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左右

刀锋上的救赎  作者: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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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身后灌木丛发出响声的同时,我这个警校散打亚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含胸沉胯做出防御态势,面前的彬连警告都未及出口,某只铁钳般的手已经抠住了我的颈椎,几乎在第一时间把我改造成残废。

那一刻,我算是设身处地体会到所谓“迅雷不及掩耳”的意思:快到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抽离般的疼痛感,就好像是背后出现了一个黑洞,而我的整个身体都将自脖颈处被慢慢吸进另一个次元。

是彬把我拽回了人间。

救下我的同时,彬错身上前迎敌。我趴在自己的车头上,大概是晕厥了几秒。回过头,看到彬与袭击者已纠缠倒地。他横卧着从后面用双腿锁住对方的左手,两只手则死死扣住对方拿着一把黑色匕首的右手——不是试图抢夺,而是直接往袭击者的腰部压了过去。

我冲上去帮忙,袭击者突然腰腹一挣,两腿一左一右别住我两腿的膝窝和脚踝,斜着把我整个人重重地绊倒在地,同时借我的体重向反方向挺身,把自己和彬都从地上悠了起来。彬迫于离心力被甩开时,我听到“当啷”一声——刀应该被卸掉了。

一溜滚起身,我慌忙出拳,对方抬手就叼住我打出直拳的左腕往怀里带。我一看不妙,滑步侧身变换支撑脚,打算出截腿蹬他迎面骨。右侧劲风扑面,我本能地低头、沉肘,起拳架保护,一记摆拳直接把我防御的小臂打得贴到了脸上。

快!好快!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逼退我之后,他没有追击,而是转身又去对付彬。我模糊地看到两个人影在极近的间距里用拳肘交错挥砸,难分彼此。不过他俩的动作都超快,快得简直没了天理。

脚下有些飘……我扶着车,打开副驾的门,去拉储物栏的盖子,没开,用力拽,整个盖子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我跪下来在脚垫上摸索,终于抓到了那个熟悉的塑胶握柄。

往日的神兵利器今天简直还不如根牙签。我刚去砸他的头,这家伙仿佛浑身是眼,右肩一动,臂肘卷住甩棍,顺势在我空门大开的肋下踹了一脚。隔膜遭到重击,我一岔气,他一用力,甩棍脱手飞得不知所踪。

紧接着,他被打得朝我倒了过来——在他身后,彬也丝毫不慢。

袭击者向前踉跄,我闪身勒住他脖子,脚底下还没来得及出别子下绊,就感觉到对方力量奇大,一猫腰生生把锁喉变成了背胯,我想撤胳膊都不赶趟儿,直接被摔出去了。

等我再爬起来,人没了。

“我还说线索大大的有,只是找不到排查对象呢。这倒好,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真不禁念叨。”我这话一半是放松自己,一半算安慰雪晶,“可惜啊,煮熟的鸭子飞了。”

雪晶眼眶湿湿的,看来是没心思和我逗贫:“把衣服脱了,让何哥看看你背后的伤。”

我乖乖解开衬衫:“别担心,我没事的。干这行,总会遇个一两次危险,我透支了这么多回,估计后半辈子是太平了。”

勘查完现场,队里的几个弟兄围上来,嘘寒问暖,连曹伐都关心了我两句。我挺感激的,但还是忙着先问他们:“彬怎么样了?”

“送医院去缝针了。”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的手?”

“伤口贴着左腕静脉,得有七八公分,可能还是会有血管破损。他自己回忆应该是夺刀的时候被拉的。”老何轻拍我的肩膀,“穿上衣服吧,去照个片子。”

“不急。”我套上衣服,肩胛撕裂般地疼,“曹儿,多派几个人去医院保护他。”

一直没吭声的老白发话了:“让你去你就去,别让小潘跟这儿干替你着急。”

我没再顾忌场合,搂了下老婆:“我没什么。凶手的目标也不是我。”

十来双眼睛同时疑惑地看着我。

“刺客既然有刀,直接背后攮了他就成。”老何点头,指了下我,“颈椎伤得不轻,你确定那人是用手抠的?”

“应该是,怎么?”

“够大力,破了。把衬衫脱了给技术队吧,没准儿能采到DNA……你说是彬把你拽开的?”

“对,被拿住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脱力了。”

“又拣回半条命,你欠老韩人情可欠大发了。那一下是冲你第四节脊椎骨去的,再迟半秒,抠进去的话,你可以坐轮椅坐到进棺材。”

我拍拍胸口:“看来需要排查练过九阴白骨爪的……”

“那刺客应该是想把你制服,然后再对彬如何如何。”老何接过我的衣服递给其他人,“不过,按说背后袭击一般都是砸后脑或者勒脖子……这家伙的手法很古怪,相当有难度,但又几乎实现了。”

我不想雪晶继续听到这些,朝不远处现场的一群民警扬了下头:“技术队还干吗呢?”

“趴地上拨拉呢吧,估计是想找刺客遗落的毛发之类的。”

“家属院的安防监控呢?”

曹伐摊手:“什么都没拍到,丫肯定不是走的门。”

我讪笑:“敢情这监视器都是给老百姓和小毛贼预备的。”

老白的手势在催我去医院,嘴里却还问:“你是说,这就是在海淀医院杀人的那个?”

“不确定。但要我看,能在海淀医院连杀四人还来去无踪,这厮铁定是第一人选。”我冲曹伐歪了下脑袋,“躲监视器的水平也很接近不是?”

“你小子不是猛吗?这回碰着更狠的,老实了吧?”

“更狠的?这他妈是我见过的最狠的!”我把小姜拿来的汗衫套上,后背的伤口又辣又扎,“我今儿个才知道,韩彬比我猛,真跟那孙子比画了两下。就这,我俩并肩子上,才是个将将自保。”

“没看清长相?”

“黑咕隆咚,情况危急,挨打之后我满眼只剩下星星了,看个毛啊。”我低头又想了想,“男的,三四十岁,中等身材,宽肩膀;穿的胶底鞋和工装裤,衣服没印象了,是长袖的;右手持械;瘦脸儿,应该没蓄胡子——这部分我拿不准;好身手,但不是散打的路子;速度、力量和反应都是压倒性的,实战经验相当丰富,肯定是干亡命买卖的老江湖。”

白局肯定联想到了石瞻:“退役武警?”

“范围不会太大……我和石瞻动过手,刨去周围对他不利的因素,半斤对八两,比他强得有限。今天这主儿是不是大陆货我不清楚,但我或石瞻跟他差着级别哪。走访排查的时候最好保证人手和装备,普通的民警,三五个估计都近不了身。”

“回头问问彬,或者注意下他周围的人。这家伙可能认识彬……”

老白的手机在响,他没接,继续问道:“你知道韩彬或他爹有什么仇家吗?”

我还在琢磨到底忽略了什么,随口答道:“没有吧。”

“那他杀韩彬做甚?”

“嫉妒或憎恶他?嫌他的咖啡屋生意太好?天晓得……不过我觉得最有可能的……”

老白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说啊!”

我眨眨眼:“他大概是认定:彬一旦参与侦查,自己怕是要歇菜。”

大件事喽。

虽说彬只是籍籍无名的老百姓,但刚刚退休的韩松阁可是余威犹在,且事关一名同行警察与多起谋杀案,四九城上下,朝野震动。

闹腾了几天后,市局刑侦总队正式宣布:“8·12暴力袭警案”,“督办”改“专案”。

袁适见到我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有没有可能是韩彬自己设局,变相摆脱嫌疑?”

我反问他:“你跟人动过手吗?”

“我是USTU(美国跆拳道联合会)的黑带二段。”

“文武双全,秀外慧中,佩服死我了。”抢在他回嘴前,我换上职业嘴脸,“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敢拿不下百次的实战记录向你担保,那晚绝对是生死相搏,没半招是虚的。”

袁适不情愿地嘟囔着:“那就是有两人在连环做案……”

“我早说了,这是两名行为模式截然不同的罪犯。”

“我听说凶手的目标是韩彬?”

“那是我说的。”

“你凭什么认定韩彬也是目标?”

“两种可能:他是这次谋杀的目标,那你的被害人左撇子论就黄了。来往了这么多年,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证,彬绝对是右撇子。或者,凶手担心他有破案的能力,未雨绸缪了一把。”

袁博士显然对我的推测感到很不爽:“这样的话,何不请韩彬来担任专案组总指挥?”

“你倒想呢。遭遇袭击这种事,对我们不算什么,可对老百姓就不一样了。他现在已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就别指望他还往案子里凑。”

“那除了他,你们支队还有什么秘密武器吗?”

“有啊。”

“谁?”

“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袁适十指交叉,遮住自己的嘴——或是可能随时出口的挖苦:“背后袭击你的手段应当是某种特殊技巧,可以作为线索关注一下。凶手放弃通常的、而且是其他相对简捷的手法,特意使用这种需要精准定位的方式,必然是因为他对此应用非常熟练。”

“晓得,我已经派‘秘密武器’去查了。”

“你不号称就是‘秘密武器’吗?”

“‘秘密武器’总不能徒手赤膊嘛。”

“哈,用来武装‘武器’的‘武器’?”

“美国的FBI、前苏联的KGB,或者……咱们的民间犯罪心理学研究团体如何?”

——这纯属胡嘞,标准答案应该是:国家安全局。

“其实不用查我就可以告诉你:你中的那招叫‘虎咬’。”杨延鹏把几张纸递给我,“不过那不是什么格斗技巧,据说是种相当老旧的刑讯手段。”

“怎么讲?”

