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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单恋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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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的美月经常这样抱怨:“总觉得我不是地道东京人。真想生在东京某个区啊,差一点就是练马区了呢。” 朋友之中,从父辈开始就居住在东京的只有少数,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大家都很羡慕她,她却还对自己不在二十三个区之内感到不满。 “原本是在浅草附近,但那里是租的房子。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要一幢独户的房子,于是借了最大额度的贷款,在现在的地址盖了房子。他似乎喜欢得不得了,但对我来说,趁早卖了最好。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错过了就再也卖不掉,肯定。”美月说的机会是指地价飞涨的年代,泡沫经济最繁荣的时期。 她父亲错失转手时机的房子在保谷市,是一幢门很小的两层木建筑。出了西武池袋线保谷站,步行几分钟就到,离商业区很近,前面不远还有一家健身俱乐部。美月说价钱涨得最高的时候差不多值一亿日元。 哲朗事先打了电话告知今天要去拜访。听说要打听女儿的事,美月的父亲并未多问,只说了句“恭候光临”,似乎已做好思想准备。他沉稳的语气让哲朗想起了广川幸夫。 约定的时间一到,哲朗便按下门铃。扩音器里没有回答,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一头白发、梳着大背头、身材瘦小的男人冲着哲朗轻轻点头示意:“西胁先生?” “是的。”哲朗点点头。 “让您久等了,请进。”半老男人把门敞开,细长的眼睛与美月的一模一样。 老房子散发着一股类似干鲣鱼的味道。哲朗被领进一间和室。说是和室,却摆着桌椅,当成西式房间使用。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庭院也许是主人的得意之作,摆着几个花盆。 房间被电暖炉烤得暖洋洋的。哲朗想,美月的父亲也许已等了许久。 老人大约六十岁,听说以前是教师,现受雇于编写教材和参考书的公司。 “我女儿经常提起你。说正因为有你,帝都大学的美式橄榄球队才能打进大学联赛。”美月的父亲笑着说。 “应该是正好相反吧。都说是因为我这样的四分卫,才导致没有在大学联赛中夺冠。” “不,不是那样。”老人挥着手,“美月的评论向来都很辛辣。比赛当天也狠狠批评了犯错误的选手,可我记得她没说过您的不是。” “是吗?”哲朗心想即使曾被美月狠狠责怪过,今天也是难以启齿。他喝了口茶,说:“实际上,我今天是来打听美月的消息。” 哲朗开门见山,老人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点了点头。“听说您也去了松户那边?” “您已经听说了?” “前几天,女婿来了电话,说是和您聊了许多事情。” “我也明白这是多管闲事,但怎么也不能放着失踪的朋友不管啊。” “这可不是管闲事。谢谢您这么担心美月,那孩子真是有个好朋友啊。”他像是对这种说法很满意,不住地点头。 “广川先生既没有向警方提交寻人申请,也没有积极寻找美月。伯父您呢?四处打听过吗?” “嗯……”美月父亲不慌不忙地把茶碗移向自己,“差不多吧,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了。但美月留了纸条,还签了离婚协议书……” “所以没怎么找?” “她是个成年人,年过三十的人如果要抛弃家庭出走,应该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所以我想,不如等她想清楚了再说,时候到了总会联系我们。” 哲朗想,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但离为人父母的真心话则相差很远。父母不可能对失去联系的子女放任不管。 哲朗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听和美月去向有关的线索。其实他早已料到会白跑一趟,但有件事无论如何要确认。 “伯父,我就不客气地问了。”哲朗收拢双腿,挺直脊背,“对于美月离家出走的原因,您应该心里有数,对吧?哦,不对,应该是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所以事情果真发生后也能如此镇定,不是吗?” 老人的眼神闪过一丝狼狈。“此话怎讲?” “我无法相信伯父伯母会认为让美月结婚,就能使她拥有普通女人的幸福生活,也不相信您和伯母完全没有察觉美月的本质。” 老人把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哲朗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美月的本质是指……” 哲朗注视着老人的双眼,摇摇头。 “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种话的。您难道不觉得继续这样糊弄下去,对美月是一种折磨吗?” 老人移开视线,凝望庭院良久,又转向哲朗,脸上露出几分辛酸的笑容。“美月是否说过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向我坦白过。”其实是最近的事,但哲朗无法这样说。 “哦。无论多么亲近的人都没见过她最真实的样子,我女儿是这么说的吗?” “女儿?不是吧?”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阴沉。