后记:夜晚的园丁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作者:本哈明·拉巴图特

这是一种植物瘟疫,在树与树之间传播。它无情、无声、无形,在隐蔽处腐坏着,不为世人所见。它是从大地最深最暗处迸发出来的吗?还是被最微不足道的生物带到了地表?或许是种真菌?不,它传播得比孢子还快,它在树根里繁殖,在它们的木质心脏中筑巢。这是个古老的魔鬼,蹑手蹑脚。快杀死它。用火杀死它。点了它,看它燃烧,把所有那些曾抵御了时间考验的被感染的山毛榉、冷杉和巨大的橡树都烧了,它们的树干已经被一百万只昆虫的颚肢解了。如今它们都要死了,都要病死了,垂死地站着。让它们烧起来吧,看看那舔舐天空的火舌,要是任其发展,那恶就将吞噬世界了,以死亡为食,吞了那些已成灰色的绿。而现在,请噤声,听。听它们是如何生长的。

我是在山里认识的他,那个小镇一直没人,除了夏天的那几个月。一天晚上,我正带狗散步,在他的花园里看到了他。他在挖地。我的狗从他花园周围的灌木下方钻了过去,在黑暗中朝他奔去,朝着月光下那一掠小小的白色光闪。男人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又单膝跪地,挠了挠它亮给他的肚子。我说不好意思,他说没什么,他很喜欢动物。我问他大晚上的是在做园艺吗,对,这是最好的时候了,他回答说。植物都睡着了,感觉就没那么敏锐,移种的时候就会少一点痛苦,就像打了麻醉的病人。对植物,我们应该更加警惕一点。他告诉我,他小时候,一直很怕一棵橡树,他奶奶吊死在它的一根树枝上。他说,那会儿,它还是一棵健康强壮、充满活力的树,而现在呢,过了大约六十年,它巨大的树干已经被寄生虫填满,从里边开始烂了,他知道,很快他就得把它砍倒了,因为它已经长到了他的房顶上,假如冬天来场暴风雪,它一倒下来,可能房子就要毁了。可是,他仍然没能鼓足勇气,拿起斧头,砍倒这个巨人,毕竟这是先前那片原始森林中幸存下来的极少数的几个样本。那片黑压压的大森林,很美,也充满着危险,最初兴建这个镇子的人把它们都砍倒了,才造了他们的房子。他指了指那棵树,可在黑暗中,我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它已经半死不活了,烂掉了,他说,可它仍然在生长。他告诉我,蝙蝠已经住进了树里,蜂鸟会吃长在它顶部树枝间的那种雌雄同体的植物的红宝石色的花。这种植物叫红叶桑寄生,俗称五角星、牛刀或辣椒,他奶奶每年都会砍掉它们,只为看到它们更用力地发芽开花,它们会大口吸吮着从树干中偷来的汁液,产出美酒,让鸟和虫子醉倒。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自杀的,从来没人告诉我,这是家里的一个秘密。当时我还小,顶多也就五六岁。可是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我女儿都出生了,我奶妈,就是我妈上班的时候过来照顾我的那个人,跟我说了:你奶奶是在这根树枝上吊死的。半夜里。很吓人,很恐怖。人们都说,等警察来了再把她放下来吧,至少他们讲都是这么讲的:“别放她下来啦。让她去吧!”可你爸说,不能让她就这么吊着呀。他就爬上去了,越爬越高——谁都不明白你奶奶是怎么上去的——解开了她脖子上的绳子。她就掉了下来,穿过层层树枝,着地时砰的一声,好像比她活着的时候重了两三倍。接下来呢,你爸抄起斧头就开始砍那棵树,可你爷爷没让。他说,你奶奶一直都很喜欢那棵树,她看着它长大,照顾它,给它施肥,又是浇水又是剪枝,每件小事都要操心,生病生虫,树干上长了什么蘑菇,或是斑斑点点。所以,他们就把它撂那儿了。他告诉我,就让它那么待着吧,虽说总有一天,他们不得不把它砍掉,迟早的事。早比迟好。

