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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一车黄澄澄的五倍子像瀑布一样,全数从卡车后厢被倾倒出来,在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 十几个工人迅速围过来,各执木铲,把它们铲进一台冲击式粉碎机中去。这台粉碎机是最新的德国货,内部有六个旋转锤体,和周围的固定齿圈共同形成一张贪婪而凶残的大嘴,把五倍子嚼得细碎。 接下来,这些细渣会先被清洗一番,除去虫尸、粪便等杂质,然后投入酒精桶内浸提。随后经过澄清、分离、蒸发、浓缩等一系列工序,最终转化成一种淡棕色粉末。 整个生产线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运转着。不断有原料被送入粉碎机,也不断有成品粉末从干燥机里喷出,每一个零件都在满负荷运转,噪声与混着酸味的蒸气充斥整个车间。在这一片有秩序的忙碌中,一只大手探入末端的收容槽,抓起一把湿漉漉的粉末,声音铿锵: “以我们五洲固本皂药厂的现有设备,三班轮换,可以保证每天产出两百公斤的单宁酸粉。颜院长,你看够不够?” 讲话的是五洲药房总经理项松茂,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白净光滑的脸上不见岁月磨蚀的痕迹,依然挂着招牌式的盈盈笑意,唯有额头隐隐新增了横三纹。 站在他旁边的,是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红会总医院的双料院长颜福庆。两个人此时并肩而立,望着隆隆开动的生产线,眉宇间都有化不开的忧虑。 “两百公斤啊……” 颜福庆也抓起一把单宁酸粉,细细一搓。这些粉末的颗粒大小不甚均匀,而且颜色偏暗,显然没用亚硫酸氢钠做还原剂来漂白。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保证产量,项松茂简化了很多工艺步骤。事实上,这个皂药厂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把生产肥皂的设备改成单宁酸生产线,已是一个奇迹。颜福庆不能奢求更多。 单宁酸的用途十分广泛,但眼下颜福庆只关心其中一种功效:它是很好的收敛剂,且对伤口有抑菌作用,可以减少感染,尤其适用于创伤、烧伤,以及表面性出血。 只有一种场合会大量用到它,那就是热兵器战场的治伤急救。 “这个产量够不够?”颜福庆回头问曹主任。曹主任拿着一个小本子,低头算了算,脸色为难,道:“现在勉强够了,可是接下来恐怕战事规模扩大……就蛮难呢。” 固本皂药厂每天两百公斤的产量,居然尚不敷用。周围的工人们不由得窃窃私语,这前线……到底打得有多惨啊? 今天是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的一月二十九日。一天之前的深夜十一点半,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向闸北各处发起进攻,驻守上海的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当即奋起反击。两军激战了足足一日,日军动用了铁甲车、飞机等先进武器,战况极为激烈。 上海自开埠以来,还从未遭受过如此规模的战事。正在筹办年货的市民们惊骇万分,一时间阖城大乱。战火波及甚广,就连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亦在日军的轰炸中焚毁殆尽,焚书形成的浓烟竟日不减。 红会对战争局势早有预判,提前组建了数支战地救护队。但战事一启,颜福庆便发现不对劲了。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军阀混战。短短一天,便有几百名伤员从前线被送下来,抛留在战场的死者数量只会更多,凭红会自己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 颜福庆一方面向上海医界寻求人力支援,另一方面以救护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身份,联络各处药厂,协调紧急生产战场急救药物,以应对接下来的巨大消耗。 而项松茂作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本土制药巨头,自然当仁不让。他催促大丰、开成、新亚等工厂不计成本,开足马力生产药物,就连旗下生产肥皂的工厂也主动关停,转而生产单宁酸。 项松茂听曹主任为难,立刻道:“我再想想办法,动员一下工人。