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风暴

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我在这一章里要写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这件大事是那么难忘,那么可怕,和前面发生的一切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从这本记述一开始我就看到,它像平原上的一座高塔,我往下写,它就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对我孩提时代的一些事情预先投下了阴影。

这件事发生以后,许多年中,我常梦见它。我被它惊醒的时候,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是那么生动,就是在深更半夜,在我那寂静的卧室里,也会觉得它仍在狂暴肆虐。直到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它,只不过间隔长了,也不定间隔多久了。只要遇到一场狂风,或者稍微提到一处海岸,我就会联想到它,这种联想不亚于我脑子里的任何其他联想。我要尽量把看到的情况如实地写下来。我不是回忆,而是看着它发生,因为它又在我眼前发生了。

移民船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那好心的老奶妈就上伦敦来了。我们一见面,她的心都快碎了。我一直陪着她和她哥哥,还有米考伯一家(他们总爱在一起);但是艾米丽,我却一直没见着。

快到日子了,有一天晚上,我单独跟裴果提和她哥哥在一起。我们谈起了哈姆。裴果提向我们述说哈姆怎样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他的举止多么稳重,多么像个男子汉——尤其是最近,她觉得这是他承受最大痛苦的一段时间。谈起这个话题,这个充满爱心的女人就说个没完。她跟哈姆在一起的时间长,有很多故事要说,而且说起来津津有味,我们听起来,兴致也不亚于她。

我和姨奶奶当时正在腾海格特那两所房子——我打算到国外去,她准备回多佛,去住自己的房子。所以我们在科文特加登找了个地方暂时住一住。这天晚上聊完了以后,回家的路上,我走着走着回想起上次去亚茅斯的时候,我跟哈姆的一段交谈。我想改变原来的计划,我原来打算等到上船向艾米丽的舅舅告别的时候,托他转一封信给艾米丽,这会儿我觉得最好还是现在就给她写封信。我想,她收到我的信之后,也许愿意写几句告别的话,托我转给她那不幸的情人。我应当给她这个机会。

于是我在睡觉之前就在屋里坐下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见到了他,他要求我转告她一些话,我已经在这本记述中该写的地方写过了。我老老实实地转达了他的话。即使我有权利,也没有必要把那些话加以夸大。那些话所表达的忠实与善意用不着我或者任何人来美化。我把信放在外头,让他们清早送出去,我还给裴果提先生写了一行,请他把信交给她。我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当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弱;太阳出来了,我才睡着,第二天很晚才起来,还觉得不解乏。姨奶奶来到我的床边,虽然没出声,却把我弄醒了。我睡着觉,也能觉得出来,我想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感觉。

我睁开眼,姨奶奶说,“特洛,亲爱的,我刚才下不了决心叫醒你。裴果提先生来了。让他上来吗?”

我说好吧。他一会儿就上来了。

“大卫少爷,”我们握了手之后,他说,“我把你的信交给了艾米丽,少爷,这是她的回信,她让我请你先看一看,你要是认为没有不妥之处,就请你转交。”

“你看过了吗?”我说。

他点了点头,显出难过的样子。我拆开一看,信是这么写的:

你的口信儿收到了。哦,我能写些什么,来感谢你对我的善意和良好祝愿呢!

你的话,我已记在心间。一直到死,我也不会忘记。那是些尖刺,但也给人极大的宽慰。我已经用那些话来祈祷过了,哦,我祈祷过多少次了!我看得出你是什么样子,舅舅是什么样子,就想得出上帝是什么样子,就能向上帝哭泣了。

永别了。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啊,今生永别了。假如来世我得到宽恕,我会托生一个孩子,再来找你的。对你感激不尽,不断为你祝福。别了,永别了。

信里就是这些话,还有点点泪痕。

“大卫少爷,我能不能告诉她,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而且愿意转交?”等我看完了信,裴果提先生说道。

“毫无疑问,”我说道,“不过我在考虑……”

“考虑什么,大卫少爷?”

