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奔

刀锋上的救赎  作者:指纹

1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窗台拿烟,怀里的雪晶像猫咪一样发出充满倦意的呜呜声:“又抽烟你……”我忙把手放回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自从结婚以来,她值班我加班的,好不容易俩人同时回家,还大多是已经累得半死的行尸状态。岂料在目前这种紧张时期,我们反倒再次拥有了蜜月般的悠闲,真是祸兮福兮地搞不明白。

雪晶裹着毯子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你睡一会儿吧。”

窗外,就是中德大厦的正门。除了对这家快捷酒店的设施略有不满之外,袁适确实提供了最好的监视据点。

不过我的监视工作比较漫不经心,至少从雪晶过来之后就小差不断。也许是之前的假绑架事件让她在感动之余兼备了某种浪漫体验,反正在接到电话后,她立场鲜明地站在了我这边。

我突然意识到,人和人的联系就是这样微妙。我认识彬,娶了雪晶,其实他们本可能与我毫无瓜葛。雪晶也许会做老处女或在奶孩子,彬会成为另一个“黄道十二宫”,或被押上刑场挨了枪子儿——没有任何分别,反正与我无关,他们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荣辱,不碍我蛋疼。

“你选择,我选择,他选择,所有人都在选择……嘿嘿,我们在选择命运,殊不知,命运也在选择我们。”

时天说得没错,命运是无数选择交错编织的紧身衣,附在每个人身上,犹如附骨之疽。彬可以选择不杀人,雪晶可以选择不嫁我,我同样可以选择搂着老婆在这里一直住到圣诞节,不去管窗外的是非纷争。

“在想什么?”雪晶一定是看我出神了很久。

“想我其实可以放弃……回支队接受调查然后辞职去干点儿别的,几年之后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孩子,咱家的乌龟也就有希望活过半百了。”

她盘腿坐着,上半身摇摇晃晃地扎进我怀里。“这是个好主意啊!”随后她又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其实你希望他放弃。”复又钻进我怀里,“问题是他不会,所以你也不会。”再抬头,“不过放弃依然是个好主意!”

“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所以我知道彬不会放弃,就好像雪晶知道我的“放弃”只是挂在口头上的好主意一样。

我大度得很虚伪:“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少抽点儿烟而且比咱家乌龟活得长。”雪晶转身靠在我胸口看天花板,“我也希望袁大博士别太草包,省得我老公左右为难。”

“袁适没那么弱智,不是每个留美博士都能有那么惊艳的履历,他还需要时间。”

“唔,你或韩哥带他十年,他应该有希望赶上我的水平。”

“没口德。”我作势弹她脑门,“袁适办案秉承的一直是西方的犯罪剖绘技巧,这种理论基础应该是建立在西方国家的地域、人种、经济、文化,甚至政治特征上的,再加上有联邦调查局专门与之配备的强大技术支持,得几面小红花不奇怪。”

“哦……然后他见谁都是小李飞刀——就那一招儿?”

“生搬硬套的悲情哥。”我搂住雪晶,“给他点儿时间来适应自己的祖国,期待下这孩子美好的未来吧。”

“不能让别人来做吗?”她语气有些变化,“一定要你来?”

“需要有一个了解彬的人来帮袁适。”我五指张开扣住她的一只手,“除非有人能说服老何。”

“找阿禹吧!他不是你在工作室的开山大弟子吗?”

“那小子比袁适还教条,去了也是炮灰,而且他几乎没接触过彬。”

“瞳呢?”

我心里动了一下。瞳曾经是彬最出色的学生,而且似乎还是依晨出现之前彬唯一的绯闻对象,不过……

“她很多年没露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唔……韩哥退出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她。其实那会儿我们都以为韩哥会把工作室交给她呢。”

“对喽!如果说她念旧情的话,肯定不会帮我——不帮彬就算好的了;即便她不爽彬,也肯定更不爽我。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帮我。”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雪晶看都不看把手机拿给我:“官人,你的新欢来电了。”

袁适似乎先是长出了口气:“我是现在敲门,还是再给你们半小时收拾?”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恐怕需要更多时间。”

“那就不跟你废话了。”我听到了砸门声,“穿上裤子,开门!”

等送走雪晶,袁适才把目光由窗外收回:“都第三天了,还是没动静?”

我关好门,问:“支队那边有动静吗?”

彬劫牢翌日,市局已认定其正策划出逃,并全面展开封锁与跨省搜捕行动,重兵把守各交通枢纽及出京路段。

“没有……潘警官天天来,你有一直在监视?”

“我什么时候说是在这里负责监视了?”

袁适闭嘴运气:“我给你开的是蜜月套房?”

“只是找个就近的地方枕戈待旦。”

“等到哪个‘旦’?”

“和彬一样,等到老鼠出洞或是猎人撤套。”

袁适望向窗外一辆老款标致,“这么简陋的圈套,韩彬不会喜欢的,至少该伪装得有诚意一些才好。”

“我倒觉得咱白局这次是煞费苦心,诚意满载。”我也走到窗前,“这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暗哨,而且是中德大厦前后左右六个出入口唯一的监控组,估摸着车里的人还没出入口的数量多。”

“嗯,韩彬也能看出来,但梁枭现在还活着,就是说韩彬没跳着慢三步进去——他要么是已经放弃杀人,要么就是……”

“每天上午七点多的时候,借着太阳公公灿烂的笑脸,北边总参防化部家属楼四层左数第一个窗口就会有点儿诡异的小反光。”

袁适思忖着扭头看着我,没说话。

“下午三点过后,东南侧的乔新小区十一楼九层西北朝向的那个窗口也会出现相同的闪光点……”

“两个监视据点?”

“我的位置只能看到这么多,不过依老白酷爱人海战术的风格推测,大概类似的监视点不会少于六个。”

“你确定?支队从没说过这里有特别布控。”

“连保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扎实,还能说没诚意?”我把窗户开了条缝,点上烟,“看来老白是没太在意咱们国际友人的安危,这套儿码的,纯粹是许进不许出嘛。”

袁适的表情显得喜忧参半:“我可以期待韩彬无法识破吗?”

“遗憾得很,不能。”我用力嘬了口烟,险些呛到自己,“即便他没我这么帅的观察角度,但某些无视交规胡乱停靠的车辆,突然爱好东张西望的大厦保安,‘7-11’便利店凭空冒出来的午夜熟客,还有曹伐同志那隔着两站地都能闻到的口臭……”

“以及目前完好无缺的梁枭都可以证实韩彬没上当?”

“嗯,他在观望。”

“等白局长撤下布控?”

“或者梁总出来遛弯儿。”

“那他的等待就要结束了。”袁适严肃地注视着窗外,“可靠消息:梁枭以及六名随行人员正要返回美国。”

我一挑眉毛:“哦?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一点四十,美联航空UA5455,直飞洛杉矶。”

“韩彬在庞欣床前的墙上画的就是这个。”袁适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尺寸超大的照片,比较了一下,递给我其中一张。

我横看竖看,只看见白墙上点了几个黑点儿:“你确定这不是一群苍蝇的尸体?”

大概我的态度在他预料之中,袁适低头继续翻文件:“我找来了海淀区的地图做参照,两者比对,左上那个点,和宋德传的遇害地点吻合。”

我心不在焉地一手拿照片一手拿地图:“啊呵!左下这个呢?”

“车公庄,‘王睿’的住所。”

我把地图拿近了些:“正中间这个是北太平桥?”

“应该就是张明坤的自杀地点。而左中这个点与海淀医院吻合。从彭康到庞欣,他在这里先后杀过五个人。”

“右下这个点是……”

“美术馆一带,顾帆的家。中间偏上的是预审大队的看守所。”

“看守所下面那个呢?”

“健翔桥一带吧,也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案件……关键是这个。”他指着右上方的一个相对浓重的黑点,“参宿七。”

“温哥华?[加拿大温哥华“环境犯罪学调查中心”所开发并使用的“参宿七”是目前世界上最为权威的地理犯罪剖绘软件]”

“不。”袁适盯着我,似乎期待我的重视,“是中德大厦。”

我成心胡扯:“我还以为是在暗示当年移民加拿大的陈娟呢。”

“除了已知的作案地点外,还有三个不知所谓的点。我一直在查,目前还没发现什么。但他的作案路线——”他把我手上的照片顺时针转了九十度,“是Orion,别告诉我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猎户座。

“就算很像,所以呢?”我竭力挤弄出学生求教的虔诚姿态,肚子里却忙着搜罗冷嘲热讽的枪炮导弹,不料袁适只摇了摇头,无奈,或是遗憾,几近悲伤。

“我仔细考虑过,你说得有道理。韩彬信手点了这么几个点儿,也许只是为了误导我们……画的是什么无所谓,只要能把当时剩余的机动警力引到一个通讯信号不畅的地方就OK了。”他滞重地坐了下来,右手抠着深蓝色衬衫的袖扣,“当我拼出这个图案的时候,自己都在嘲笑自己……我想了很多种可能,还找来国际象棋的经典残局做比对,试图从中解读出有意义的线索。”

他的样子让我很不好受。

“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似乎是为了增加我的负罪感,他继续说,“我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这样画,也不明白他是否为了完成这个图案刻意选择过谋杀目标或作案地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是猎人——或者他正被其他猎户追杀。”

“不必太介怀。”我放下照片,无目的地扫视着桌上的其他材料,“我和他相识八年,了解的也没比你多哪儿去。”

“他是我唯一无从解读的罪犯。”

“那又如何?”我想拍拍他,手伸一半又缩了回去,“我们还是有机会抓到他的。”

“梁枭明天就离开,这会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吗?”

“他在以少打多,就算没有警车沿途护卫,光靠梁枭自己的保镖,他成功的概率也还是很低。”

“在车底盘或特定位置安放炸弹呢?”

“他可能有这个技术,但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为什么?”

“这不符合他杀人的准则。”

“刺客型人格准则?”

我原地踱了几步,最后坐到袁适对面:“知道他案发后,周围的朋友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评价是什么吗?”

“好像听你提过,是认为他杀人一定事出有因之类的吧。”

“差不多。”

“明白了,安放炸弹存在伤及无辜的可能性,他需要合理化的谋杀。”

“所有人都觉得合理,包括他自己在内。”我又掏出根烟,在拇指上磕打着,“彬不想被归为平庸的嗜杀者。”

“但他只是喜欢杀人,对吧?”袁适把桌上的烟灰缸朝我推了推,“陈娟也好,韩依晨也罢,其实都是借口。”

我机械地磕着烟,感觉手指越来越凉。

“所以他不随意杀无辜者,因为这会让他显得低级,至少如果有一天案发,他不愿和Joseph Vacher或是Peter Sutcliffe[约瑟夫·瓦彻(Joseph Vacher)与皮特·威廉·撒特克里夫(Peter William Sutcliffe),分别为法国与英国历史上的著名连环杀手]归为一类……他肯定不只杀过这么几个人。”

我把烟慢慢地捻碎。烟草在手指间摩擦,吸走了汗水。

“他亲口告诉过你吧?”