“金老大的卫队、杜书记的保镖、赤军的奥平纯三在袭击荷兰的法国使馆时好像也露过一手……反正我听说过的掌握并使用这种技巧的都是左翼,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国外的极左翼势力。”

“听上去范围不大嘛,有什么人群可供排查吗?”

“不好搞咧,本来就不是土产的神功,何况现在已经是和谐理智的时代了,咱们国家又不庇护这类人。”

“潜入的?”

“冒险潜入这么个大国就为了杀俩医生?那是吃饱了撑的。”

“这趟线儿还是有价值的,挖深一点儿。”我甩了甩他给我的书面情报,“这都什么玩意儿?”

“圣雷森中心是美国一家传染病研究机构驻纽约的办事处,由同名的医疗救助基金会出资创建。”

“哦……”毕竟是求人帮忙,我没好意思打断他。

“圣雷森基金会创办人叫斯蒂文·巴加特,原美国海军退役军官,曾经是公认的美国第二大军火走私商。”

“哦。”

“九九年前后,巴加特被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招安入股,兼任生化技术开发部的执行总裁。”

“哦。”

“后来,洛克希德·马丁公司下属的洛丹电子产品销售集团与多纳德资产管理顾问公司在美国、法国、英国和芬兰投资了一堆烂七八糟的买卖,其中,要以美国的威廉崴尔公司的业绩单最为漂亮。”

“嗯。”

“再后来……”

我实在是快听睡了:“杨儿,你丫给我开国际经济时事讲座哪?”

“啧!我说你这人有点儿耐心好不好?我查得很辛苦的。”

“先别搞段落式叙述了,挑重点说,我等你抖包袱呢。”

杨延鹏推了下眼镜,继续说道:“宋德传与彭康都有海外工作背景:一九九二年前,宋的东家是圣雷森中心;同一时期,彭一直在圣雷森基金会做秘书。”

“这不就结了!还啰啰唆唆那么多不着调的……就是说这俩人可能认识?”

“这个还没能确认……”

“再探!”

“赶火葬场啊你?急什么急,包袱里还有料呢。”

“啊?”

“彭康死前从办公室拨出的那通电话,就是全球卫星线路的那个号码,登记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名下,叫‘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

“哎?那你刚才说的……”

“我刚才说的美国威廉崴尔公司,是这家外企的控股股东。”

我在脑子里绕了一会儿:“就是说,所有的线索都和这个什么劳什子马丁公司有牵连?”

“没错。”

“那公司是干什么营生的?”

“这你都不知道?洛克希德公司一九一三年开办,三十年代造飞机挺有名,当时也算半拉高新技术产业,现在都快成百年老字号了……一九九五年跟马丁·玛丽埃塔公司合并后,是目前‘汤姆大叔’第一大国防承包商,也就是美国最大的官方军火商。”

我靠,这事还真是大得没边儿了。

“国家阴谋论啊,时髦的干活!”老何边说边嗑着他最爱的“裸体花生”,很有些不以为然,“大阴谋!这绝对他老娘的是个超级大阴谋!兄弟,天将降大任于你这厮,必先贬其官职,麻其四肢,抠其背脊,见裸女而痴心,所以聒噪乱性,曾益其幻想——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

“多谢拨冗,咱还能说点儿有用的吗?”

“面具披风紧身衣请自备,再就是你说的那串什么什么公司我压根儿就没听懂。”

“那得怪姓杨的给搞复杂了。其实就是这个大军火商既收编了宋德传与彭康的东家,同时还是彭康死前求援的那个公司的东家。”

“然后呢?让白局把这事报呈一把局长,局长再报市局,市局报公安部,公安部报中央政治局,然后中南海一个电话打到白宫,让人家总统给个面儿,回头请人家吃毛豆烤串喝啤酒,于是这军火合约商的所有老板与员工就会扛着行李排着队,按时出现在北京海淀区双榆树北路四号刑侦支队,接受赵馨诚警官的问讯?”

这话糙理不糙。我俩大眼瞪小眼,还真是没什么辙。

“我劝你们还是把精力先放在那个左撇子身上,就是杀女人的那个。排查过有性犯罪记录的人吗?”

“早就开始了,没什么结果。”

“被害人的背景调查呢?男的和男的之间有联系,没准女的和女的之间也会有关联。”

“池姗姗和另外两个完全是前门楼子跟胯骨轴子——不挨边儿啊。”

“你衣服上取到DNA了吗?”

“没,而且技术队还把我那件两百多块的衬衫剪得巨性感。”

“目击证人?”

“后来那孩子又参加过一次照片指认……”

“结果?”

“结果就差指着我的照片说这是凶手了。”

“突发状况下,证人对目击情况的直观性错位与缺失很正常,那晚你不也没看清袭击者的样子吗?”

“反正这条路也走不通就是了。”

“能圈出作案的心理安全区域吗?”

“四百二十六平方公里的北京市海淀区,人口小三百万,无数的公司、学校、医院、商店、政府机构、住宅小区、旅游景点……我至少很确定那个杀女人的左撇子就居住或工作在咱们辖区。谁能给我把丫揪出来,让我跟他姓儿都成。”

“袁适这回没分析出什么具体的特征来?譬如凶手会穿什么颜色或品牌的内裤,乳头上有没有穿孔带环之类的?”

“哼!彬当初还夸那孙子‘技近布鲁舍尔’,关键时刻掉链子掉得哗啦哗啦响,有味的屁都没放出来半个。”

“那案子我听说过,你们在拆迁工地抓到人的时候,罪犯不就穿成袁适说的那样吗?”

我拿了两颗花生丢进嘴里:“还说呢,那工地上得有一半工人都穿成那模样,别的工地也差不多——农民工穿成那样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因为有‘特情’提供线报,哪儿找正主去啊。”

“常规打法没戏,你还是继续用‘秘密武器’吧。”

“杨延鹏那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可光查这堆……”我想了想,“你是说彬?”

“或者你干爹。他老人家刚从返聘的位置上退下来,你赶紧趁老爷子出世逍遥做神仙前去磕头吧。”

“白局肯定请过他,估计人家是不打算再理会红尘俗事了。”

“得,那说来说去,还得让你大师兄上。”

“其实我原打算自己试试的,何况彬这次真吓得不轻。”

老何深施一揖:“悟能啊,咱这水平都还没出师呢,速去找那弼马温来帮忙少死俩人是真的,冷却期可不等人哦。”

我还礼的时候嘴还在嚼着:“昔你我皆为天庭元帅将军,今既携手降魔,安知不若彼一石猴焉?”

“奈何吾等俱犯天条,被贬成妖,空有铿锵矢志于讨贼无济啊。”

我又抓了把花生:“去找他可真得厚着脸皮了,拜托大师兄一定要法力无边才好。”

对着嚼了一阵,老何颔首:“不劳咱费心,人家早在花果山蹲着的时候就神变啦。”

林园五楼的楼下停着辆警车,应该多少能起到点儿威慑效果。我朝里面的弟兄打招呼,两人冲我挥手致意,其中一个手上还举着半块依晨烤的曲奇饼。

彬把我迎进书房,问:“喝什么?热的凉的?”

“越冰越好。”我四仰八叉往沙发上一倒,“伤好了吗?”

“快了。”

依晨拿了听可乐放在茶几上。我点头致谢,同时看到茶几上也摆着一盘曲奇。

彬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大半夜跑来,您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我就没打算跟他兜圈子:“我问过袁大博士和老何的意见,就当搞搞穿梭外交啦。今儿说白了是来游说的。”

“你知道我怎么想,聊点儿别的。”

“今不同往,此一时彼一时哦。”我点了根烟,“知道那人为什么会来袭击你吗?”

“做我们这种职业,很容易招人恨的。”

“派这么牛逼的杀手来行刺?我靠!那你肯定不是睡了日本山口组的大嫂,就是刚把俄罗斯黑手党告破产。”

彬低头不语。

“你我都明白,这就是海淀医院那个杀手。你以前认识宋德传或彭康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要么是这个杀手的既定目标,要么是他需要排除的障碍。根据目前已掌握的情报,宋和彭两人大概认识。”

他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那两名被害人有关联?”

“他俩都和一个大军火商有牵扯。”

“两个和军火商有关系的医生?呵呵……”

“这个……现在还没搞清楚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你找小杨去摸的吧?”

“嗯,幸亏当初你没答应我开了他。”

彬笑着摇摇头:“你俩能和睦相处才是‘幸亏’呢。你想要我干吗?”

“协助破案。”

“我拒绝。”

“那杀手一击未遂,不会放弃的。他如果认定你是他继续作案的绊脚石,就由不得你靠避祸的姿态来表白自己。帮我们抓到他,以攻代守,是最稳妥有效的自保策略。你不替干爹干妈想,也该替依晨想想。”

“那倒没什么,反正最近我父母打算去国外旅游,晨晨和我就在家里待着,楼下还有两名免费的武装保镖在,挺安全。”

“你个死心眼子。”我坐直身子,电话响了,“喂?”

没想到是楼下的弟兄打来的:“赵哥,有点儿状况。”

“说。”

“刚有辆无牌照的黑色奥迪停在东侧甬道,车熄火了,但我们盯了小一刻钟,里面的人一直没出来。”

“等等。”我朝彬摆摆手,径自走到阳台门边,贴墙朝楼下张望。不错,确实有辆车停在那儿。“嗯,看见了。”

“队里的命令是让我们保护韩彬,但没说是否需要盘查可疑的对象,您看……”

“没事,别挂电话,我下去看看。”我插上耳机,把电话设置成振动,对彬点了下头,“和依晨待在一起,锁好门。我去去就来。”

一出楼门,我刻意右转往那辆车相反的方向走去:“问一下治安支队和管片派出所是不是也派人来了,别撞车。”

“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有。”

“市局呢?”

