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单恋  作者:东野圭吾

第二天有洽谈会和采访的工作,哲朗从下午起开始在东京四处奔走。终于闲下来时,天已向晚。但他还是去了赤堤,嵯峨正道的住所正是在那里。

出门的时候,理沙子什么也没对他说,或许是觉得已无力阻止了。他也不想改变主意。

那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哲朗翻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到金童剧团的小册子,问理沙子,却只得到“我怎么会知道”的生硬回答。昨晚明明放在桌上,哲朗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沿着上次走过的那条路,他离公寓越来越近。看到那个像洞穴一样昏暗的入口时,他却立刻躲进旁边车辆的阴影中。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男人刚进了公寓,其中之一无疑就是曾在“猫眼”见过的刑警望月。

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绝不可能是偶然。恐怕他们也是来找嵯峨的。他们怎么会找到金童剧团?

望月问了嵯峨什么,嵯峨如何回答……哲朗一边琢磨这些问题一边发愁。也许,他无数次在这里停滞不前,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寒冷……

过了十来分钟,望月一行走出了公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可以观察到,他们应该没得到什么重要线索,看上去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调查。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看上去还不错,这无疑正是哲朗希望看到的结果。

在确定他们离开之后,哲朗走近公寓。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

沿破旧的楼梯来到三层,他按响了三○五室的门铃。室内马上传出了响动,门粗暴地打开了。

“怎么又是你!”嵯峨穿着运动衣,外面套着一件毛衣,毫无顾忌地歪着嘴角,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就说几句话。”

“无可奉告。”

嵯峨作势关门,哲朗疾伸左手抵住。

“要夹到你的手了!”

“刚才警察来过了?”

嵯峨听到这句话,忽然面露倦色,马上转为不快。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应该明白,我被你们这些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访客惹得很烦吧?”

“我非常理解,但觉得你应该听听,因为我的话跟刚才来过的警察也有关系。”

嵯峨投来疑问和困惑交织的目光,然后举起厚实的手掌擦了擦脸,咂了一下舌头,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趁她未改变主意,哲朗迅速打开门进了屋。

房间里的样子与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会议桌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文件和文件夹。

“抱歉,我家没有咖啡、茶之类的东西。”嵯峨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有什么要说的,请讲。”

“我要说的基本和上次一样。希望你能告诉我,带来那棵银色圣诞树的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你真烦!我说过多少遍了?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哲朗顿了一下,“关于立石卓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嵯峨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她本是懒散地伸着双腿,闻言立刻坐直了。

“立石?那是谁?”

“你就别装了。就是那个带来圣诞树的立石。”

嵯峨挠着平头,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对哲朗怒目而视。

“果然不应该让你进来!回去吧。”

“你不告诉我立石的联系方式,我就不回去。”

“我说过了!没有!”嵯峨站起身来。

如果动手,哲朗有信心打赢,因为跟比嵯峨强壮几倍的家伙们也交锋过,但比较难付诸行动。从生物学的角度说,嵯峨是个女人。

“我认识刚才来过的警察。”哲朗说,“他来这儿干什么?想知道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谈谈我的推断吧。警察大概是在找佐伯香里她们,一定是来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哎……”嵯峨摇摇头,“总之,你还是快回去吧。”

“你告诉那些警察也没关系。”哲朗把拇指向后一指,“你们正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做立石卓,户籍上是个男人。”

嵯峨的口形好像在说“啊?!怎么会……”,从她下颚的移动可以看出,她正紧咬牙关。

哲朗仿佛在跟自己下赌注。如果对方回答“随你的便吧,无所谓”,他毫无办法。

嵯峨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

“好吧。我可不愿看到这里被警察糟蹋。收拾房间要花三个月呢。”

“你愿意告诉我了?”

“我没法告诉你。可以说保护工作人员的隐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没法直接告诉你,但如果正好被你看到了就没办法了,只能说是我不小心。”嵯峨看了一眼手表,走向玄关,“我去买烟,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回来。”

“等一下!联系方式在哪儿?”

嵯峨一脸不满,像是在说“怎么那么笨”。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会有写着住址的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吗?动动脑子!”