“我在考虑,”我说道,“我得再到亚茅斯去一趟。开船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赶一个来回。他孤零零的,我老惦记着他。这时候,把她这封亲笔信交到他手里,你也好在启程的时候告诉她,他已经收到信了,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嘱托,亲爱的好伙伴,我无论多么认真去办,都不为过。去一趟,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现在心烦意乱,活动活动更好。我今天晚上就去。”

虽然他想尽办法劝我不要去,我看得出,他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如果说我原来的打算还不够坚定,这样一来,也就坚定了。他按照我的要求,跑到驿站,给我订了车把式旁边的座位。当天晚上我就坐着驿车上了路,我一生起起落落,曾多次走过这条路。

“你不觉得这天空显得非常怪吗?”出了伦敦头一站,我就问车把式,“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天空啊。”

“我也没见过——没见过这样的,”他答道,“起风啦,先生。我估摸着海上一会儿就该出事啦。”

天上黑云翻滚——间或出现一种颜色,很像湿柴冒出的烟——乱云聚集成堆,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样子,使人感到那云彩极厚,比从那里到地上最深的谷底还要深,那发了疯的月亮看上去到处乱窜,好像在自然规律受到可怕的干扰的情况下,迷了路,受了惊。风已经刮了一整天,这时候刮起来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巨大的声响。一个钟头以后,风势大大加剧,天阴得更厉害了,风也在使劲地刮。

夜渐渐深了,厚厚的云彩聚集起来,布满了整个天空。当时天很黑,风越刮越猛,风势还在加剧,我们的马几乎不可能顶着风往前走。在夜里最黑的时候(当时正是九月底,夜已经不短了),前头的马左右摇摆,或者干脆停了下来。我们常常十分担心,怕驿车会被风吹翻。在这场暴风雨到来之前,也有过几次随风刮过来的阵雨,像下刀子一样,碰上那种情况,只要能找到树或者挡风墙躲避一下,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停下来,因为继续奋斗是绝对不可能了。

天亮了,风越刮越大。我以前上亚茅斯来的时候,听水手们说这里刮起风来像打炮,但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暴,连类似的也没经历过。我们来到伊普斯威奇——到得很晚,因为出了伦敦,走了十英里以后,每前进一寸都是一场战斗——在集市那里看见一群人,他们夜里就从床上爬起来了,怕烟囱倒了砸着。我们在旅店的院子里换马,有些人就凑过来对我们说,大张的铝皮从教堂的塔楼上掀走了,落在一条后街上,把道儿都给堵了。有的人说,附近村里来的乡下人看见大树从地上拔起来,倒在那里,整堆的草垛吹得七零八落,路上,田里,到处都是。那风势仍然不减,而且刮得更凶了。

我们奋力前进,离海越来越近,这大风就是从海上拼命往岸边吹的,那风力越来越可怕。我们离着能看见海的地方还很远,那水汽已经落在我们嘴唇上,带咸味儿的雨下在我们身上。洪水泛滥,淹没了亚茅斯附近多少英里的平地,每一个池塘和水面都拍打着岸边,那小小的浪头使劲儿向我们涌来。等我们看见海的时候,天边的巨浪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翻滚的浪潮的低谷之上,看上去就像一段一段的另一条海岸,那里有楼阁,有房舍。最后我们终于来到镇上,人们跑到大门口,斜着身子,头发让风吹得乱飘,他们纳闷在那样的夜晚,怎么还会有驿车到来。

我在老客店住下之后,就出去看海上的情况。我踉踉跄跄地在街上走,那街上到处都是沙子和海藻,一团团海水的泡沫在空中飞舞;一路上我老怕石板或瓦片掉下来砸着;走到难走的路口,碰上谁就抓他一把。到了海边,我看见不光是打鱼的,而且镇上一半的人都在房子后头躲着。有时候,有人顶着怒吼的狂风出来向海上张望,回来的时候,被吹得无法走自己的路,只好曲里拐弯儿地往回走。