撕开过滤嘴上的包装纸,把浅黄色的中心部分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我的鼻尖似乎也很凉。“嗯。”

“也好。至少不用担心他会袭击监视据点的警察了。”袁适从我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又塞了回去,“不过这真能骗得了他自己吗……我是说,以他在犯罪研究上的水平,应该很清楚自己是哪类罪犯。”

“这个啊,”我从床头拿起手机,“一会儿有机会你问问他吧。”

袁适沉默了几秒钟:“不会说你知道怎么联系他吧?”

“不知道。”我缓慢、坚定地拨号,没有一点迟疑,“但我大概猜到他会怎么进中德大厦了。”

他当即蹿了起来:“怎么进?”

我把电话的免提打开,放到了桌子上,几声等待音之后,没人接;我按下重播键,袁适看到号码,大惊失色:“你疯了!”

这次响了一声电话就通了,对面问道:“喂?”

袁适连大气都不敢出。

“喂?谁啊?说话!”

我舔舔嘴唇,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个小兔崽子!”

我叹了口气:“头儿……”

“姓袁的跟你在一块儿吗?”

袁适看着我,逐渐镇定了下来:“白局长,我在。”他再笨也该反应过来了,能在中德大厦周围布下这么多监视点,梁枭办公室正对面的酒店里都住了什么人会没查?我看破了老白设的局,领导一样掌握着我的行踪——只不过彬大概两样都发现了而已。

“想回家住了?那就跟我去市局把问题交代清楚。”

“我不是韩彬的同谋。”

“你要真是,他还能留你活口?赶紧滚回来!别他妈在中德给我捣乱!”

“我这就回去,不过……请您对大厦实施围捕吧,虽说不晓得是不是还来得及……”

“围捕?你看见韩彬进去了?”

“没,但十有八九,他已经在里面了。”

2

路过标致车的时候,我看到副驾位置上曹伐叼着烟卷,一脸迷惑地盯着我俩。袁适对口臭哥相当不屑,却也同样迷惑于老白的决定:“明明外围人手充足,为什么让我们先去探路?”

“因为梁枭的法国身份和崴尔公司的美国背景嘛,人家两大帝国使领馆同时施压,支队民警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能捉奸在床还好,要没抓到彬,公安部还不得一怒之下取消海淀分局的建制?”

“啊哈,所以让你先探虚实?”

“我已经被内部协查了,反正是有罪之身,大不了无期变死缓喽。既然掉不了脑袋,我又不在乎,老白肯定也没啥负罪感。皆大欢喜。”

“罪人啊,他可还让我必须和你一起进去哪!”

“唔……好歹你也是市局的来头,估计老白是想万一真触雷的话把上级单位拉来一起殉情。”

“Damn!我可不想为你殉情。”

“别那么决绝好不好。亲爱的,带家伙儿了吗?”

“外套里有支钢笔,裤裆里有门大炮,够了吗?”

我费解于袁大博士啥时候也开始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而且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意淫自己的雄伟。

进了大堂之后,袁适向半睡半醒的保安亮了下证件——其实就算他亮的是火锅店折扣卡我估计保安也不会在意。我们径直走到电梯间。晚间只有一部电梯运行,而且就停在一层。

进了电梯,袁适问我:“你还没告诉我韩彬怎么进来的。”

“最不可能的往往却又是最有可能的,就好比我会跟一个基佬同乘电梯——这孤男寡男的,真的,我好怕。”

袁适每次都得先过滤掉我的嘲讽挖苦,甚至人身攻击再作思考,也算不容易,这大概多耽误了他几秒钟:“你是觉得韩彬会和梁枭找来的那名杀手合作?”

“他最擅长同各色人等合作,我甚至相信他有本事同时邀请胡佛跟阿尔·卡彭[约翰·埃德加·胡佛(John Edgar Hoover, 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由调查局改制后的第一任局长,任职长达三十七年。阿尔·卡彭(Al Capone, 1899—1947),美国芝加哥黑手党教父]一起斗地主。彬总能找到人性的弱点,而且也懂得如何利用这些弱点。”

“但那名杀手是要杀了他……”

“前提是出于私人报复性质,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可能跟老白一样,不大在乎梁枭的死活。咱们梁总仗着美法两个后爹牛逼了半天,到头来不过是鱼钩上的蚯蚓罢了。”

“所以他就一定会出卖梁枭?”

“黄锋话里话外的感觉就是,他们这帮一起给越共当过枪的战士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还是相当排外的那种……大概是比哥们儿波西米亚一点儿,比断背布尔乔亚一点儿的状态。”

“有点儿乱。”袁适挠着左腮,“你是不是想说韩彬会找到办法联系那名杀手,然后说服他协助自己进入中德大厦干掉梁枭,最后自己再随他发落?”

“除了最后那部分是生死对决还是破镜重圆不好说,其他的意思差不多。”

电梯到了二十五层,袁适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这种推测毫无依据?”

“对大厦的监控包括了人员和车辆的进出,但为了保密并免于被再次投诉,支队是不敢查崴尔公司的车的。彬肯定也发现了,这是风险最低、成功率最高的渗透手段,前提是必须有内应。那么他会随即发现,找到内应这条路,其实可行。”

“而且——”我指了指崴尔公司的玻璃大门。

袁适警觉地望着空荡荡的前台:“居然没人……不是说他有保镖……”

“不,看那里看那里,左下角。”

袁适这才注意到露在前台下面的半只鞋:鞋底朝上,从倾斜的角度来看,可以大胆猜测应该还连着一条腿。他立刻像只受惊的壁虎一样贴墙而立:“这!这……”

我半蹲着扫视楼道两端,掏出手机:“如果那哥们儿不是在给办公桌口交的话,我想咱们应该可以呼叫增援了。”

领导的反应还算快,连集结带封锁五分钟内就完成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对袁适说:“你去一层接应他们吧,我在这儿盯着。”

袁适没动,不过能看得出来相当紧张——或是亢奋:“你是想进去吧?”

我把后腰别的甩棍换到身侧:“嗯。”

“你想试试能不能救下梁枭?”

我歪着脖子瞥他。

袁适也回瞥我:“总不能是去观赏韩彬杀人吧。”

“我不大了解梁枭的为人,即便是他有可能策划并谋害了陈娟,我也没资格评判他。”我的喉咙一阵干涩,声音似乎随之变得有些嘶哑,“何况我跟老何都不喜欢彬杀人……但如果说彬杀谁最能让我接受的话,前三名一定是希特勒、东条英机和这个姓梁的畜生。”

袁适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这算不算高抬梁枭了?”

“谁都无权不把人当人。”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你急着进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

“看来真得陪你殉情了。”他深呼吸了口气,把衬衫的扣子多解开一个,“我和你一起进去。”

我居然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你那几招跆拳道,实战里用过吗?”

“我在加州举办的第十七届……”

“哦算了,走吧。”

从前台到梁枭的办公室门口,我们先后跨过了五具尸体。所有保镖都是被利器刺死的,伤口均在要害,而且技巧精湛,出血不多。

袁适压低声音:“血还没完全凝固,他们被杀不久,韩彬……”

“应该不是彬。”我贴着墙慢慢靠近实木质地的黑色屋门,“几乎都是被近身袭击的,而且没有反抗的痕迹,杀他们的是内应……我也记得那家伙比较偏好用匕首。”

扶着门把手轻轻压了一下,门没锁。我担心地看看袁适,本想再问问他是不是该下楼去和大部队会合,又觉得多余——这节骨眼上想让他退场,即便是出于面子考虑,恐怕他也不会缩头的。

“注意门后。”我一推门,闪进了房间。

虽说是在夜晚,借助台灯的散射,梁枭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地豁亮。我眯缝着眼睛端详了片刻,才辨认出瘫坐在办公桌后总裁宝座上的那个人形是梁枭:他的脸已被打得塌了半边,一只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这倒使得另外一只睁开的眼睛显得格外骇人,眼神空洞、茫然。从那道自胸口起向下一直延伸最后消失在桌沿边的、几乎把他剖成两半的伤口来看,是不用再担心他以任何形式投诉什么了。

办公桌后,落地窗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相隔不远。左侧的人背对我们,而右侧正对着门口的,是彬。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我觉得体温骤降,心脏狂跳。

彬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款连帽卫衣,黑色的条绒裤,一只手扶着窗棂,另一手握拳抵在嘴边,整个人显得简约、安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在这个说不好算远还是算近的距离里,我读不出他的表情,是淡定,抑或忧伤。

他微微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对左侧那个人说:“集结得差不多了,警察随时会冲进来。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

那人转过身,右手拽着灰色皮夹克的衣襟,看了眼彬,随后似乎刚发现我和袁适也在场,显得有些懊恼。他的样貌相当普通,谈不上有什么特点,勉强也可以称得上英俊。和彬比起来,他更具张力,更外露一些。彬对身边的一切总是当情景剧看,而这个人则是反感世间万物,无时不迸发着愤怒。我注意到他投射出杀气的双眸和彬一样——漆黑无边。

“放弃吧。”我开口道,发现自己的音调竟有些忽上忽下,“梁枭死了,你算遂了心愿。还有你——”我伸手指了一下,借机让自己偷喘口气,“前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的阮八同志,你们已经全部被包围了!”

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算是默认了我的指认。

我斜眼想示意袁适也说点什么好拖延下时间,却只看到鬓角直流汗的跆拳道大师正目光飘忽地筛糠,眼神无规律地游走在尸体、活人与脚下的地板之间。

阮八嘴动了动,但好像又不打算当着我的面和袁适说什么,只朝彬摆了下手,而后便绕过写字台直冲我走来。我抬起左手做出拦截的动作,右手去抽腰侧的武器,大喝道:“你!站住别动!”