“哦……”

嵯峨举起一只手,说声“待会儿见”,走出了屋子。

哲朗走向房间深处,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散乱的东西,来到电脑前面。他打开电脑电源,坐到椅子上。

他操作着鼠标,寻找与剧团有关的资料,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名为“剧团成员”的文件夹。

里面列出了大约三十名成员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最上面是嵯峨,第十六个是立石卓,他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长泽公寓。

哲朗拿出采访用记事本记下信息,然后再次看了一遍成员的名单,却没有找到佐伯香里和神崎见鹤。自然,也没有美月。

他又浏览其他资料,发现了一个名为“原稿”的文件夹,打开后看到了以下文字。

很多人都相信血型决定性格,也许这些人觉得人可以被分为 A 、 B 、 O 、 AB 四种。但即使是这些人,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因为血型而歧视别人。

这是记载在《金童日月》那本小册子上面的文章,题为“我们应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

哲朗无意中接着看下去,看到了一个提纲,题为“圣诞阿姨”。看上去大概是把这个文件拿到打印店,印出了那本小册子。

哲朗一边这样想一边操作着鼠标,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左目失明”的字样。他从头阅读这篇文章,看来这和《圣诞阿姨》一样,是金童剧团所演戏剧的提纲,题为“男人的世界”。

主人公是大学棒球队的外场员,特长是击球高效、臂力强劲、传球准确。这名选手在一场比赛中犯下严重错误:在一人出局、一垒和三垒有人的危急时刻,对方击球手打出一记平飞安打,主人公接住了球。向来技艺精湛的他此后的表现令人目瞪口呆。为防止对方三垒跑垒手返回触垒,他将球传回本垒。而事实上,由于一垒跑垒手已跑了出去,所以只要主人公将球投到一垒,己方就会以双杀的方式赢得比赛。因为他的失误,本已拿下比赛的球队退出了争夺第一的行列。这一失误成为人们谈论一时的话题。

本来被众人认定会成为职业选手的他,并未如愿,而是选择了工作,放弃了棒球事业,并和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不知为何疏远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敞开心扉。他也感觉到了不自然,可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每天的生活。

三十年后的一天,他卧病在床,枕边是他的妻子。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的他握着妻子的手道谢,妻子却说出了让他意外的话。

“除了道谢,你就没其他话要对我说吗?你到死都不愿让我进入那个世界吗?”

“什么世界?”他问道。

妻子回答:“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道。

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左眼看不见?所以当年那场比赛你根本没看到一垒跑垒手!所以你才失去了自己的梦想!”

看到这里,哲朗站起身,出神地盯着橱柜上的纸箱。那里放着《金童日月》小册子。他取出一本翻开,里面的确有《男人的世界》这一篇。然而,他迄今甚至从未想过要读这篇文章。

这时,玄关的门开了,嵯峨走了进来。

“还没完?”

“嵯峨,这个……这部作品,”哲朗指着翻开的小册子,“是谁写的?”

嵯峨夺过小册子,瞥了一眼那一页,说了句“我啊”,随即把小册子扔到会议桌上。

“你撒谎。”

“凭什么说我撒谎?”

“就算是你写的,构思出故事情节的人也不是你。是谁想到的?”

“真啰唆!都说过了就是我。难道不能是我写的吗?”

哲朗深信绝无可能。他怒视嵯峨。

“你那样看着我也没用,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了。好了,事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嵯峨像赶苍蝇般挥挥手。

“嵯峨,你……”

“到此为止吧,别再问了。我不会再回答。”

哲朗像被赶出来似的走出玄关。开门时,身后传来嵯峨的声音:“别再来了。你不能再来了。”

哲朗回头,看到嵯峨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哲朗大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忘了终于到手的立石卓的联系方式,满脑子都是《男人的世界》的剧本。

他不觉间回到了家。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听着日式 R&B 音乐,茶几上放着两罐啤酒。

“你回来了。”她用平淡的语调说道。

哲朗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向理沙子的烟伸出手去。

“你要抽烟?真少见啊。”

哲朗没有回答,叼着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肺部感到一阵灼热。

“把那个给我吧。”

“什么?”

“那个。是叫《金童日月》吧,金童剧团的小册子。”

“我说了,我不知道。”理沙子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下开关。从电视和音响里传出乱哄哄的声音。

哲朗用两个遥控器分别关掉电视和音响。

“你不用糊弄我,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男人的世界》的故事。”

理沙子屏住呼吸,凝视丈夫的眼睛,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眨了眨眼。“是吗?”

“你是因为看了那个,才忽然决定不去嵯峨那里的?”

“嗯,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她蒙住眼睛,“因为我开始害怕进一步接近真相。”

“哦。”哲朗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理沙子起身走出客厅,好像走进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放到哲朗面前。

哲朗拿起,翻到《男人的世界》那一页,又读了一遍。

“吓了你一跳?”她问道。

“有一点。你一看完就明白了?”

