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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几处旧地,几位新人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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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斯蒂福在这一带呆了两个多星期。我们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这就不用说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一连几个钟头不在一起。他水性很好,我却不行;他又特别喜欢坐船去玩儿,他和裴果提先生乘船出游的时候,我往往留在岸上。我住在裴果提家空闲的屋里,受到一定的约束,而他就不受这种约束,因为我知道裴果提整天照顾巴吉斯先生有多辛苦,所以晚上不愿意在外面呆得很晚,而斯蒂福住在旅店里,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别的不必考虑。这样我就听说,我睡了以后,他还在裴果提先生常去的顺兴楼花点儿钱,请渔民们聚一聚。我还听说,他披着渔民的衣服,趁着月光,整夜在外面游荡,早上涨潮的时候才回来。不过我这时候已经知道,他有好动的天性和勇敢的精神,喜欢在艰苦的劳动和恶劣的天气里表现一番,遇到别的能使他兴奋的机会,只要他觉得新鲜,他也会表现一番。所以我对他做的这些事,并不感到意外。 我们有时候不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我有兴趣到布伦德斯通去,再看一看我童年时代熟悉的老地方,这是很自然的,而斯蒂福去过一次了,自然没有多少兴趣再去一次。因此我马上就能回想起来,有三四天,我们很早吃过早饭就分道扬镳,很晚再一起吃晚饭。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是怎样打发时间的,我不得而知,只笼统地知道他在这里人缘很好,能找到二十种活动方式来进行消遣,要是别人,恐怕连一种也找不到。 至于我,独自一人重归故里,我顺着老路走去,每一码都唤起我的回忆,昔日去过的地方,也都使我流连忘返,而且从不感到厌倦。我在这些地方流连,我对这些地方眷恋,其实在我远在他乡的时候,我的心思也常在这里流连,我那幼小的心灵也曾对这里眷恋。树底下有座坟,我的父母都葬在那里——起初那只是我父亲的坟,我曾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之心从远处望它,我也曾站在它旁边,孤独一人,看着他们把坟刨开,把我那漂亮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埋葬进去——从那以后,这座坟在裴果提精心照顾之下一直整整齐齐,成了一座花园。我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在近处走来走去。这座坟没有紧靠着墓地的小路,坐落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离得也不太远,我走来走去的时候,还能看清墓碑上的名字。教堂打点的钟声使我吃惊,因为我觉得那好像是长眠者发出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我所想的总是和我在生活中要成为怎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总是和我要做的出人头地的事联系在一起。我的脚步声产生的回响也没有形成别的曲调,而是围绕着这一主题,仿佛我这次回来,母亲还活着,我要在她身旁建功立业,而这一切都是幻想。 我旧日的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七零八落的鸦巢,早就没有乌鸦在里面栖息了,现在连巢也不见了。那些树的枝叶,砍的砍,去的去,也不再是我记得的样子了。花园一片荒芜,房子的窗户,有一半是关着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可怜的男人,是个疯子,还有几个人在照顾他。他老坐在我那个小窗口,往外朝墓地那边看,不知他那杂乱的思绪是否与我先前的想法相吻合,当年我穿着睡衣,就是从这个小窗户迎着朝霞往外看,看见羊群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在那里静静地吃草。 我们的老邻居葛雷波夫妇到南美洲去了,雨水顺着他们家空房子的屋顶往下流,把外面的墙都弄脏了。祁力普先生又结婚了,娶了一个大个子、高鼻梁、瘦骨嶙峋的女人,他们生了个孩子,也是皮包骨头,头重得挺不起来,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好像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世界上来。 我怀着一种奇特的悲喜交集的心情在我的家乡流连忘返,直到那冬天的太阳发红了,提醒我该走了,才踏上归途。但是离开那里以后,特别是和斯蒂福愉快地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回想一下访问故乡的情况,心里感到美滋滋的。晚上我带着这美滋滋的心情回到我那整洁的卧室,只是不如刚才感受的那么强烈罢了。我在卧室里翻看那本鳄鱼的故事(这本书总是摆在一张小桌子上),这就使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自己多么幸福,因为我有斯蒂福这样一位朋友,我有裴果提这样一位朋友,虽然我失去了父母,却有这样一位慈爱善良、慷慨大方的姨奶奶。 我每天长途跋涉赶回亚茅斯,最近的路是经过一个渡口。下了渡船就是一片海滩,一边是海,一边就是镇子,我穿过海滩走,比顺着大路可以少绕一个大圈子。裴果提先生的家就在这片荒滩上,离我走的路不到一百码,我每天路过这里,都要进去看看。斯蒂福肯定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冒着寒气,穿过越来越浓的雾,朝着镇上闪烁的灯光走去。 一天晚上,天很黑,我回来得比平时晚一点儿——因为我那一天到布伦德斯通,是去向它告别的,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我看见斯蒂福独自一人在裴果提先生家里,坐在炉前沉思。