彬似乎在后面说了句:“别杀他们。”阮八那时离我应该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也许是我眨了下眼,因为随后他已经贴到我身前了。我还没能拔出甩棍,便慌忙向后撤步。袁适大喝一声——不晓得是出招前的仪式还是纯为壮胆,从我左后方杀了出去,双腿连环踢出,显示出良好的柔韧性与协调性……平心而论,煞是潇洒矫健。

不过,他的第一腿就没够着人,第二腿被阮八打了回去。我没看到出拳动作,但袁适的腿踢到半截就相当违反惯性规律地被迫收招;等他抬另一条腿——抬得老高老高,并试图施展一记下劈的时候,阮八滑步贴近,左手架在他已抬过头顶那条腿的大腿后侧,弹指间就把袁适固定成了一座金鸡独立的劈叉雕像。

我惊叹得忘了上去帮忙。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今儿个算见着什么叫四两拨千斤——当然,如果左手的格架是四两的话,阮八随后俯身打在袁适——部位不大好讲,大概是肛门与“大炮”之间的部分的那记右拳,肯定是千斤之力。袁适短促地叫了一声,直挺挺向后仰倒,却又被阮八翻腕抓腿拽回来,半腾空一肘砸在脸上。

美跆联黑带二段袁适出场不到十秒,被技术性击倒,简称“KO”。

阮八落地后一步绕过袁适的“尸体”,出现在我侧面。我忙斜抡右手的甩棍去打他的头,胳膊还没落下,腋窝就中了一拳,随后还是这拳反手又捎了我下巴一下。幸亏我提前就在后撤,否则可能比袁适退场还快。

落地的时候被沙发硌了一下,起来我就看到彬从后面一踹阮八的膝窝,就势踩住他一条腿,双臂锁住了他的脖子,突然又触电般地闪开。阮八回身挥动拳肘,破空的风声异常锐利,我能看到他手上多了把青黑色的匕首。彬连退几步,边闪躲边用截腿偷袭阮八的支撑脚,并趁阮八重心倾斜的一瞬上步别腿,掀翻了他。

我立刻冲过去双膝滑跪在地,一棍子砸在阮八面门上,阮八抬拿刀那只手去护已被打变形的脸,被彬一脚踢中手腕——匕首飞了出去。

第二次挥动甩棍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彬突然扑了上来,一记弹踢正踹在我脸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棍子也脱手了,随即被揪着头发拖到一边。彬用膝盖压住我胸口,银色的项坠垂在我脸上,他喘气的声音很粗重:“告诉你别再管的!”

我被不知道是哪儿流出的血呛了一下,没答话,伸手去拽他的项链——其实明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没结实到能当绞索用的程度。彬用虎口推了我喉结一下,不重,因为阮八立刻就把他扑倒了。两人滚在地上一阵缠斗,很快阮八就占据主动,把彬压在下面。

撑起身,手边青光闪烁,我抄起阮八掉落的匕首,做了个藏拳的架势遮住刀光,掩杀上去。

没等我接近,阮八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彬,闪到我身前一脚蹬在我迎面骨上,我一软单腿跪倒。他搂住我的头就往膝盖上砸,我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翻手亮出家伙儿顺势朝他身上撞了过去……

阮八没被扎中,因为彬叼住了我的腕子;我也没挨上那一膝盖,因为磕在了彬后背上。他钻进我俩中间,先是别住阮八的支撑脚一肘把他砸倒,又回身一肘抡了我个满脸开花——这左边的牙是剩不下俩了。浑蛋!你他妈还真对老子下重手啊!我一吃痛就觉得血气上涌,右手向回一拽,而彬松手避开刀刃的同时,我背后也挨了阮八一脚。

迎着他倒过来的方向,我左臂反手一勒他的脖子,把他横压在身前,骈腿骑了上去,扬起匕首——也许停顿过那么一刹那,也许没有——照他的肩头猛戳下去……

再一次,意想不到。

阮八一把攥住落下的刀刃,右手立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仿佛半空中炸开的礼花。

黄锋说得对,恩怨是非,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是不受欢迎的搅局者。

我怔了一下。阮八不失时机地用另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发力一摘一拽。我只觉得右肩一阵剧痛,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持械的右臂脱臼,糟糕!

还没等我做出任何肢体上的反应,阮八松开刀锋,扣住我的手腕,自下而上把刀尖朝我的脖子猛推过来……见鬼,居然会被自己握着的匕首攮死,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还真是比死都丢人啊!

彬的右手也攥在了我拿刀的手腕上。

由于被我骑在身下,他的姿势很被动,不足以发力改变刀的去向,但至少,他减缓了死神的脚步,争取到一个改变我命运的瞬间——他左手一拳打在阮八已无法设防的右肋上,趁阮八气滞的一刻回推匕首,让刀光没入了自己昔日战友的胸口。

三只手盘根错节地抓在一起,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阮八跪在我身侧,垂着头,似乎是在看自己胸前遭受的致命一击。他嘴角挂着释然的笑意,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嘶嘶声,瞳孔中黑色的光芒逐渐涣散开来。

这时,不知是他还是彬,对我右侧太阳穴挥了一拳,我只觉得身体一下变得轻飘飘的。低下头,彬的面孔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慢慢地、逐渐淹没在混沌中……

***

我在河边,彬在对岸。

桥下,应该就是樊佳佳曾经躺过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河水没有冻结,波澜荡漾,微风拂面。

我大声地喊着彬,他却毫无反应,只低头凝视着水面。

无数尸体穿梭在河道里。

我看到了池姗姗、方婉琳、彭康、宋德传……我看到庞欣晃着一罐蜂蜜朝我微笑,我看到姜澜举着嫌疑人的电话卡如获至宝,我看到阮勋宋满意地捻着手中的五十块钱……爷爷奶奶在藤椅中安详地挽着手,父亲在产房外兴奋地握着拳……没有鲜血,没有伤口,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他们都是那样鲜活,美好动人。

但我确实知道他们死去了。

轮回往生,寂灭无常。

彬把一杯温热的柚子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转眼又看到,其实他还在对岸,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这条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白色的浓雾笼罩过来,像爱人的手一般温存地抚摸着我。

我再度呼喊彬的名字。

他终于抬头望向我,目光驱散了河上的烟雾,又像下雨似的落到水面上。

雪晶在我的耳边轻喘呢喃:“又抽烟你……”

我左手拿着烟,右手掌心握着银色的打火机,上面刻着“NAGA”和一条正在扭动的蛇——它拼命想冲破金属面板的桎梏,却处处碰壁。我摇头叹气,吸了口烟,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呛到了吗?”

“他要窒息了!”

“快切开气管!上呼吸机!”

我看到了陈娟。

她从河水中站起来,面朝彬的方向,微笑。

彬露出明快的笑容,向河中走去。

依晨抓着我的衣服,两眼红肿地哀求我:“救救他!救救他!”

雪晶扶着我的肩膀:“还抽!把烟掐了。”

无数拳脚落在我身上,我一面抵挡,一面突围。更多的人挡在我面前。我怒吼,流下了血红色的眼泪。

彬已消失在彼岸。

“他的腿……”

“他要休克了!”

“按住他!去按住他!”

“低压只有四十!”

“切开了,有东西……给我镊子……”

雪晶把我扶起来后,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裹得跟五芳斋的粽子差不多。她举着病例念给我听:右肩脱臼,右手小指骨折,左侧锁骨骨裂,颅右蝶骨轻微骨裂,左半月板严重损伤,鼻梁骨骨折,左半边掉了四颗牙,其中一颗呛进气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除此之外,还有三颗牙齿松动,舌头被自己咬掉一小块,颈韧带损伤,颈椎轻度损伤,大面积皮下软组织损伤三处,各类划伤擦伤等不计其数;当然,最后还要加上导致我昏迷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脑震荡——功德圆满。

看来,这次是真需要大修了。

“袁适还活着吗?”

“他有点儿脑震荡吧,听说还有什么腹股沟韧带撕裂……不过没大事,好像已经出院了。”

我注意到没受伤的那条腿脚踝上戴着手铐,苦笑了一下。盯着雪晶看了一会儿,她嘴唇有些干裂,刘海儿油腻腻地贴着脑门。我心里一阵抽搐,握紧了她的手。

她把另一只手也盖在我手上,轻叹一声。

“你可能不想问,不过他们没抓到韩哥。你们打电话之后,支队的人没几分钟就冲上去了,里里外外,都没找到。”

“嗯,我知道。”我试图挪动右臂,腋窝一阵剧痛,遂放弃,“他在河里呢。”

据说老白震怒,原因不消说。增援警力赶到二十五楼现场时,只剩下昏迷不醒正待会见周公的两个蠢蛋和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去参拜上帝的梁枭。随后大部队陆续赶来,封锁了整个中德大厦,并在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设卡。搜楼,查车,整条街区挖地三尺……一无所获。

更夸张的是,彬不是单枪匹马突围的,他还带走了阮八的尸体。

天亮后,一个探组在大厦天台的边缘仔细检查“中德大厦”四个字下面那排更气派的霓虹灯灯箱——“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总公司”时,发现背面有血迹和驻留的痕迹。穿过想象的隧道,我似乎能看到那片灯火斑斓背后的阴影中,迎着深秋的晚风,彬孤独地感受着自己怀抱的躯体正在慢慢变冷。

彬曾一度悬在半空躲藏了一阵,但他最后如何携战友离开的,依旧是个谜。

我有些庆幸他当时没被发现,否则我相信对他而言,被捕或死亡,从来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听说老白知道后,倒是直接传令让负责搜查的民警排队一个个跳下去算了。

彬这样做风险很高,一旦失手,代价也将极其惨重。更何况,一向行事谨慎的他这次被逼无奈,只能依赖运气。如果灯箱的支架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体重,如果某个细心的警员扒着楼沿向下探头,如果阮八的伤口没有处理好导致流血滴落在楼下某个民警的鼻子上……彬明明可以选择独自脱身,至少成功的概率要大许多,他却一定要带上阮八,同时固执地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我不禁有些疑惑:彬这种人,当年怎么会出卖自己的战友?

他从来就没有舍弃过身边的任何人,无论那个人是陈娟还是韩依晨,是黄锋还是阮八。

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魂。

两天后,支队派专员来医院给我做笔录,白局亦屈尊亲顾,感动得我直想装死。流水账一样地配合调查之后,我被告知惩戒或处罚决定将在市局开会研究后下达。估计轮不到我吃牢饭,后果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我叫住老白,想跟他单独聊几句。

领导待闲杂人等离开后,奇迹般地没对我发火,而是点拨我考虑下调到治安处那边的冷门队,或是找个辖区相对轻松的派出所。

我感激地接受了老白的好意:“头儿,我得求您帮个忙。”

老白伸出雪茄般粗壮的手指敲了敲我脚上的戒具:“我看你戴这个挺合适。”

“呃……不是这事儿。”我想装嬉皮笑脸,无奈缺齿漏风嘴不跟劲儿,“您还记得那个石瞻吧?”

“什么玩意儿?”

我知道他记得。“就蔡莹假绑架那案子……哦,是这样,我答应过石瞻一事儿——他现在人在茶淀服刑呢——就是,能不能帮打听下蔡莹和那孩子葬哪儿了,然后通知一下他。按说这事不该劳您大驾,可您看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完不了事,再说您跟监狱局上上下下的关系又……”

“你他妈还嫌自己跟罪犯走得不够近是吧!”老白的反应倒没让我感到意外,“想好打算下沉去哪个派出所,没准儿我还能给你说句话。老实待着吧。”

一看老白转身要走,我急了:“领导,我还有件事得向您汇报!”

白局连头都没回。

“是关于韩彬给张明坤打过的那个电话……”

老白停在门口,半侧头瞄着我。彬一个电话逼得张明坤跳楼的事早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案发时双方没有发生直接接触,电话里的内容也无从查证,连控他侮辱罪都没戏。张明坤最终是按自杀处理的。

不过老白还是转了回来,扬下颌示意我说下去。

“彬那晚至少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是找人查到了张明坤住处的电话,第二个才召唤老爷子变身小飞侠。”我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范围有限得可怜,“后来我就奇怪他是哪儿查到的电话,因为连案卷里都没有记录啊。”

领导面无表情,只死盯着我看。

“隔天我查了彬的通话记录:他那第一个电话是打到咱们支队的总机,后面具体转到了谁的办公桌上,就不清楚了。”我故意拖了一下,老白还是阴着脸,“巧的是,就在那个时间,支队的网监记录显示有人查询过被害人樊佳佳所有亲属的信息,登录的ID是BYS。您知道那是谁的登录名吗?”