“是他们指派咱们队来的啊。”

“我知道,还是确认一下,给老白打个电话。”

“好。”

沿着楼的西北侧,我绕到了那辆车的正后方。车窗贴了深色的防窥膜,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不出所料,后牌子也摘了。奇怪,那个杀手就算有胆量再来,也不至于这么大摇大摆吧?

突然,车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车的左后门无声地开了条缝,从里面钻出个身材魁梧的家伙——我真的很惊诧于他居然能从那么狭窄的空间里挪出身子来。而从这个位置出来,显然是不想被左前方拐角处的警车发现。

耳机里传来回报:“白局说市局没有启动其他的保护预案。”

但这也不是那名杀手:“有人出来了,我去贴靠。你们留守自己的位置,立刻叫临近的派出所和巡查支队来增援,先挂了。”

与此同时,我看到那个大个子躬身贴着东侧楼墙根向我的方向走来。我知道自己所在的树丛周围没有灯,隐蔽效果很好,就没动。那家伙还是一路溜边,避开警车的正方向,很快就拐到楼北侧去了。

我蹑手蹑脚地在绿化带里移动跟踪,确保他不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这家伙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东张西望了片刻,回身又朝我所在的位置走来。

我从后腰上抽出甩棍,屏息俯身。无数饥渴的蚊虫盘旋在我周围轮番俯冲——干刑警的对这个早习以为常了。那家伙还没蚊子敏锐,并未发现我。我盯着他从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走过,停住,低头捣鼓了捣鼓……

随即传出飞流直下的声音。

老实说,在动手前,我已经相当确定:不管此人来意为何,都绝不是什么厉害角色,甚至可以说,连半专业都谈不上。大概是为了给我身上那十来个大包讨回公道,我揣回甩棍,潜行至他身后,两手一抄他的两只脚踝,猛地向后一撤……

“嗷——!”

之前的设计,是先拽腿把他放倒,然后趋膝压住他后腰,再结结实实地朝丫肩窝与脖颈连接处补一肘……不过他倒地时压根儿没有像练家子那样,将双臂与身体平行,手掌张开,而是直接九十度直角伸手去撑地,结果“咔嚓”地脆生了一把后,就哀号着在自己刚滋润过的土地上滚来滚去了。

我掸掸手,连铐子都没掏,点上烟,开始给车里的弟兄拨电话。

真省事。

警灯、人群、绷带、夹板、尿臊味、口水战。

虽然挨打的不是自己,但袁适丢了面子,不依不饶:“谁给你权力可以随便动手打人的!你们支队上上下下都是在暴力执法!Asshole!”

到场的同事大多在讪笑,我就算表情还沉痛点儿的了:“我说袁大博士啊,这不是误会嘛。您派人来保护韩彬也该通知我们一声不是?您瞧这事闹的。嘿——抱歉抱歉,冲撞冲撞。哎,曹伐,你们丫笑什么笑!回头给袁博士那海归同学拎个果篮去,慰问一下。”

“赵馨诚,我对你处处容让,你这是自己找死……”

“别生那么大气好不好?伤身子,伤身子……来来来。”我冲旁边摆了下手,“借一步说话。”

“什么?”

“我靠,你个假洋鬼子……就是单聊几句,来。”

走到一旁后,我让自己的表情严肃得恰到好处:“袁适,你该嚷嚷也嚷嚷了,咱说两句正经的:动手前我们可是询问了派出所、支队和市局的,你说你找人也是来保护韩彬,咱先不论你真正的动机是什么,这又摘车牌子又躲警察的——想躲还没躲好,搞得抠抠摸摸、鬼鬼祟祟,不拿下他才怪。再说了,就凭那晚来行刺的人的身手,我们肯定是要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跟他打个招呼盘盘道不成?”

袁适把盯着我的目光挪开,默认了这番辩解。

“严格来讲,你作为市局的顾问,不通报就擅自派人——还派了个外行来搅和,这官司咱们打到哪儿去都是你理亏。何况,就凭你那同学,长得倒挺像兰博,这身手也忒菜了点儿——不会他也系着什么USTU发的彩色裤腰带呢吧?这要真碰上那杀手,绝对会被秒掉的,你这不是把自己同学往火坑里踹吗?”

他长吸了口气:“我让他来是……”

“监视韩彬的,对吧?”我抢着接过话茬儿,“我就知道你不死心,特纠结吧?那好,我问你:咱不说先前的排查依据,如果他有嫌疑,这楼下介天都有民警值守,他总不能跳楼外出作案吧?你这是脱裤子放屁。”

“我……我……我是觉得……”袁适的嘴角有些抽搐,闪烁其词,“应该多观察他日常的行为模式。”

“就因为那次测谎你花了俩小时都没摸到他的心理基线?”我莫名其妙地琢磨着,恍然笑出了声,“啊……不对,我明白了:你喜欢他。”

“你、你说什么!”

“青春期同性恋症候群的迟延发作而已,别难为情嘛。你对彬感兴趣,就好像你对连环杀手有兴趣一样,你对所有心理异常者都很痴迷。”我拍拍他,“彬可以视测谎如无物把你给震了吧?小儿科啦,至少对他来讲不算啥。但他不是什么心理不正常的人,他只是比你我高竿,或是比大多数人高竿而已。想找大师搞学术交流没问题,拜托别用痴汉尾行的模式好不好?”

袁适憋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吐出口气,也笑了。

电话在振,是老白打来的。“领导来电话问这事了,怎么着?互相给个面儿如何?我回头亲自去给你同学赔不是,你也别再纠缠这事了。”

袁适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走开了。我乐呵呵地接通电话:“头儿,没事了,就是一随地大小便破坏绿化的,我已经……”

领导的声音滞浊、沙哑,语速极缓,根本没理会我在说什么:“袁适在你那边吗?”

感觉不大对劲儿。“在。”

“韩彬呢?”

“也在,很安全。”

“马上来队里。”

“您是说让我现在回去?”

“叫上所有人,立刻来队里。”

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了解。是不是又出命案了?”

“嗯。”

“要不我让他们回队里,我先出现场?”

“我就是叫你们回来出现场。”

“什么?”

老白那边没了声音,收线了。我脑筋停转了半秒,随即疯狂地轰鸣起来。

我的天,难道说——

2

“开膛手杰克”到底杀了多少人?

一八八八年的夏秋之交,玛丽·安·尼克尔斯跌跌撞撞地走入雄鹿巷,安妮·查普曼倒在汉伯莱大街二十九号后院,伊丽莎白·斯特莱德于伯尔尼纳大街上蹒跚前行,凯瑟琳·艾德伍斯睁开微醺的双瞳迷茫地望着教冠堂广场,玛丽·珍·凯利灵巧地打开了自宅的房门,也许还有玛莎·泰布莱姆在乔治园惊恐回眸的瞬间……她们无一例外地被死神拥怀入抱。

今天,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她们?

翻阅案例的时候,我常常会为某个拗口的名字发牢骚,或凭借自己可怜的外文水平从谐音中寻找笑料。每次,彬都会提醒我:尊重一点儿,这是生命,不是符号。

而我心中则在屡屡嗤笑:干刑警的,生命也好,符号也罢,司空见惯,做不得真的。

所以,即便是池姗姗、方婉琳、许春楠、樊佳佳……无论案件最终的侦破结果如何,她们也终将成为符号,逐渐褪色消失,或早或晚。

此刻,站在刑侦支队门口南侧的胡同里,老何推车走过我身边,告诉我:躺在裹尸袋里的,是姜澜。

刹那间,我的思维,完全停滞。

彬说得对:这是生命,不是符号。

她不是一个符号。没有人只是一个符号。

“专家?”老白转身看着袁适,看着我,“优秀公务员?”

“……”

“都是饭桶!”

“……”

“刚二十七岁……”末了,他长叹一声,满腔悲愤呼之欲出,“我也是……我们全都是饭桶。”

我入定般地站到了天亮。

周围的一切很恍惚: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解释,有人在询问,有人在安慰……沉默不语的几位副局长,指挥固定现场的各支队长,拉着我的手哭泣的雪晶,难得号啕的曹伐……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拍照、拉警戒线、收集证据。

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人潮涌动,车流往复,没有谁会知道昨晚在这里,一个最卑劣的灵魂,惨无人道地践踏了一名年轻的护法者。

我知道。

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这个生命的符号;我还知道无论是谁干的,他死定了!在支队门口杀人,他死定了!杀警察,他死定了!他杀了姜澜,杀了和我朝夕相处的徒弟、同事、朋友,他死定了!他他妈死定了!

你死定了!

派人送走雪晶,我回头看着陪伴了自己通宵的好友:“能帮忙吗?”