他想得那样入神,我朝他走去,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即便他没有想得那么入神,他也很可能会毫不觉察,因为脚步落在外面的沙地上是不出声的,可是就连我进门也没有惊醒他。我站在他身边,朝着他看,他还是皱着眉头在那里沉思。 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大吃一惊,弄得我也吃了一惊。 “你吓了我一跳,”他以近乎生气的语气说道,“像个冤魂似的!” “我总得让你知道我来了吧,”我答道,“我是不是把你从天上请下来了?” “不是,”他答道,“不是。” “那就是我从地底下什么地方把你请上来了?”我说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在看火里的图画呢。”他答道。 “可是你把那些画儿都毁了,不让我看,”我说,因为他拿起一块燃烧着的木头,捅了捅那炉火,捅出了一溜灼热的火星,那火星蹿进狭窄的烟囱口,呼啸着升空去了。 “我不捅,你也看不见那些图画的,”他答道,“我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时间,说它是白天,不是白天,说它是晚上,不是晚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儿去啦?” “我连续去了几天,今天是告别去了。”我说。 “而我却一直坐在这里,”斯蒂福说着朝四下里扫了一眼,“我觉得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我们看到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从眼下这里这种凄凉的样子来看,大家也许是散了,也许是死了,也许是遇上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灾难。大卫,我真希望二十年来我有过一个有眼光的父亲!” “亲爱的斯蒂福,你怎么了?” “我衷心希望我受到过更多的指导!”他大声说道,“我衷心希望我能更好地指导我自己!” 他表现出一种极度消沉的情绪,这使我非常惊讶。我绝没有料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宁可当裴果提这样的穷人,当他那笨蛋侄子,”他说着站起来,面对着炉火,忧郁地靠在壁炉前的横板上,“也不愿意像我现在这样,比他们阔二十倍,比他们精二十倍,却在过去半个钟头里,在那该死的小船上,给自己找麻烦!” 我看到他身上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起初我只能静静地观察,这时候,他站在那里,用手托着脑袋,用阴郁的眼光向下看着炉火。最后我极其认真地求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使他这样异乎寻常地不高兴,即便我不能妄想给他出什么主意,也可以让我向他表示同情嘛。我还没怎么说完,他就大笑起来——起初还有些焦躁,过了一会儿,就欢快如故了。 “好啦,没什么,雏菊!没什么!”他答道,“我在伦敦的旅店里对你说过,有时候,我自己都发现自己难以对付。我刚才像做噩梦一样,跟我自己过不去了——我想,我一定是做了一场噩梦。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起童话[据说有个孩子因爱发誓赌咒,而被狮子吃了。],但不意识到这是童话。我相信,我刚才就把自己和那个‘不管不顾’,最后让狮子吃掉了的坏孩子混为一谈了——要想完蛋,让狮子吃掉大概是个比较好的办法。老太太们说吓死人的东西,我浑身上下都感到了。我对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别的你是什么都不怕的,我觉得。”我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也可能还有很多东西叫我害怕。”他答道,“好啦!过去啦!我不会再闹情绪啦,大卫;不过我要再告诉你一次,我的好朋友,我要是有过一个稳重、明智的父亲,那么对我(其实还不光是对我)可就太有好处了。” 他的脸上总是有许多表情,但是他刚才眼睛盯着炉火说那番话的时候,脸上出现的那种阴郁、严肃的表情,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他说着把手一挥,好像把一件很轻的东西扔到空中去了。 “‘嘿,他一去,我的勇气又恢复了,[此句为朱生豪的译文,引自《麦克白》第3幕第4场,见《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3页。]’就像麦克白一样。雏菊,咱们吃饭吧——假如我还没有像戏里的麦克白那样以惊人的骚乱使宴会中断。” “可他们都上哪儿去了呢,我真纳闷?”我说。 “上帝才知道,”斯蒂福说道,“我溜达着到渡口去找过你,随后我就溜到这儿来了,发现这里没有人。于是我就沉思起来,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古米治太太提着篮子回来了,这才弄明白家里怎么会没有人。原来等涨潮的时候,裴果提先生就回来了,所以古米治太太急忙出去买点东西准备着,可又怕她不在的时候哈姆和小艾米丽回来,因为今天他们回来得早,所以她敞着门就走了。斯蒂福热情地向她打招呼,装模作样地和她拥抱,一下子就把古米治太太的精神提起来了,随后他就拉起我的胳膊,连忙把我拽走了。 斯蒂福提起了古米治太太的精神,也同样提起了自己的精神,他的情绪已经恢复正常。我们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聊了起来。 “这么说来,”他兴致勃勃地说,“咱们明天就要结束这海盗式的生活了,是不是?” “这是咱们说好了的呀,”我答道,“咱们在驿车上的座儿都订好了,你知道。” “唉,大概没有办法变了吧,”斯蒂福说道,“除了在这里到海上去漂流,我几乎不记得世界上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真希望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那得看这新鲜劲儿能保持多久了。”我笑着说道。 “恐怕是这样,”他答道,“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朋友,又和蔼,又天真,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挖苦我了。唉,大卫,我敢说我这个人反复无常。我知道我是这么个人。不过要是铁真是热的,我也打得挺带劲儿。我想在这一带水域考领航员,一般难度的考试,我是能通过的。” “裴果提先生说你是个奇才呀。”我答道。 “航海的奇才,是不是?”