第二天早上,我跟我七岁的女儿到树林散步,看到两只死狗,都是被毒死的。此前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我目睹过高速公路上被连绵不绝的车流所肢解的小狗尸体,被狗群袭击后、躺在自己脏腑中间的猫,甚至我还亲手宰过一头羔羊,把刀埋进它的喉咙,直到外边只剩了个刀把,而站在我对过的那几个高乔人把它叉了起来,架上了炭火。但所有这些死,哪怕再叫人恶心,跟毒杀比起来,都仍嫌逊色。那天我们看到的第一只是只德牧,躺在林间小道的正中央。它嘴张着,牙龈又黑又肿,耷拉出来的舌头有正常五倍的那么大,血管胀到了极限。我小心走了上去,叫女儿别过来,可她忍不住,紧贴着我的后背,把小脸埋进我外套的褶子里,探头看了两眼。那条狗的四肢都僵了,朝着天,肚子里全是气,把皮肤都抻开了,活像个孕妇。整具尸体像要随时爆炸喷我们一身内脏。可最叫我害怕的还是它的表情,一种想象不到的痛苦,让它的整个脸都扭曲了。那种剧烈的痛苦与挣扎,连它死了,都像还在哭号着一样。而第二只狗距它二十米远的样子,在路边,部分被草木所掩盖。是只流浪狗,比格和西班牙小猎犬的串儿,黑头白身,虽说肯定也是死于同一种毒物,倒是没有被毁容,要不是它眼皮上停满了苍蝇,我可能都以为它只是睡着了。第一只狗我们不认识,可第二只是我们的朋友。我女儿四岁的时候就跟它一起玩了,它会陪我们散步,还会挠我们的门讨饭吃。我女儿叫它点点,虽然刚认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哭,可一从小路来到空地上,她就扑倒在了我的怀里。我重重地抱了抱她。她说她很怕——我也是——怕她自己的狗也会是这个下场。那是我见过的最甜、最亲、最可爱的狗了。为什么呀,她问我,为什么要毒死它们?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可能是意外吧,有很多种毒药。毒老鼠的,毒蜗牛和蛞蝓的,人做园艺的时候会用到各种致命的化学品,镇上不是有很多很漂亮的花园吗?很可能它们就是无意间吃进去了一点,或是抓到了哪只快死的老鼠,先前这老鼠咬过哪块浸过毒的蜡,就变呆了,人常常会在自己家附近的塑料管里放上几块这种蜡的。我没告诉她的是,这种事年年都有,每年都会有一两次。有时死一只,有时好多只,要么初夏要么晚秋,总会有死狗的。常年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就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干的,那人就住在镇上,但没人知道他/她是谁。他/她会四处抛撒氰化物,而那几周,我们就会看见躺着的尸体出现在大街小径上。几乎总是流浪狗或野狗,因为很多人会把不要的狗扔到山上去,但也有宠物狗被毒死的。有几个人嫌疑比较大,他们曾经威胁过要做这种事。我有个邻居,跟我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一个男人,他就跟我朋友说起过,我怎么不用狗绳呢,难道我不知道每年夏天都会有毒狗的吗?那人跟我就隔着三栋房子,可我从没跟他讲过话,我也没碰到过他几次,他都站在他车子前面抽烟。他会跟我点点头,我也跟他点点头,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真的要绝望了,我的花园长得太慢了。山里的冬天是严酷的,春天和夏天又短又干燥,我花园的地原本就不肥,因为底下是垃圾堆。这里的前一个主人,也就是建了小屋又把它卖给我的人,是用废料和杂物把土地整平的,所以每次我挖地想种花种树时,就会看到瓶盖、水泥块、电线和塑料片。我有很多种肥料可以用,可我希望我的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虽说长不高吧。它们的根部无处可去,我在垃圾上只堆了薄薄的一层土,下面就是石灰,是压实的黏土,所以它们大都发育不良,有种怪异的盆栽之美,但不管怎么说都很萎靡。夜晚的园丁告诉我,发明了现代氮肥的科学家——一位德国化学家,名叫弗里茨·哈伯——也创造了第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氯气,并把它倒进了“一战”的战壕。那绿色的毒雾杀死了成千上万人,不计其数的士兵抓挠着喉咙,肺里翻腾着氯气,活活憋死在自己的呕吐物和痰液里,而与此同时,哈伯从大气中提取出的氮气所制造的肥料又将数亿人从饥荒中拯救出来,助长了我们今天的人口爆炸。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充足的氮气,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为了霸占蝙蝠和鸟类的粪便,人们不惜挑起战争,而埃及法老们的墓穴也被大盗洗劫一空,他们找的不是黄金和珠宝,而是木乃伊和成千上万陪葬的奴隶的骨头中的氮气。据夜晚的园丁说,马普切人会把仇敌的骨骸碾碎,把骨粉当作肥料,撒进他们的农场。他们永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耕作,待树都睡熟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些树——比如桂皮树和杉树——能看见战士的灵魂,窃取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并把它传遍森林的根系,而蘑菇苍白的菌丝会对植物的根茎窃窃私语,在整个族群面前败坏那位战士的名誉。失去私生活,被剥个精光,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这个人会开始慢慢凋谢,由内而外地干枯,全不知是为什么。

