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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第二天埃利奥特邀我去“帕尔默之家”与马图林父子共进午餐。只有我们四人。亨利·马图林也是大块头,几乎与儿子相当,脸面红润,下巴厚实,也长着短钝而咄咄逼人的鼻子,但他的眼睛比儿子的要小,也不像他那样湛蓝,但非常非常犀利。尽管他至多五十一二,但看上去却要老十岁,头发日益稀疏且已一片雪白。他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并不如意,好像这么多年来他都只顾着自己的业务。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冷酷、聪明、富于才干的人,只要是生意上的事那绝不会心慈手软。起初他谈话很少,我感到他在试探我,而且我觉得埃利奥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笑料。格雷温文尔雅,几乎一言不发,若非埃利奥特以其娴熟的社交技巧轻松驾驭着谈话,那场面或许就很难堪了。我猜他一定和中西部的商人打过很多交道,忽悠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此时马图林先生开始放松了下来,片言只语间也显示出他比看上去还要睿智,甚至不乏少许干涩的幽默感。话题很快转向了股市。我毫不意外地发现埃利奥特同样深谙此道,我很清楚虽然他总是夸夸其谈,可的确样样门槛都精得很。也就是在此时马图林先生说道:

“今天早晨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的一封信。”

“你没告诉我嘛,爸爸。”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转向我。

“你认识拉里的,对吧?”我点点头。“格雷劝我让他入我这行。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推崇备至。”

“他在信里说了什么,爸爸?”

“他感谢了我,说他明白这对于年轻人而言是绝好的机会。他仔细思考过了,得出的结论是他会令我失望的,想来还是不接受的好。”

“他这样太愚蠢了。”埃利奥特说。

“是啊。”马图林先生说。

“太遗憾了,爸爸,”格雷说,“如果我们能一起共事该多好。”

“你可以牵马到河边,可是没法硬让马饮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番话时看着儿子,犀利的目光也柔和起来。我意识到这个商场上的强人还是有自己的另一面,他疼爱着这庞然大物般的儿子。他又转向我。

“你知道不,这孩子星期天在我们的场地上两次打出了低于标准杆,分别以七杆和六杆赢了我。恨不得用我的九号铁头杆把他脑袋敲碎哩。想想还是我教他打高尔夫的呢。”

他的自豪溢于言表。我开始喜欢他了。

“是我运气太好了,爸爸。”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球打出沙坑就落在离球洞六英寸的地方,这是运气吗?打偏了一英尺就会误差三十五码。我想让他参加明年的业余锦标赛。”

“我可腾不出时间来啊。”

“我是你老板,没错吧?”

“我能不知道吗!迟来办公室一分钟瞧你火冒三丈的样子。”

马图林先生笑出了声。

“他一心要把我弄成个暴君的模样,”他对我说,“别信他。我就代表了我的公司,我的合伙人实在不行,而我对这份产业非常自豪。我让自己的孩子从基层做起,期望他像所有我雇的年轻人一样努力向上,这样有朝一日他接班时就胸有成竹了。责任重大啊,像我做的这种生意。我照管着客户的投资,有的在我这儿已经有三十年了,对我非常信任。说句心里话,我宁愿赔上自己的钱也不能让他们遭受损失。”

格雷笑起来。

“前些日子一个老姑娘过来想做笔一千美元的投资,是她的牧师推荐的一个不靠谱的项目。她坚持要做,他却把人家冲得老远,她走的时候还抽抽搭搭的呢。接着他还打电话给牧师,把对方也骂了一通。”

“人们总是对我们这些经纪人说三道四,可这圈子里也是鱼龙混杂的。我不想让人做赔本买卖,想让他们赚钱,可是大多数人啊,你看他们的操作,你会觉得他们毕生的目标就是赔光每一分钱。”

“嗯,你觉得这个人怎样?”埃利奥特问我,此时马图林父子已经回了公司,我们也走了。

“我一向喜欢接触不同类型的新人群。我觉得他们的父子亲情还是挺令人感动的。这在英国可未必很常见。”

“他很疼爱儿子。他是个奇怪的混合体。他说的客户的事儿都是真的。他手上有好几百个大妈、退伍军人和牧师,得照管好这些人的积蓄。我觉得他们的麻烦比价值更多,可是他们的信赖让他感到很骄傲。不过他在做大手笔,在跟敌对大鳄打商战时,没有人比他更强硬、下手更无情。那个时候他可绝不留情面。他要的那磅肉[那磅肉(pound of flesh),指合法但有悖情理的要求,典出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一丝儿都不能少,谁也阻止不了他。如果和他作对,那他不但要干掉你,还要干得不亦乐乎。”