斯蒂福笑着问道。 “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也知道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因为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爱什么,而且一学就会。斯蒂福,你最叫我惊讶的是,你的才能,就这么偶尔用一用,怎么就满足了呢。” “满足?”他愉快地答道,“我永远也不满足,除非是看到你的清新的面貌,我温柔的雏菊,至于偶尔一用,我可没学会像现代的伊克西翁那样把自己绑在轮子上,没完没了地转[希腊神话,宙斯把伊克西翁绑在不停旋转的轮子上,以示惩罚。]。我不知怎么样,当时学得不好,没学会,现在就更无所谓了。——你知道吗,我在这里买了一条船?” “你这个人可真怪,斯蒂福!”我大声说着,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你明明知道,你可能永远也不想再走近这个地方呀!” “这很难说,”他答道,“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和我继续往前走,“有人卖船,我就买下了。裴果提先生说这船再好不过了,那的确是条好船。我不在的时候,裴果提就是这条船的主人。” “现在我明白了,斯蒂福!”我以赞扬的语气说道,“你假装是为自己买的,而实际上你买这条船,是为了给他一些好处。我了解你,我应该从一开始就看清楚了。亲爱的好心人,斯蒂福,你这样慷慨大方,我怎样才能表达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呢?” “得啦!”他回答道,脸红了,“越少说越好。” “我还不知道吗?”我说,“我不是说过吗,这些老实人心里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感情,你都不会漠不关心的。” “哦,哦,”他答道,“这些话,你都对我说过,别再提了。咱们说得够多的了!” 我怕再说下去会惹得他不高兴,因为他把这件事看得很轻,所以只得暗自继续往下想,这时候,我们比先前更加快了脚步。 “那条船必须重新装修一下,”斯蒂福说,“我准备让黎提摩留下来监督这项工作,这样我就可以知道,船的确装修好了。黎提摩来了,我告诉你了没有?” “没有。” “哦,他来了,是今天早上到的,还带来了一封我母亲的信。”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这时候我发现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白了,不过他的眼睛倒是牢牢地盯着我不放。我怕他和他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和,使得他陷入了我看见的他在炉旁独自的沉思之中。我婉转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哦,不是!”他说着摇了摇头,并轻轻一笑,“没有那种事!不过他的确是来了,伺候我的那个人。” “还是老样子吗?”我问道。 “还是老样子,”斯蒂福说,“像北极一样,离得又远,又安静。由他负责这条船重新命名的事。它现在叫‘暴风雨里的海燕’。裴果提先生怎么会喜欢暴风雨里的海燕呢?我要给它重新起个名字。” “起个什么名字?”我问道。 “‘小艾米丽’。” 他的眼睛还牢牢地盯着我不放,我认为这就是提醒我,他不喜欢因为做好事就受人称赞。我情不自禁地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的这个想法使我多么高兴。但是我几乎什么也没说,他也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快看哪,”他一边看着前面一边说,“小艾米丽本人来了!还有人陪着她哩,是不是?我认为他可是个真正的骑士,和她形影不离!” 哈姆眼下是个造船工人,他生来就擅长这一行,现在又有所提高,已经是一名技术工人了。他身穿工作服,虽说是个粗人,倒也颇有男子汉的气概,对他身边那个鲜花似的小东西来说,是个很合适的保护人。说真的,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坦率、诚实,毫不掩饰他对她的爱,为她而感到骄傲。这样的相貌,我认为是最好的相貌了。看着他们朝我们走来,我觉得即便在这一方面,他们也是天生的一对儿。 我们停下脚步,和他们说话,艾米丽怯生生地把手从哈姆胳膊底下抽出,不好意思地伸过来与斯蒂福和我握手。他们和我们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候,她就不愿意再把手放回去,而是独自走着,依然显出又胆怯又拘束的样子。我们目送他们远去,渐渐消失在一弯新月的月光中。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很吸引人,斯蒂福似乎也有同感。 忽然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显然是在追他们。她是怎么来的,我们没有注意,但是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的脸我是看见了的,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儿熟悉。她衣服穿得不多,看上去气势汹汹、面容憔悴、挺神气、也挺贫穷的样子,不过眼下似乎这一切全都顾不上,任其随风飘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追赶他们。远处昏暗的荒滩吞噬了他们的身影之后,在我们与海和云彩之间只有那荒滩依稀可见,随后这个女人的身影也那样消失了,仍然落得那么远,没有追上。 “那黑影在追那个女孩儿哩,”斯蒂福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听起来觉得有些怪。 “我想她准是个要饭的,想问他们要点儿什么。”我说。 “如果是个要饭的,就不新鲜了,”斯蒂福说,“不过一个要饭的像今天晚上这个样子,倒是奇怪。” “为什么?”我问道。 “说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它从这儿经过的时候,我正在想一件和它相像的东西。它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我真纳闷?” “我想准是从这堵墙的阴影里跑出来的。”我说道,因为这时候我们来到一条大路上,路边有一堵墙。 “走了!”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回答道,“但愿一切邪恶的东西都跟它走了。