“当然。毕竟写的就是自己的事情。”

哲朗抬头迎上理沙子的目光。她用修长的手指指着那本小册子。

“剧中那个无法进入男人世界的可怜女人就是我,”她接着说下去,“那个傲慢的前棒球选手就是你啊。”

理沙子的声音让哲朗觉得一阵心寒,似乎也包含着她的焦躁和伤心。

“你早就知道?”哲朗问道。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我决定在你告诉我之前,都假装不知道。”

“啊……”

哲朗用双手拢起头发,轻轻盖上右眼。世界瞬间一片黑暗,所有的轮廓都转为模糊,混杂一体,沾染不清。就连坐在身边的妻子的脸也模糊不清,鼻子眼睛都无从分辨。

“你的视力……有多少?”理沙子问道,“连零点一都不到吧?”

“也就零点零一左右。”

“啊……”

哲朗把手从右眼前移开,世界清晰地恢复了原状。

“还好右眼视力一直维持一点二的水平,幸亏这样,日常生活才没什么问题。”

“那样,不会很难看清东西吗?”

“开始的确很难,但很快就习惯了。”

理沙子摇摇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准确时间,但大体推测。我觉得你到三年级为止还能正常传球,没什么问题。”

真不愧是橄榄球俱乐部的经理!哲朗很佩服。她观察得非常仔细。

“刚进入四年级没多久,因为一件小事,左眼视力从一点五降到零点一,而且此后一直不断下降。”

“一件小事?”

哲朗不答,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烟,然后轻轻吐出,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果然是因为那场事故?”

“别说了。”哲朗摇头道,“我不想再说那件事。”

她呼出一口气。“是为了友情?”

“不是,我不想怨恨任何人。”

“不怨恨任何人?实际上不就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你早该告诉我。”

“我不这么想。”哲朗叼起第二支烟。

那是一个雨天,在体育馆里……

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做出那么孩子气的事情呢?本来只做简单的力量训练不会有事,可哲朗偏要参加小游戏。如果戴着头盔参加也不会出事……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怕得要命。”

听到这里,哲朗想起了美月的话:“理沙子正在候诊室哭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听说你平安无事地恢复了意识,我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理沙子注视着哲朗,“尽管恢复了意识,你却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开始我没觉得有多严重,以为可以很快恢复,所以一直瞒着你。”

医生对他说过,如有什么异常赶紧来医院。那时哲朗已注意到左眼的异常,却没能说出口。他觉得不能让朋友们担心,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失去“四分卫之王”的宝座。

“据我观察,你在最后一场比赛之前都没什么异常,只是战术风格有点改变。”

“传球的次数少了。”

“没错。”理沙子点头,“这与中尾的状态也有关系,但与前一个赛季相比,你传球的次数明显减少,长距离传球几乎没有,尽管你长传的功力数一数二。”

“因为通过和教练协商,我们决定主要利用中尾的速度进行攻击。当然,如果当时左眼还能看见,我一定会提其他方案。”

“用这个模式一步步接近胜利,也许的确是歪打正着。可惜最后一场比赛还是没能成功。”

“那是因为对手的持续防守战术太完美了。当教练提出以传球为中心的战术时,说实话,我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那场比赛,你有很多次传球,包括很多起死回生的长距离传球,不是吗?”

“毕竟投球很多年了,右侧视野里的目标还能勉强命中。可因为分不清远近,还是出现了很多失误。接球的松崎他们帮忙掩盖了我那些失误。”

“那场比赛的最后……”理沙子交叉双腿,望向斜上方,“没能看见早田?”

“我知道他往左边跑了,可能是在躲开对手的盯防。我想,如果我投出去或许能传到。”

“可是你没投出去。”

“当时我左侧视野模糊,没能正确把握早田的位置。是随便投出去,还是投给能看到的目标,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朝松崎投去。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没有练习过胡乱投球,教练总是告诉我投球时要有明确的打算。我终究无法将球投给看不见的目标。”

那种情况下,即使赢了也不是靠实力,而只是偶然。哲朗这样想,安慰着自己。

“大学毕业后,大家都以为你一定会继续美式橄榄球生涯,包括我也是,你却再也没有回到美式橄榄球的世界。还是因为左眼吧?”

“看不到左边的目标,是做不了四分卫的。”

哲朗出神地盯着烟灰缸里的香烟冒出的烟雾,想起自己毕业之后辗转去了多家医院,却终未查出视力低下的原因。提起那场事故,很多医生都说那可能正是病因,却并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

理沙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我问了你好多次,为什么要放弃美式橄榄球,你始终没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不是说厌烦了,就是说已经失去了激情—你那些理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相信。我纠缠不休,最终也只得到这样的答案:‘这是男人世界里的事情,你别插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该推迟和你的婚期。连放弃终生梦想的原因都不肯告诉我的人,我居然觉得可以与他共度一生,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理沙子合上眼帘,慢慢地摇摇头。

“如果你全都告诉我,我该有多安心啊。正因为你不肯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我跟你在一起时充满了不安。归根到底,你寻求的,并不是可以让你深信不疑的伙伴,也不是亲密的配偶。你心里一定有关于妻子和母亲的定义,并希望我达到你的标准,为此就连让我伤透了心的事情,你也没有半点犹豫。”

“伤透了心?”

