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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单恋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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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开得相当漂亮,十五颗球四面散开,有一颗顺利地滚进角袋。哲朗未及看清是几号球,却注意到对方的男选手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田仓昌子稍一观察台面上球的位置,微微弯下有些发福的腰,摆出击球姿势。她显然已经锁定目标,别人却难以把握。 她用球杆极轻地碰了一下母球,母球撞到一号球,一号球画出一道曲线掉进了出乎哲朗意料的角袋。哲朗被这精彩的一球激得几乎要拍手叫好,田仓昌子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已在思考下一步的球路。 听说有淘汰赛,哲朗才来到了大宫的台球场。参赛选手有四十二名,大约半数是业余的。与其说是淘汰赛,更像是练习赛,奖金之类就更不用提了。在欧洲,不乏奖金总额超千万日元的大赛,奖金过亿的选手每年也不是没有。可在日本,即使是职业选手,想单靠参加淘汰赛维持生计仍不太现实。总之,获胜奖金最高二百万,而且这种规模的大赛一年不过几场,即使全胜或接近全胜,收入也只能勉强和普通工薪阶层持平,更何况所谓奖金还是靠选手的参赛费拼凑的。 哲朗来之前和编辑部商量决定采访女选手。在这个男女不分组的比赛里,女选手究竟能奋战到何种地步呢? 田仓昌子赢了那场比赛,但随即连输三场,终究没能进入下一轮。但即便如此,也已晋级混合赛八强,战绩有了一大飞跃。“唉,本来能赢的呢。”田仓昌子在赛场的角落一边整理工具一边淡淡地说。看似平淡的语气中透着莫大的懊悔。 “和男选手对抗,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哲朗问。 “我倒没什么,反而是对方比较难办吧?万一输给女人多丢脸什么的。”田仓昌子靠在折叠椅上笑道。和比赛时截然不同,那是一张普通中年妇女的脸庞。从简历上看,田仓昌子是日本职业台球联盟的五期生,虽不清楚出生年月,但哲朗判断她应已年过五十。 “那么,田仓小姐,为什么说你反而打得比较轻松呢?” “应该说是求胜心更加强烈吧。怎么能输给男人呢?老实说,当初决定拿起球杆就是为了战胜男人。” “啊……” “我以前在银行待过,就因为是女的,吃了好多亏。我们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碰到性骚扰什么的抱怨也没用,没人理会你,明明比我还不会做事的笨男人都一个个晋升了。不仅如此,还被入行时自己教过的小子赶超了,实在气不过抱怨几句,却被告知‘傻子,凡事男人只要下决心去做,肯定胜过女人’。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好好打台球,无论如何也要胜过男人。那时女人着迷台球的还很少。台球因汤姆·克鲁斯的电影而流行起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田仓昌子盘起粗短的双腿,开始吸烟。 “现在应该很愉快吧?可以跟男人们较量,并且毫不逊色。”哲朗问。 “还行吧。”她侧着脑袋说道,“但我从没认为和他们是平等的。” “怎么?” “简单地说,你们就是很好的例子。来采访没什么人气的台球比赛,是因为女选手有可能获胜,对吧?如果女人赢了,那就有意思了……” 哲朗和女编辑交换了眼色,无法否认。 “‘如果女人赢了,那就有意思了’—要是别人都这么看你,说明你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这真让人恨得牙痒,就像北湖那样。” “我认为如果田仓小姐获胜,是对女人实力的证明。”女编辑补充说。她的年龄大概只有田仓的一半。 “那只能证明女选手赢了会引起一阵小骚动。要证明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可能还要花相当长的时间—不是女人胜过男人的个别事件,而是当男人输给女人也不觉得羞耻的时候。那想必还是很遥远的未来,即使在小小的台球界也是如此。” “关键是男人们的改变啊。” 听到女编辑的话,老练的女子台球健将摇摇头。 “女人也要改变,因为对方是男人就乱了阵脚可不行。