现在咱们去吃饭吧!” 但是斯蒂福又回过头去,朝着远处闪闪发光的海面,看了又看。在我们剩下的一段不长的路上,有好几次,他口中念念有词,还在琢磨这件事。一直等到炉火和烛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暖暖和和快快活活地在桌子前边就座以后,他好像才忘了这件事。 黎提摩在那里伺候,他对我的影响和过去一样。我对他说,希望斯蒂福太太和达特尔小姐她们身体都好,他彬彬有礼(这是不言而喻的)地回答说,她们身体都还可以。他向我致谢,还说她们托他向我表示问候。就这些,不过我觉得他再清楚不过地在那里说,“你很年轻呀,先生;你真年轻极了。” 黎提摩在角落里看着我们,或者说看着我,这是我的感觉。我们快吃完的时候,他向桌前走了一两步,对主人说: “请原谅,少爷。毛奇尔小姐来了。” “谁?”斯蒂福大声说道,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 “毛奇尔小姐,少爷。” “嗯,她上这儿来干什么?”斯蒂福说道。 “好像这一带是她的家乡,少爷。她告诉我,由于工作关系,她每年来一趟,少爷。我今天下午在街上遇见她,她向我打听,晚饭后能不能荣幸地前来伺候,少爷。” “你认识我们说的这位巾帼巨人吗,雏菊?”斯蒂福问道。 我不得不承认,我和毛奇尔小姐尚无缘相会——在黎提摩面前,就连这一点不是之处也使我感到难为情。 “那你一定要见见她,”斯蒂福说道,“因为她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呀。——毛奇尔小姐来了,就请她进来。” 我对这位女士产生了好奇心和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我一提到她,斯蒂福就大笑不止,我问一个关于她的问题,斯蒂福说什么也不肯回答,这就使我更加好奇,更感兴趣。于是我就盼哪,盼哪,桌子撤了以后,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我们正坐在炉前喝酒,门忽然开了,黎提摩和平时一样沉着稳重,说道: “毛奇尔小姐来了!” 我往门口一看,什么也没看见。我还在往门口看,心想毛奇尔小姐怎么这么大工夫还不露面,忽然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从我身边一个沙发后面一跩一跩地走出一个矮胖子,大约四十或四十五岁年纪,头很大,脸也很大,两只灰眼睛不像好人,胳膊极短。她向斯蒂福飞眼儿,想把手指摁在自己的扁鼻子上,可是只有把鼻子凑过去,才能够得着。她的下巴,就是人们所说的双下巴,肉多得把帽子的带和结儿全埋住了。脖子,她没有;腰,她没有;腿,不值一提,因为她虽然上半身一直到腰部,如果她有腰的话,比一般人还长,虽然尽下头也和普通人一样,有两只脚,但是她矮得站在一把一般大小的椅子旁就像站在桌子旁边一样,把她的提包放在椅座上就像放在桌上一样。这位女士——衣着宽松随便;用食指摸鼻子有困难,已如上述;站在那里,脑袋非往一边儿歪着不可;两只尖锐的眼睛闭着一只,显出一种无所不知的样子——她先向斯蒂福飞了一阵眼儿,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哎哟!我的花郎!”她俏皮地说道,一面向他摇晃着她的大脑袋,“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哦,你这个小淘气儿,真不害羞!你离开家这么远,上这儿来干什么?一定是来干坏事儿吧。哦,你真鬼,斯蒂福,真的;我也够鬼的,是不是?哈!哈!哈!看起来,你本来会拿一百镑对五镑来打赌,说不会在这里看到我,是不是?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我是哪儿都去的。我去这儿,我去那儿,我无处不去,就像魔术师拿着半个克朗,用哪位太太小姐的手绢变戏法一样。说起手绢——说起太太小姐——你那有福气的母亲有你这么个儿子,可是一大安慰,是不是,我的乖孩子,此话是真是假,我就不说了。” 毛奇尔小姐说到这里,解开帽带,往后一撩,在炉前一只脚凳上坐下,喘起气来,那餐桌的红木桌面探在她的头顶上,像凉棚一样。 “哦,我的星哟,还有那叫不出名儿的什么东西哟!”她继续说道,一面用两手拍着小小的膝盖,一面世故地瞟了我一眼,“我的身材过于富态了,的确是这样,斯蒂福。爬一段楼梯之后,每喘一口气,就像从井里打水那么费劲儿。你要是看见我从楼上一个窗口往外看,也许会以为我是个大美人儿呢,对不对?” “不管在哪里看见你,我都会这样想的。”斯蒂福答道。 “去你的,你这小狗,去!”那小东西叫道,随手用她擦脸的手绢向他甩了一下,“没大没小的!说真的,我拿名誉担保,上星期我到米塞尔夫人家去过,那才真是大美人儿呢,长得多么少相!我在屋里等她的工夫,米塞尔进来了,那才真是美男子呢,长得多么少相!他那假发也不显得旧,用了十年了。接着他就一个劲儿地奉承起我来,我甚至都想非拉铃叫仆人不可了。哈!哈!哈!他是个挺有趣的可怜虫,就是不正派。” “你在那儿为米塞尔太太干什么呢?”斯蒂福问道。 “这可不能说,有福气的小宝宝,”她回答说,一面又摁鼻子,又满脸抽动,两眼闪光,像神通广大的小精灵一样。“你就别管啦!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让她不掉头发,是不是给她染了发,是不是美化了她的皮肤,是不是修整了她的眉毛,对不对?你会知道的,亲爱的,只要我告诉你!我家的老爷爷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斯蒂福说。 “他叫沃克,可爱的小东西,”毛奇尔小姐答道,“他们几辈人都叫沃克,到了他这里,我才继承了胡吉家的全部产业。” 毛奇尔小姐眨眼的神情,除了她自我克制的神情以外,我没见过别的能够与之相比的东西。她还有个很奇妙的办法,在她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或者在自己说了一段话,等别人回话的时候,她能狡猾地歪着头等候,同时像喜鹊一样把一只眼睛向上翻。我惊讶得完全忘乎所以了,只顾坐在那里盯着她看,恐怕全然不顾礼貌不礼貌了。 这时候,她已经把椅子拉到自己身边,正忙着从提包里往外拿东西,每次把短胳膊伸进去都要伸到肩膀。她拿出来的东西有几个小瓶,海绵,梳子,刷子,法兰绒,火剪,还有一些别的工具,都堆在椅子上。她正往外拿着,忽然停了下来,问了斯蒂福一个问题,弄得我莫名其妙: “你这位朋友是谁?” “科波菲尔先生,”斯蒂福说道,“他想和你认识认识呢。” “那好,就认识认识吧。我看他好像是这个意思。”毛奇尔小姐说着,拿着提包一跩一跩地向我走来,而且一边走,一边冲着我笑,“脸像个桃子!”她说着就踮着脚来捏我的腮帮子,当时我坐在那里。“真吸引人!我很喜欢桃子。