彬点点头:“嗯。”

王睿是我今天打翻的第四个陪练。

陷入昏迷前,他创健身房纪录地在我拳下坚持了足有三分钟。不能怪他们面,来这里练拳的,大多是“文争”:虚晃一招打个空当啦,小鞭腿占个便宜啦,刺拳加弹踢以守为攻啦……节奏酷似华尔兹,强度近乎保健操,边打边聊很常见——谁都不想第二天上班满脸瘀青,人家陪练也犯不上为挣俩工资跟人民警察拼命。

不承想,今天碰上我这么个来“武斗”的。

有前几个被放挺的同事为鉴,王睿是拿出了真本事的。虽然一直处于被动,但反击相当凌厉——当然,这是因为我只攻不守,而且没戴护具。他身高有一定优势,便一直试图利用踢法拉开距离,我则不停地侧向滑步用右手的摆拳来压制他。由于过于冒进,中途我曾被他右手一记重拳击中面门,眼泪和鼻血竞相奔流,险些栽倒。

大概是打得起性,王睿接着起脚蹬在我腰上,右手连续刺拳欺近。我踉跄几步,撩起右脚,老王反应不差,沉胯要出左拳搂我的腿……

这是我最得意的绝技——“重炮迈克”[迈克·扎姆比迪斯(Mike Zambidis,1980—),希腊格斗选手(泰拳),身高一米六七,被誉为“浓缩的炸药包”,重炮手,经常制造KO剧,曾夺取多项格斗比赛冠军,习惯使用虚踢击实摆拳的战术将对手放倒]式的“虚踢实击”,目标是因他后手左拳将出未出而丧失防御的面颊。

砸上去的时候,我还是收了两分劲儿。虽说有护具和人身保险垫底,但要一不留神把人家打个腮穿孔什么的,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本想上前问候下王睿,见他一时半会儿的估计是醒不了,便任由其他陪练给抬出去了。我朝自己腮帮子墩了两拳,头发上的汗珠纷纷落落地散溅在地上。新伤旧痛铺遍四体,神经末梢传来的刺激却令我感到格外亢奋:“来玩玩?”

彬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场下为我掠阵。他扬起手里的一本卷宗:“曹警官刚送来材料,你要是出完火了,就准备干正事吧。”

支队的法医,包括老何在内,全部拒绝参加验尸。我拿到的案卷,是由支队的现场记录加市局的尸检报告拼凑而成的。

从手上的材料分析,昨晚十点二十一分,支队门口的监视器拍到姜澜加班后离开,步入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五十米——她应当是出院走向南墙外的胡同取自行车。而遇袭地点,就在她的自行车旁。

凶手左手持械,凶器为锯齿状利器。

第一刀迎面捅在她的腹部,伤口不深。姜澜没丢警察的脸,这个体态单薄的女孩,在生命的终点站前进行了激烈的反抗。除了右侧小臂的三处防卫性刀伤外,她的上半身布满了瘀伤;左侧胸口贯穿心室的那刀是致命伤,而喉咙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呈外翻状,应当是在她死后凶手划上去的——至于是为了享受切割的快感,还是为了确认不留活口,不得而知。

案发地点向西、南、北三个方向可以扩散延伸出至少九个出口,居住在左近的群众没有在那个时间段目击到什么可疑的人。有人反映曾听到过一些异常的响动,但基本上没有追查的价值。

我不解:“离支队的院子那么近,一墙之隔,她为什么没呼救?”

“来不及吧,事发太突然了。”

“这不是袭击咱俩的那人,我是说凶手不但左手拿刀……”

“这两个罪犯,右手的明显强于左手的。”

“对,可他为什么要杀小姜——杀警察,活腻歪了?”

“凶手为什么会在支队周围游荡才值得奇怪。”彬反复地看尸检照片——这是我最看不得的,“尾随吗?”

“尾随警察?”

“这和警察身份不一定有关系,就好像凶手选择目标和左右撇子关系不大一样——她就是右撇子。”彬把一张照片举到嘴边,仿佛能嗅出上面的血腥味,“咱俩出事那天晚上,我话说了一半:这个性掠夺者,有至少两种行为模式。”

我顺着他的思路梳理:“警察与妓女,低风险被害人与高风险被害人——他攻击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被害人。”

“用了两种模式。”

“攻击随机遇到的高风险被害人时,他是猎食者;攻击长期作为性幻想对象的低风险被害人时,他是潜行者[均为连环杀手行为类型分类名词。猎食者:在接触被害人时立即展开攻击行为的连环杀手,作案通常无计划性的。潜行者:亦称刺客人格型连环杀手,会在选定侵害目标后对其进行跟踪并尽量逐渐接近,一旦出现合适的时机,就会迅速展开攻击,其作案预谋性强,属于连环杀手中最危险的类型]。就是说——”

“池姗姗那案子你们抓错了人,但不代表找错了方向。”

“凶手是曾经出现在小姜和池姗姗生活中的人,凶手认识她们!”

“我大概只能看出这么点儿眉目。”彬把照片塞进案卷,然后整本递给我,“剩下的就是你们的工作了。比对这两个低风险被害人生活中的交集,多留意细节:她们有没有在同一家影楼拍过艺术照?会不会都常去同一家快餐店?用的是不是同一个牌子的化妆品?是否在同一个地产项目看过房?保险代理人是同一个吗?……以支队拥有的资源,应该不难查到。”

“现在就办!”我拿起手机,发现电池空了,便从口袋里翻出备用电池替换,嘴里还念叨着,“小姜这孩子太轴,扭头往队里,或者哪怕是往大街上跑,没准都能有机会活下来……妈的……”

彬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换你,会跑吗?”

“换我?我他妈上去剥了丫的皮!”

“不,我是说,即便排除愤怒的情感因素,你会跑吗?”

“呃?哦……”将一干陪练打得东倒西歪后,熊熊怒火依旧煎熬着我的大脑,想跳出来做理性思维还很难,“大概,不会吧。”

“面对凶徒,一般人都会选择逃跑。”

“我不会。”

“她也一样。”

“就因为我们是警察?所以特有神圣的使命感?”

“背对他,你是猎物;转身面对,你是对手。或战或逃,生死一念间……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你是觉得,因为小姜这孩子轴,所以才会选择拼死一搏?”

“不。”彬拍拍我的手背,“我只想说,她是个好警察。”

托了某个不知名的外出纳凉的大爷大妈的福——当他们绘声绘色,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向儿女或邻居讲述案发现场的景象时,大概不会想到,半个中国在一天之内遍传“女警在公安局门口惨遭杀害”,自己便是始作俑者。网络信息时代的今天,光纤的传播速度令北京警察的公信力一时间直跌谷底。

也是,警察自己都成了泥菩萨,何谈庇佑众生?

令人意外的是,袁适主动承担了对案件定性出现错误的责任。据说,他在电话会议上坦承凶手应该不止一人,且是否专门寻找左撇子实施侵害亦值得商榷,先前给出的“画像”存在明显纰漏,并直接导致分局刑侦支队未能合理调配资源,跟进排查。

老白的态度则简单得近乎蛮横:撤我可以,等案子破了,贬我当平头老百姓都行!

结果,市局谁的账都没买:啥都甭扯,限期破案!

人手有限,保护彬的民警被撤回。彬携依晨搬去与父母同住。袁适带着四名助手加入专案组,我被临时选定为专案组副指挥刘强的助理,两个地区队的人马及从派出所抽调的二十名民警被划入组内。分局局长发话:全局上下,无条件配合刑侦支队工作。市局御批:技术队及法医队优先处理与专案有关的勘验,且视情况需要,可专线联络并调度市特警防暴队协助抓捕。

凶手一定不理解:杀警察,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

人民民主专政的力量是强大的。不到一周,专案组已完成排查上千人次,走访地区扩散至朝阳、西城、丰台、石景山四个区,所有案发地点也布置了专人二十四小时值守——这是袁适提出的建议。虽说国外多起案例都出现过连环杀手回到作案现场缅怀的记录,但我对此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本是无心插柳,却没想到长出了椰子树。

那天下午,我开小差跑到支队门口,听取杨延鹏打探到的新情报。

“唯一的记录是宋德传与彭康做过旅伴。”杨子从包里抽出张名单,“九四年前后,圣雷森基金会曾经派遣过赴柬埔寨的传染病研究与医疗援助团队。人道主义万岁!”

名单上列着十个名字:孟京涛(领队)、宋德传、马席岭、华美瑶、陈娟、凯特·迪克斯、许东方、彭康、高建隆、顾帆。

“啊——这上面可以划去五个死人,除了你知道的那俩,其他都是在柬埔寨搁车的:高建隆被流弹爆头,陈娟和许东方死于传染病。”

“剩下的人呢?”

“不清楚。我可以再查。”

“都是中国人?”

“有一个是华裔美国人,基本都算是吧——你要这么说是有点儿蹊跷,美国佬派个爱心大使团去老少边穷地区搞慰问,干吗攒帮华人?没准儿有名堂。别忘了,这支队伍的直线老板可是军火贩子。”

“美国和柬埔寨关系很暧昧吗?”

“美国跟谁关系不暧昧啊。再说了,这帮人去慰问的又不是柬埔寨官方……”

“啊?”

“哦,可能不重要,就是他们去接触的是红色高棉。”

“什么棉?”

“补补国际时事吧老兄,省得说什么你都不知道。红色高棉原名‘赤柬’,是一九六〇年左右兴起的极左势力,而且是武装势力,九八年正式向政府军投降。”

“有点儿印象了,是那个搞过什么S21集中营杀了两万多人的劳什子玩意儿吧?”

“托士楞只是其中一处,两万也就是个零头不到。”

“你刚提醒我说这队人的老板是军火贩子,什么意思?”

“这还看不出来?”

我把名单叠好揣进兜里:“假借医疗援助之名进行军火走私?是不是有什么免检的绿色通道?”

“医疗团队嘛,该不该叫白色通道啊……反正我也是出于好奇查了查:九四年前后,无论是圣雷森中心还是圣雷森基金会,倒是不曾出现过大笔的资金往来记录——除非钱都打到开曼群岛某个卖麻辣烫大妈的账户上了。这队人肯定不全是白求恩,没准儿是先遣的谈判人员或是去派发免费的试用品……总之,九四年的红色高棉已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要想东山再起,军火贩子应当是非常受欢迎的座上贵宾。”

“这恐怕就是联系所在了。”

“什么联系?”

“你上次告诉我说那种叫‘虎咬’的技巧,不是国外极左势力人士的挚爱吗?这红色高棉不就是极左势力?”