我坐直身子,声音也沉了下来:“白寅尚局长。”

老白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会儿,搞得我直担心他眼里会不会射出激光来。

“你小子阴阳怪气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就无可厚非。石瞻的不情之请,还望您多费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

白局有些动气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动不了,只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过了半分钟,他无奈地平静下来:“别为难咱们自己的弟兄。”

“我会有分寸的,头儿。”

“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吗?”

“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从警以来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我缓缓探出右手,“谢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

老白冷硬的脸部线条竟有些松动,他把我的手按回胸口,叹气道:“你好自为之吧。”

“那石瞻……”

“知道了。”他走出病房,再没回过头。

第二周某个上午,袁大健将拄着拐来探望我。我震惊于“那个”部位受伤居然还会让人肢体残废,忙挂上同情加安慰的悲伤嘴脸。

“跟那里没有关系啦!”袁适脸上的瘀肿基本已经消退,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是胯骨有轻微的错位。”

“呵呵,我还真担心你被一拳直接打变了性呢。”

“就你这模样还有心情笑话我?”

“谁让你才来看我的。”

“拜托!那拳可让我尿了一个礼拜的血!”

“你瞧你瞧,慌他妈什么。以后变一月一次,规律了你就习惯啦……”

闲扯淡到中午雪晶去给我打饭,才开始说正事。

自彬离奇脱逃后,全市一直处于大搜捕的封锁状态。排查工作进行得很细致,连犯罪研究工作室的所有成员都被监控了起来。我俩一致同意彬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向外跑——他需要休整,还需要想办法安顿战友的尸身。

当然,彬没再出现过,依晨也一样。

几天前,黄锋又出现在广西四道镇的住所,独自一人。负责监控的民警前去询问,这瞎子继续装聋作哑。

“他会向南方柬越一带逃。”

袁适坐在床边,下巴支在拐杖上,机械地点头。“对!热带雨林、蚂蟥、水果、痢疾、私人武装……多美好的心理安全区。”他想想,继续说道,“他要出了境,就会永远消失。”

“不会。”我瞟了眼门口,从床头的角度能看到把门的民警,只不过自上周老白来过后双岗变了单岗,“他跑到哪儿迟早都得被翻出来。”

袁适一摆手:“谁有这本事谁去,我愿意出悬赏。”

“掏钱吧,我去。”

第三周过得比较艰难。

我受伤住院的消息基本算传开了,老何、杨子、彤哥、曹伐、刘强,工作室本已不搭理我的新老成员,支队和分局,甚至市局的同学同事全来了。这里有一部分是来看我的,还有一部分是来打探彬的消息的——而绝大部分是两种目的兼而有之。

后来还出现了某些不认识的年轻民警,有的是一脸崇拜来床前敬神,也有聚在门外把我当标本指指点点。听老何说,我现在在系统内知名度极高。也对哦,因为涉嫌与连环谋杀犯共谋被全市内部协查,私闯跨国企业遭各使领馆投诉,先是在武警面前打良民——那倒霉孩子叫杨延鹏,后来是在同事面前打案件受害人——那倒霉大叔叫顾帆,最后干脆伙同罪犯打武警——那倒霉的“娃娃脸”我不认识……哪找这么完美的反面典型去啊!

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知道点儿内情的王八蛋手欠,把我的斑斑劣迹添油加醋地发网上去了!而且还有两个版本可供选择:“史上最强卧底拳打武警,夺枪协犯劫狱赤胆无间”或“劫狱哥本系无良暴力男,屡次违纪与多嫌犯有染”。不过还好,第二天就被“十九岁在校二奶半裸炫富”和“高等学府美女硕士公开征巨根男友”之类的人民群众更喜闻乐见的高雅时事挤下了首页。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雪晶的工作。

她大概早猜到了我的想法,没多说什么。雪晶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人和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差异往往绝无调和的可能,也就当世间常态看待了。她有个理论:男人做事有一半是为女人,另一半是不可理喻地发神经——套用到我身上,前一半只要不是为了她或我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她不管;至于后一半嘛,我发神经很正常,关键是看能否在我的性格范围内予以适当地制止。

彬这件事情,她知道,无法制止。

女人思考是件很可怕的事,她们往往会头脑风暴之后,把最离谱的一种方法拿来实践。好在我知道雪晶不至于砍了我的脚,或者在晚饭里掺上剂量足以让大象长眠不醒的麻醉剂。即便如此,看她一周以来经常沉默思忖的样子,依旧令我恐慌到心虚。

周六的晚上,她终于开口问我:“诚,你会死吗?”

“会。”不拿自己的老婆当孩子或白痴,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当然,转移话题则是另一个优点,“没人能长生不死。”

“先是莫名其妙被袭击,然后被韩哥打伤,再被全市内部协查,最后被打到住院。”她把头帘拨向耳后,“我知道自己嫁了个勇敢的男人……是的,你不怕领导,不怕歹徒,不怕韩哥,甚至不怕死,我想不出有什么是能真正吓到你的。诚,你什么都不怕,而你所做的,就是让关心你的人一直担惊受怕。”

“老婆,说句心里话。”我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落在她肩膀上,“进中德大厦的时候,其实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围捕行动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再参与这件事,因为我以为,彬如果执着地要梁枭死,那么他杀人必定还是复仇的成分更大,也许这些人都死干净了,他就不会再继续杀人,甚至可能躲进哪间小庙里蜕变成完全无害的食草动物,所以今后能不能抓到他,看各人造化,与我无关。我跟老何一样,只要他别再继续杀人,我们就可以接受。那么多警察,不是非得由我来维护法律。”

“但他不会停手吗?”

“嗯,他不会。”

“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因为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了。按咱们工作室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动机’。”我抓住爱人的手,泪腺一阵酸楚,“而我,是最有可能制止他的人。”

“嗜杀还是复仇?他为什么杀人?”

第四周,我身上该拆线的拆线,该下夹板的下夹板,除了嘴还有些漏风以外,基本下地无碍。袁适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有袁海归做后援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你不必为钱或时尚品位发愁。我捏着“驴牌”背包里的飞利浦剃须刀看了半晌,考虑是不是可以让他把手机给我换成黑莓的……

“嘿!我问你呢!”

“啊?”

“我问你韩彬为什么要杀人?你了解动机了吗?”袁适早已告别拐杖,但总站不久。他脱下浅蓝色的呢子西装搭在椅背上,坐下后还抻了抻赭色西裤的裤腿,仿佛怕地上有细菌会顺着爬上身,继续摧残他脆弱的腹股沟。

“这话题咱们之前讨论过八千多次了吧?”我把CK牌的内裤掏出来丢到一边,放进雪晶给我拿来的换洗衣裤。

“喂!那是新的!”

“我穿你的太小,而且……你别恶心了行不行?”

防晒霜和雷朋太阳镜也被我无情地抛弃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我挑挑拣拣:“你找到他最好立刻寻求支援,否则去了也是白挨打。”

“放心吧,我能对付。”

“我拄拐前也这么自信来着。”

我乐了:“咱俩情况不同嘛。你看,彬要真能杀我,我早死多少回了?”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你俩是‘同志’。”

“什么?”

“或者你们其实是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血缘亲兄弟,再就或者你和他都是被同一个外星人通过虫洞光速远程受精的星际混血儿……反正他见到你只会把你扁出屎来,但总会给你留口气。”说完他还夸张地挑了挑眉毛——那德行足以让任何人萌生把他扁出屎来的冲动,“对吧,泰森先生?”

我一边拉上背包一边说:“袁适……”

“怎么?”

“他也一样不会杀你的。”

“Yep!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合理谋杀逻辑’。”

“所谓的‘合理谋杀’只是表现形式,我们一直都没搞明白这背后到底代表了哪种心理动机。”

“等等,先不说这个。”袁适伸出两个手指搭在鼻尖上,“没有合理原因他就不会杀人的话,那谁去抓他都一样啊!他没有合理的原因去杀任何警察吧?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杀过警察嘛。”

我“嗯”了一声,看了眼门外打瞌睡的民警——今天负责值岗的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孩子。

袁适小心地跷起二郎腿,没碰到周边的任何东西:“但你却坚持非你不可?”

“确切地说,我希望是我。”

他舔了圈嘴唇,想了想又问:“老问题,他的动机?”

“他想死。”

袁适屏息愣了一会儿,浮出水面般地呼了一大口气:“他……一九九〇年陈娟离开他的时候,他确实自杀过,但他后来没有放弃吗?”

“也许短暂放弃过,也许他迫使自己接受了无法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事实。”

“但他接受不了自己爱的女人死亡。”

我冷冷地说:“我不认为他能接受。”

“但他那时又不能去死,因为他必须要照顾陈娟唯一的后代。”袁适用询证的目光盯着我,“可他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想死的冲动,他只能……Christ!他杀人是为了感受死亡?”

我想起雪晶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再去看袁适,觉得无比坚定:“彬一直在寻找自己死亡的替代品。”

“什么能替代死亡?”

“另一个死亡。”

“所以他永远不会停止杀人。”他放下跷着的腿,靠在了床边,“除非……你不是要去抓他。”

“嗯。”我勉强挤出一点儿微笑,幻想能掩饰所有一切,“希望我能成全他。”

九点多,夜班护士第一次进来帮我换了点滴液,等她离开后,我把门外站岗的便衣民警叫了进来——每次去上厕所都得由负责看守的人帮我摘下手铐,并且全程陪同。

“哎,赵哥。”那孩子身着青色的运动夹克、洗得泛白的浅蓝牛仔裤,留着四六分的小平头,脸颊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我不自觉地叹息,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我说着指了下门外洗手间的方向。

“好嘞!”他飞快地替我解开束缚,并且把点滴袋挂到移动支架上,好像生怕哪个动作慢了会被教官训斥一样,“您慢点儿,我帮您推架子……嫂子今天没来啊,是不是值班?”

我掀起被子,坐到了床沿边,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随手拔掉点滴针头,然后畅快地伸了个懒腰——躺了快一个月,再不走人我会死于褥疮溃烂的。

那小警察大概是没看到我拔针头的动作,微微一怔:“哟!您的点滴……我去叫大夫……”

我左手一叼他右腕:“别急兄弟,先坐下。”

“啊?”他没挣扎,但似乎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我微微眯起双眼,用关怀的语气重复道:“我说,先坐下。”

他不安地缓缓坐下,被我控制的右手刻意悬空举着,生怕我会九流武侠小说里的“采花神功”,随时掐死他的“软麻穴”,然后把他变成任人鱼肉的烂泥。

我让双脚着地,套上拖鞋,臀部倚在床边,松开了他。

“兄弟,叫什么名字?”