认识你,我很高兴,科波菲尔先生,的确很高兴。” 我说认识她,我感到很荣幸,我和她同样感到高兴。 “哎哟,咱们多么有礼貌呀!”毛奇尔小姐大声说道,还想用她的小手去捂她那张大脸,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这世界上全是腊肉烧菠菜——胡扯,对不对?” 这是作为心里话,说给我们两个人听的,这时候,她那小手已经从脸上移开,又连胳膊什么的一齐伸到包里去了。 “这话怎么讲,毛奇尔小姐?”斯蒂福说。 “哈!哈!哈!咱们是一伙独出心裁的骗子,的确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可爱的孩子?”那小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提包里摸东西,脑袋歪着,两眼朝上看。“你们看!”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俄国王爷的碎指甲!我管他叫颠倒字母王爷,因为他的名字把所有字母都收进去了,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那位俄国王爷也是你的老主顾吗?”斯蒂福问道。 “你说得对,我的小东西,”毛奇尔小姐答道,“我替他修指甲,一星期两次。手指甲,还有脚趾甲。” “他肯花大钱吧?”斯蒂福问道。 “他花钱跟说话一样,亲爱的孩子,好说大话,也好花大钱。”毛奇尔小姐答道,“王爷可不像你们这些把胡子刮干净的人。你要是见了他那两撇胡子,你也会这么说——那胡子本是红的,一变就变成了黑的。” “当然是你给变的喽?”斯蒂福说道。 毛奇尔小姐挤了挤眼,表示同意他的话,“没办法,非请我不可呀。他那颜色受气候影响,在俄国挺好,在这里不行。你可一辈子没见过王爷那样的人,生了锈似的,跟旧铁器一样!” “你刚才就是因为这个,管他叫做骗子吗?”斯蒂福问道。 “哦,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毛奇尔小姐使劲儿摇着头说道,“我刚才说的是,咱们都是一伙骗子,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还拿出王爷的碎指甲给你们看。在那些追求时髦的人家,王爷的指甲比我所有的本事能起的作用都大。我老随身带着这些碎指甲,这对我就是最好的推荐了。毛奇尔小姐要是给王爷剪指甲,她准没问题。我想,我把碎指甲送给那些年轻妇女,她们准收藏在册子里。哈!哈!哈!我敢担保,‘整个社会制度’(那些人在议会里演讲的时候就这么说的)就是王爷的指甲构成的制度嘛!”这个小女人说着把大脑袋点了又点,还想把两臂交叉在胸前。 斯蒂福开怀大笑,我也笑了。毛奇尔小姐还在摇晃她的脑袋(那脑袋朝一边歪得很厉害),她用一只眼往上看,另一只眼直眨巴。 “好啦,好啦!”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膝盖,站了起来,“这不是正经事。来吧,斯蒂福,咱们到两极地区去探一探,把事儿办完就完了。” 她接着选了两三件小工具,还有一个小瓶,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她还问桌子是否禁得住。斯蒂福回答说禁得住,她就把一把椅子推到桌子旁边,还求我帮她一把,接着她就相当敏捷地爬到桌面上,好像站在舞台上一样。 “你们谁要是看见了我的脚脖子,”她在高处站稳以后说道,“那就直说,我回去就把自己弄死。” “我没看见。”斯蒂福说。 “我没看见。”我说。 “那好,”毛奇尔小姐叫道,“我同意活下去。好,小鸭,小鸭,快过来,邦德太太把你宰。” 她这是招呼斯蒂福过去坐好,她好开始,于是斯蒂福就坐好了,背靠着桌子,笑脸冲着我,把头伸到她面前,让她检查,这显然都是为了好玩儿,并没有别的目的。毛奇尔小姐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号的放大镜,用来检查斯蒂福那一头厚厚的棕色头发,那样子看上去真好玩极了。 “你现在是个漂亮小伙儿,”毛奇尔小姐查了一会儿说道,“不过我要是不给你想办法,再过一年,你这头顶就和那和尚一样光了。只需要半分钟,我的年轻朋友,我们给你上一点儿油,这样一来,你这发卷几十年都不会变样儿!” 她说着,就把那小瓶里的东西往一小片法兰绒上倒了一些,又往一把小刷子上匀了一些,然后就拿着这两样东西在斯蒂福头顶上又擦又刷,那个忙活劲儿,我从来没见过,一边儿忙,一边儿还不停地说。 “有个人叫查利·派格雷夫,是位公爵的儿子,”她说,“你认得查利吧?”她从一旁看着他的脸说。 “有点儿认识。”斯蒂福说。 “他可真行!他那才是络腮胡子哩!至于查利那两条腿,可惜不成对儿,要是成对儿的话,谁也比不了。你相信吗,他想不用我了?他还是个近卫军呢。” “他疯了!”斯蒂福说。 “看样子是疯了。不过,疯了也好,没疯也好,反正他想不用我了。”毛奇尔小姐说道,“你猜他干了什么呢?他跑到一家化妆品商店,要买一瓶马达加斯加水。” “是吗?”斯蒂福说。 “可不是吗。可是人家没有马达加斯加水呀。” “那是什么东西——是喝的吗?”斯蒂福问道。 “喝的?”毛奇尔小姐说着,停下手来拍了拍斯蒂福的腮帮子,“抹在他那八字胡上啊,这你还不知道吗?店里有个女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很像个怪物——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对不起,先生,’那怪物对查利说,‘那东西不——不——不是胭脂吧?’‘胭脂!’查利对那怪物说,‘我要胭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用处?’‘你别生气,先生,’那怪物说道,‘大家用各种不同的名字来要那种东西,我想你可能也是要那种东西了。’我的小家伙,”毛奇尔小姐一面像刚才一样忙着揉搓,一面继续说道,“这个例子也说明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叫人兴奋的骗人把戏。这种事儿,我多多少少也干点儿,要干得精,我的小家伙——没关系。” “你说的是哪种做法呀——是胭脂那种做法吗?”斯蒂福问道。 “把这个和那个拼凑到一块儿,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学生,”眼睛特别尖的毛奇尔小姐说着,摸了摸鼻子,“用各行各业的秘诀处理一下,就能得出你要的结果。我说,这种事儿,我也干点儿。有一位有钱有势的老太太,她管它叫唇膏。还有一位,她管它叫手套。还有一位,她管它叫衣领花边儿。还有一位,她管它叫扇子。她们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给她们供货,但是我们的把戏只有自己知道,而且装出那么一副样子,过了不久,她们就觉得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在一屋子客人面前使用这种东西。