“呃——很遗憾,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他们的军队不流行这门儿手艺。我也注意到了,所以特别去查过。”

“继续跟进。我去找名单上的其他人聊聊,有没有更详细的……”正说着,驶来两辆警车,前面的那辆在门外停了一下,张祺从副驾的窗口探头,朝我喊了句什么。

我示意让杨延鹏等一下,走上前问道:“什么?”

听到张祺的回答后,我第一反应是:难道今天是四月一号?而后面那辆押运车里的情形,则抹杀了所有恶作剧的可能。

我慌忙拨通了彬的电话:“哪儿呢?”

“机场高速。”电话的信号不太好,“刚送走爹娘,怎么了?”

“依晨呢?”

“她看家。找我有事?”

“不对,她不在家。”我望着车中那个纤细的女孩,百思不得其解,“她刚刚出现在许春楠遇害的现场,已经被我们的人带回来了。”

3

待得彬的白色SUV冲进支队院里,依晨已经不在了。

得到消息的袁适带人将她转押到市局:“这样避免大家尴尬,不好吗?”

我本想阻拦,但突然发现老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彬难掩不悦,只简单问了下情况。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和我一样迷惑,并提出想见依晨。

老白委婉地回绝了他:“嘿,你甭操心,我保证没人敢为难你妹。问完话,我让人送她回去。”

彬早看出水深水浅,临走前小声问我:“拿晨晨作为‘调查进展’吗?”

“不会吧。”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脸红,“放心,我会想办法。”

“拿她做挡箭牌管不了多大用的。”

“你不觉得有人在针对你吗?”

彬的眼角抖了一下:“那就赶紧抓到凶手,帮我解围吧。”

两天后,袁适和我被老白召进办公室,闭门议事。

这个组合显得有些古怪:老白大概是信任我而反感袁适的;袁适同我还在试探期,但肯定是没拿正眼夹老白;至于现在的我,依然觉得袁适靠不住,而老白是否可信,心里也没底。

“那女孩什么都不说:无表情,无反应,无情绪,神游地中海去了。”袁适汇报,“人已经送到北院预审大队暂押,我建议让法医队给她做个性侵害检查。”

我看老白在点头,有些不满:“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怀疑你朋友,但最近连续发生的事件都表明,有人在围绕他做文章。把这女孩卷进来无非就那么几种原因,分别排除一下,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彬一直和她同住,想了解她应该直接去找彬。”

“如果他乐于合作的话。”袁适摊手道,“我大体上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你认为这种可能牵扯乱伦字眼的敏感问询,他会配合吗?”

“早点儿放她回去,毕竟误闯犯罪现场既不代表她是凶手,又不触犯法律。眼下我们需要彬的协助。这么搞到底什么意思?”

“他父母出国了,女人又被关押,即便问不出韩依晨与凶手间的联系,我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孤立韩彬。”

“孤立他做什么?拿他做诱饵?我靠,头儿,你说丫……”

手机响了,老白接听电话,勃然发作,咆哮道:“我他妈也是卖海景房的!你们丫不要再打了!”然后耷拉着眼皮,动作缓慢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很精致地抽了一口,弹了一下烟灰,示意我们继续。

我呆呆地望着他说:“我不想参与。”

“也没打算让你参与。”袁适惬意地跷起二郎腿,“中午刚启动保护预案。两队人,一队在他家楼下,一队负责跟踪。”

我怒:“你们还盯他的梢?”

“这是为了保护他。”袁适托着下巴,“十一点多,我们的人从韩彬单位门口开始跟。没想到他直接开车上了南四环,一路往西猛开,越开越快,到五棵松桥附近的时候,时速超过了一百四。”

我心头一紧:“他摆脱跟踪——”

“——的手法很专业。”袁适一挑眉毛,接过话茬儿,“一个能和职业杀手过招而且还会反追踪的律师,有趣吧?”

“你怀疑他认识那个职业杀手?”

“我什么都没怀疑,我就是觉得他很有趣。而且在途中,我们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跟踪他。”

“还有人?”

“一辆黑色牌照的克莱斯勒。”

“外企的车?”

“Bingo!”袁适打了个响指,“通过牌照查询,这辆车是……”

我脱口接道:“中美崴尔集团的。”

他和老白都诧异地看着我。半晌,袁适站起身:“看来,我们似乎应该进一步加强信息沟通与资源共享才是。”

老白看看表,打断了谈话:“你们自己下面去沟通吧。赵儿,你俩先去出个现场。不要张扬,也不需要参与侦查,就去了解情况,回来直接向我汇报。”

“哪个现场?”

“车公庄和首体南路夹角的尚风公寓小区,详细地址你打电话问小何,我吩咐他在那等你呢。”老白掐灭烟,“几小时前,那里发现了一起命案,西城支队已经固定现场。你们去,但不要表露身份,我打过招呼,没人会生事的。”

“西城支队?可那是咱们的辖区……”

“你知道咱们健身房一个叫王睿的社招散打陪练吗?”

“知道。”我皱眉,“陪练里就他还算能扛了。”

“还好他不算咱们局的正式编制人员,所以你注意别乱讲话。”

“死的是他?”我吃惊于命案接二连三地突发,还都是身边的人,“俩礼拜前我还刚跟他过招呢……”

“凶手比你狠。”老白冷着脸告诉我,“直接要了他的命。”

“死的又是个右撇子。”老何揭开尸体上的塑料布,“我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王睿生前租住的小公寓里已是满目狼藉:客厅的茶几架和沙发四脚朝天,书架斜在写字台边,十几本大部头的工具书七零八落地散在桌上,遍地的碎玻璃碴,连墙角的电线都被扯了出来,屋顶的日光灯孤零零地连着根线,垂在客厅中央……

尸体的位置离门口很近,地上的血迹标示出王睿死前的爬行路线。而在那堆血肉模糊上,赫然插着一把黑色握柄的折刀——“蜘蛛”,C08BK。

“好戏连台,这次还是联袂出演。”展示之后,老何又盖上尸体,“楼门口的监视器拍到王睿早上八点五十出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死亡时间?”

“九点十分到二十之间。住楼下的老太太就是在这个时间向物业投诉的——搞出这么大场面,不可能没动静。”

“别告诉我监视器没拍到有人进来。”进门前我特别注意到楼道里还有好几个监视器。

“应该说是根本没拍——九点钟左右,有人趁保安溜出去吃早点,潜入了监控室,把整个楼的监视器都关掉了。”

袁适翻阅着现场记录:“他的自行车就停在楼门口,没锁——有可能是急着回来取东西。”

“凶手尾随他?”

“凶手撬门进来的。”他摇头,又点头,“也许真的只存在一名连环杀手……”

老何示意不要随便走动:“我只能说凶手要么是两个人,要么就是精通左右互搏的绝技。王睿身上刀伤无数,不冲干净尸体怕是数不清楚了。听说你跟他动过手?”

“呃?哦对。”

“他怎么样,能打吗?”

“还可以。”

“那我更倾向于进来了两名凶手,而且是一左一右——他身上的刀伤出自同一把凶器,就是插在他后背上的折刀,但既有左手下刀的,也有右手下刀的。”老何指着通向卧室的走廊,“凶手……也许可以加个‘们’,撬门进来后,去了卧室。正好王睿回来,撞上了。打斗从卧室门口开始,一直持续到这边——”他圈了下客厅的一地碎玻璃,“王睿明显落了下风,还扎了一脸的玻璃碴子。他试图向门外爬,结果被凶手抠住了第四节脊椎——跟你背后的伤口一样,精准程度堪比外科手术刀。随后狂欢派对开始:两名凶手大肆蹂躏瘫痪的被害人,他们甚至拉开王睿的裤子,把半截日光灯管从肛门插了进去——不用做尸检我就可以告诉你们,他腹腔里的样子,肯定比我老婆炒的杂烩面还壮观。”

“死因是什么?”

“失血。”老何拍了下手,“大概——应该是……验尸后就知道他是不是咽气前被插的了……凶手很残忍。”

“撬门、抠脊椎骨、异物插入、左右手……两种行为标记兼备,连环杀手碰头会?”

“你们可以注意下尸体的右腿。”老何揭开王睿下半身的遮盖,“这种扭曲角度,应该是大腿骨断了。”

老实说,我只注意到露在外面那半截血淋淋的灯管:“怎么?”

袁适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大腿骨是人体最硬的骨头,凶手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

“光有力量还不够。”老何戴上手套,沿着尸体的腰胯一路向下捏,“精确的打击点和迅猛的爆发力——那个职业杀手一定在场。”

“但他从不会做多余的无聊事。用灯管……”

“除非他想试验人体照明。”老何站起身,“否则就是另一个性掠夺者也在。”

袁适提出异议:“那个职业杀手会与一名性掠夺者合作吗?”

我也觉得这个组合太离奇,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在联手作案吗?

我不自觉地瞄了眼袁适。

王睿是通州区张家湾人,四十二岁,未婚,父母早逝的他身边没有其他亲属,学历也只是初中毕业,之前受聘于多家保安公司。从同事们的反映来看,此人禀性宽厚,态度和蔼,是个老好人。至于凶手为什么对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下手,我们的意见则各不相同:老何认为王睿可能认识凶手之一,这是次灭口式的谋杀;袁适认为凶手先行潜入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房间里有数本相册被翻动过——推测王睿可能并不认识任何一个凶手,但却不小心在某张照片上拍下了凶手的样子;我对他俩的意见都不尽赞同:“凶器为什么被留在了现场?纪念首次合作?”