“金勇刚。”他不敢抬头看我,直愣愣盯着我手背上渗血的针孔,末了还不忘礼貌地追了句,“叫我小金就好了。”

“小金啊……”我从床头柜上拿纸巾把手背上的血迹擦掉,顺带清理了下粘满汗毛的胶布,“知道我是谁吗?”

他刚要开口,想了想,搞明白了我问题的深意,给出同样的回答:“是,知道。”

“那就好。”我左手压住他肩膀,探身从他腰间的皮套里取出手铐,他身体激灵了一下,我用手稳稳地按住他,耳语道,“我不想伤你,兄弟。别乱动。”

我把他铐在床头,伸手:“钥匙,还有手台和手机。”

金勇刚意外地配合,就好像私藏零食被发现的孩子,我说一样,他上缴一样。

我把这三样东西放到他够不着的窗台上,关上门,从橱柜里取出袁适拿来的名牌包,开始整装。金勇刚始终没敢抬头看我,也没敢问什么。我收拾好东西,走回床边,问他:“以前没见过你,来支队多久了?”

他总算偷偷瞄了我几眼,每次目光接触又慌张地缩回去:“不、不到一个月。”

“这行不好干啊。”我拍拍他,指着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按这个,护士就会来;当然,你也可以拖着床到窗台去拿钥匙——我只希望你一小时之后再做类似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

“赵哥,你……”

“我要去抓韩彬。回头队里找你做笔录的时候,告诉他们:如果我有什么发现,会及时汇报的。哦对,还有,让各色上级领导不用考虑怎么处分我了,等完事回来,我也不打算继续穿这身制服了。”我拍拍他示意他抬头,然后朝自己的脖子比画着,“看见了吗?在两侧颈动脉的位置,用指甲轻轻捏出点儿瘀血来,回头就说是我从后面把你勒晕的,省得挨骂。”

他认真地看着我——不是我的手,而是整个人。我看了看袁适提供的卡地亚手表,意识到就算支队不会认真追我,时间也不宽裕,还得赶飞机呢。

向外走的时候,金勇刚突然叫了我一声:“赵哥……”

我回身,歪着脑袋看他:“嗯?”

“我想……我会如实汇报……我一向、从来不太会说瞎话……当然,我是说一个小时之后……”这孩子的窘态让我几乎有些内疚,“您……您注意安全。见鬼,这、这怎么交代……”

我一时间不知是该客套还是安慰或鼓励他,年轻人特有的热诚与执念灼伤了我。

孩子,这个职业,从来都与安全无关。

3

四道镇给我的感觉总是很不友好:上次来是大雨瓢泼,搞得极其狼狈;而这次,蒙蒙细雨伴随着我再次踏上了那唯一的一条柏油路。雨势虽不大,却夹着霜,最后竟慢慢变成了小雪。

袁适大概发射出人造卫星才把电话打进这么恶劣的荒山僻岭,我举着手机倒是很担心自己的恶贯满盈会招致雷劈。我这次落跑意外地没引起大轰动,估计上下领导一是习以为常,二是懒得搭理,只重发了个内部协查,而且连强制措施都没做授权——当然,这也等于变相宣布不会有什么内部处罚了——我的从警生涯到此结束。

最新消息:韩依晨已离境。

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一名模特身材的修女率巡回布道团自广西东兴出关,后经核查关口监控录像,韩依晨就混在其中。至于为什么她越狱后却没在被通缉之列,袁适不解到骂街。

公安部在韩依晨的问题上一直是尴尬地摇摆,鉴于无证据和正式指控的超期羁押,顶头领导希望这次所有人能集体失忆,否则牵扯出的行政诉讼和国家赔偿估计又够网络媒体开狂欢派对的。

我也没打算追这条线索,不然早就去云南堵她了。作为陈娟的遗孤,依晨是个童年不幸的孩子,为难她只会让我自己鄙视自己,更别提彬会追到火星把我大头朝下钉死在十字架上。

嗯……我还确信:界河的另一边,肯定有位擅长耸肩的独臂孤狼在打接应。非去触这霉头,难保时天不会统领多国部队杀入广西,把我大卸八块喂狗。

自然,前有耶稣后有掮客,如此重兵护送,彬肯定是不会出现在那里了。我查过边境地图,什么龙邦镇、岳圩镇、下雷镇……随便找个落脚点向南翻山走个几公里,出境比秋游还写意。彬才不会傻呵呵地去冲关卡呢。

我在黄锋自家的小院里再次见到了他本人。他正在拾掇茉莉花的花圃,听到我走进来,连头都没抬:“这里很少会下雪,我记得九八年有一次,二〇〇〇年好像也下过,〇二年下过,再就是前年一月份的时候……两三年才有的一场雪能让你赶上,算你命好。”

黄锋家的院落很像“庞欣”的那个尸体花园,目测来看面积小两圈——其实大多数私搭乱建的平房格局都差不多,有个院子种点花花草草茄子豆角的也正常,最多是肥料的来源有点儿区别罢了。

我不是瞎子,体验不出黄锋的各色诡异感知都从何而来,但我至少明白最好不要去多纠结。走近苗圃,我闻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还有泥土蒸腾出的温热气息。黄锋穿着短袖的军绿色帆布衬衫和墨绿色的劳动布长裤,空的裤腿扎了起来,右脚蹬着一只广口的土黄塑料拖鞋,脚趾间粘了些泥土。我在斜后方站定,注意力集中在他把上衣撑得紧绷绷的巨型背阔肌上。

“彬来过吗?”

黄锋微微转过头,角度精确得让我以为他开了天眼,不过他没说什么,嗤笑两声,继续干活。

“那他肯定也料得到我会追来,给我留话了没?”

“你呀你呀,就是不知死。”他终于放下手里的工具,摸到脚边的一个白色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气,我努力嗅嗅,不是水。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根烟,放在嘴唇边捋捋直,点着抽了两口。

“少抽点儿吧,这玩意儿会害你早死的。”我说着,自己也有点儿想抽烟的冲动。

“你不是比我还急着寻死吗?”

“我天天照镜子,怎么看自己都是长命百岁的王八脸。”我刻意向前逼了一步,“彬不会杀我。有本事杀我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残了,要么跑了……黄锋,你真以为靠你缺胳膊少腿儿的能要我命吗?”

黄锋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转化为满脸愤怒的杀气,吼道:“你脑壳坏掉了吧,傻缺仔!”

“不信?”我撒手丢下背包,右腿后撤半步,侧过身,冷冷道,“起来试试。”

黄锋一撑身子,敏捷地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拐,重心前倾,我看到拐杖的橡胶头深深扎进了泥土中。

我从后腰抽出甩棍,扔到背包上:“我徒手,别让人说我欺负你。放心,会留你口气儿的。”

“不必了。”黄锋眼眶周围的肌肉抽搐着,下盘在改变重心,“我老婆自己能带孩子。”

我无所谓动手,但还是希望在他弹射过来之前证实一下:“别,你死了谁来看坟啊。”

他前冲之势顿了一下,弓还是拉得很满:“什么?”

“你背井离乡来这里成家,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我伸手指圈了下花圃——当然,他应该是看不到的,我权且当他能感应到吧,“真是,大家都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埋人玩儿,就不觉得瘆得慌吗?”

黄锋向我指的方向转头,转了一半似乎又想通了,哈哈一笑:“你以为他……”

“女字边的那个‘她’就对了。”我截住他的话和笑声,“陈娟的墓冢,就在这里。你长期盘踞南方边境,为的就是寻找、运送、安葬并守护陈娟的遗体。”

黄锋的嘴张开一下,又闭上,体势依旧蓄势待发,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些。洋洋洒洒的雪花一落到他身上,瞬间就失去了颜色与形体,挥发得无影无踪。我甚至相信它们若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宁愿选择绕道而行。

陈娟失踪的遗体,按说是块无关大局的拼图板,但对彬而言,却不亚于耶稣裹尸布之于梵蒂冈。直到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帮助彬的时候,忽然想到:对一个又瘸又瞎、满心报恩,同时还熟悉南疆地区的人而言,这大概是最适合的工作了。

“不过真没想到你为报答他,居然搭上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冲这个,我敬你是条汉子。”我沉胯伏肩,身上各个关节反馈回程度不同的酸痛感,“现实一点儿吧,阮八和姚江俩人都没超度我,你更没可能。”

如果你放倒我,就能终结我的追缉之旅。或者,让我有机会再次面对彬的时候,不会手软。

反正我是挺想打一架。

但黄锋却没再向前一步。直到他重新坐下,我才看到他隐隐流露出的沮丧与伤感。他挪挪位置,揉着残肢的边缘,话音依旧铿锵有力:“你走吧。”

“彬去哪儿了?”

黄锋不怀好意地笑了——他还是不笑的时候显得更正常一些。“你抓不到他的。”

“抓不抓另说,但我要找到他。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想了想问:“是说他知道我会问你,或者用点儿什么伎俩逼问……这个不大可能,你不吃硬。他是怕你太笨,被我套出话来,索性就什么都不告诉你,对吗?”

黄锋拧着眉头,这大概接近他的思维极限:“你以为……”

“我还以为他肯定也劝你别和我动手,而且会说是因为怕你伤了我。”

他沉着脸。雪花打在身上的湿冷令人战栗。我冷眼俯视着他,“不错,你觉得自己很仗义,你知恩图报,你一直在帮他,可你只是个傻子,你根本不知道彬在做什么。你不了解他,你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判断他的行为是否合理。你以为能协助他或对警察守口如瓶就是尽力了,你错了。彬信任你,只因为你是个不去思考的一根筋,你根本不问对错,不问因由,把盲目当作忠诚。所以他与你之间,不是朋友间的互助,而是上级对下级、施恩者与回报者之间的命令与执行关系。”

黄锋愕然的样子很僵硬,棱角鲜明的下巴愈发显得固执,“如果你信任一个人,就不该问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彬这样问了自己很久?我也问了自己很久……他得不到答案,所以去杀人。可悲的是,杀人并不能给他答案。”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

“是吗?我很怀疑。他自问自答最后只给出了一个很荒谬的逻辑:他想随陈娟去死,但他又不能去死,所以就用别人的死亡来沐浴沉沦。要我说,这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如果你女人被杀了你会无动于衷吗?”

“我不知道……”我狠狠地甩了下手。

为什么一个为了传宗接代的老头可以那样欺凌自己的儿媳,一个受辱的女人可以杀害自己的骨肉,一个被爱蒙蔽的男人甘愿去做牺牲品,一个不谙世事只为生存的孩子可以撒下弥天大谎,一个为了迎接新生活的丈夫可以抛弃自己的亡妻……失去身份的边缘人群在疯狂地报复社会。满满一院子尸体,却无法阻止一个愤怒司机的街头暴行,谋杀工具和人命能够等价兑换……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与生俱来,我们拥有让一切行为合理化的天赋。

“我不知道,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那个扭曲的逻辑,彬都在杀人。陈娟一条命,需要多少人抵偿?为了复仇,为了寻找死亡的替代品,因为被杀的人罪有应得……随便给出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所有谋杀行为就能变得令人同情?他杀人,这个理解,那个支持,连修女为包庇他都可以背叛上帝,你们全被骗了——包括彬自己在内。陈娟死了,杀多少人去陪葬她一样不会复活;她死了,就埋在我们脚下。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让生活继续。我相信在他心里,没有人能代替陈娟,同样,死亡也没有替代品。如果他不能向前看,不如去死!”