我来到人群中间,就看到有些女人在号啕大哭,因为她们的丈夫出海去打青鱼或捞牡蛎去了,人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的船早就翻了,因为来不及到安全地方避风。人群当中有一些花白头发的老水手,他们看看海,再看看天,摇着头,彼此含糊地说些什么;船主们焦躁不安;孩子们缩着身子聚在一起,眯着眼睛看大人的脸色;就连健壮的海员也心神不定,焦急万分,他们从避风的地方举着望远镜往海上看,仿佛是在察看敌情。

那茫茫大海,等我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它的时候,加上那使人睁不开眼的风,那飞沙走石,那可怕的声音,叫我心烦意乱,弄得我不知所措。那一面面高耸的水墙滚滚而来,在最高处化为飞沫,就连最矮的好像也能把镇子吞没。浪花带着沙哑的吼声退去的时候,好像在岸边挖了点点深坑,似乎其目的是要毁掉这个世界。有些白顶巨浪轰鸣咆哮,未到岸边就已撞得粉碎,整体化为碎片之后,每一碎片仍然充满了原有的怒气,很快就被后面的浪头吸收,形成另一个怪物。一会儿起伏不定的山头变成了谷底,一会儿起伏不定的谷底(有时还有孤独的小海燕从水面掠过)逐渐上升,而成为山头;汹涌的大海带着深沉的响声震撼着海滩;各种形状的浪头轰鸣着向前滚动,刚一成形,便改变其形状和位置,并挤掉另一形状的浪头,取代其位置;地平线上那幻想的海岸,连同其楼阁、房舍,也在时起时伏;云层很厚,飘得也很快,我觉得仿佛大自然全部瓦解,天翻地覆了。

我在因这次难忘的风暴——直到现在当地人还记得这次风暴,认为这是那一带海岸经历过的最大的风暴——而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找不到哈姆,就向他的住处走去。门关着,我敲门也没有人开,我就顺着后街小巷到他干活儿的船厂去了。我从船厂了解到,他到洛斯托夫特去了,因为那里有一项紧急的修船任务,需要他的技术,明天一早儿就回来。

我又回到旅店;我洗了洗,换了衣服,想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这时候,已是下午五点了。我在咖啡厅的炉火旁坐了不到五分钟,堂倌过来捅炉子,借机跟我说话,告诉我几英里外有两条运煤船已经沉没,全体船员都在上面,还说有人看见停泊处还有几条船在危难之中奋力拼搏,以免冲上海滩。他说,要是今天晚上还像昨天晚上那样,就得乞求上帝保佑他们,保佑所有那些可怜的水手了!

我的情绪非常不好,也很孤独,哈姆不在,使我感到特别不安。最近发生的几件事对我影响很大,究竟大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楚。老呆在外面,那狂风也把我吹得蒙头转向。我心里想的和我回忆起来的事都乱作一团了,时间、地点也都记不清了。所以,假如我出去,到了镇上,碰见一个人,而我认为他当时应当在伦敦,我想,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换句话说,在这些方面,我的心思老不能集中,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然而我的思想又非常活跃,因为这个地方自然而然使我回想起许多事情,特别清楚,特别生动。

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听那堂倌说的悲惨沉船的消息,并没有主动地联想,就一下子想起了我所担心的哈姆。我相信我的确是害怕他从洛斯托夫特走海路回来,在路上出了事儿。我越来越担心,就打定主意在吃晚饭之前再到船厂去一趟,问问厂主哈姆是不是有可能走海路回来。只要他说出一点儿理由,认为有这种可能,我就到洛斯托夫特去接他,而不让他走海路回来。

我匆匆订了饭,就又到船厂去了。我来得可不算早,因为那厂主手里提着灯笼,正在锁船厂的大门。我一问他,他就大笑起来,他说不用担心;有头脑的人,或者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顶着这样的大风出海,哈姆·裴果提从小就出海,尤其不会干这样的事。