一回家埃利奥特便告诉布拉德利夫人,拉里回绝了亨利·马图林的聘用。伊莎贝尔此前一直在和闺密们吃午饭,她进来时家里人仍在议论。他们告诉了她。从埃利奥特对接下来的谈话的转述中可以推测,他是相当雄辩有力的。尽管他自己十年来无所事事,而以前为他敛了大财的营生也根本谈不上艰苦卓绝,但他极力主张,对于人类的成功之道,勤勉工作是根本。拉里完全是出身布衣之家的年轻人,没有显耀的门庭,因而也没有理由不遵循本国的优良传统。对于埃利奥特这样富于远见卓识的人而言是再清楚不过了:美国正进入空前的盛世。拉里已有机会站在起跑线上了,如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到四十岁时或能有数倍于百万富翁的财富了。那时如果想急流勇退,生活得更体面些,比方说搬到巴黎的杜波依斯大街的公寓里,同时在都兰再拥有一座château[法语: 别墅、府邸。],他(埃利奥特)对此就无可厚非了。可是路易莎·布拉德利说得更干脆且无可争辩。

“如果他爱你,他就应该准备好为了你去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当时是怎么应对的,但她很明智地看出来,长辈们言之在理。周围熟识的少年人都在为某种事业学习着,有的已经在职场忙开了。拉里不能指望一辈子都躺在空军时代的功劳簿上。战争结束了,大家都很厌倦,只求尽快淡忘。最终的讨论结果是伊莎贝尔同意就此事与拉里彻底谈一次。布拉德利夫人建议伊莎贝尔让他开车送她去马文。她订购了客厅的新窗帘,但是量错了,所以她要伊莎贝尔再去量一次。

“鲍勃·纳尔逊会招待你们中饭的。”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想法,”埃利奥特说,“给他们准备个餐篮,就在门廊吃,吃完可以谈心。”

“很有意思。”伊莎贝尔说。

“舒舒服服地吃着野餐式的午饭,没几件事情比这更惬意了,”埃利奥特用过来人的口气补充道,“想当初年迈的于泽思公爵夫人对我说,再顽固的汉子也禁不住这样的诱惑。给他们准备些什么作午餐呢?”

“包蛋鸡肉三明治。”

“瞎说。没有paté de foie gras[法语: 鹅肝酱。]还能叫野餐么。你得先用咖喱大虾作为开胃菜,佐以鸡胸脯肉冻,还有生菜心沙拉,这个我可以亲自来调味。吃过鹅肝酱后,要是喜欢的话,作为对美国习俗的让步,还可以来一道苹果馅饼。”

“我就准备包蛋鸡肉三明治,埃利奥特。”布拉德利夫人说得很坚决。

“那记着我的话吧,这样不行的,到时候只能怪你自己的。”

“拉里吃得很少,埃利奥特叔叔,”伊莎贝尔说,“而且我相信吃了什么他也不会注意到。”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那是个亮点吧,我可怜的丫头。”她叔叔回敬道。

可是布拉德利夫人说了吃什么,他们只得吃什么。之后埃利奥特告诉我此次马文之行的结果时,他很法式地耸耸肩。

“我说行不通的。我恳求路易莎加一瓶‘蒙夏锡’,那还是开战前我寄给她的,但她就是不听。他们只带了一瓶热咖啡。你还能指望什么?”

那天路易莎·布拉德利和埃利奥特坐在客厅里,忽闻汽车停在门口的声音,伊莎贝尔走了进来。天色刚暗下来,窗帘已拉上了。埃利奥特懒洋洋地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上读小说,布拉德利夫人正在织一张挂毯准备作为炉挡。伊莎贝尔没进客厅直接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埃利奥特从眼镜上方看了看姐姐。

“我估计她是去放帽子的,一会儿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尔没有来。好几分钟过去了。

“也许是累了,她可能躺下了。”

“你难道原本就没有指望拉里会来?”

“别让我动气,埃利奥特。”

“好哦,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又把头埋到书里。布拉德利夫人继续她的针线活儿。可是半小时后她霍地站起。

“我觉得也许要上楼看看她是不是好好的,假如她在休息我也就不便打扰了。”

她出了房间,但没过多久就下楼回来了。

“她在哭。拉里要去巴黎了,要走两年。她答应等他。”

“为什么要去巴黎?”