这个小镇的建设方式很奇怪,不管你走哪条路,它都会把你引向最低处的那片小树林。九十年代末,一场大火曾经威胁到这个镇子的存续,该地区的大部分都遭到了破坏,而这一小片树林是少数幸存下来的区域之一。当年,那场大火呼啸着,吞噬着一切,它之所以能够停下来,是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烧了。一片矗立了两百多年的森林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后来人们试图恢复那片林子,主要种的是松树,但原有的本地树种都灭绝了,只剩下这片微型的绿洲,它乱蓬蓬的野生景色与周边修剪过的树篱以及装饰性的花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对我有种怪异的引力,总把我往下拽,拽向那条通往湖边的古道。我曾经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它的树丛中行走,总是一个人,当地人似乎都会避开那里,我也不懂为什么,而外来者,夏天来这里租房子住的有钱人,他们偶尔才会过来,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一下,顺便。在它的中心位置有个小小的岩洞,是在石灰岩上凿的。夜晚的园丁告诉我,早年,镇上有个苗圃,它的主人会把种子放在这个洞里,放在永恒的黑暗中。如今洞是空的,只有一些少男少女会过来,留下他们安全套的包装,又或者就是一些游客,我得把沾了他们屎的纸捡起来埋掉。而再远一点,就是湖了,小小一片水域,很多家庭会在那里聚会。湖是人工挖的,比起真正的湖,它更像一个水塘,但看着足够自然,有十几只鸭子在那儿安了家。一只红尾隼会在它的南岸巡回,而另一边,更暗也更泥泞的一边,则是一只白鹭的领地。夏天,为它提供水源的溪流咕噜咕噜地唱着歌,可是之后它们就会干涸,生出杂草来,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湖已经几十年没有结冰了;人们告诉我,它最后一次结冰的时候,皮诺切特还刚刚掌权,有个小男孩从冰上掉下去淹死了,可谁都说不出他的名字。很可能这只是个寓言故事,叫小孩子晚上离湖远一点,没想到这些年气候变化了,冰也结不起来了,故事却流传了下来。

这个镇子是欧洲移民建的,有明显的外国气质,这在我国别的地方可不常见,虽说在南部一些小城里也可以看见金发碧眼的小孩在我们如此同质化的人群中跑来跑去——我们都是梅斯蒂索人,马普切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这地方初建的时候类似庇护所,隐藏在高山上。一直很让我惊讶的一点,我们智利人怎么就这么不喜欢山呢,谁都不去山里住。明明安第斯山脉就像刺穿我们脊梁的一把剑,可我们就是会无视那些高耸的山峰,定居到山谷里、海岸上,就好像整个国家都患上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眩晕症、恐高症,叫我们无福享受我国大好河山中最雄伟的部分。离这儿不到一小时,下高速、拐上上山土路的地方,有个巨大的军营;我买的这栋房子,最早就是一个退伍的陆军中尉建的。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他,纯粹出于好奇,就找到几条新闻,指控他在独裁期间参与了好几个政治犯的失踪。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带我看房子,还有一次就是签合同。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虽然我也怀疑过,因为他要价太低了,结果不到一年他就死了。夜晚的园丁告诉我,这个人非常可恨,镇上是个人都讨厌他,他会把他军用的旧左轮枪挂在腰上,招摇过市,工人帮他修房子,他也赖着账不肯付。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曾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找到一个没有撞针的手雷。我很用力地想了,也没想起来,我是怎么处理它的。