黄锋沉默了好一阵,问我:“你是想去杀他?”

“我可以抓他,因为我是警察;我可以帮他,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自然也可以杀了他,因为这正是他一直盼望却没有实现的夙愿。反正无论选择哪条路,我也会有我的理由。”

“我看不出抓他和杀他有什么区别。”

“他如果自首或被捕,恐怕还真没那么容易死。”这个问题我也是刚刚权衡出个眉目,“宾森遗失的秘密文件奇货可居,一旦彬归案,国安局肯定会立刻把整个案子接手。”

黄锋面朝我的方向,嘴角咧开:“哈!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他。”

“我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他确实没告诉我。试试去找那个孩子,他不会离那孩子太远的。”

“彬会猜到我这么想,所以他在离境前都不可能和依晨在一起。借刀杀人的伎俩就免了吧,我知道时天在边境的势力,但只要我不针对依晨,他就没理由对我下手。”

黄锋惨然地侧过脸,“那看来,只有我能拦下你了。”

“其实,我并没把握撂倒你。”我缓步走到花圃的屋棚下,身上的潮寒立刻退去了大半,“当然,我相信你也一样没把握。”

黄锋似乎在品味着我话里有没有卖乖或嘲讽的成分,过了会儿,反倒自嘲地笑了:“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把握。你小子不简单。”

我拽过背包,收起武器,点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我还是打算去边境碰碰运气。”

“够死性的。”

“不过我只打算转一圈儿,如果他真的翻山越境,就算了。彬对我而言一样是很重要的人,犯不上那么穷凶极恶地逼他。反正这行我也干烦了,回家要个孩子,找安保公司挂个闲职,没事找你和时天喝喝酒,听听‘弑子’行动的秘史……也挺好。”

“呵,有点儿意思。”黄锋突然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右手小臂,我早已习惯他违反生理常识的定位能力,没躲,依然保持放松。他攥了一把,喃喃道:“嗯,是不好说……”

“对了,我还有个不明白的事,请教一下。”

黄锋很给面子地示意我问。

“彬这样的人……我是说以我八年来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会出卖别人的败类。”我手里玩着烟,“他当年为什么会出卖你们队的那批人?”

他面朝我的方向,很努力地吸着烟琢磨,并且谨慎地把烟灰弹到花圃外,到后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他没有出卖过我们……”

“陈年旧事,也确实没必要纠缠。”我不想破坏刚建立起来的睦邻友好关系,况且时间有限,便站起身,“彬真的来过吗?我是说最近。”

“你该出门问问那些盯梢的二五仔有看到过别人吗?”

“那好,我先去寻寻,找不到就回来跟你喝酒。”我背上包,想伸手和他握握,却发现他的超能力感知这次没起作用,也许是我身上已经没有敌意了吧。

“吃了饭再走吧。”黄锋的手抬了抬,似乎不确定我是否有所动作,“老婆今天带我家崽子回来,她手艺不错。”

意外的礼遇,我还真有点儿动心:“哦?夫人回来了。孩子放假?”

“没。头两天东兴那边地头上的好像在和对面的越南人闹矛盾,说是争‘五甘’[即张文甘(Truong Van Cam,1947—2004),越南黑社会头目,绰号“五甘”,被捕后牵扯到大批腐败官员,受到谋杀等多项罪名的指控,于二〇〇四年六月三日被处以死刑]在芒街的地盘,阵仗越搞越大……反正是不太平,我就让他们先回来再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时天曾经的告诫。

“如果彬不在了,你会照顾陈娟的女儿吗?”我一边匆忙整装一边问。

“有的是人,轮不到我。”黄锋侧耳听我收拾利落,还是问,“真不留下吃饭?”

“下次。”我赶时间,顾不上不好意思。

“嘿!小子!”他叫住我,沉声道,“他没出卖过我们。”

我这会儿实在无心去演绎罗生门,含糊应了一声,忙向外奔,把黄锋的自言自语留在了小院里——

“他从没出卖过我们任何人。”

“你主动挑衅黄锋?而我们现在还能在同一个次元里通话?”袁适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扭曲,“不用解释,我知道你肯定是为活命牺牲色相来着。”

“他毕竟有残疾,你也太小看我了。”

“T800断了条腿也还是终结者,你又没John Connor帅,需要肛肠治疗吗?”

“我需要增援。肛肠治疗也准备好,等我回去你会需要的。”

“我觉得是时候放弃了,在没有确定线索的情况下,进入我们没有司法管辖权的动乱地区,你纯粹是找死,而且这是无意义的牺牲。”

“彬一定会在那里。”

“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无关大局。”他话题一拐,“关于姚江和阮八,按你的理解,姚江——那个出卖了自己队友的人——就是韩彬。”

这个其实我已另有考量,没吭声。

“从黄锋的话来看,最能打的那个人一定是阮八。而且遭到出卖后回来报复也符合通常逻辑。”电话里有点干扰,他停了停,“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其实韩彬是阮八,而你们在中德大厦合力击杀的那个人才是姚江。韩彬自柬越归来后一直过着相对正常的生活,姚江如果这些年来继续在第一线亡命江湖,很可能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有这种可能。”我对着话筒不自觉想笑,“依据呢?”

“没什么依据,我只是觉得韩彬如果能为一个可能根本不爱自己的女人自杀、杀人、背井离乡……这种心重到偏执的人,不会容忍自己有出卖或背叛的行为;这么说吧,倒置一下,他要能出卖‘纳迦’小队的战友,就根本不会嗑药洗胃之后还为了陈娟去南亚。”

我逗他:“那人家凭什么非来杀他?”

“这倒不难解释,因为他总以为韩彬有朝一日会报复——当然,也许等腾出手来韩彬会做这种打算,也许不会,但关键是姚江为此得担惊受怕一辈子,要想踏实睡一觉,干脆自己动手斩草除根。”

“嗯……也许吧,不过还可能黄锋他们都没说实话,姚江阮八,阮八姚江,张三出卖李四,其实李四是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出卖了张三……排列组合多得是。你也说了,这无关大局。”

“呃,对我个人或大局是没影响。不过你最好搞清楚,韩彬如果真是姚江,他今天就能下得去手杀你;如果他是阮八,得罪他超级不明智。你看看得罪过他的人,不是被杀光了,就是被逼疯了。”

“放心吧,不管他和我谁能杀谁,我神经比你的‘大炮’粗壮多了,想逼疯我可不容易。”

“如果他真在,他会告诉你不要因为有内疚感就寻找伤害自己的机会。”袁适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过分严肃,“无论你追到哪里,你和他之间,永远都存在一根教鞭的距离。”

“俄狄浦斯吗?”

“我没这么说。反正估计你也找不到他。”

“依晨去的不是时候,无论有多少人护送,彬也会亲自到场保障她的安全。”

“也许吧,我可以帮你搞到望远镜和扩音喇叭,你远远地看大声点喊就OK了。我说了,到此为止。留在东兴,我会安排你回北京。”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遮住话筒咳嗽了一下,“至少要他亲口向我承诺不再杀人。”

“你千里迢迢豁出命就为这个?他亲口承诺你又如何?你会相信吗?”

“我会自己判断的……我还需要武器。”

“你都没机会判断,芒街虽然不大,但现在你去了几乎寸步难行。”

“我可以去找依晨。马莉那帮人应该比较扎眼,还是有机会打听到的。”

“你还真信黄锋?找到韩依晨——Great,就算你找到了,韩彬会杀了你,无论他是姚江还是阮八,为了陈娟的女儿他会炸掉半个太阳系。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打算杀了他?”

“如果这是唯一能阻止他继续杀人的方法,我会的。”

“那你跟他还有什么区别?只要有合理的借口,就可以随便处置生命啦?”

我这会儿实在没心情跟他探讨普世价值或不容践踏的执法标准:“算你最后一次帮我,没有增援的话,我需要武器。”

袁适的声音尖利起来:“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一样会去。”

电话里静了好一阵,他轻轻叹息道:“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在想要不要给雪晶打个电话,嘴里却说:“我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活着回去。”

“我也不确定,可以说我更倾向于你这是有去无回……答应我:如果他不能承诺不再杀人,就把他抓回来;如果抓不到,就放弃。但无论如何,不要杀他——杀了他,你将彻底变成他。”

这确是我曾经的理想,某种角度来看,也许不是坏事。

不只是他,边防站的孙副队长也劝我止步。

东兴在两小时前已经封关。即便没有袁适替我遮过内部协查通告,仅凭肉眼观测,他们的阻拦亦是情理之中的一片好意。

此时,一河之隔的芒街,已是烽火连天的战场。

据说“街头帮”过境后和张文甘的旧部本来打打闹闹干得势均力敌,翻云覆雨体位变换得高潮不断,未曾想一直垄断滇桂地区皮货生意的大佬周戚年率众与“街头帮”结盟,悍然打破了狗咬狗的均势,而将本是胡同旮旯的群殴械斗升级成为地域间的大规模流血冲突——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中越双方的外交机构对此都未明确表态,大概是想由得坏人自生自灭,不要影响两国美好的双边前景。

所以,目前,局面已完全失控。

当我仅怀揣甩棍跨过北仑河的时候,背后是无数边防站同志们惜别的目光——对于一个简直有自杀倾向的准下岗刑警而言,这场面足以让我昂起胸膛、豪情万丈。

界桥上,我见到了袁适那个曾遭我一记抱摔吃了满嘴排泄物的同学,他胳膊上没戴夹板,想来骨折已痊愈。这次见面双方都有点儿小尴尬,他明显对我怀恨在心,但却似乎认定我是行将就木之人,脸上浮现出怜悯的歉意。

我很好奇袁适这种教条主义精英怎么会有从事灰色营生的同学,而且还在几小时内就出现在我面前。不过自彬之后,已没什么能令我惊讶的事了。他拉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揭开覆在表面的报纸,露出了三把手枪。

在一把军用五点八毫米口径的九二式、一把大弹夹的格洛克21以及一把我不认识的型号里,我选择了格洛克。虽然他向我隆重推荐的是那把MP446——就是我不认识的那把俄制手枪,但我实在不放心把命押在这么个陌生家伙身上。当然,格洛克我也从没用过,不过对它可以保持实弹上膛的便利保险装置早有耳闻。简而言之,我枪法超烂,在警校那会儿还是脱靶冠军——真是枉费了名师的指点,如果今天真出现不得不开枪的局面,最好能有梁枭东家出产的M61A1六管火神炮撑门面,或至少,手里拿的是可以保证随时击发的子弹水管。

他再三叮嘱我加长弹夹是后改装上去的,为了加快装卸速度,用的是金属材质而非塑胶,所以导致枪口一端重量偏轻,射击时务必瞄得略低一点儿——没问题,我想很快就能有机会验证一下了。

我检查了备用弹夹,问他:“那边什么情况?”