袁适接道:“You Don't Forget Your First One[“你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的第一次”——出自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九一年美国东海岸地区的同性恋连环食人魔“密尔沃基的怪物”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Jeffrey LionelDahmer)之口。该犯于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二日被捕。在指认被害人的过程中,尽管他已经记不清到底从什么时间起开始的谋杀,但他仍旧准确地从众多失踪人口的照片中一眼认出了第一名被害人史蒂芬·马克·希克斯(Steven Mark Hicks)。文中引用的即是其在指认希克斯后对警方说过的话].还记得吗,那个性掠夺者只从第一名被害人池姗姗身上取走了‘纪念品’。”

我转向老何:“如果按你说的那样,王睿进门后与两名罪犯激情面对面,应该是王睿在外,凶手在内,对吗?”

“应该是,走廊墙壁上留有王睿反抗的痕迹,显示的方向也是他背朝客厅。”

“就是说他背朝大门?”

“对。”

“那他为什么不逃?即便对自己的身手有一定自信,可那是个一对二的不利局面,他为什么不逃?”

他们似乎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池、方、许、宋是根本没机会跑;彭康尝试过逃跑,却没报警;小姜和王睿是有机会脱身但没跑……为什么?”这更像是在自问,“姜澜也许是被警察的荣誉感害了,但王睿呢?他为什么不跑?”

老何大概是在兜里翻花生,头都没抬:“可能凶手太快了,没给他机会。”

“那他至少可以呼救,走访记录里有邻居或物业管理人员听到过他呼救吗?”

袁适摇头:“没有。今天是工作日,楼里本就没什么人。”

“那无论他是否呼救过,至少他没选择逃跑。”

老何有些明白过来:“你是说……”

“换我,也不会跑。”我想了想,“可那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但凡有点儿实战经验的人都知道,一打二,只要被前后包夹,身手再好也应付不来。就好像那晚袭击我和彬的人强得变态,但被我俩夹击,一个回合就遁了。”

袁适跟老何对视了一眼:“除非只有一名罪犯在场。”

不过是个简单的脑筋急转弯,答案明确:左手制造的刀口、异物插入、“蜘蛛”、潜入监控室、撬门而入、第四节脊椎……今天出现在王睿面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我和彬四手难敌的职业罪犯。

同时,他还是一个高明的模仿犯。

苏州桥下的红绿灯时间长得足够你去上趟厕所或吃个便餐。我准备先把老何送回支队,再去拜访彬。人死得越来越多,事件本身也就变得越来越普通。一路上,我抽烟,他吃花生,谁都不想再谈案子。

斜前方没有任何征兆地蹦出了意外事件:一个在路口投放广告单的小伙子熟练地把彩色十六开印刷品别在雨刷器下、门把手里,或干脆直接丢进敞开的车窗,但一辆京F牌照的车主明显对这种馈赠不感冒,二话不说,下车对着那小子就是一顿暴捶——此公肩宽体阔,力大身沉,没两拳就把那个外地小伙子打翻在地,而后不依不饶地上前一阵猛踢。

不少车主探出头来,有叫好的,不过其他大多都像我跟老何一样,沉默旁观。

我看那位仁兄实在是没有停手的意思,便拨打了110。

老何很是不解:“你就是警察啊,怎么不去阻止一下?”

我满脸无辜地挂上电话:“如果你经常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被窗外扔进来的广告传单砸中脸,就没心思去为这群天外飞仙大师主持公道了。我报了警,至少不算纯看热闹的。”

“他们不就为讨个生活嘛。”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我一摊手,“上千万的外来人口,何必非堆在北京,老家就没生计?”

“喂喂!你这是地域歧视,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

“嗯哼,地球也是全人类的地球……我打赌汤姆大叔沿着密西西比河砍印第安人的时候就这么想的,所以莱温斯基认定总统的老二归全体美利坚妇女所有,吃起来自然心安理得。”

“他们只是发点儿广告,你用不着这么刻薄吧?”

“你以为来这里砍人的还少啊?”

“咱们就没办过北京人奸淫杀掠的案子?”

“制造伤害是我们的天性好吧!”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我靠,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算被广告抽过脸,你总不能说因为他们发广告就活该挨打吧。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啊对!他们搞得漫天飞垃圾事出有因,那位由于昨晚床上不举下车挥拳泄愤的老哥也值得同情,这总可以了吧?要不要升级一下,挖挖国策的根源弊端或参照下太阳黑子的变化周期?”变灯了,我没好气地挂挡前进。暴行还在继续,后面排队观看的突然发现路被堵了,转而狂按喇叭,叫好也变成了稀稀朗朗的不满和抗议。

老何绷着脸,腮帮子鼓得像青蛙一样——他一生气就这德行,而且别指望他能屈尊先找你道歉。

我先把口气放软:“好啦好啦,又不关咱俩的事,吵什么劲啊。”

“我不是跟你置气。”老何侧头看着反光镜,“我们俩争了半天,其实谁都没下车做点儿什么。你打过电话,而我觉得自己的身手不一定能制止他……我们都有了可以袖手旁观的理由——是的,我们总能找到理由,让一切荒谬显得合理。”

我把油门踩得老大,摇头叹气:“没办法,这他妈绝对是人类思维进化的究极形态。”

老何垂下眼皮,又抬眼看我,表情却分明是在自责:“有人说,这个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而且无药可救。妈的,我小时候北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敢回望他,就像不敢去照镜子,“人心都坏掉了。”

“人有可能更好一些吗?”他一直盯着我,“我不记得了。”

停好车,我顺着林荫道朝林园五号楼走去,正好路过那晚我们遇袭的地方,想起彬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

王睿在分局供职的身份迟早会成为焦点,白局的位子已岌岌可危。两名连环杀手,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白领、妓女、医生、姜澜、王睿,凶手愈发地靠近,我们却束手无策……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来向他寻求答案。

仿佛知道我会来,彬就站在阳台上,朝我轻轻抬了下手里的咖啡杯。尽管经历了猜疑、袭击、监视、跟踪,乃至亲友分离,他依旧能平静地站在阳光下,坦然面对这个世界。

仰望他那份从容,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楼上与楼下的关系——马不停蹄地追逐了许多年后,等待我的,依旧是这个场景。

对我而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场景。

“晨晨怎么样了?”彬把一个背包放在沙发上,“我明早要去沈阳参加一个执行异议的听证,周三就回来。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见到她。”

我把咖啡杯放到阳台护栏上:“放心,我保证分局上上下下没人会为难她。”

彬苦笑道:“等你升到局级干部再打包票吧……找我有事?”

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向他详尽叙述了目前所有已知的情况。彬听得很专注,没有插话打断过。末尾,我给出的结论是:理论上,这两名连环杀手,不应存在合作的可能。

“那就是模仿犯。”彬扫了眼楼下一辆白色的民用牌照面包车——我知道,那里面是袁适的人。

“我到现在都认为确实存在两名连环杀手:崇尚性暴力犯罪的变态与一个模仿技巧高明的职业杀手。”背靠在阳台围栏上,我把头向后仰了将近九十度,“问题在于,有谁能模仿那个性掠夺者,而且,还模仿得惟妙惟肖?”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唔……可以说是有吧。”

“我又荣幸入选了吗?”

“可惜,没进决赛。”我转过身,“第一,这个人必须超级能打;第二,他应该了解所有的案件细节——就是那个性掠夺者的作案细节;第三,他具备相当全面的反侦查能力;第四,他很可能非常清楚公安系统的运作机制;第五,他也许有海外背景;第六,他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他不但知道你住在哪儿,而且还知道你对他存在潜在威胁。”

彬把杯子举到嘴边:“同时符合这么多苛刻条件的人可没几个。”

“确切地说,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三个人符合。”

“哪三个?”

我拍拍他:“这里就站着俩嘛。”

彬笑了出来:“你是连捧我带自吹,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你怀疑他?”

“老实说,我越想越觉得是他。”

“你条件定位得太模糊了,怀疑是需要依据的。”

“我是散打的底子,抬腿一般不会过膝。说起来,我还一直想问你学的哪家功夫啊?”我凑近压低声音,“能把大腿骨踢断,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听说跆拳道似乎很擅踢腿呢。”

“那晚你我都没看清袭击者的模样。要说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彬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不会真是这么老旧的桥段吧。”

“一半是白痴,一半是魔鬼还差不多。我从不觉得他有多大本事……可要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的话,没准丫平时二了吧唧的德行是装出来的呢。”

彬犹豫了片刻,没说话。

我索性懒洋洋地趴在护栏上,享受着夏末最好的时光:傍晚和煦的阳光,温婉的风,还有树叶海浪般的碰撞声……真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毕竟我提出的指控过于大胆,彬个性谨慎,一定是在分析权衡。他也许正在考量我“一半是白痴,一半是魔鬼”的评价是否代表了某种会影响判断的主观成见,抑或是所谓“另外一个角度”的切入点能不能站得住脚。

我的“另一个角度”牌天平左边放着左手制造的刀口、异物插入、“蜘蛛”、潜入监控室、撬门而入、第四节脊椎……右边则放着衣着光鲜的袁大博士。

另一个角度?

当石瞻昂然步入包围圈,郝建波悲痛地掩埋发妻,“庞欣”打开院门向我微笑,“蜘蛛”的寒光映射在姜澜的面颊……我相信如果有机会将一切重来,他们依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他是他,她是她,人的性格,左右着未来的方向。

不经意间,他们选择的,竟是无可更改的命运。

“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同样,在那个轻描淡写的时刻,我推开了属于自己的命运之门。

“另一种可能?”彬的样子显得很费解,“又有什么人入围选秀决赛了?”

我的大脑好似魔方般转来扭去:“不,我说的不是那个职业杀手,是性掠夺者……”

“哦?上次我跟你提的交叉比对,有进展?”