只要原料供应得足,争取提高到三百公斤。” “项总经理,我代表上海医护人员和前线将士们感谢你,这可是帮了大忙啦!”颜福庆握住项松茂的手,用力晃了晃。项松茂却毫无得色,反而颇为沮丧:“大敌当前,上海有累卵之危,我们能做的却只有这一点,实在是不甘心哪。” 颜福庆宽慰他道:“项总经理放心,现在整个上海医界都动员起来了。不光是华界的医院,就连租界医院里,也有许多医生偷偷跑出来,志愿加入伤兵医院。王培元、张竹君、牛惠霖牛惠生兄弟,他们都来啦……” “啊,这可真是盛况空前。” 这些名字项松茂都很熟悉。有的是退休很久的红会老将,有的是女界先锋,有的是业内精英。他们大概都觉察到,这次战争非比寻常,必须全力以赴。 “日本人虽然凶残,可我军这一次抵抗的意志亦很坚定,各界积极响应,绝不会重蹈奉天的覆辙!”颜福庆用力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就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悍然在东北发起侵攻,因为东北军奉行上峰“不抵抗政策”,以致转瞬之间,东三省沦为敌土。故而颜福庆刻意强调了一句,以宽其心。 颜福庆又道:“刻下我已与十九路军那边商量妥了,紧邻着前线设置了二十余处流动医院。所以我想跟项总经理商量一下,药品不要再周转分发了,能不能直接送到各处医院去?能节约出一点时间,就能多救一条性命啊。” 这个流动医院,是二次革命期间沈敦和摸索出来的战场救伤体制。颜福庆又把它进一步改良,让药品和医院同时流动,可以进一步提高效率。 曹主任一听颜院长这话,不由得“啊”了一声。这种点对点的输送方式固然效率高,但操作起来复杂得多,他是负责具体调配的,一想到里面的工作量,便无比头痛。 他正要为难地劝说一句,不料项松茂一拍胸脯:“这个绝无问题,我安排不当班的工人,开厂子里的车去送。” 颜福庆对曹渡笑道:“曹主任不妨预测一下,这场仗得打多久,我们也要早做准备。”曹主任胖脸颤颤,一脸无奈:“院长您不要取笑,我哪里知道这些国家大事。”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谁都知道曹主任“铁口直断”,气氛稍微轻松了些。曹主任赶紧拿出流动医院的分布图,跟项松茂商量起具体的运输计划来。 这时一个职工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对项松茂耳语几句,项松茂肩膀一震,连忙向颜福庆一拱手: “颜院长,工厂内一应事宜我让副总经理与曹主任对接,您尽管吩咐便是。我刚得到消息,五洲药房在老靶子路的第二支店,十一个店员今日突然失踪,我得去亲自看看。” 颜福庆脸色一凛。这条老靶子路位于虹口,虽说属于公共租界,但毗邻闸北,正是两军交战的边缘地带。他急忙出言劝道:“项总经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边战事频仍,还是不要轻涉险地比较好。” 旁边药厂的几位工头也纷纷劝阻,甚至有人表示愿意替他去查看。项松茂却只是笑了笑,态度坚定:“我身为五洲药房总经理,对厂内员工有管理责任。如今同事身陷险境,焉有不管的道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外套。 颜福庆知道劝不住他,只好说:“这样好了,我让一个人陪你去。他战地经验丰富,又有红会身份,肯定能帮上忙。”他微微一侧头:“方医生。” “我在这里。”方三响从人群中站出来。 他今年已是四十多岁,唇下一片硬邦邦的胡须,整个人沉稳如一块磐石。 项松茂与方三响来往不多,不过两人都与姚英子相熟。之前红会医疗官司的事,还是拜项松茂的提点,才发现了洛恩斯牌祛热药剂的猫腻。有了这一层关系,两人也不多做寒暄,当即跨上两辆悬着“五洲药房”铁牌的自行车,匆匆上路。 颜福庆望着他们离开,眼神中的忧色不减。他们这一次是深入日本人的地盘,很多事情难以用常理揣度。但此时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无暇伤春悲秋,只得转身默默登上汽车,前往下一个地点。 项松茂曾有个创举。病人在医院开得处方之后,无须亲自到药房买药,只消一个电话,伙计便骑着自行车把药品送至家里,取走处方笺与药费,十分便当。因此五洲药房各处都常备着几辆送药自行车。 方三响和项松茂骑的便是这种,两个人穿过弄堂,横跨街道,不一会儿便通过苏州河上的垃圾桥,来到闸北地界。 因为美国介入调停,双方今天暂时达成了停火协议,各自都在紧锣密鼓地调兵运补,此时闸北一带的街面看起来还算平静,但路上几无行人,安静得异乎寻常。但无论是倒在路正中的灯杆、满布弹孔的店铺门墙,还是远处若隐若现的军旗,无不警示着过往市民,战争阴云远未散去。 项松茂看到前面路边歪倒着一个烟摊,那烟摊背面还有白漆刷的“姚记”二字,只是褪色斑驳。他侧头问了一句:“姚小姐最近可好?” 