我事先也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跑去问了,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便又回到旅店。假如那样的风还能加剧,我觉得那风的确是加剧了。那狂风怒吼,那门窗碰撞,那烟囱呼呼地响,我在里面躲风避雨的这所房子摇摇晃晃,那海面上波浪翻腾,都比早上更加可怕了。不过除此之外,现在到处一片漆黑,这就使得这场暴风雨愈加恐怖,这恐怖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虚幻的一面。

我吃不下东西,我坐不稳当,我做什么都安不下心来。我心里有一件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跟外面的暴风雨相呼应,把我记在心底的东西翻了出来,搅得乱作一团。然而我这些匆匆而过的想法,与大海的雷鸣交织在一起——那风暴和我对哈姆的担心却一直处于最明显的地位。

我的晚饭几乎没吃就端走了。我喝一两杯酒,想振作一下。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我在炉火前头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但我并没有睡着,我还意识到门外的风声,也意识到我所呆的地方。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把这两方面都遮住了;在我醒来的时候——或者说在我摆脱了困意,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浑身发抖。

我来回走了一会儿,试着看一本旧杂志,听了听那些可怕的声音,又盯着炉火,看里面的面孔、人物和景色。最后,墙上挂钟那稳定不乱的滴答声把我折磨得受不了了,我就决心去睡觉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知道店里有几个仆人愿意守夜到天明,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去睡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困极了;可是等躺下以后,好像有什么魔力,使这种感觉完全消失了,我清醒得很,所有的感官都很灵敏。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一边听着风声雨声,一边想,一会儿觉得听见海上有人喊叫,一会儿觉得清清楚楚地听见信号枪声,一会儿又听见镇上房屋倒塌的声音。我爬起来好几次,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窗玻璃上映出来的我未熄灭的昏暗烛光,和我自己那张无精打采的脸,从黑洞洞的外边往里看着我。

最后我烦躁极了,就匆匆穿上衣服,到楼下去了。在宽大的厨房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咸肉和成串的洋葱挂在房梁上,人们以各种姿势聚集在一张桌子周围,他们特意把这张桌子从大烟囱旁边挪开,放到靠近门的地方了。有个漂亮姑娘用围裙把耳朵堵起来,两眼盯着门口,见我进来,便大叫一声,以为我是鬼呢;不过别的人倒还镇静,觉得多一个人跟他们做伴儿,都挺高兴。有一个人说他们正在谈论运煤船上的船员,他们淹死之后,他们的灵魂是不是在风暴中游荡,问我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我呆在那里,我敢说,呆了两个钟头。有一次,我打开院子的大门,往街上看了看,空荡荡的。狂风卷着沙子、海草和一团团泡沫从地面上掠过,我不得不叫人帮忙,才把大门关上,并且关紧,免得叫风吹开。

后来我又回到自己屋里,屋里冷清而阴郁,但我这时感到困倦,就又上了床,从一座高塔上坠落下来,贴着一片悬崖,坠入了梦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我梦见我是在别处,而且是在不同的地方,我的印象是到处都是风。到后来,和现实之间这一点微小的联系也失去了,我梦见在隆隆的炮声中跟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起攻打一座小镇去了。

炮声连续不断,而且声音很大,弄得我非常想听的东西,怎么也听不见,于是我一使劲儿,就醒了。这时天已大亮——有八九点钟了。呼啸的风声代替了大炮声,我门口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喊。

“有什么事儿?”我问道。

“沉船啦!就在附近!”