在这一点上,我也差得远。”她说完,叹了口气。“话题一扯到性别问题就变得麻烦了。我真想早点从这种问题中解脱出来,当然,不是指台球。”田仓昌子大笑起来。 从台球场出来后,哲朗一行在咖啡店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后解散。报道的内容定为“在男人堆里奋战的女子台球健将”。田仓昌子若看见估计会笑着说:“这样的内容也算报道,本身就成问题。” 来到家附近,哲朗走进常去的餐馆,点了份炸牡蛎套餐和啤酒,不禁想到有好几个月没有吃到理沙子亲手做的饭菜了,恐怕以后也没机会了。自己和理沙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会不会一直持续现在的状态?试着想象十年后的生活,如果顺利,应该已确立了作家的身份与地位,说不定已开始涉足小说创作。理沙子应该还在继续摄影师的工作,摄影对她来说无可取代。可是,哲朗很难想象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景象。可以设想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只是被放置在模型一般虚有其表的房子里,空虚感四处蔓延。 吃完饭,哲朗回到公寓。走廊一片黑暗,灯光从客厅透出来,听不见说话声。 开门之前,哲朗先探头看了看里边的情况,一眼望去似乎没有人,其实不然,美月正伏在地板上。仔细一看,她正在做俯卧撑,肘部向下弯曲,胸部几乎触到地面。她似乎在测试肌肉的张力,缓缓抬起手臂,透过 T 恤隐约可见上臂膨胀的血管。 她重复这个动作两三遍后,哲朗打开了门。美月似乎早已察觉他的归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继续以刚才的速度做着俯卧撑,呼吸声隐约可闻。 哲朗脱下外衣,去厨房倒了杯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美月。单他看到的俯卧撑就超过十个了。终于,美月的节奏开始混乱,面露难色。 “多少?”哲朗问。 “三十六,状态好的时候可以做五十个呢。” 美月仰面躺下,调整呼吸,胸部波澜起伏,哲朗慌忙移开视线。 “能做这么多已经算厉害了,不是吗?我做二十下都算超常发挥了。” “体重不一样啊。” 美月抬起身子,微微弯曲膝盖,开始锻炼腹肌,可不固定住腿似乎做得有些吃力。 “要帮你压住腿吗?” “嗯,那样就省力些了。” 哲朗脱掉上衣,蹲在她脚边,摁住她小腿到膝盖的部分,美月两手抱头,重新开始仰卧起坐。每次抬起身子,她的脸就逼近哲朗的眼睛,身体弯曲的时候,大领口 T 恤微微露出胸口。 令哲朗吃惊的是,五十次仰卧起坐中,美月的节奏丝毫未乱。之后,她脸上开始显出一丝疲倦,皱着眉,紧抿嘴唇,全力抬起上身。看着美月的表情,哲朗莫名地感到心跳加快。做了六十四次,她终于躺下不动了。 “不行,体力还是下降了。”美月摸摸腹肌,又用手估计双臂的尺寸,“手臂也变得这么细了。” “我倒觉得没什么大变化。” “你不用安慰我,我的事自己最清楚。”她两手抓着头发,“可能会这样恢复女人的身体吧。” 哲朗俯下身,叹了口气。美月开始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的目的显而易见,她还在竭力守护每天一点点流失的“自我”。 “ QB 也做做看嘛。” “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如果一点也不运动,身体会变迟钝的。” 美月催促般推推哲朗。哲朗仰面躺下,美月骑在他腿上。哲朗无奈地开始做仰卧起坐,身体的确变迟钝了,做了二十几次就感觉腹部使不上劲。 “怎么?加油啊!” “不行了,饶了我吧。” “说什么呢?才做这么几个。” 美月向前移动身体,正好趴在哲朗胸前。透过牛仔裤,哲朗仍感受到她充满弹性的肌肤。他勃起了。美月神情大变,因为那里正对着她双腿之间。她的眼神充满困惑,似乎无言以对。哲朗也一时语塞,只好望着天花板。她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哲朗的身体,捡起脱下的上衣套在 T 恤外面。哲朗也缓缓起身,拿起上衣。 “对了,理沙子呢?” “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像是原本准备登在杂志上的照片出了问题。” “噢。”暧昧的场景还好没被理沙子看见,哲朗松了口气。 哲朗走进工作室,发现电话留言的指示灯在闪烁。他换上起居服,按下答录机按钮。一共三个留言,两个是出版社的,还有一个是泰明工业的中原医生打来的,询问明天想不想一起去第一高中田径队,如果去请于明天上午回电。