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

单恋  作者:东野圭吾

手表的指针已过晚上十一点。哲朗又点了杯黑啤。他一人独占一张圆桌。其他四张方桌旁各围坐着几个工薪族打扮的男女。这家店以美女调酒师的精湛手法闻名,在非节假日也座无虚席。

端上来的黑啤刚入口,两侧对开的店门便被推开。身穿黑色皮夹克、围着灰色围巾的早田走了进来。“等很久了?”

“没有,只一会儿。”

服务员拿过酒单。早田边摘围巾边点了 Gin & Bitters 。

“理沙子喜欢的酒。”哲朗说道。

“所以我才点的。”早田抿嘴笑了笑,将皮夹克搭在椅背上,“真的开始变冷了。不用去北方吗?”

“北方?”

“滑雪或者滑冰的采访任务,那边会有很多比赛。”

“啊……我并不是那方面的专家。”

“如果按喜好选择,可难保生存。”早田取出烟盒,用芝宝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哲朗想起以前非常流行带芝宝打火机去滑雪场。那时他和早田都不抽烟。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试着想象了很多。”早田边吐烟雾边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肯定不是同窗的谈话,而是与那件事相关。但我不知道你约我出来的理由。我说过,不会协助你,反倒希望你收手。这个你不是不知道。”

哲朗陷入沉默。他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强敌展开话题。

酒上来了。早田捧起玻璃杯,哲朗也举起盛满黑啤的玻璃杯。

“高仓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东奔西走吗?”

“怎么说呢,”哲朗点头,“其实我们已分居了。”

早田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停住。“我可以问原因吗?”

“没有原因。哦,与其说没有,不如说是我不知道。理沙子提出分居,我同意了。就是这样。”

“她肯定有她的理由,你同意想必也事出有因。”

“一言难尽啊,经历了很多。”哲朗一口气喝了半杯黑啤,“那件事也许还是先说了为好,就是关于总决赛。”

“还是那次被截球吗?”

哲朗点了点头。“关于那时我没给你传球的原因。”

“你看不见吧?”早田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左侧视野。”

哲朗吃惊地看着朋友的脸。昔日的著名近端锋若无其事地喝着苦味鸡尾酒。

“原来你知道。”

“我当时认为可能是这样。松崎或许也注意到了,但真正知道的人应该是中尾。看到你们的合作,我观察到左侧似乎成了死角。是眼睛有问题吗?”

“左眼。现在左眼的视力也不是很好。”

“哦。”早田点头。

哲朗不打算说眼睛出问题的原因,也不想发牢骚。

“你一次也没问过这件事。”哲朗说。

“问了又怎样?隐瞒自然有原因。”

“嗯……”

“在训练时注意到了,真正确认是在比赛中。那种场合也不能追问。”

“你知道我左眼视力不好,所以才在最后跑到那个位置?”

“是。我也是打了一个赌。”

“打赌?”

早田喝完酒,向桌前探身。“谁也没指出这一点,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位置会无人防守我呢?在左侧区域,对手几乎没人。那支队伍可是以防守严密出名,你不觉得奇怪?”

哲朗屏住呼吸。“难道……”

“没错。”早田抬着下巴微微一笑,“对手的防守阵容注意到了,帝都大学的四分卫不往左侧区域投球,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投。当然,他们大概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但至少在比赛最后关头,他们看破了,这千真万确。”

“所以左边没人……”

“是。于是我将计就计,跑到左边。接下来就看你能不能发现我,把球投过来。我说的打赌就是这个意思。同时,我也在试自己的运气。”

“运气?”

“你感觉到我对高仓有意了吧?”

“……嗯。”

“我一直在犹豫,不知是否该对她表白。我知道高仓和你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友情。结果还没得出结论,就迎来了决战。于是我决定,如果能在比赛中成功达阵就表白,否则就给缘分画上句号。”

“结果没能达阵……”

哲朗才知道,那对早田来说是双重的失落。

“我在一瞬间也怀疑过,难道你察觉了我的决心,才故意不给我传球?虽然那不可能。”

“就算我知道你的决心,如果看到你了,我也会传,毫无疑问。”

“嗯。”早田点了点头。

哲朗握拳轻轻敲了下桌子。

“我还一直认为没有谁会注意到我的眼睛……”

“美式橄榄球没那么容易瞒过别人吧。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齐心协力才能凸显个人。”

“是这样。”哲朗点点头,叹气。

哲朗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犯错。他将自己看成悲剧性的选手,为不伤害队友而隐瞒意外事件,因此输了比赛也从不辩解—一直麻醉在这样的状态中。然而,这只是对自己的放任,是伙伴们一直在守护着自我陶醉的他。

他也终于明白了理沙子讨厌“男人的世界”这个词的理由。那只不过是自恋罢了。

“原来只是我一个人在装英雄。”

“也不能那么说。那既是人的弱点,也是优点。”

“理沙子似乎不能原谅这个弱点。不,她说能共有弱点的才是夫妻。确实如此。”

“高仓对于左眼的事情……”

“她知道,但假装不知。她等着我坦白,但我没说。”

“那家伙大概不会原谅你吧。”早田抖落烟蒂的烟灰。看他的眼神,他似乎想起了高仓理沙子的脸。

“她搬出去后,我发现了她留下的字条,写着‘不要输给早田’。”

“输给我?”早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什么意思?”