方三响在后头紧跟着:“她一直在吴淞那边做事,那边有炮台,比市区还安全些。”项松茂宽慰地点点头:“唉,她这几年在吴淞做的事情,着实令人钦佩啊。我看去年的统计数字,新生儿死亡率居然下降了足足一半,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她经常念叨,得感谢五洲药房定期捐赠药棉、甘油、消毒液和牛痘苗等物资,否则也难以维持。” “我们只是捐了点药,哪像她,真的把家产都捐光了。”项松茂说到这里,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露出一丝感怀。 “我每次在报纸上看到她,就想起在汉口时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敢去闯北洋军的军营,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一转眼,已经二十一年过去,她先是办讲习所、济良所,然后捐家产、赴吴淞,在那种偏僻地方一待就是四年,一步一桩功德,不愧是我们宁波小娘[小娘:吴语方言,意为小姑娘、女孩子。]。” “她也常说起来,那时您发愿说要研发中国自己的药品,不再受制于洋人。这些年做下来,五洲药房的成绩有目共睹,我们总医院每次采购到物美价廉的国产药品,曹主任可不知多高兴呢。” 项松茂哈哈一笑,旋即摇起头来:“个人的些许进步,却抵不过大势所趋。中国的药厂,还是只有那么几个,还是只能生产一些低端药物,更不要说研发新药了。最近这几年,进口药品的比例较之清末有所下降,可销售额高出数倍。比如可以预防花柳病的度白落生药膏,只有德国柏林药厂可以生产,到岸价一支就要五块大洋,全上海的长三[长三:旧时上海的高级妓女。]都来买,这得多少钱?” “这个总要慢慢来的。” 项松茂叹道:“人家是集团作战,大学有研发力量,银行家有金融扶持,政府有奖励政策,企业之间也会组成各种卡特尔,一门心思往国际市场推。而我们呢?我跟政府提过好几次计划,想要振兴国药,人家当官的说什么?海外那么多好药都吃不过来,何必自找麻烦?嘿嘿。” 一说起国事,项松茂便有满腹的牢骚要发。 “我原来一直认为,实业不仅可以致富,还可以救国,所以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在制药方面下功夫,结果热脸去贴冷屁股。结果现在好了,中日一开战,各种物资都进不来,倘若咱们自己的药厂再多个三倍,何至于现在用药如此窘迫?” “项总经理,那你为什么还能继续做下去?”方三响忽然发问。 项松茂微微扬起下巴:“方医生一定知道,我们厂研发过一种药剂,叫作人造自来血。” “啊,我记得它曾得了美国世界博览会的银奖。”方三响对它很了解,那是一种治疗贫血的营养补剂,乃是五洲药房的拳头产品。 “不,我得意的不在于得了国际大奖。”项松茂道,“而是我有一次去长沙出差,看到在坡子街尽头一户穷苦的篾匠家里,一个半大的孩子正坐在门口,捧着一瓶人造自来血在喝。我一见是自家产品,便好奇地过去问,才知道这孩子天生贫血得厉害,可国外的补血药太贵了,一瓶在长沙的落地价格要四元三角,根本不是一个篾匠能负担的。幸亏他们发现五洲药房出品了人造自来血,小瓶只要一元两角,家里勉强负担得起,这孩子才能熬过来。” 方三响闻之微微动容。他儿子方钟英今年已经四岁,所以他能体会到长沙那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那一次,忽然发现我办药厂真正的意义所在了。中国太大了,也太穷了。我的药自然不如国外的好,但胜在本土生产,价格低廉,可以让最苦最穷的老百姓也吃得起药。同样是卖,比起一款只有富人们消费得起的高级药,我宁可生产十款几元几角的廉价药。不去关心最贫苦的老百姓,算什么大医?你说我做事的动力是什么,就是病者有其药。” 方三响没有回应,而是陷入沉思。一种一直萦绕在心中的模糊的想法,似乎被这一席话触动,快要凝结成形。 他们边走边聊,通过一处被十九路军封锁的路口。那些士兵都很年轻,嘴边挂着淡淡的绒毛,见有人来了,便持枪喝令停下。项松茂带着笑容下了自行车,手里拿出几包烟来。 这些士兵经过二十九日一天激战,浑身都被硝烟笼罩,疲惫不堪,一见有香烟提神,无不大喜。项松茂要拿出打火机,士兵们却摆摆手表示不用。路边斜躺着一架仍在燃烧的马车残骸,他们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拿烟卷凑过去,就着残火点燃。 项松茂问他们目前还缺什么伤药,一个小兵说,不缺药品,最缺的还是重武器。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又是飞机又是铁甲车,凭几条步枪根本挡不住。 “有了重武器,根本不需要药品;没有重武器,也用不着药品了。”有人说了句残酷的俏皮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只有项松茂和方三响没笑。 “那日本人等一下又打过来,你们怎么办?”项松茂问。 “听长官命令,坚守到底。”小兵叼着烟,稚气十足,却杀气十足,“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横竖不能让小日本舒服了。” 从封锁线离开,方三响问项松茂:“听口气,您认识他们?”项松茂道:“这十九路军刚调来上海,之前他们一直在江西剿匪。我去江西采办原料时,曾经遇到过这支军队。” “江西?剿匪?”方三响一怔。这两个词凑在一起,可是不寻常。江西闹的是赤匪,这几年报纸上一直在说政府围剿,可似乎从来没什么成果。之前农跃鳞就是投奔了那边,可惜后来断了联系,也不知他什么情况。 “你不知道。我在江西看到这些小兵,个个眼神都很麻木,很漠然,感觉像是在执行一项与自己无关的任务,应付差事罢了,个别的还会勒索过往客商。可现在同样一拨人,精气神完全不一样。” “因为打的敌人不一样?”方三响敏锐地觉察出,说道。 “正是如此。十九路军是国内头一等的精锐,你瞧,他们剿匪与抗倭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为什么?因为打日本人,他们知道打的是谁,为谁而战。”项松茂说到这里,右手按住礼帽,难得抱怨道,“政府天天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这个账都算不明白。日本人都骑到脖子上来了,还左一口‘绥靖’右一句‘亲善’,到头来,还得让颜院长和我们这些人组织自救。”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到数辆悬挂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从远处虬江路开过来。车队看到方三响佩戴的袖标,主动停下来,一个穿着黑袍、挂着十字架的法国人从车上走下来,这人身材颀长,可惜只有一条左臂,冲方三响用力挥动着。 方三响认出他是饶家驹,是一个法国神父。早年间饶家驹在徐汇公学任教,带着学生去佘山放烟火,结果不慎被扎伤,被紧急送到红会总医院。当时实施急救的,就是方三响。虽然饶家驹的右臂最终没保住,但两人因此结识,还加入了红会。 近日闸北开战,造成许多难民流离失所。饶家驹自告奋勇,趁两军停战之时,带着几辆救护车冲入闸北,让受困难民往安全区撤。 方三响朝车队后头望了一眼,这几辆救护车里,塞满了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有半大的孩子趴在车窗边,有一脸愁容的女子闭目不知所措,也有满脸皱纹的老者,手还紧紧抓着包裹。他们原本的生活贫困,但至少安定,不过朝夕之间,骤成难民,很多人还是一脸懵懂。 饶家驹问方三响去哪里,方三响说去吴淞路那边去救一批平民。饶家驹看看左右,用熟练的汉语提醒道:“你要小心,日本人不是太讲规矩。”方三响心中一沉,饶家驹这么说,必然是经历了什么。 可惜两边都赶时间,不容细聊。饶家驹临行前叮嘱了一句,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尽量往苏州河那边去,他的车队会在这条线上持续收容难民。他的法国身份,多少能起到一点庇护作用。 望着车队远去,项松茂叹道:“饶神父真是个好人。可我们在上海,居然还要靠一个法国人才能得到庇护,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方三响眼神闪动,不由得又想起了老青山下那一句撕心裂肺的疑问。 “魏伯诗德先生,这么多年,我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心中的一个稚嫩声音,懊恼地沉吟道。 两人很快来到了老靶子路。这条路早年是租界商团武装组织训练的靶场,因而得名。后来靶场搬迁,这里建起了一座工部局警察医院,但名字沿袭下来。五洲药房的第二支店,正好距老靶子路与吴淞路的交叉口不远。 他们走到店前,看到整个药店门洞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柜台上的药品俱在,柜台上的进销账簿摊开着,连旁边的墨水瓶都来不及盖住。可见当时事情发生得极为匆忙。 项松茂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页月历。这是他和一位叫孙雪泥的画家联名推出的《抗日月历》,上面题了八个字“煮豆燃萁,内争可耻”,正是项松茂亲手书写。 “所有抗日相关的东西,都没有了。”项松茂道。这页月历上还印着一个军靴脚印。 自“九一八”之后,项松茂代表五洲药房与其他五家药房曾发布声明,抵制日货,并定制了小旗、标语、月历、海报等物料,在自家商店内陈设。眼下这些东西都消失了,到底是谁干的,不言而喻。 方三响警惕地走出药店大门,环顾四周,注意到附近砖墙上有三四个弹孔。