“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路走来的,您又怎么能明白?”他的语气强硬起来。 “我觉得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她的痛苦。”哲朗答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圣诞节的歌声,大概是装着扩音器的售货车刚经过。哲朗不由得想,美月今天会在哪里过圣诞? 美月的父亲又伸手拿起茶碗,但只是看了看,又放回桌面。 “西胁先生,您有孩子吗?” “没有。” “哦。” “您是想说,没有孩子的人不会理解这种心情,是吧?” “不,那种话我不会说。”他的牙齿有些泛黄。“我觉得,不管有没有孩子都可以理解那种心情,只不过有孩子的话更容易想象。” “为子女着想的父母心吗?” “不,是作为父母的自我意识。”他干脆地说道。 “您认为那是自我意识?” “好像不妥,但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他又望向庭院,“您看见那堵围墙了吗?” “嗯。”哲朗也望向那里。 “美月以前可爱爬墙了,经常被她母亲训斥。而我就扮演调停的角色,说在以后的社会里,女孩子像这样活泼一点也是好事。真是无忧无虑啊!” “听她说过母亲很严厉。” “可能是心里有些着急吧。她比我更早察觉到美月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学校里的孩子,而不是美月。”他自嘲般笑着。 “不好意思,伯父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发觉的?这个嘛,没有明确的时间点。我记得我太太第一次跟我商量这件事,是美月上小学的时候。” “说了什么?” “我记不清她是否说了‘美月有点不对劲’之类的话,反正大致是这个意思。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却不喜欢,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玩耍,也不愿穿裙子,诸如此类。” “您怎么说?” “和刚才一样,我说这样的孩子也挺好的,并没有想太多。在学校里教过的孩子都个性迥异,为这样的事情大惊小怪,反而不太正常。之后我太太又为了同样的事找我谈过很多次,但我都没认真听。说实话,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书,还参加了许多研究会、学习会的活动。那些日子都没好好看过女儿的脸。那个时代,即使因工作繁忙而不顾家庭,也不会遭到太多指责。” 他说的是日本人过度工作的年代,男人们被视为工作狂时不但不会自省,反而有些许自豪感。 “现在想想真是愧疚至极。连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哪里还配做教育工作者?”他叹了口气,盯着茶碗,“喝啤酒吗?我有点渴了。” 哲朗刚想说“不用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暗忖老人若喝了酒,话或许会多起来。“请来一点。”他答道。 老人走出房间,哲朗起身望向庭院。美月曾经爬过的围墙,如今黑沉沉的。 哲朗下意识地环视室内,目光停在墙边的小书架上。吸引他的不是架上的书,而是相框。他走过去拿起来。 这应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像是和两个女性朋友一起照的,从服装看应该是成人礼。 美月穿着振袖和服,挽着发髻,冲镜头微笑。那表情不像出自被强迫穿上和服的人,而是因内心喜悦散发出的光彩,看上去比其他女孩子更美,更有女人味。哲朗回想起和美月共度的那一夜。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和那时他从美月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脚步声响起,哲朗把相框放回原处,坐回椅子。 老人将啤酒倒进玻璃杯,拿过一小碟柿种米果。 “那我就不客气了。”哲朗说完便喝了口啤酒。不是很凉。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总是放着啤酒。最近都不怎么喝了。”老人似乎也发觉了,这样解释道,“那家伙很能喝吧?” “是啊。”哲朗附和着,想起前几天两人一起喝醉时的情景。 父亲喝完半杯酒,吁了口气。“我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美月上六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其实那时她已经开始穿裙子,也和女生一起玩耍,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某一天她忽然不愿意去学校了。” “某天?” “生理期,她月经初潮的时候。” “啊……” “那件事本身并不特别。我们男人是不能理解,对女性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打击。但大多数女孩只要和母亲、姐姐聊聊,很快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她不是那样?” “不是,她谁也不肯见,也不好好吃饭。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烦躁,妻子对我说:‘美月果然不是正常的女孩。虽然在我们面前总是表现得正常,但实际上没有女孩的内心,所以来了月经就独自烦恼。’” 哲朗想起美月曾说过的话。她说懂事了以后,连小孩子也会顾虑很多,担心母亲是不是在为自己哭泣,如果是,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所以开始演戏,母亲就以为她已经矫正过来了。 哲朗不禁想,事情肯定不是这样,她母亲心里一定明白。 “如果是现在,处理的方法也许会有所不同。”