哲朗环顾四周,降低了音调。

“你说过,你握有解决事件的关键。如果没有那个,就连警察也无法接近真相。那份自信至今没变?”

早田苦笑,手在脸前挥动。“如果是让我说板桥事件,我这就走。”

“等等。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

哲朗抬手叫服务员,又点了一杯 Gin & Bitters 。

“你打算干吗?”早田问道。

“你如果不想说,就保持沉默。听完我的话,你再考虑要不要回答。”

早田一直盯着哲朗的眼睛,一副琢磨他内心的表情。不知是否看透了什么,早田点了点头。“我听听。”

哲朗喝了口黑啤润润喉,深深吸了口气。

“我的推测是这样的。板桥命案至今未破,是因为缺乏找出凶手的重要途径。我认为你正是找到了这条途径。为什么这一途径会缺失呢?是有人故意隐瞒。就一般情况而言,如果存在这种人,警察总能调查清楚,只有一些人例外。他们对于警察来说几乎是盲点。”

早田正想点烟,手顿时停住了。打火机的盖子敞开着。

“盲点就是被杀的户仓明雄的家人,具体说就是户仓佳枝和户仓泰子。特别是他母亲,警察完全忽略了。”

早田盖上打火机的盖子,将衔在嘴里的烟放在桌上。这时,点的酒刚好送来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

“真是大胆的推测。你是说被害人的家属在掩护凶手?”

“这个,你以前就意识到了,不是吗?你掌握的关键就是这个吧?”

“不像喝醉的人说的话呀。”早田将酒杯挪到一边,“我们换个地方说。”

早田领哲朗去了一家地下茶室。这里光线昏暗,为保护客人的隐私,每张桌子都摆得恰到好处。对怕被人看见的男女来说,这里是约会的好地方。

“我想问问,得出如此结论,你有什么根据?”早田没碰端上来的咖啡,径直问道。

“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也一样抓住了这点,对吧?”

“你先说,我再回答。”早田撇了撇嘴角。

哲朗举杯喝了口水。他一开始就没指望早田会爽快承认。

“死者的母亲和妻子知道凶手是谁。我有证据。”

“是什么?”早田绷紧嘴角。

“电话号码。细说起来太长,总之有个契机使我接触到了户仓泰子家的电话。按下重拨键时,出现了重要人物的号码。说重要,是因为与案件有很大关联。”

“等等,你一定知道那个重要人物,也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对吗?”

“当然。”

“说与案件有很大关联,可以理解为案件内幕吗?”

“你就那么想吧。户仓泰子绝对没有理由与那人打电话,表面上他们完全没有关联。补充一句,户仓泰子假装与佳枝没有联系,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两人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那个重要人物叫什么?”

“你认为我会说那么多吗?你一张牌都没出。”哲朗往黑咖啡里加入牛奶,搅拌起来。

早田将双手放在在脑后,身体后仰。他凝视天花板,陷入沉思。他大概在脑海里开始各种计算,但其中不会夹杂哲朗曾是他的战友这个要素。

跟早田这样讨价还价很危险,但哲朗别无他途。自从看到户仓泰子家的那个电话号码,他就清醒地意识到悲惨的结局正逐渐临近。

“那个老太太……”早田开口,“从一开始见到她,就觉得很可疑,觉得她在隐瞒什么。所以,我想再见她一次。”

“可她说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你。”

“没错,最终还是没见到。我正准备去拜访的时候,碰巧看到有人进去。”早田放下胳膊,看看哲朗,“是户仓泰子。我以为她们又要开始吵架,可并不是那样。泰子进去快两小时仍没出来,而我已确认老太太在家。势如水火的两个人在一起待两小时,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又想起老太太家的电视机连着一台游戏机,那表明泰子经常带着孩子出入。我意识到两人关系恶劣的说法纯属谎言。”

“后来呢?”

“我跟踪了泰子,因为她并没有带孩子出来。我想她可能要去什么地方。这种直觉是对的,她去了银行。”

“银行?”

“没去业务窗口,去了自动柜员机。为不被发现,我只能躲在很远的地方观察。她是去打印存折,没有存钱也没有取钱,只是打单子。”

“是在确认有没有进款?”

“大概是。我自费雇人监视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常去银行,做的事情仍旧只是打单子。”

“很奇怪。”

“而老太太那边,我也在有空的时候监视过。我想知道来她家拜访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几乎没有访客。傍晚时分老太太会出去购物,除此之外她似乎不与人见面。正当我觉得一无所获,准备放弃监视的时候,老太太有了行动。她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时髦衣服出门了。”

“去哪里?”

“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了江东区的周租公寓。”

“周租公寓?”哲朗不禁怪叫,“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详情。老太太似乎有事要找住在那里的人,进去了。我悄悄跟在后面。老太太敲了一个房间的门,可没人出来。”

“是谁的房间呢?”