我从床上跳起来,问他沉的是什么船。

“一条帆船,从西班牙也许是葡萄牙开来的,装的全是水果和酒。你要是想看,先生,就快去吧!海边的人说,那船随时都会变成碎片儿。”

我听着那激动的声音顺着楼梯渐渐远去,连忙穿上衣服,跑到街上去了。

在我前头,已经有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跑——海滩。我也往这个方向跑去,超过了不少人,一会儿的工夫,眼前就是汹涌的大海了。

这时候,风势可能减轻了一点儿,但不大容易觉察,正如我梦见的炮声,几百门炮,停放几门,声音也小不了多少。但是那海面,经过一整夜的翻腾,比我前一天看到的情况又可怕得多了。从各方面来看,都给人一种上涨的印象。那浪头那么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压过一个,连续不断,滚滚而来,真可怕极了。

除了风浪的吼声,很难听见别的声音。我在人群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屏着呼吸,奋力迎风站着,迷惘之中,我往海面上看去,想找到那条出事的船,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巨浪尖儿上的白沫。当时有一个水手,光着膀子,站在我身旁,他抬起胳臂,指着左边,他的胳臂上文了一个箭头,也指着那个方向。这时候,我的天哪,我就看见了,就在我们附近呀!

一根桅杆已经在离甲板约六英尺或八英尺的地方折断了,躺在一边,与帆布和绳索缠绕在一起;船体在风中摇动——一刻也不停,而且其猛烈程度是难以想象的——这一堆乱东西就撞击船帮,仿佛要把它撞碎。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船上仍然有人尽力把这一堆东西砍下来,因为那船侧面对着我们,船体朝我们这边一歪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船上的人在挥动着斧子干活儿,有一个长着长鬈发的人特别积极,在干活儿的人当中显得格外突出。就在这时候,岸边响起一片叫声,即便在那大风大浪的情况下也能听见:原来海浪从颠簸的破船上掠过,把船上的人、桅杆、酒桶、木板和船舷像一堆堆玩具一样一扫光,通通扔进翻滚的波涛中去了。

第二条桅杆还立着,撕破了的帆和乱七八糟的断了的绳索还在上面飘来飘去。还是刚才那个水手,哑着嗓子凑到我耳边说道,那船已经撞了一次,离开以后,又撞了一次。听他的意思,他还说那船要从中间断裂;我很容易也看出了这一情况,因为颠簸、冲击得太厉害,任何一件人造的东西,时间长了,都承受不了。他正说着,岸边又响起一片表示怜悯的喊叫声:原来有四个人随着破船又浮出了水面,他们紧紧地抓着还没折断的桅杆上的绳索——最高处的就是那个长着鬈发干活儿积极的人。

这条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被逼到了发疯的地步,一会儿向岸边倾斜,我们可以看见整个甲板,一会儿又猛地歪过去朝着大海,我们就只能看见它的龙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船上有一口钟,船这样颠簸、冲撞,钟就响了起来。那钟声顺着风向我们飘来,这是为那些不幸的人们而敲的丧钟。一会儿我们看不见它了,一会儿它又浮了上来。两个人不见了。岸上的人更加焦虑。男人呻吟,手指交叉紧紧攥在一起,女人尖叫,把脸转向一边。有些人在岸边疯狂地跑来跑去,向无法救助的人呼救。我也跟他们一样,拼命央求我认识的一伙水手,不要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落水的人送了命。

他们也都很激动,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明白的,因为我即便能听见一点儿,也几乎无法沉住气,听个明白——一个钟头以前,勇敢的人就登上了救生船,但是毫无办法;他们还说,由于没有人肯不顾一切带着绳子涉水过去,使那条船跟岸边建立联系,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忽然注意到岸上的人群中又出现了骚动,接着就看见他们往两边分开,哈姆穿过人群,来到前边。

我记得,我跑到他跟前,是想把我希望救人的话再对他说一遍。但是我虽然被眼前一种可怕的新景象弄得六神无主,他脸上那种坚定的神情和他向海面上张望的那种眼神——我记得,他那眼神和艾米丽出走的那天早上的眼神一模一样——使我意识到他会遇到的危险。我用两只胳膊拦着他,恳求刚才跟我交谈过的人不要听他的,不要让他送死,不要让他动一动!