“我问了也没用,埃利奥特。我不知道。她什么也不会讲的。她说她能理解,不会从中阻挠的。我对她说,‘如果他打算离开你两年,那不可能爱你有多深。’她说,‘我也无能为力,关键是我爱他很深。’我问,‘即使是在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说,‘今天的事让我前所未有地爱他,他也爱我,妈妈。我很肯定。’”

埃利奥特思索了片刻。

“那两年之后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埃利奥特。”

“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糟糕吗?”

“糟透了。”

“唯一可以说的,就是他俩都还很年轻。再等两年倒也没什么问题,而这期间会发生很多事。”

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最好还是让伊莎贝尔静一静。他们准备晚上出去吃饭。

“我不想惹她难过,”布拉德利夫人说,“旁人只会奇怪她的眼睛怎么肿了。”

可到了第二天午饭后,布拉德利夫人又老话重提。家里只有她俩,但她什么也没从伊莎贝尔嘴里套到。

“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其他没什么好讲了,妈妈。”她说。

“可是他想在巴黎干什么?”

伊莎贝尔笑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回答在母亲看来会是多么荒诞不经。

“闲逛。”

“闲逛?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说真的我没耐心和你这么耗着。如果你神志还正常的话就该当场解除婚约。他就是在耍弄你。”

伊莎贝尔看了看左手上的戒指。

“我能怎样呢?我爱他。”

此时埃利奥特以他那人人皆知的老练加入了谈话。“我不是作为她的舅舅去劝的,老弟,而是作为精通世故的过来人,跟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谈。”然而他也比她母亲好不了多少。我得出的印象是,她很委婉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别管闲事。埃利奥特是后来白天在我住的布莱克斯通的小屋里告诉我的。

“路易莎说的当然没错,”他补充道,“太糟了,可是碰到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年轻人自顾自谈婚论嫁,以为互相爱慕就是最好的婚配基础。我对路易莎说过了,让她别担心。我觉得事情会比她预料的要好。拉里远在天边,年轻的格雷·马图林却近在眼前,嗯,假如我还算了解我这些同胞的话,那么结局是清楚的。在十八岁这个年纪,感情会冲动得要命,但长不了的。”

“你真是很懂人情世故的,埃利奥特。”我微笑道。

“我可没白读拉罗什福科[拉罗什福科(La Rochefoucauld,1613—1680 ),法国思想家。]。你是了解芝加哥的;他们会时常碰面的。有这么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姑娘家心里是很受用的,等她明白了周围的闺密没有不想嫁他的——那我就要问你了,人的天性能抵挡得住力压群芳的诱惑吗?我的意思是,好比你要参加的酒会闷得要死,唯一能吃的就是柠檬水和饼干;但是你还得去,因为你最好的朋友们都削尖了脑袋想去却得不到邀请。”

“拉里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还没决定吧。”

埃利奥特从衣袋里取出一只狭长的金质镶铂烟盒,夹了一支埃及香烟。法蒂玛、切斯特菲尔德、骆驼或是好彩这些牌子,都是他看不上的。“我当然不会存心跟路易莎说,但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心底里挺同情这个年轻人。我明白他在战争期间见识过巴黎,很难责怪他被这座世上唯一可供体面人居住的城市所俘获。他还年轻,毫无疑问他想在成家立业之前先浪荡个够。这很自然也无可厚非。我会为他留份神儿,并为他引见该见的人。他温文尔雅,加上我的一两句话他会很出彩。我可以保证让他领略没几个美国人有机会见识的法国生活。相信我,亲爱的朋友,普通美国人上天堂都比上一回圣日耳曼大街更容易。他才二十岁,风华正茂。我能为他牵手一位年长些的女子,帮助他打造形象。我一向认为,年轻人要想成熟得快,最好找个成熟的女人谈恋爱,当然假如她是那种我眼里的femme du monde[法语: 都市名媛。],你懂的,那么他马上就能在巴黎占上一席之地。”

“你和布拉德利夫人谈过这些了吗?”我笑问。

埃利奥特也轻声笑起来。

“我的好老弟,假如我还有什么引以为荣的,那就是我的处世之道了。我没有告诉她。她不会理解的,我可怜的姐姐。这也是我怎么也弄不懂路易莎的一点;她在外交界也待了半辈子了,全世界的首都也住过一半了,还是这么无可救药的美国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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