“没有,但我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彬垂头盯着地面,又好奇地看着我。

“是王睿!”我突然觉得夕阳好刺眼,“王睿就是那个性掠夺者。”

彬疲惫地活动着脖子说:“不好意思,你这弯儿拐得有点儿大,我一时还不太适应。”

“那把留在现场的凶器,可以说是扬名立威用的旗帜,也可以解释为人赃并获的一种嘲讽。王睿没逃跑,与闯入者的人数无关,他和彭康一样,都是自己心里有鬼!”思路豁然开朗,我越说脑海中思路越清晰,“这个低能的性掠夺者,只有两种行为模式:在心理安全区的范围内随机寻找高风险被害人,或是借由冲动去杀害自己的长期性幻想对象。王睿作为散打陪练,经常会接触到姜澜,那孩子就这么被盯上了……长信大厦那案子,能经常接触到池姗姗的人,包括保安;王睿来支队健身房以前就是做保安的。我不记得案发时排查保安见过他的照片,但不排除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这应该有记录可查。”

彬叫停我:“别光推测,依据呢?”

“很简单啊!”我掏出手机拨号,“比对一下王睿和那个性掠夺者的DNA就知道了……啊对!”拨到半截,我手一颤,“王睿其实是左撇子——他是个伪装成右撇子的左撇子!”

彬语调平稳地“嗯”了一声,我继续说道:“那天我在健身房拿陪练出气的时候,王睿打到最后——就是他被击倒前,打得最激烈的关头,他本能地恢复了以惯用手作为后手拳的正常状态。藏拳的那只手一定是惯用手——这本就是个格斗的基本常识。”

是他!一定是他!

彬眨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成功把握了我推理的脉络:“有道理。应该赶紧让法医队取DNA向市局送检。”

就案件分析,难得在彬面前占了回先机,我乐颠颠地拨着电话,手都有些发抖:“哎呀呀,老韩,你也有失察的时候啊……”

没错,你能看到的,其实我都能看到。

刹那间,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

你能看到的,其实我都能看到……

“彬……”我恍恍惚惚地嚅嗫道。

仿佛有一道白光笼罩在周围,我懵懂地四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种抽离的麻痹感像毒蛇般自后脑向前蜿蜒盘桓,天空的颜色与我遗落的思维都再度清晰起来——

如果说我都能看到,你会看不到吗?

“那天,看到他左手藏拳的,只有……”

不,你没看到,你疏忽了,彬,你一定是疏忽了!

“只有——”

“一个能和职业杀手过招而且还会反追踪的律师。”

“你,和我。”

彬的声音,来自我身后。

“戊戌变法失败的时候,谭嗣同为什么一定要赴死?”

“因为人性的弱点是共通的,谭先生也是人。”

“你这是答非所问。”

“那是因为你不动脑。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了,但谭先生却相信‘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既然‘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那就干脆‘有之,请自嗣同始’。”

“他的就义与后来革命成功,恐怕还不能认定为简单的置换关系吧?”

“谭先生纵然是血荐轩辕,但断不致被冲昏了头脑,天真到以为自己掉了脑袋,就能让老佛爷弹指间崩驾——何况他还是保皇派的。他不知道未来的变法或革命是否能成功,反正他自己是看不见了;但他必定清楚,自己的死,并不能立刻改变什么。”

“但他还是选择了死。这跟人性弱点有什么关系?”

“生活中,很多人——或是每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会出现这种情形:他对即将做出的决定对错与否,或是有意义与否一清二楚,而即便他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错的,也不会影响他的选择。”

“很多事情其实是受到各种客观因素限制的,就好似一个‘局’,你身在其中,不一定能看到出路,所以只能去选择‘局’里唯一的一条路。你的说法太唯心。”

“所谓客观,大多听起来更像是粉饰主观的借口。你所说的‘局’倒是存在的,佛教中把它称做‘相’或是‘障’,咱们这些俗人一天到晚都在里面瞎转悠。讽刺的是,很多时候人们是能看清这个‘局’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执着于错误的选择。”

“照你这么说,谭嗣同的死岂不成了笑话?你等着被骂翻吧。”

“前人的是非,我没有资格评判。但谭先生慷慨赴死、从容就戮的风骨,我是拜服投地不及,怎可能会有嘲讽的意思?谭先生秉执大义,自可‘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只可怜咱们这些庸庸世人,我们抉择的结果,是对是错,恐怕就很难得到什么公论了。”

这段谈话发生在很久以前,地点是湖南省浏阳县城郊,谭嗣同先生的墓地。那时,年近而立的我们只是初识,且都单身。我出差他公干,异地巧遇,相携至召山脚下,凭吊这位诞辰百年有余的先行者。

记得那是个好天气,骄阳当空,万里无云。墓地隐现于一片葱葱绿草的簇拥中,间或有几朵白色与黄色的小花,顽强地探出头来,在烈日营造的漫山欢腾里,绽放出生命的绝望。

一晃,八年。

真希望,时间能停下来。

脑后的一记重击令我晕眩了半秒,一条手臂幽灵般地锁住了我的脖子,身体重心随之向后倾斜……彬!

我猛压下颌防止窒息,反手从背后抽出甩棍,不及打开就回戳——他闪开了,人已到我身侧,脚下一别,拽着我的头就朝护栏上撞。我左肘砸在他肋下或是腹部,右脚从别子里绕出来,凭借一股蛮力怒吼着把他整个人顶向阳台的另一端。

察觉到他后退中在单腿发力起跳,我回手去护不赶趟,只能含胸缩头……彬摔了出去,我左腮也结实地挨了一膝盖,向后踉跄几步,靠上了墙。

一团黑影扑面压来,我右手自下而上,腕子一抖,甩棍扫了过去——半截就被一带一别锁住,小臂直接给窝回胸前,左腮又挨了一肘、两肘……我忙沉腰,下意识地抬左臂护头。

最后一击撞在了面门上。

迷迷糊糊滑倒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根木桩一样,被把大铁锤一下下砸进了地里。

彬……

4

“第一下没把你后脑敲漏,韩彬应该是留手了才对,看来他还是没能狠心杀了你。”袁适按下指挥车的通讯器,“开快一点儿!”

我失神地坐着。一名女警替我止住鼻血,处理了眉骨与左耳根的伤口,把用毛巾包好的冰袋垫在我脑后。

彬,你都干了些什么……

“谢谢……”

袁适回过头:“嗯?”

“谢谢你及时赶到。”我把冰袋搁在大腿上,“也替我谢谢你派来的弟兄及时报信。”

“一个两处骨折正送医院,另一个昏迷不醒……不过他们没报信——谁知道你们在阳台打起来是因公因私?等韩彬收拾好东西下楼,他们连报信的机会都没了。”

“那你怎么赶到了?”

“因为何法医协助西城支队验尸的时候找到了池姗姗遗失的耳环:验尸过程中,X光片显示王睿左肩三角肌里有异物……把王睿的DNA送去与凶手的DNA做了比对,两者吻合——证实他就是杀害池姗姗、方婉琳、许春楠与姜警官的人。何法医认为是王睿自己把那只耳环给嵌进去的,没感染败血症真是奇迹,大概他很痴迷于这种持续痛感体验带来的性愉悦。”

“所以你就知道是韩彬杀的王睿?”

袁适支吾了一声,背过脸:“其实……通过手机做三角定位后,来到人民大学,本是想带走你的。”

我迷惑了两秒钟,随即会意地笑了。

“能打,了解案件细节,有反侦查能力,还非常痛恨凶手的人……你是最符合条件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透着不忿,“这本就是很合理的推测。”

毕竟我也刚怀疑过他,而且是基于几近相同的思路。我诚恳地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韩彬并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只要他不招供,没有证据能证实他杀了王睿。”袁适递给我一个通讯耳麦,“他连测谎都无所谓,还怕接受讯问?又何必袭警出逃呢?这等于承认自己有重大嫌疑嘛。”

我试着戴耳机,结果疼得一塌糊涂,干脆放弃:“显而易见: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他杀的。”

“你是说宋、彭还有那几个……”

“除了女的以外都是。”我掏出杨延鹏拿给我的那张医疗队名单,“一旦被怀疑或监控,继续杀人就不方便了。”

袁适抢过名单:“他还要杀谁?”

“那上面,除去被我划掉的五个人,赶紧找找其他人吧。”

“你从哪儿找到这些名字的?”

“说来话长……”我合上眼睑,闭目养神,“总之,去查查那几个名字,就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了。”

通讯台传来报告:“北四环路学院桥探头发现嫌犯驾驶的白色本田SUV,牌照号为京EW7368,正自西向东行驶,请确认。”

“就是他!”袁适扑向通讯台。

刘强下令:“马上组织拦截!”

“路况良好,车快到志新桥了,最近的拦截卡也得设在望京桥附近。”

学院桥——志新桥——安慧桥——望和高架——望京桥——四元桥……

彬,你要去哪儿?

我把冰袋轻贴在耳侧:“不行,之前有京承高速的入口,必须在他上高速前拦下他。”

袁适一指我:“照他说的做。”

刘强有顾虑:“在环线路上拦截太冒险,车速都太快……”

“照他说的做!”

“朝阳分局的人已经往那边靠了,但来不及在……”

“照他说的做——或者换其他人来指挥!”

我冲袁适摆摆手:“刘哥,附近有咱们的人吗?”

刘强小声问候了袁适的家人,扫了眼屏幕:“有,巡查支队两辆车快到望京西桥了。”

“让弟兄们全力向安慧桥开,务必在望和高架前进入西向东主路。然后截停所有民用车辆,把路堵死,逼他弃车。”

刘强布置的同时,老白的电话打了进来:“什么情况?”