他回头看了看,对我摇头,一脸费解:“你真的……”盯着我看了一阵,又改口道:“别随便开枪,容易引起连锁反应。”

我把枪别进腰里:“知道。”

他还是摇头,仿佛不相信我真的要去赴死。最后,他递给我一把军用匕首,尺寸足以用来切西瓜或类似大小的人体部位:“如果要开枪,千万别犹豫。”

这次我没应声——那要看瞄的是谁。

“计划得再缜密,运气不好也白搭。”

没错,彬计划好了一切,他的运气也一直都很好,但自他踏上这个曾经出卖过他和他伙伴的国度,幸运女神终于抛弃了他——梁枭和陈娟也好,阮八和姚江也罢,这些失去祖国庇护的精英们,注定只会成为某个霸权势力的玩偶。目前对彬而言,本来缜密设置的出逃路线,却因为芒街突发的暴乱而彻底作废。此时的芒街,已经成了一个巨大风暴的中心——他的逃亡计划不可能再顺利实施。

豪情万丈的时光很短暂,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也失策了。

在东兴关口的时候,我还以为发生在这里的只是关乎一年几十亿人民币灰色利益的帮派争斗;身处事发地点后,我才明白,对控制权的争夺只是一个引子,民族思想的冲突、地域文化的差异、贫富分化的鸿沟、历史遗留的恩怨……也许不需要任何原因,人类互相伤害的本能自然会推动一切。集贸市场的方向冒着火光,街上到处散落着胶制拖鞋、草帽、零散的自行车与摩托车残骸。我入境后一路狂奔,沿途斗殴的人群不下十数,参与的人数上百,居然没见到半个军警的影子!据说当初“五甘”落网的时候牵扯到近百名政府的公职人员,由此足见越南帮派的实力。时天说得对,没有“后台”支持的中国黑势力,在这里恐难争得一席之地。

一路上,我好几次被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东西打中;在集贸市场的门口,我放倒了两个正在殴打一具尸体的越南人——他们似乎打算把目标转向我;从外寨街经过的时候,路边小铺里冲出一个半裸的女人胡乱抡着手里的铁镐,打算不经消毒麻醉就给我做开颅手术,我听不懂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只好逃之夭夭;我还勒晕了一个试图用拖鞋把自己的脸抽烂的同胞;从鱼市的水池里帮一个女人捞出她孩子的尸体……渐渐我发现这已不是单纯的中越黑恶势力的火并,似乎没人在意打的是谁、杀的是谁,整条街道弥漫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想回去,真的,我很害怕。

我曾经想象过作为刑侦人员,也许会有为国捐躯的那一天。但那得是面对十恶不赦的残暴罪犯,经过顽强激烈的不懈奋战,躺在战友或爱人的怀抱中……至少,是死在自己的国家,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不想在这里,被某个不知名、不知国籍的人因为某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将我变成异国他乡肮脏排水沟里的一具无名尸体。

这次连那个叫阿关的倒霉翻译官都不在,我只能凭记忆去摸“夜来香”。少了摩托车代步,却多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我利用破落民居间的甬道穿街越巷,尽可能向芒街的西南侧靠拢。闪转腾挪了半小时后,我对目前四处游荡的各色人群有了大概的区分:一种是平民老百姓,大多关门躲在家里或已被某一方暴徒袭击;一种是入侵势力,一眼能看出是中国人,喊句“兄弟,自己人”就可以蒙混过去;还有一种是当地帮派分子,见中国人就刀枪拳脚地招呼,但不伤本地居民;最后一种是趁火打劫的地头无赖,这类杂碎从十几到三四十岁不等,往往三五成群无处不在,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欺软怕硬,俨然南亚版本的新纳粹信徒。

我是在挂篮街被盯上的。隔着一排平房已经能看到“夜来香”二层的红木围栏,街角一个芒果摊后面突然蹦出七八个越南人,其中手拿廉价片刀的一个平头矬子冲我喊了句越语,我自然是装没听见,故作镇定地自走自路,但很快,身后不规律的跑步声便迫使我不得不脚底抹油。还好就奔跑而言,皮鞋对拖鞋的优势明显。我拐出挂篮街,追兵还未出现,茶古滩东侧垒着几十个近一人高的工业废料桶,我心中一动,钻了进去。

时天能在“夜来香”是最理想的状态,同时是我唯一明确的方向,但万一他不在呢?甚至是,如果里面只有马莉带着一群孩子……我不敢奢望那些贪杯如命的越南老兵会仗义援手,更不相信传教布道能感化这群浑蛋。

既然没把握,最好别引狼入室,反正有武器在手,为稳妥起见,我打算借这个由塑料桶搭建的小迷宫先放倒他们。

没想到这哥儿几个简直就是没长大脑,追出来以后扫了眼光秃秃的茶古滩,看都不看我这边,径直闯入对面一栋灰砖砌的民宅。进去八个,出来六个。我努力不去想那俩人没出来的原因,强迫自己紧盯离我不到二十米的这群冤家。他们几个在酒吧门口商量了一阵,举着廉价开山刀的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很快就把其他人传染成了“嗷嗷嗷嗷”的印第安战士。鼓舞士气后,他们进了“夜来香”。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发展。

大脑没来由地空白了一会儿,我猛然醒悟,咒骂自己怎会如此胆怯,忙跑向酒吧正门。这时那间灰色的民宅里出现了小骚乱,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哭喊声,一个浑蛋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边提着裤子边嘲笑另一个垂头丧气的——两人的表情在见到我的瞬间立刻又统一成不知所措的惊惧。

我不想浪费时间,掏出了枪。

那俩畜生迅速配合我的动作,举起双手——其中一个只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提着裤子。

场面变得有些不大好处理,射杀他们应该还不至于,但要就这样放他们走,难保不会招来后患。我把食指从扳机护弓里抽出来,轻轻敲打着塑胶枪身……时间在流逝,我变得愈发急躁。

应该开枪,不能犹豫。

左右为难之际,屋里冲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越南妇女,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肥大衬衫,下身的帆布长裙在右腿侧裂了个口子。我立刻举起手枪,手指搭上扳机,既是防止她可能把我当成暴徒,也是不希望那俩孙子继续做出伤害她的行为。

但她压根儿没朝我这边多看一眼,一声不吭地撞向提裤子的那个,这家伙本就是举手投降的无防备状态,被直接从后撞翻在地——然后我才看到刀,那个女人从他背上爬起身,吃力地拔出没至刀柄的武器,眼睛却已望向尸体的同伙。

剩下的那个完全蒙了,在我的枪和她的刀之间往复体味恐惧,双腿本能地向后挪动。我大概预见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便收起枪,推门进了“夜来香”——

几乎和廉价开山刀撞了个满怀。

我举起背包搪了一下,右滑步闪到他侧面,摆拳兜在后脑上,同时踹了膝盖窝一脚,揪着他头发朝实木大门猛砸。第一下砸上我就听到了刀撒手落地的声音,第二下砸在门框上,我感觉对方的身体突然一沉,失去了支撑力。

扭头我便看到面目全非的退伍军人之家:桌、椅、酒瓶和唱片遍地散落,吧台上面躺着半张凳子,四下都是人,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完全陌生。

曾经给我拿过“333”牌啤酒的那个人背倚着吧台的翻门,一手反握着半截酒瓶,一手捂着大腿根,血像小喷泉似的从指缝间滋出来,脚下的地板是一片肮脏的黑色。

和“333”对峙的是一个手持菜刀的家伙,我的豪快登场无疑分散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此刻他已调整角度,把正方向对着我。

整个屋里只剩下这两个站着的人。

我抽出甩棍,大步走向他,左侧眼角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当他发觉后退没我逼近的速度快时,想掉头跑已来不及了,只好怪叫一声挥刀搏命。他砍我也抡,这不是光拼快慢的问题,一寸长一寸强,我还没进他的攻击范围,甩棍已经落在他脑袋上。他挥刀的手停在半空,举着刀踉跄几步坐在地上,双目失神。我上前踢掉他早就拿不住的菜刀,又戳了他喉结一棍,把人彻底放平。

与此同时,“333”仿佛突然被抽去了骨架,瘫倒在吧台前。

我忙捡回背包跑到他身边,翻出迷你急救箱,徒劳地试着封住喷血的动脉,温热黏稠的液体覆流过手背,我觉得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他搭在我的手腕上,提醒我抬头——我看到一张苦涩的笑脸。他沮丧地摇着头,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反握住他的手:“时天呢?时——天——撕钱!对,撕钱!撕钱!”

他两眼半开半合,打瞌睡般点着头:“撕钱……撕钱……乔比曼达……”

“什么?你说什么?”

他肩膀一歪,身体缓慢地向左侧滑落,我托住他,大声喊道:“你说什么?是我!看着我!是我,你给我拿的‘333’……是我,看着我!看着……”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但他突然猛地睁开眼,抓住我的衣领,用熟悉的生硬汉语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孩——子——”

“孩子?孩子!对,孩子,孩子在哪儿?”

他的瞳仁向吧台转了转。顺着他给出的方向,我看到吧台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上面挂着皮质的帘子。我的手上感觉似乎轻了一些,再低头看,他离开了,一下子又变得很重。

我放下他,检视了一遍房间,确认没有哪个人或尸体是时天,便走进吧台后面的小门里,穿过一间狭长的厨房后,从后门离开了“夜来香”。

然后我就看到了曾经活泼靓丽的修女,以及搂着她尸体哭泣的韩依晨——这本是我最担心出现的一种邂逅。

马莉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教会外衣,但神职人员的身份显然已无法在这片土地上赢得最起码的尊重。她衣服上白色的部分全被染红,黑色的部分则呈现一片污秽的蓝紫。依晨哭叫着,努力拖拽她,地上的血迹蜿蜒数米。一个比依晨大不了几岁的女孩手中挥舞着半根还在燃烧的木棍,疯狂地试图驱赶四名嘻嘻哈哈的本地流氓——别指望我能对赤膊、文身、针孔、砍刀和猥亵表情的组合能有其他定义。他们时拢时散,仿佛在玩火中取栗的游戏。

周围还有很多具尸体,其中一个我在片马教会见过,剩下的,大多是六七岁到十几岁的孩子。

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惊骇极了。我痛恨在酒吧门外的犹豫,我痛恨这一小时内经历的暴力与杀戮,我痛恨彬和陈娟,我痛恨制造所有这一切的人,我痛恨我自己,更痛恨我将要做的事……

“我们在选择命运,殊不知,命运也在选择我们。”

不错,这是我的选择。我痛恨它,但它是我的选择。

“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我要做的,是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为正,唯有耶和华衡量人心。”

看这些谋杀者,他们甚至无意让自己的兽行合理化。

“有人说,这个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不,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变过,病的是我们,是人,是人心。

“人心都坏掉了。”

贪婪、愤怒、虚伪……我们全都病入膏肓,伤害同类和我们可以伤害的一切,只为满足私欲。

“背对他,你是猎物;转身面对,你是对手。”

没错,他们已经给了我一个充分的理由,可以转身的理由。

“你会跑吗?”