美月的父亲说,“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为大家所知了,当初我们连有这种病都不知道,觉得明明是女人却没有女人的内心,肯定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你们用了什么办法?” “没办法啊,总之不去学校可不行,训了一顿,硬是让她去上学了。之后,仅仅是盯着她而已。” “盯着?” “注意她的言行举止,让妻子监视她有没有好好当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就向我报告。我心里总埋怨妻子。认为女儿变成这样,是做母亲的没有教好。”老人苦笑着,把啤酒喝干,又倒上一些,问,“约翰·曼尼,您知道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说,关于性别的自我意识,是受出生之后的环境影响而改变的。男孩如果出生后被当成女孩抚养,也会逐渐认同自己是女孩。他还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这一观点,作为例证提出的是美国农村的一对双胞胎男孩。行割礼时,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的生殖器不小心被烧坏了。那时孩子好像才出生七个月,双亲就去找性学家约翰·曼尼咨询。 曼尼提议,把那个孩子当成女孩子来养,摘除睾丸,定期注射雌性激素。那对夫妇照做了。” 就算原来是教师,也不可能将这种知识列为常识,肯定是因女儿的事情而烦恼,自己钻研了一番。 “实验最终成功了吗?重要的是,那孩子真的被当成女孩平安养大了吗?” 哲朗提问时,老人不住地摇头。 “他说成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接受了手术的孩子一直为身心的不协调而苦恼,长大后又通过手术变回了男人。” “可见勉强改变性意识是行不通的。” “我和太太对美月做的事和那个性学家是一样的。我们刻意无视那孩子的本质。” “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她在生理上是个女人,这和那个约翰·曼尼的行为可不一样。” “想操控性意识这一点是一致的。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啊,对我教过的孩子,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唉,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他抓了点柿种米果,放进嘴里。 哲朗喝了口微凉的啤酒。“日浦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孩子。” “是吗?那孩子一直继续着角色扮演,我们虽有所察觉,但什么都没说。演戏也好,只要像个女孩该有的样子就谢天谢地了。这是我们那时最大的心愿。还打着假戏成真之类的如意算盘,虽然心里的某个角落也想过,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明知是演戏,还是让她结婚了?” “我真该挨骂啊!” “不,怎么能骂……”哲朗低着头。 “相亲的事找上门的时候是有点犹豫。让她和正常的女孩一样建立家庭是我们的心愿,可又不知那样是否能让美月幸福。另一方面又想,正因为她不一般,才要让她结婚,不是吗?” “所以就……” “最终,还是让美月自己决定。她说要见一见。相亲那天我太太胆怯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呢。” “她呢?” “美月啊,”老人说着,抬头望向远处,“该怎么说呢?夸张点说就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她也许真的打算做个完完全全的人偶。” “广川却看中了这个人偶?” “那人也有些怪。”他为哲朗斟满酒杯,“‘如果对方满意的话就结婚’,美月是这么说的。我太太问了她很多遍,我也很不安,但最终还是把她嫁了过去。当时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哲朗问过美月在结婚时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听了他父亲的诉说,众人的烦恼从不同角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我意识到犯了大错,是在婚礼那天。穿着婚纱的美月脸上没有丝毫幸福的神色,像是放弃了一切。我那时真该飞奔过去,跪在地上请求终止仪式。后来,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说,对这次发生的事也……” “是啊。”他深深地低下头,“正如你所想的,我们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没去找?” “我想让那孩子遵从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不用考虑性别问题。”他眯着眼继续说,“因为我过去犯了错啊。” 喝完一瓶啤酒,哲朗站起身。 “我送您出去。”老人也紧接着出了玄关。他披着夹克,脖子上系着条灰底黄花的围巾。 哲朗称赞那条围巾,他却不好意思了。 “这是十年前美月给我织的。一直用得很小心,还是旧了好多。” “她还会织毛线?” “强迫自己学会的吧。但是,”他说着又闻了闻围巾,“送给我这条围巾的时候,美月亲自给我系上,那时她的脸怎么看都是个女人。我不觉得那是在演戏。所以,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至今都坚信那孩子是女的。” 哲朗默然点头,想说自己也这么认为。那张成人礼的照片又浮现在他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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