“韩彬有重大作案嫌疑,正进行围捕。”

“他作什么案了?”

“他可能杀了王睿,还有……”

“王睿?就是害死小姜的那个杂种?”

“您知道了?”

“小何刚给我送来报告。谁指挥呢?”

“刘支和袁博士。”我注意到通讯台里传出消息:巡查支队已抵达安慧桥,正在设卡。

“说韩彬杀人,有证据吗?”

“没有,不过他目前还是袭警现行犯。”

“袭警?他打谁了?”

“我,还有两个市局的弟兄。”

老白静默了一会儿:“谨慎处理,先把他带回来。”

谈何容易。

“目标自安慧桥出口离开主路了!”他打算进入市中心吗?

袁适大喊:“所有单位向目标包围!封锁左近路段!”

“知道了头儿……有情况,我先挂了。”

大概是第一次,我回答得很没把握。

和我担心的一样,彬离开四环主路后,向市中心疾驰而去。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越是繁华地段,越利于摆脱追捕。

“目标一路向南,我们现在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赶快在安定门桥前北向南路段设卡,目标已驶过安贞桥!”

“他撞倒了隔离栅栏……”

“二组报告,目标逆行冲过了拦截卡。请求增援!”

“朝阳巡查支队来了,正沿交道口南大街迎面包夹。”

“收到五组回报,二环路安定门桥东西双方向路段已封锁。”

“目标驶过安定门桥!向南开了!”

“朝阳支队抵达交道口。交道口东大街与鼓楼东大街双向路段完成封锁,务必在交道口堵死他!”

“目标弃车!行动队报告,目标弃车!”

“他把车横在路上,全堵死了。行动队快下车去追……”

“他钻胡同了!目标穿黑色短袖衬衫及黑色长裤,随身携带一棕色背包,自交道口北侧胡同向西南方向移动。所有左近人员全部下车实施围捕。”

……

傍晚十九时许,我乘坐的指挥车抵达现场——彬已被近百警力包围在鼓楼东大街南锣鼓巷里。作为四九城最古老的街区之一,跨越近一公里的区域内分布着至少十六条胡同,给搜捕带来了严重的困扰。

刘强问我:“你是被偷袭的,正面接触的话,有戏吗?”

虽说是悠关面子的大事,我还是禀实相告:“悬。”

“三人一组,自外向内渗透搜索,呃……”见我轻摇了下头,刘强改口道,“四人一组。把交道口派出所设置的安防监控画面接到指挥车里。”

“他想去哪儿?走投无路了?”袁适站在电子地图前,单手托着下巴,“监控画面里一直没发现他——这倒符合他的一贯风格,但他打算往哪个方向跑?”

“西边是后海,可他必须穿过地安门大街,这条路封死了,走不通。”刘强指了一下布控标记图,“朝阳巡查支队的把守在外围,包括交道口南大街沿线都密不透风。”

“那他只有向南跑,南边不就是……”袁适略显兴奋,“景山方向?”

我觉得好无聊:“对,再多跑两步就快到中南海了——除非他脑袋被门挤了。”

“啊?”

白痴!以平安大街为界,再向南,就不只是“市中心”的问题。之所以眼下只有百余人众参与追捕,是因为大部分警力都布置在南边。如若让彬突破封锁进入有中央领导办公与居住的区域,所有相关分院、局的干部就可以洗洗干净,准备集体裸奔下课了。

“他会不会在这里有藏匿点?”

“无所谓吧。”我盯着地图说,“反正是平房矮墙,一个健步就登堂入室了,整个街区全是藏匿点。他既然没出现在各胡同的监视画面里,那不是藏进了某个院落里,就是一直利用穿越民居来移动,当然,不排除他会钻个下水道什么的——不过从排污管道结构图上看,没有什么合适的出口,仅有的几个也被看死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迟早会暴露的。”

刘强并不乐观:“这一带地形复杂、人流量太大,而且还有很多国外的观光旅游团进出,不好找。要能早把他堵下来就好了,够背的。”

我拿着瓶冰镇矿泉水继续敷着脑袋:“不,这不是背不背的问题……”

袁适和我的观点差不多:“嗯,韩彬非常了解运作机制,他袭警出逃的时候就应该估算出被包夹围捕的大概时间和地点了。选择这个地区,肯定是相信这里有利于摆脱咱们——毗邻敏感地带,警力不易集中;人群构成复杂、密度大,便于隐藏;道路四通八达,可选择的方向多……这必定是他盘算好的出逃路线。”

负责监控视频调度的民警汇报:“目标出现在东边的沙井胡同!进了一家服装饰品店。七组回头,就在你们身后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封锁两侧路口,七组给我百米冲刺!”刘强抱着话台喊道,“其他各探组……”

我抢过话台:“其他各组留在原地待命。七组,快!”

刘强会意,点点头——连石瞻都会用声东击西的战术,这次可不能犯相同的错。

“七组报告,目标不在店里。老板娘说他进来随手拿了一件红色外衣、一件蓝色衬衫、一顶黑色的遮阳帽以及一副茶色墨镜,扔下一些钱就从后门出去了……”

“你他妈倒是追啊!”

“已经在追了……”

我观察着地图:“让北边黑芝麻胡同的人包夹他。通知所有人,他可能变装了,我就……晕!”

红色、蓝色——排查范围一下扩大了两倍!

果然,各探组立刻回报,到处都发现了“可疑目标”。

刘强急得大叫:“别乱!把圈子缩小到沙井胡同附近!”

监控视频又传来消息:彬出现在黑芝麻胡同北边的前鼓楼苑胡同。他怎么穿过去的?

袁适嘀咕了声“Shit”,拿上步话机跑了出去。

“目标出现在鼓楼东大街中心,没换衣服,意图逃往宝钞胡同,被堵回来了。”

“没追到人,我们和八组的碰头了,人去哪儿了?”

“派人!让外围朝阳支队派人保护袁博士,他离开指挥车了!”

“目标……他在西边,东城中医院门口!”

“一组报告,目标可能进入医院门口的地下排污通道……我们现在要下去追,请求增援。”

“排污通道有岔路,请求分队搜索,指挥车……”

“正在查结构图,等一下。”

“先搞清楚都通向哪几个出口,封锁所有出口!”

暴露之后还钻下水道,这不等于入瓮待毙吗?我凑到指挥台前:“等等,他钻的通道是排污道还是天然气管道?”

刘强和一个民警交谈了几句,回头答道:“是电讯和……”

我的天!

“他——”

没等我的话出口,所有的监控画面瞬间黑屏。

刘强怔在原地:“他破坏了安防电力线路……”

“不只是安防线路。”我透过车窗望向外面,“还有交通设施电力线路……让交警增派人手吧,要大塞车了。”

暴露自己、买衣服、破坏管线、黑监视器、制造交通拥堵……

彬,你到底想做什么?

“六组赶到第二出口。井盖开着,人已经跑了!”

“他肯定还没离开这一带,继续搜!”

“派人去检修线路!”

“鼓楼路口红绿灯灭了,堵死了!”

“六组报告,有群众反映目标从地下通道出来后向西走了,就是鼓楼三岔口方向……”

“东城支队增援到了。”

“交警抵达鼓楼路口,正疏导车辆……”

越来越多的包围力量聚集到这里——他在制造混乱。

我戴上耳麦,信步离开指挥车,沿鼓楼东大街向西走去。

我们失去了监控画面,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在这样一个交通枢纽地带,红绿灯失灵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路上已经排满各色车辆,再加上个别不守交规违章停车或占非机动车道行驶的……交通完全瘫痪,如此一来,现场民警就不可能驱车移动了,就是说——

“我赵馨诚,刘哥!”我拔腿就向西跑,“路口!鼓楼路口!他是想从路口开车跑!我们的车都被堵在这个区域,不方便追。封锁鼓楼路口所有的出逃路线!设卡盘查车辆!”

“不可能,路段压力太大。咱们的人已经过去了。地安门派出所封了西边的旧鼓楼大街,随时可以进行拦截。有没有办法知道他会通过什么方式搞到车?”

不同颜色的衣服——彬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他想浑水摸鱼!旅游大巴!”我瞥了眼堵在路上的一辆“中旅”巴士,“有很多国内旅行团都是统一着装的!他在等穿着红色或蓝色服装的旅行团车辆。让路口的人截停所有旅游车辆!”

“交警通报,刚才放行的两辆大巴里,其中一辆‘中青旅’的车上都是穿蓝衣服的……”

“追上它!没车就临时征用社会车辆!”

“地安门派出所在旧鼓楼大街把车迎头拦下来了,差点儿撞上……”

“行动队快去支援!上车搜查!其他人不要变换位置,留守你们的位置!重复一遍,各组务必守住自己的位置!”

我一口气跑到鼓楼西北侧的街口,只见一辆白色的大巴停在路当中,我们的人簇拥在周围,正展开搜查工作……本能地,我感觉彬不在车上——抑或说,以我对他的了解,实在无法相信这么容易就能把他摁住。

“他不在那辆车上。”通讯频段传来袁适的声音,“我和朝阳支队的同志刚在鼓楼北边的广场绿化带里找到了他买的东西,两件衣服、帽子、墨镜都在……”

此刻,我才发觉眼前不协调的地方。“地安门派出所用什么车实施的拦截?我看到的这辆警车的牌照号段可是咱们巡查支队的。”

线路里乱了一阵,我只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那是来增援的行动队的车吧……”

“是我们的车。”

“哎?那咱们的车呢?”

“我记得刚才车头不是停着两辆……”

我仰天长叹,懊恼地摘下耳麦——时不利兮可奈何,收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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