“孩子的事情。”

放在烟灰缸里的香烟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哲朗捡起捻灭。

这件事让他百口莫辩。他的确曾经想把怀孕的妻子束缚在家里。

“对不起。”她的声音无精打采,“我本没打算说这么过分的话。”

“不,一点也不过分。”

“这部戏剧里棒球选手妻子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啊。我一直很想问你:是不是决定到死也不让我进入你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多么夸张?是圣地?女人进入那个世界,对男人来说有那么严重吗?”

哲朗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刚搬来时一片洁白的墙壁现在已开始发黄,也许是抽烟所致。婚后理沙子烟抽得越来越多,恐怕就是为了抑制纷乱的思绪,她才总在这里抽烟。她的心也一定和这面墙一样,已经从一开始的洁白无瑕变得微微发黄。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哲朗。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就没有意义了。你明白吧?和剧中棒球手的妻子一样,我希望由你自己挑明这件事,为此我一直在等。而剧中的丈夫大限将至,妻子没办法只好开口询问。”哲朗清楚地看到,她说完之后微微一笑,“如果没有今晚这场谈话,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在你临终时追问你。当然我也可能会比你先死。”

哲朗从没见过理沙子如此辛酸的笑容,胸口如针刺般疼痛。

“抱歉,很多事情我都对不起你。”

“就这样吧,我不想听你道歉。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她曾期望有更理想的解决办法,而今晚的情形无疑并不理想,哲朗想象着。但若没有今晚的谈话,自己也许逃脱不了和剧中人一样的命运—临死之前被妻子追问。

“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理沙子低头问道。

“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眼睛的事情?为什么我知道你放弃美式橄榄球是因为这个?”

“啊……”哲朗点点头,“是想知道,虽然我大概想象得到是怎么回事。”

“你也只告诉了他吧?”

“只有他。”

“那不就得了。”

“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嗯。”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我们刚结婚没多久……你上班去了,不在家。他带着礼物来了,就是那时告诉我的。”

“那么久了啊?”

哲朗又一次觉得,女人的谎言极其持久。也许数十年对她来说并不长,因为无论如何,她已下定决心,只要丈夫还活着,她就不会主动说出来。

“为什么告诉他?”

“我本不愿说。最后一场比赛之前,他问我是不是眼睛不好,我否认了,可他不相信,让我去做视力检查。我只好说了出来。”

“他怎么知道的呢?”

“视线。选手之间用眼睛传递信号,我和他传球时距离最近,他好像注意到了我不正常的眼神。”

“毕竟你们是四分卫和跑卫……是吧?”

“正是。”

哲朗仿佛嗅到了当年那满是灰尘的房间的气味。中尾功辅说,应该告诉大家关于眼睛的事情,而哲朗坚决不肯。如果得知这一消息,造成那场事故的伙伴们一定会受到沉重打击。在如此重要的比赛之前,必须避免发生这种事情。

“即便如此,至少也要告诉领队和教练。不可能只用一只眼睛传球,必须重新考虑比赛的战术计划。”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改变战术呢?况且,只有靠传球这个办法才能战胜明天的对手。对方以攻为守,严阵以待,要对你进行集中攻击……没关系,我明天一定会传球。打了这么多年,虽然左眼看不清楚,我也能把球传到你手上。”

中尾明白哲朗坚定的决心,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嘟囔了一声“不要勉强自己”。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中尾好像也没有告诉别人哲朗眼睛的事。证据就是,迄今为止,哲朗还因当年那场比赛中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失误,被昔日的伙伴们嘲笑。

“为什么中尾告诉了你呢?”

“因为我对他发牢骚,说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放弃了橄榄球。我问他,男人的世界就那么重要吗?我还乱发脾气……其实我本来是开玩笑的口气,可他好像很认真。现在想想,可能是得到了这部戏的创作灵感吧。”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册子。

“果然是中尾写的。”

“正是因为想到这个,你才勃然变色,回家来了,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

若非中尾隐瞒了行踪,他也许不会那么想。中尾的失踪和这一系列事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理沙子也是在看过《男人的世界》的故事之后,觉察到这些事件背后中尾的存在,才失去了接近真相的勇气。

“不会是偶然吧?”哲朗用试探的语气说道。

“很遗憾,不可能。”理沙子断言道,“刚才我也说了,这部戏中妻子的台词就是我说的话,就是我曾经对中尾说过的话:只要哲朗你不告诉我,我不会主动说出眼睛的事情。如果我要说,那一定是在你临死之前,在枕边追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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