在我伺候她们的时候,她们有时候对我说——用这东西吧——厚厚的,没错——‘我看上去怎么样,毛奇尔?我苍白不苍白?’哈!哈!哈!哈!这是不是叫人兴奋,年轻的朋友?” 我从来没看见过像毛奇尔这样的人,站在饭桌上,一面兴高采烈地讲这叫人兴奋的故事,一面忙着在斯蒂福的头上揉来搓去,同时还朝着我挤眉弄眼。 “唉!”她说,“这里不大需要这样的故事。真扫兴!我到了这儿以后,还没见着一个漂亮女人哩,杰米。” “没见着吗?”斯蒂福说。 “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哇。”毛奇尔小姐答道。 “咱们可以给她看个真的吧,我想,”斯蒂福说着,看了我一眼,“你说呢,雏菊?” “的确可以。”我说。 “啊哈?”那小东西喊道,以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从侧面看斯蒂福,“嗯?” 她的头一声叫喊,听起来像是向我们两人提出的问题,第二声则像是只向斯蒂福提出的问题。她似乎两个问题都没得到回答,于是就继续揉搓起来,把头歪向一边,眼珠往上转,好像她想在空中找到答案,而且认为答案马上就会出现。 “是你妹妹吧,科波菲尔先生?”她愣了一会儿之后,大声说道,眼睛依然往上面看着,“是不是?” “不是,”斯蒂福没等我回答,就抢先说了,“不是这么回事儿。正好相反,科波菲尔先生曾经——我要是没有太弄错的话——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现在怎么不喜欢了?”毛奇尔小姐问道,“他是不是老变心呀?——那可就太丢人了!他是不是见花必采时时变,直到波丽来相见呀?——她是叫波丽吗?”[此处借用了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兼剧作家盖依的《乞丐的歌剧》中的话。] 那小东西突然发问,还以搜索的眼光看着我,弄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毛奇尔小姐,”我答道,“她叫艾米丽。” “啊哈?”她又喊道,那神气和刚才完全一样,“嗯?看我多啰嗦!科波菲尔先生,我是不是真会东拉西扯呀?” 说起艾米丽这个话题,我觉得她那个腔调,她那副样子,都有些叫人讨厌,就严肃起来,我们谁都没有那么严肃过。我说: “她长得又漂亮,人品又好。她已经订了婚,对方和她地位相同,非常值得尊敬,和她也很般配。我喜欢她,因为她长得漂亮;我尊敬她,因为她有头脑。” “说得好!”斯蒂福喊道,“我同意,我同意!亲爱的雏菊,咱们这个小法蒂玛[法国童话中人物,蓝胡子的第七个妻子,几乎因好奇而丧生。],别让她猜了,我来满足她的好奇心吧。——毛奇尔小姐,眼下她在奥默与乔兰商店学徒,或者说学手艺什么的。奥默与乔兰经营针头线脑,服装,帽子等等,就在本镇。你听清楚了吗?——奥默与乔兰。我的朋友刚才提到订婚之事,对方是她的表哥,名叫哈姆,姓裴果提,职业是造船工人,也在本镇。她住在亲戚家里,这亲戚名字不详,姓裴果提,职业是打鱼,也在本镇。她是世上最漂亮最迷人的小仙女了。我和我的朋友一样,非常喜欢她。我要不是不愿意显得糟践她的意中人,而且我知道我的朋友也不希望我那样做,我还要说一句:我觉得她是在毁掉自己,我认为她的情况可以更好一些,我敢断定她生来是要做阔太太的。” 斯蒂福慢条斯理地说得非常清楚,毛奇尔小姐听着,把头歪到一边,眼睛向上翻着,仿佛还想从空中得到答案。他的话音刚落,她就又活跃起来,同时以惊人的速度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 “哦!就这些,是不是?”她说着用一把小剪刀激动地修剪起他的络腮胡子来了,那剪刀在他的头周围不停地朝着四面八方闪光,“很好,很好啊!这故事够长的,该这样结束,‘从那以后他们就过起了幸福的生活’——难道不应该吗?啊,那个顺口溜是怎么说的?—— 我爱我的心上人哟,她真迷人; 我恨我的心上人哟,她订了婚; 我带她到美丽的象征哟,与她私奔; 她名叫艾米丽哟,家住东村。 哈,哈,哈!科波菲尔先生,我是不是真会东拉西扯呀?” 她以极其狡猾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答话,也没喘口气,就接着说: “好啦!要是哪个野小子把门面修到尽善尽美的地步,那就是你斯蒂福了。要是谁的脑瓜子我弄得清想些什么,那就是你的脑瓜子了。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我的宝贝儿?我了解你,”她说着,低下头看了看斯蒂福的脸,“你可以颠儿啦,杰米(我们在宫里就这么说)。要是科波菲尔先生愿意就座,我就给他动手了。” “怎么样,雏菊?”斯蒂福问道,一面笑着离开了座位,“你不想修修门面吗?” “谢谢你,毛奇尔小姐,今天就算了。” “不要拒绝嘛,”那小女人答道,又以鉴赏家的样子看着我说,“把眉毛延长一点儿吧?” “谢谢你,”我说,“以后再说吧!” “往太阳穴那边儿延长八分之一英寸,”毛奇尔小姐说道,“两个礼拜就行。” “不了,谢谢你,今天不做了。” “稍微理一理吧,”她劝说道,“不干?那咱就搭个架子,留一副络腮胡子吧。来吧!” 我在回绝她的时候,禁不住脸红了,因为我觉得这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但是毛奇尔小姐见我当时全然无意利用她这门艺术来做任何修饰,而且虽然她把小瓶子举到一只眼前,想借以加强说服力,而我对于她这样耍弄却完全无动于衷,就说过些时候再开始吧,随后她就请我扶她从那高处下来。我扶着她,她就非常灵巧地跳下来,戴上小帽,在双层下巴下面系上了带子。 “多少钱?”斯蒂福问道。 “五先令,”毛奇尔答道,“便宜极了,我的小东西。——我是不是真会东拉西扯,科波菲尔先生?” 我客气地回答说,“不是,不是。”不过我眼看着她像街上卖馅饼的怪物一样,把两枚半克朗的硬币往空中一扔,接住,放进口袋,在外边猛拍一下,这时候我的确觉得这个人够俗气的。 “这就是钱柜,”毛奇尔小姐说道,这时她又站在椅子旁边,把原来从包里拿出来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放回包里去。“我的东西都拿上了吗?看来是都拿上了。可不能像大个子奈德·彼特乌德那样,人家陪他到教堂去,用他的话说,是让他‘和某人结婚’,他却把新娘子落下了。哈,哈,哈!奈德真是个大坏蛋,不过挺有意思!现在我知道我要使你们难过了,不过我非走不可呀!你们一定要鼓起所有的勇气,忍受这痛苦吧。再见,科波菲尔先生!你要多保重,诺福克的年轻人!我有多唠叨啊!这都得怪你们这两个可怜虫。我原谅你们。‘包波斯沃’!初学法语的英国人说‘晚安’,就这么说,还觉得挺像英语哩。‘包波斯沃’,我的小鸭哥儿!” 