哲朗扭了扭脖子。住在周租公寓,肯定不是长久居住。案件相关者中有这样的人吗?

“老太太离去后,我调查了暂住者。我想,他们反正不会用真名,但还是多了个心眼。那种地方,邮递员大多不会将邮件直接送到户,而是先送到传达室,再由管理员转交。所以只要问管理员,就能知道名字,哪怕只是假名。老太太去的房间是一个名叫神崎见鹤的人在住。”说到这里,早田指着哲朗,“你知道这个名字吧?”

“是‘猫眼’酒吧的调酒师……”

“对。”早田慢慢抬起下巴,“警察也在追踪他,因为案发后他就辞职了。望月也为了查明他的去向而在‘猫眼’盯着。据‘猫眼’老板娘说,神崎是女招待香里介绍来的,她现在也下落不明。警察认为神崎是她的恋人。神崎在店里登记的住址和履历都是假的,老板娘也不知道他真正的住处。可意外的是,被害人的家属竟然知道。对于这点,你怎么看?”

“户仓佳枝和泰子一定知道杀害户仓的是神崎,却瞒着警察。”

“这么想大概没错。但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保护神崎见鹤?”

“不可能。”早田立刻摇头,“先不说泰子,户仓是佳枝的亲儿子啊,很难相信她会保护凶手。但是,也不一定因为憎恨就希望凶手被抓。在只有她们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可能会采取别的行动。”

“复仇?”

“有可能。但对于家属来说,不是杀了凶手才能消气,况且泰子正想和户仓明雄离婚。我能想象,他们对凶手并没有多么仇恨。”

“如果不是复仇……”

“一句话,就是勒索。”早田竖起食指,“实际上,佳枝和泰子的生活都非常窘迫。不知道是谁提出的,她们开始向凶手勒索金钱—这是我的推测。所以泰子才会频繁去打印存折,查看钱有没有到账。”

“被害人的家属向凶手勒索……”

“大跌眼镜吧?如果这是事实,”早田点了根烟,耸着肩吐出烟圈,“同时也是骇人听闻的独家新闻。这种事前所未有。”

哲朗想起在户仓泰子家看到的景象。她儿子将太在玩游戏机。那游戏机可不是经济拮据的家庭买得起的。这一点与和凶手交易获得金钱相吻合。

“因此,你对案件的看法也忽然发生了改变?”哲朗问道。

“这是我的工作。但我讲义气,所以警告过你,不要搅进来,会影响你的未来。”

早田语气粗鲁,却是发自真心。但哲朗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哲朗问道。

“现在只有我知道,还没向上级汇报,不能被别人抢了头功,况且我不知道你与案件有多大关联。但凡事皆有限度。我准备开始行动了。户仓佳枝和泰子最近也没什么明显的行动。”

“要告诉警察?”

早田顿时大笑起来。

“做那种傻事干吗?抢在警察之前下手才是独家新闻。”

“冲佳枝她们?”

“我拍到了老太太去周租公寓时的照片。那两人看到照片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很期待。”

“但是,关于勒索的说法,没有证据吧?”

“证据之类的,之后让警察去找就行。我们的工作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曝光事件。只是,”他说着,将并不是很短的香烟捻灭,从桌上探过身来,“事情像是有了些变化。验明神崎见鹤真实身份的机会来了。喂,现在轮到你说了。在户仓泰子家发现的电话号码到底是谁的?”

早田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目光犀利,似乎在恫吓哲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哲朗喝了口已变凉的咖啡,只尝到了苦味,或者说,此刻的心情将味觉也搅乱了。

“我叫你出来是有理由的。”

“交换信息,对吧?我同意跟你交易。”

“不只是交易。不,那个怎样都行。我有事求你,虽然你不一定会接受。”

“到底什么事?别装模作样的。”

“早田,是这样的。”哲朗将双手撑在桌子上,低下头来。

“怎么?你想干吗?”早田的声音充满疑惑。

“请不要再调查此事。请……请放手,请你忘记这件事。”

早田陷入沉默。哲朗低着头,看不到早田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他脸上一定挂满惊讶、震撼和疑惑。

“西胁,你……”早田说道,“你小子耍我?”

“不,不是。”哲朗抬起头。

早田眼角上挑,两颊绷紧,强忍着怒气。

“什么不是?放手不管这种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

“当然,我决定从今以后不再参与。我知道我提的要求很强人所难,但其中是有原因的。”

早田瞪了哲朗一眼,将手伸向烟盒,但没有拿烟出来,只是将盒子放在桌上。

“我听听那个原因吧,但不代表听了之后就会答应。”

哲朗叹气。他无法确定这样做是否妥当,但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那我说了。你可能会很惊讶,有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和这件事有关。”

“我知道,是日浦。”

“你知道是怎么牵连进来的吗?”

“看来你知道内情?”

哲朗深呼吸。心中仍在犹豫,但他还是舔舔嘴唇,开口了。

“那个叫神崎见鹤的调酒师就是日浦。日浦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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