我会吗?

左眼又在抖。我绕过依晨和马莉,猫腰冲上前,把那个体重轻若鸿毛的女孩拨到身后,右手一棍抡了出去。中间那厮明显还没适应眼前的角色调换,甩棍结结实实地砸在天灵盖上,他连点儿动静都没来得及出,像断电一样原地散了架。左侧白光闪烁,我不假思索地架上去,火星迸溅,磕飞一把砍刀。与此同时,我觉得好像被犀牛顶在了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胃痉挛起来,右肩挨了一刀,失去重心的身体还未及后倾,右胯又挨了一脚,我斜着就出去了。

倒在地上,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竟然没感到疼。我撑起身把甩棍朝冲举刀过来的一个家伙的裆部插了过去,力量之大,连棍子的第一节都缩进去了,那孙子一声闷哼就跟只死虾一样蜷身滚翻在地。左边有人在踢,我捋腰拔出匕首,反手插在他大腿外侧,腥热的血溅满了半边脸。

最后一个站着的家伙回身要跑,被我三步并作两步撵上一棍扫倒,背后跟着一刀直透心窝。

爬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至于是谁的血,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第一次杀人,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

依晨和那个女孩怔怔地看着我,我回望着依晨,知道她认出我了,但我宁愿没被认出来——她们都只是孩子,她们不该去面对这些,她们不该被迫接受人类最丑陋的嘴脸。

一阵脚步声,面前又多了十几个人。他们个个手持刀棍,冲这边戳戳点点、大呼小叫,好像同一个人渣制造厂的流水线残次品,同样肮脏,同样残暴,同样狰狞。

来吧,给我同样的理由,给我杀光你们的理由。

我走到那个捂着裆满地打滚的孙子旁边,柔声问依晨:“彬呢?”

依晨抽泣着,闭上眼睛对我摇头。

“放下她,去找彬。”我又冲另一个女孩摆了下头,“我会带马莉回去。”

脚下的禽兽还在悲鸣,不远处的狼群正在靠近。

我掖起匕首,双手正握甩棍,下垂到地上那家伙的脑后,朝拥来的暴徒摆了个高尔夫挥杆的预备动作。

我可以吗?

他们继续逼近,踩踏着孩子们的尸体。

操!有何不可?

我狠命地抡了下去。

伸手拔枪的时候,有人对我沉声喊了句“别开枪”,紧接着,三道人影从我身后两侧冲了过去。这是三个明显久经沙场的猛男,都是短粗身段,棕黑扎实的臂膀裸露在背心外,手持同样的军刺,个个下死手。不到半分钟,对方倒下六个,其余的四散奔逃。

并非毫无代价,这边也倒下一人——其中一个留着黑色短卷发的,脖子上横贯了一把刀,侧卧在人堆里,再没站起来。

回过身,我见到时天眉头紧锁地搀着依晨,浅粉色的衬衫和米色的卡其裤一尘不染,配上苍白的国字脸,在这片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上,扎眼程度尤胜从前。一名体形堪比UFC擂台冠军的壮汉站在他身侧,铜铃大小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不停扫视着周围。

时天抿嘴望着刚阵亡的手下,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你该庆幸我在这儿。”我抹了把脸,才注意到他和身边的护卫腰上都别着枪,“彬呢?”

他用某种外语叫回剩下的两人,把依晨和另一个女孩交给他们,“你自己出得去吗?我得送她们走。”

我低头和依晨望向同一处:“她呢?”

时天扫了眼马莉的尸身,有些烦恼。

“UFC冠军”用外语——能听出同样不是越语——急促地对时天说了两句,他点头,其他人扛起两个女孩,急匆匆向西南侧的一条小巷撤退。

时天冲盯着马莉发呆的我摆头:“你要不打算背上她,就跟我走。”

没时间做任何思想斗争,逝者已去,保命要紧。

穿过巷子就是雄王路,时天告诉我那是通往接应车辆的捷径。芒街的现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导致他未能按时出现在接应地点,代价则是满地死伤的无辜。我问他彬到底在哪儿,他似乎觉得我不可理喻,但还是耸肩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我奇怪他们刚才为什么宁可承受伤亡也不开枪,时天脸上掠过一丝悔意:“这条街上有无数把枪,可你听到过枪声吗?”

我想想,确实没有。

“不许开枪可以算是两方势力默认的斗殴规则,至少可以有效地控制伤亡。毙了阮勋宋这种毒虫是一回事,数百人对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一旦响枪,本地的军警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但我们都不属于任何一方。”

时天边走边掏出手机:“那就更得守规矩。你试试开一枪,和捅马蜂窝没两样——而且你也很快会被打成马蜂窝。”他举起拨通的电话用越语简短说了几句,同时观察周围,似乎是在描述目前所处的位置。

我心里悬乎乎地没着落,脚下又不受控制。“时天,帮我个忙。”

“说。”

“如果我……我要是、要是有什么意外,帮我给我爱人带个话,行吗?你神通广大,肯定能找到她……我是说,当面转达。”

“哈哈!就你那个乳尖臀圆的老婆?没问题,正好……”他淫笑着望向我,旋即笑容又像退潮般迅速消失了,“要我带什么话?”

我收紧嘴唇:“替我告诉她,‘对不起’……”

他的眼神像月光下的海水:“只有道歉吗?”

我咬着牙,竭力吞咽自己的软弱,努力放弃一切矜持,或遏制所有回忆:“还有,还有……我……随便吧,大概就这个意思。”

时天站住了。

他不顾其他随行人员的催促,把刚揣回去的电话又掏出来:“赵馨诚,听我一句劝,你要是没胆子现在打电话亲口对她说后半句,不如回去。我们都是了无牵挂的人,但你不是。这条路,你走不来的。”

我没理会。如果现在打电话给雪晶,我一定会丧失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很多事一样,想得太多,就什么都不敢做了。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宁愿牺牲自己铁骨铮铮的硬汉形象。有些一直被忽略的东西,爱或死亡,今天都离我很近,近到令我不敢触碰,不愿提及,却又无法回避。

大概人就是这样,最无助的时刻,思念的往往是最牵挂的人。和大多数同行一样,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丈夫。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做一个好警察,或成为一个好老公,我不知道自己会更倾向于哪种人生。我更不确定雪晶若有机会再次选择,还会不会嫁我。我不能推卸责任说今天这种状况是我无法避免的,但她说得对:结婚这些年,我一直在让她担惊受怕。

归乡的诱惑仿佛万有引力,令我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其实我很希望雪晶此时能在我身边,却又庆幸她可以不必和我一起承担危险。是的,某种意义上,我终于理解到彬的感受:我可以死,但我无法承受所爱之人被伤害。

因为,雪晶,我爱你。

随后,我们进入了那条狭窄的捷径。

捷径通常代表着效率与便利,但往往也隐藏着阴谋与陷阱。跑到中段,两拨暴徒像是掐着表一样同时出现在两侧路口,前后夹击,把我们一行七人堵死在这条仅容擦肩而过的窄巷之中。

我后脑的神经线一紧,对时天喊了句“你们冲”,转身刀棍并举,逼退后面的来敌。逃亡的方向立刻响起砍杀的叱喝声,金属与骨骼摩擦撕咬,女孩子们在抽泣。

面前的人越挤越多,最终拱得靠前的二位收不住脚,只能双双举刀扑来。我伸出甩棍顶在左边那人的锁骨窝,他的刀也豁开了我的小臂。我俯身滑步把匕首插进右边一人的胸口,刃尖进去一半卡在肋骨上,拔不动了。甩棍脱手,我胡乱朝左边那人蹬了两脚,他失去了平衡捂着被棍子戳中的位置倒地,被我一脚踩在颈动脉上,直接抽了。露着半截匕首的哥们儿虽然还没死透,但已失去抵抗能力,我右手攥紧刀柄,左手下面一兜他裆——小臂上刀口崩裂疼得我叫了出来——把这孙子整个人架起来当盾牌推了过去。

也许我打小喝的是冥河水,吃的是大力丸,也许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般的那帮乌合之众分工不明,反正这招还真抵挡了几秒钟。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这是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世界,一把青黑色的刀从我面前的尸体上穿了过来,直接扎进我的左肋,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忙丢下人盾急撤两步。

同一把刀很快又向我劈来,我本能地错身躲避,重伤的左手捏住来人的腋窝,右手拔出格洛克21顶在他胸口……

我盯着他,却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我甚至相信这辈子都不会记得他的模样。不知他是否看清了我,但我想他没看到枪。我们四目对视,血红的视网膜覆盖着没有来由、却又毫不妥协的恨意,颜色逐渐变深,他看到了死亡。我扣下扳机。

扣到一半时撞针锁打开带来轻微的震动感,提醒我还有反悔的余地。我继续扣下去,撞针触击子弹底火,有东西像过山车般沿膛线划过,面前的躯体猛地抽动了一下,抛壳窗飘出火药蒸腾的气息。

我抬高枪口,又补了一枪。枪口上扬把子弹吐进了那人的锁骨里,飞溅的骨渣像弹片一样扎进我手背。他半边身子向后飞出去。我松开左手,捋着胳膊从他手上夺下刀。

然后,我向前迈了一步,对着后面相同颜色的两眼之间,再度扣动扳机,一次、两次、三次……人群没有后退。我左手持刀反手划开一个人的肩膀,斜着把几发子弹送进他的腹腔。继续向前,飞来的东西拉开我的颧骨。我向右侧俯身,把刀插进某人的肋下,枪口越过他肩头,方才注意到枪声其实很响,弹壳崩到已经失去生命的脸颊上。

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我想住手,却停不下来。不杀人,难道只能等着被杀?

原始规则下,我们只是一群最低级的野兽。摆脱一切束缚,我会比他们更强大;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甚至能够超越彬。

直到扳机的滞阻让我察觉到子弹已经用尽,对面的敌人依旧前赴后继。我退下弹夹,细长的金属模具砸在脚面上。正要掏出备用弹夹,一把银色的匕首冒了出来。我忙用枪去拨,刀刃偏离既定方向,扎进我左侧肩窝。我能感觉到心脏挣扎了一下,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只手抓着我的后脖领往回拖了一把,我随之仰倒……

黑色的闪电从上方划过——我终于,终于见到了他。

即便是在意识有些游离的状态下,依旧不难辨认出那个如鬼魅般穿梭的身影,冰锥一样凌厉——彬和他的战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快,快得仿佛脱离了人类对世间的一切认知。

枪口发烫,指尖冰凉。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这就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时天在安隆汶迷雾中看到的情景——

死神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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