她把提包往胳膊上一挎,一边说着,一边一跩一跩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问要不要让她剪下一绺头发留给我们。“我是不是真会东拉西扯?”她这句话是对她表示愿意留下一绺头发的说明。随后她就用手指头指着鼻子走了。 斯蒂福大笑不止,弄得我不禁也笑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引我,我会不会笑。我们笑了好半天,差不多笑够了,他对我说,毛奇尔小姐有相当广泛的社会联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处。有些人拿她当个怪物,逗着她玩儿,他说,但她精明、敏锐,不亚于他认识的任何人,胳膊虽短,却长于心计。他对我说,她说她无处不去,那是真的,她常到外地去,好像到了哪里都能找到顾客,好像谁都认识。我问他,她的脾气如何——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恶作剧,一般说来是不是同情在理的一方,可我问了两三次都未能引起他对这些问题的注意,我也就不再问了,或者是记不得问了。他反而给我说了很多情况,而且说得很快,说她多么能干,赚了多少钱,怎样按照科学方法给人放血,如果我有此需要,可以去找她。 那天晚上,我们俩的主要话题就是她。我们分手以后,我往楼下走去,斯蒂福还趴在楼梯扶手上对我喊道,“包波斯沃”! 我回到巴吉斯先生家里的时候,看见哈姆在门前走来走去,感到很惊讶,更使我惊讶的是听哈姆说,小艾米丽就在里面。我自然就问他,为什么不也到屋里去,而独自在街上溜达? “哦,你看,大卫少爷,”他吞吞吐吐地答道,“艾米丽,她在里面跟一个人说话呢。” “我倒觉得,”我笑着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应该在里面呀,哈姆。” “唉,大卫少爷,按照常理,是这样的,”他答道,“不过,你看,大卫少爷,”他压低了声音,非常严肃地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少爷——这个年轻女人,艾米丽过去认识,现在可不该再来往了。” 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我想起了几个钟头以前看见的那个人影,当时她正在追赶他们。 “这个女人很可怜,大卫少爷,”哈姆说道,“镇上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把她踩在脚底下的。大家都躲着她,比躲教堂墓地里的死人还要厉害。” “今天晚上,哈姆,我们在海滩上碰见你们以后,我见过她吧?” “是在盯着我们吗?”哈姆说道,“说不定你见过她,大卫少爷。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后面,少爷,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灯亮了,就悄悄地爬到艾米丽的小窗户底下,小声说道,‘艾米丽,艾米丽,看在基督的分上,拿出一个女人的心来可怜可怜我吧。我过去和你一样啊!’大卫少爷,听起来,这话可真感动人呀。” “实在感动人,哈姆。艾米丽是怎么办的呢?” “艾米丽说,‘马莎,是你吗?哦,马莎,真是你吗?’——因为她们在奥默先生的店里坐在一起干活儿,干了很多日子。” “现在我想起她来了!”我大声说道,这时我回想起来,我初次到奥默先生那里去的时候,看见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就是她。“我记得她,记得很清楚。” “她叫马莎·恩德尔,”哈姆说道,“她比艾米丽大个两三岁,但和她一块儿上过学。” “我从来没听说她叫什么,”我说,“我并不想打断你的话。” “我的话,大卫少爷,”哈姆答道,“差不多也说完了。‘艾米丽,艾米丽,看在基督的分上,拿出一个女人的心来可怜可怜我吧。我过去和你一样啊!’这话就已经很清楚了,她想跟艾米丽说话。艾米丽却不能在那里跟她说话,因为疼爱她的舅舅已经回到家里,他可不愿意——不,大卫少爷,”哈姆极其认真地说道,“他虽然善良,心肠也软,却不能看见她俩呆在一起,即便是把沉在海底的财宝全都给他,他也不干呀。” 我觉得这话再对不过了。我一听就明白了,和哈姆一样清楚。 “于是艾米丽写了一张字条,”他接着说道,“给她塞到窗外,让她拿着,上这儿来。她说,‘把这字条交给巴吉斯太太,她是我姨妈,她看在我的分上,会让你进去,坐在她的炉火旁边,等我舅舅走了,我就来看你。’过了一会儿,她就把刚才我对你说的情况说了一遍,求我带她到这儿来。大卫少爷,我有什么法子呢?她不该再跟这样的人来往呀,可是我看见她脸上的眼泪,怎么好不带她来呢。” 他说着就把手伸进粗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很好看的小钱包。 “即便我看见她脸上的泪水,还不同意带她来,大卫少爷,”哈姆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手心里的钱包,“她把这件东西交给我替她拿着,而且我也知道她的用意,我怎么能拒绝她呢?这是多么好的一件玩具呀!”哈姆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钱包,“里面只有这么一点儿钱,亲爱的艾米丽!” 他把钱包放了回去,我和他热情地握了握手——因为我觉得这比说什么都更合乎我的心意——随后我们就来回走了一两分钟,谁也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候,门开了,裴果提出来招呼哈姆进去。我本想躲开,但她追了过去,非让我也到屋里去。即便到了这时候,要不是他们就呆在我曾多次提到的那整洁的镶瓷砖的厨房里,我仍然会避开的。因为一开门就直接进入厨房,我还没想清楚我在往哪里走,就已经来到他们中间了。 那女人——就是我在海滩上见过的那个人——呆在炉火旁边。她坐在地上,头和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我想,从她的姿势看来,艾米丽刚从那椅子上站起来,她那可怜的脑袋刚才也许就趴在艾米丽的膝盖上。这女人的脸,我只能看见一小部分,因为她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好像是她故意用手把头发弄乱的。不过我还看得出,她很年轻,皮肤也很白。裴果提一直在哭,小艾米丽也一直在哭。我们刚进去的时候,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餐具柜旁边的荷兰钟发出的滴答声,在寂静之中显得加倍地响。 艾米丽首先开了腔。 “马莎想到伦敦去。”她对哈姆说道。 “干吗去伦敦呢?”哈姆问道。 