他正要蹲下查验,却听到旁边“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人。他飞身过去,正好撞到一个扛着卦幡的算命先生。 说来讽刺,上海的医院和药房附近,总会有一两个卦摊。人们依靠科学尚不踏实,总要求助于神灵来做验证,才放心去治疗。 方三响揪住那个算命先生,问他这里发生的事。这个算命先生比较蹩脚,没算出自己今天不宜出门,被这个铁塔大汉唬得瑟缩成一团,半天才讲明白。 原来在前一日,虹口有一个日本的居留民团耀武扬威地从老靶子路经过,突然从药店方向传来几声枪响,打死了两个人,民团吓得一哄而散。开枪的是谁,算命先生并不知道,也许是爱国义士,也许是失散的十九路军士兵。过了一阵,开来一支日本正规军,不由分说冲进药店,把十一个店员全都拖走了。 “日本人大概觉得,这个药店里反日气氛这么浓,一定在包庇枪手吧。”算命先生哆哆嗦嗦。 “他们被抓去哪里了你知道吗?”项松茂从药店里走出来,一脸焦急。 算命先生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圈,职业习惯使然,他觉得这是个要钱的好当口。可方三响眼睛一瞪:“那些店员是因为抗日被抓,这种钱你也要赚吗?”算命先生瑟缩着双肩,两撇鼠须哆哆嗦嗦:“不敢,不敢。我不是要钱,我是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给军队带路的是个和尚,头戴着圆而深的斗笠,斜披着袈裟,好像不是中国僧人呢。”算命先生对细节观察得颇仔细。 “那是三度笠,典型的日本僧斗笠……难道是西本愿寺?” 项松茂最先反应过来。他告诉方三响,就在第二支店几百米之外的乍浦路上,有一座日本西本愿寺在上海开设的别院。这座别院是去年才建成的,满铁、正金、邮船、三井等大企业的社长经常驻足,是日本人在虹口经常集会的场所。 西本愿寺与军方关系十分密切,每次战争都会派遣随军僧人,为战死者举办慰灵法事,甚至直接参与战争。这次中日在上海开战,这十一个店员,很可能就暂时被扣押在这座别院之内。 两人放过算命先生,当即沿着老靶子路朝着北四川路方向赶去,没走多远,便看到了那座别院。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找,和周围低矮的中式房屋相比,它的大白造型实在是太醒目了。 一靠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华丽的东山墙。墙体纯白,下半截是一排排棋格布局的圆菊凸雕,上半截的拱券则是由禽鸟浮雕和十六片双层排列的莲瓣组成一个半圆,拱卫着中央一扇大窗,一只石雕雄狮高踞其上,连接到院内气势恢宏的马蹄形大厅。 “日本人可真下血本啊……”方三响来虹口的次数也不少,还从来没注意过,里面还藏着这么一座建筑。 “日本人侵略中国的,绝不只有武力,宗教亦是渗透手段之一。”项松茂低声道。 此时别院的大门半敞开着,进进出出的既有戴着斗笠的僧侣,也有军人。这里距离中日交火的北四川路极近,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处军事据点。而在别院的门口除日本军旗之外,还悬挂着一面红十字旗。 这是日本赤十字旗,日本赤十字社也跟随日军来到上海。方三响走到门口亮出红十字袖标,申明找这里的负责人。哨兵一见,果然没有为难,把他们两个带了进去。 颜福庆让方三响跟着项松茂,用意即在于此。一个中国商人,在中日交战之际去找日军交涉,风险实在太大,有红会中立人员陪同会相对安全一些。 别院的布局,与西本愿寺本山毫无二致,别说御影堂、阿弥陀堂这样的建筑,就连两棵大银杏树也在同样的位置。这里的赤十字社负责人叫酒井,和方三响算是旧识,当初关东大地震时,酒井因为懂一点汉语,担任过与中国红会对接的联络员。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酒井态度便大不相同。方三响问他是否知道五洲药房的店员下落,酒井看看四下无人,小声告诉他,最近军方以维持治安的名义,抓了一批闹事的中国人,都关在别院东南角的仓库里,至于有没有五洲药房的人就不知道了。 他带着项松茂和方三响走到仓库前,项松茂隔着透气栅栏望了一眼,立刻认出了支店副经理的身影。他快步上前,呼喊对方的名字。那些店员正惶恐,见到总经理突然出现在外面,无不惊喜,一起朝窗口拥来,纷纷伸手呼救。同样关在里面的其他中国人不明就里,也朝这边拥来。 附近的卫兵被惊动,跑过来一边呵斥一边用枪托狠砸。一个店员缩手不及,一下被砸断了指骨,惨呼一声倒退回去。 睹此惨状,项松茂腮帮子一颤,眼泪登时就要掉下来。方三响连忙请求酒井打开仓库,施以急救。酒井为难地表示,赤十字社只负责这些囚犯的日常照料,要打开仓库,要军方准可才行。 他把项松茂和方三响重新带回银杏树下,一个微胖的日本军官正站在树下,圆脸眯眼,看上去很和善。