岸边又是一片喊声。我们朝破船一看,只见那残暴的帆一下一下把两人之中下面的一个打落下来,然后骄傲地往上一卷,向着桅杆上唯一剩下的那个干活儿积极的人飞去。

面对这一情景,面对这个沉着、不怕死的人那样坚定的表情,而且此人能号召一半在场的人跟他走,我向他恳求还不如向风恳求更有希望。“大卫少爷,”他双手攥着我的手,热情地说道,“要是我的时候到了,那就是到了。要是还没到,我就再等等。愿老天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伙伴们,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了!”

我被挤到一边儿去了,这倒并不是出自恶意,周围的人把我拦住,我恍惚听见他们劝我,说他不管有没有人帮忙,都非去不可,还说他的安全措施全靠那些人,我若去打搅他们,就会危及他的安全。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看见岸边的人忙了起来。有人拿着那里一座绞盘上的绳子奔跑,钻进一圈儿人里去了,由于有这一圈儿人挡着,我看不见他。后来我看见他独自站在那里,穿着水手的上衣和裤子,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也许是斜搭在手腕上,还有一根绳子系在腰间;有几个最强壮的人在不远的地方拉着系在他腰间的绳子,他就把这绳子松松地放在海滩上他的脚边。

那破船,就连我这没有经验的眼睛也看出来了,断裂了。我看着它从中间断成两截,桅杆上那个孤零零的人,他的性命也是一发千钧。他还在抓着,不松手。他戴着一顶奇怪的红帽子——不像是水手的帽子,颜色更好看;他赖以生存的几块木板翻来滚去,越来越不中用了,丧钟也预先为他响了起来。这时候,大家都看见他在摇动那红帽子。我这时候也看见他在摇动那红帽子,我还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因为他这个动作使我回想起一个一度很要好的朋友。

哈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海面,前面是风暴,身后是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人群,最后他趁着一个大浪往回退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那些抓着他腰间系着的绳子的人,随着那浪扑到海里,霎时间就跟海水搏斗起来——一会儿跟着山头升起,一会儿随着山谷落下,沉入沫底,冲到岸边。他们就连忙把他拽上来。

他受伤了。从我站的地方,我就看见他脸上有血,但是他毫不在意。他好像匆匆地给他们提了些要求,让他能够活动自如——或者说这是我根据他胳膊的动作而作出的判断——接着就又去了。

这一次,他朝着破船冲了过去,一会儿跟着山头升起,一会儿随着山谷落下,一会儿沉到翻滚的白沫下面,一会儿漂向岸边,一会儿又漂向破船;他在英勇不屈地奋力搏斗。距离并不远,但那风浪之大使得这场搏斗九死一生。最后他终于来到破船旁边。他已经离得很近了,只要他再用力划一下就能抓着它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大浪像一座绿色的高山从破船那边朝着岸上压了过来,他好像用力一跳,钻进浪里,那破船也不见了!

我朝着他们往上拽的地方跑去,看见海面上有些碎片在打旋儿,好像只是摔碎了一只酒桶。每一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把他拽上来,放在我脚边——失去了知觉——死了。大家把他抬到最近的一所房子里,这时候,没有人再阻拦我了,我就在他身边忙活;各种起死回生的办法都用到了,但是他已经让那个大浪给打死了,他那颗火热的心永远不再跳动了。

我坐在床边,不抱希望了,能做的,都做了。这时候,有一个打鱼的,他从我和艾米丽小的时候就认识我,在门口小声叫我的名字。

“先生,”他嘴唇发抖,脸色煞白,饱经风霜的脸上流着眼泪,说道,“你能来一下吗?”

看样子,我回想起来的那个人,他也回想起来了。我非常害怕,他伸手来扶我,我倚着他的胳膊问道:

“有死尸漂到岸上来吗?”

他说,“有。”

“我认得吗?”我又问道。

他没有回答。

但他领我来到海边。就在我和她小时候一起捡贝壳的地方——就在昨晚吹倒旧船,碎片散落的地方——就在他危害的这个家破败的地方——我看见他枕着胳膊躺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我就常见他这样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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