他站在她们两人中间,看着趴在那里的女人,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一方面怜悯她,一方面又忌妒她,因为她和他深深地爱着的人有联系。这种情况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艾米丽和哈姆仿佛觉得她病了,说起话来低声细气,虽然不见得比在耳边说话的声音大,却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那里比这里好,”第三个人的声音大声说道——这是马莎的声音,虽然她并没有动弹,“那里没人认识我。这里谁都认识我。” “她到那里干什么呢?”哈姆问道。 马莎抬起头来,用忧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把右胳膊蜷起来,靠在脖子上。这女人缩在那里,像是在发烧,又像是中了枪弹而疼痛难忍。 “她会想办法好好干的,”小艾米丽说道,“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姨妈,他——他们——知道了吗?” 裴果提摇了摇头,显出非常同情的样子。 “我一定想办法好好干,”马莎说道,“只要你们帮我离开这里。我的情况不可能比在这里更坏了。会好的。哦!”她打了个冷战,样子非常可怕,又接着说,“快让我离开这个镇子吧。在这里,每条街上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艾米丽向哈姆伸出一只手,我看见哈姆递给她一个小帆布包。她接了过去,似乎觉得那是她的钱包,往前走了一两步。她一发现弄错了,就退回来找他,让他看,这时候他已经站到我身边了。 “这都是你的,艾米丽,”我听见他这么说,“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没有不是你的,亲爱的。要不是为了你,什么都不会使我高兴。” 眼泪一下子又涌到她的眼里,但是她转身朝马莎走去。她给了马莎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看见马莎弯着腰,往她胸前的衣服里塞钱。她小声说了点儿什么,问她够不够。“足够了,用不了。”对方答道,顺手拉起她的手,吻了一番。 马莎接着站起身来,把披肩裹在身上,蒙在脸上,呜呜地哭着,慢慢往门口走去。离开之前,她停了一会儿,好像要说点儿什么,或转身回来,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围着披肩,还是像刚才那样忧郁而可怜地低声哭着走了出去。 关上门以后,小艾米丽匆匆地看了我们三个人一眼,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别这样,艾米丽!”哈姆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这样,亲爱的!你不该这么哭啊,我的宝贝儿!” “哦,哈姆!”她大声说道,依然哭得很伤心,“我应该是个好姑娘,但我做得很不够!我知道,有时候我应该知恩报恩,可是我没有做到!” “不,不,你做到了,我敢说你做到了。”哈姆说道。 “没有,没有!”小艾米丽叫道,一边哭,一边摇头,“我应该是个好姑娘,但我做得很不够。差远了,差远了!” 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好像要把心都哭碎了。 “我考验你的爱,做得太过分了。我知道,我做得太过分了!”她哭着说道,“我常对你发火,变化无常,这是很不应该的。你对我从来不这样。我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我应该什么都不想,只想怎样感激你,使你快活才对呀!” “你一直使我很快活,”哈姆说道,“亲爱的!只要见到你,我就快活。只要想到你,我就一整天都快活!” “啊!光那样是不够的!”她说道,“那是因为你心肠好,而不是因为我心肠好。哦,亲爱的,你也许更有福气,假如你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假如她比我更稳重,比我更值得爱,和你情投意合,而不像我这样追求虚荣,变化无常!” “善良又可怜的小东西!”哈姆低声说道,“马莎把她完全弄糊涂了。” “姨妈,”艾米丽哭着说道,“请你过来,让我把头靠在你身上呆一会儿。哦,我今天晚上真痛苦啊,姨妈!哦,我应该是个好姑娘,但我做得很不够!我没有做到,我知道!” 裴果提连忙坐到了炉火前面的椅子上。艾米丽两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跪在她身旁,非常严肃地看着她的脸说道: “哦,姨妈,求你帮帮我吧!哈姆,亲爱的,想法子帮帮我吧!大卫先生,看在咱们的老交情的分上,请你也想法子帮帮我吧!我愿意做一个好姑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希望感激的心情能比现在增加一百倍。我希望更深地体会嫁给一个善良的人,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是多大的福气。哎呀,哎呀!我的心哟,我的心哟!” 她低下头,把脸贴在我的老奶妈的胸前,不再恳求了。她刚才苦苦哀求的时候,既像女人,又像孩子,其实她所有的举动都是这个样子(因为我觉得这比任何别的样子都显得更自然,更适合她的美貌)。她默默地哭着,我那老奶妈像哄孩子一样劝她不要哭了。 她渐渐平静下来。我们就安慰她,有时说些鼓励她的话,有时跟她开个小玩笑,后来她也抬起头来,跟我们说话了。我们这样又呆了一会儿,她开始微笑了,甚至大笑起来,后来她坐起来了,显出有些羞愧的样子。裴果提则理了理她那乱了的鬈发,擦干了她的眼睛,把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免得她回家以后,舅舅纳闷,不知他这宝贝儿为什么哭来着。 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做了一件从未见她做过的事——我看见她天真地亲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丈夫的面颊,紧靠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好像这是她最好的支柱。他们一起在微弱的月光下离去的时候,我从后面看着他们,心里把他们离开的情景和马莎离开的情景做了一番比较,我看见她两手抓着哈姆的胳膊,仍然紧紧地偎在他的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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