夜晚的园丁曾经是搞数学的,如今他谈起数学,就像戒了酒的酒鬼谈起酒,既渴望又恐惧。他说,他职业生涯的起步是很辉煌的,但后来,他读到了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的著作,然后他就放弃了。那是位真正的天才,六十年代,他革新了几何学,自欧几里得以来就从没有人做到过类似的事情,后来他莫名其妙就放弃了数学,当时他四十岁,正处于国际声望的高峰期,而他给我们留下的那份独特而又令人困惑的遗产,其冲击波仍在撼动这个学科所有的分支,可他拒绝讨论这个,连提都不想提,直到四十多年后他离开这个世界。就跟夜晚的园丁一样,格罗滕迪克也是活到一半,突然决定抛开家,抛开家人,抛开事业和朋友,隐居到了比利牛斯山间,像僧侣似的。这就好比爱因斯坦刚发表完相对论就放弃了物理,马拉多纳一拿到世界杯,就发誓再也不碰球了。当然,夜晚的园丁之所以会决定抛下社会生活,不只是出于对格罗滕迪克的崇拜。他离了婚,很惨,跟他唯一的女儿疏远了,又被诊断出患有皮肤癌,可他坚持认为,所有这些,哪怕再痛苦,跟另外一些东西相比,都是次要的。他突然意识到,是数学——而不是原子弹、计算机、生物战,或气候的末日——在改变着我们的世界,也就几十年吧,顶多了,我们将无法理解人类的意义。并不是说我们曾经理解过,但情况越变越糟了。如今的我们可以把原子掰碎,让第一束光闪瞎我们的眼睛,我们可以预言宇宙的终结,用的只是几个神秘的方程、图形或符号,普通人是不懂的,尽管它们左右着我们每一寸的生活。然而还不仅仅是普通人,连科学家自己都不再理解这个世界了。打个比方,就说量子力学吧,人类皇冠上的明珠,我们发明的所有物理理论中最精确、最美丽、涵盖面最广的一个。互联网背后有它,手机霸权的背后也有它,它许诺的是只有神的智慧才能比拟的算力,它已经让我们的世界改头换面到了一个认不出来的地步。我们知道怎么用它,它完美地运转着,通过某种奇迹,然而,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不管活人死人,真正明白它的原理,人脑无法应对其中的矛盾和悖论。就仿佛这个理论是凭空落到地球上的一样,就好比它是源自太空的一块独石碑,而我们只是在它周围爬着,不时摸摸它、扔它石头和木棍,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它——宛如猿猴。

所以,现在的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园艺上。他照料着他自己的花园,也为镇上的其他房子服务。据我所知,他没有朋友,邻居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可我更愿意把他想象成我的朋友,因为有时候,他会在我家旁边放上一桶混合肥,作为献给我花花草草的礼物。我花园里最老的一棵树是柠檬树,树枝很密很厚。前不久,夜晚的园丁问我,知不知道柠檬树都是怎么死的。假如它们撑过了干旱和病害、不计其数的虫子、真菌和瘟疫的袭击,从而来到了晚年,它们会因过度繁盛而死去。一旦抵达了生命周期的终点,它们会最后结出一大茬的柠檬。那年春天,它们的花苞会迸发出来,绽开巨大的花团,空气中都是它们馥郁的甜香,隔着两条街,你的喉咙和鼻子都会发痒。然后所有果实会一同成熟,把整根整根的树枝都压断,再过一两周,周围地上就都是腐烂的柠檬。多奇怪哈,他跟我说,都快死了,还能看到这样的繁盛。让人想到动物界里,数百万条鲑鱼在死前疯狂交配,而几十亿条鲱鱼用卵和精子把太平洋几百公里的海岸都染成了白色。但树木是种很不一样的生命体,这种过度繁育的景象不像植物,倒像我们人类:无节制的增长,已然失控。那我问他我的柠檬树还能活多久。他说没法知道,除非砍了它,数年轮。但谁会这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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