该怎么办呢?哲朗有些犹豫,明天倒是没有必做之事,但现在脑子里全是美月。 敲门声响起。“进来。”哲朗应道。 门开了,美月有些迟疑地向里面张望,乌黑的大眼睛环视室内。 “怎么了?”哲朗问。 “对不起,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 QB 的工作室。” “噢,”哲朗点点头,“尽管看吧。” “真挤啊。” “原来是个储藏室。” “理沙子可说了,不记得曾把这个房间让给了你。” “她那么说了?”哲朗皱起眉。 “可不。” 美月的视线停留在墙边的一处,那是用夹子固定着的照片,理沙子帮美月拍的那组。除了这张落在地板上的,其余都被理沙子拿走了,哲朗便把它用夹子固定住。哲朗已迅速想好了辩解之辞,但美月只是默默地移开视线。 “那时的感觉,我不太理解。”她喃喃道。 “那时?” “刚才的那个。”美月指指哲朗的下半身,“那里硬起来的感觉。” “哦,”哲朗盘起腿,“你自然会不懂。” “是怎样的感觉?” “很难说。”哲朗抱着胳膊,“刚才不是做了俯卧撑吗?” “嗯,有点肌肉紧张、膨胀的感觉。”美月伸出左手揉着右上臂。 “和那种感觉有点像。” “和这个?”她绷紧手臂使肌肉隆起。 “有点吧,血液同样会集中起来。” “集中到那里?要用力吗?” “差不多吧。” 美月想了想,偷笑起来,摇摇头。“不行不行,再怎么想象,没有那东西也没用。” “是吧。”哲朗也笑了。 美月叹着气,伸手去拿夹子上的照片。 “我总是想如果有‘那个’多好之类的。” “果然。”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最想有?” “呃……”哲朗思量着。 “上公厕的时候。” “啊……” “没开玩笑,真的。没有‘小弟弟’就不能站着撒尿,所以即使是进男厕所小便,也得进单独的隔间,多不方便啊。我真想像个正常男人那样,迅速走进厕所,利索地解决,然后随便洗个手就出来。” “想过做手术吗?” “当然想过。日本也认可这种手术之后,我考虑得更加现实,但终究无法下决心。” “感到迷茫吗?” “或者说是还没有真正了解自己。比如究竟想变成什么样?想如何生活……”美月不由得苦笑起来,“我真像个傻子。” “世上还有许多因为没有健全的身体而痛苦的人呢。” 美月似乎没听懂,歪着脑袋。哲朗指的是末永睦美。美月的眼睛忽然亮了。“ QB ,有件事要拜托你。”她说道,“让我见见那孩子吧。” 半夜两点多,理沙子才回来。因编辑单方面的失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她心情极差。跟她提带美月一起去第一高中采访一事无异于火上浇油。 “在这种关键时刻,怎么能做这么张扬的事?” “我会十分小心的。” “抱歉打断一下,‘十分’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能做到‘十分’?” “你不也想过让日浦做助手吗?” “这两种情况下,被人看到的可能性完全不同!” “等等。说要去的人是我,我一定要见见那位半阴半阳的选手。” 美月的话似乎触到了理沙子的痛处。 “警察可能已经做好了‘猫眼’前调酒师的模拟画像,分发到各地了。” “这一点我会考虑的。” 理沙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剩下的烟。 “今天你们俩真合拍啊。” “你胡说什么!”哲朗瞪了她一眼。 “如果非去不可,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我知道,是叫我扮成女人吧?”美月应道。 “不仅仅是穿裙子。”理沙子指着美月的脸,“要化妆,上粉底,涂口红,描眉。可以吗?” 美月瞬间露出困惑的神情,但马上答应了。“那也没办法呀。” 理沙子对美月如此爽快地答应感到有些吃惊,脸上又浮现出受了伤害的表情,猛地站起身来。“那随便吧。”她说完便离开了客厅。 哲朗和美月望着彼此。 “多半是她怎么劝,你也不肯穿的缘故。” “也许吧。”美月浅笑道,“ QB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今晚你睡这边的房间好吗?我有点事想和理沙子聊聊。” “哦,知道了。” 美月走后,哲朗喝了罐啤酒便钻进美月用的和室。被褥已经铺好,美月总拿来当睡衣穿的 T 恤随意地扔在被子上。被褥里充满哲朗不曾闻过的气味。刚才做仰卧起坐,美月的脸靠近时也散发出相同的气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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