他手扶武士刀,正在和一个僧人聊天。 酒井介绍说这是竹田厚司上尉,隶属于海军陆战队,负责这一带的治安工作。不待竹田发话,方三响强硬地抢先道:“其他的你们可以慢慢谈,但刚刚里面有人受了伤,希望贵军能给予方便,让我进去急救。” 竹田厚司端详这个胆大妄为的医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上一次方医生以治病为名,进入习志野战俘营,可是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啊。难道这一次想故技重施?” 方三响不由得一脸警惕,难道竟有这么巧的事,他当年也在战俘营?竹田厚司轻轻拍了一下巴掌,笑眯眯道:“别担心,我们并不认识。但你在习志野的事迹,在军队内部是被反复检讨过好多次的,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本人,真是幸会。” “那是我因关东大地震南去救援时的事了。”方三响特意强调了一句。竹田道:“我的亲人也有在关东大地震中去世的,这份人情总要记住。我相信方医生你这次……应该不会搞出什么花样了吧?” 方三响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做了保证。他冲项松茂点点头,跟着酒井快步走回仓库前面。卫兵将他搜了一遍身,打开了大门。 整个仓库并不算大,里面关着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看装束都是平民。他们簇拥成几个小群,挤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无不惶惶不安。日本人只在角落里放了一个马桶,不分男女,也没遮帘,隐隐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五洲药房的店员们统一穿着浅蓝色号坎,十分好辨认。方三响迅速找到他们,简单讲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那些店员听说总经理是专门为他们而来,无不欢欣雀跃。“项总经理肯定有办法的。”一个店员信心十足地说。 方三响注意到,这些人的腰杆挺直了几分,双眼放光,可见有多信任这位上司。他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找到那位受伤的店员。这个倒霉鬼的左手中指指骨生生被枪托砸断,第一个指节耷拉下来,方三响从急救挎包里取出工具和药物,为他处理伤口。 与此同时,在银杏树下,一场艰难的交涉正在进行。 竹田直言不讳地告诉项松茂,那十一个店员涉嫌勾结反日分子袭击侨民,是必须被严肃处理的。 “他们只是无辜的平民,我可以保证他们与枪击事件没有关系。”项松茂说。 竹田双眼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我们在店里搜出了大量反日宣传材料、旗帜和所谓的义勇军名册,他们是否参与了反日运动?” “自从‘九一八’之后,全上海都参与了反日运动,每一个市民都是反日分子!这些东西,在任何一家中国店铺里都可以找到。”项松茂讥讽道。竹田笑眯眯的,不为所动:“所以项先生是承认这十一人确有反日倾向对吗?” “他们只是做了身为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你们自己清楚地想一想,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不好好想些睦邻友好的方法,倒以军队占领我国土,屠杀我民众,反过来问我们为什么反日,这是什么道理?” 项松茂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郁闷,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他一个“好好先生”,也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 竹田被这一通训斥说得有些恼火,正要开口叱骂,项松茂又抢先道:“本药房的第二支店位于老靶子路,属于公共租界。你们公然掳走市民,是在践踏工部局的中立原则!” “虹口的日本侨民众多,我们有义务在日租界内保证国民的安全。所采取的措施,都是正当而且必要的。”竹田铁青着脸。 其实上海本来没有什么日租界,只因为日本在虹口地区苦心经营多年,以吴淞路、狄思威路为核心兴建了大量学校、商铺、医院、寺庙、俱乐部乃至军营,街区完全东洋化。名义上,这里仍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但工部局的管辖权早被日军侵夺,实际上与日租界无异。 项松茂知道竹田是在胡搅蛮缠,可又能如何呢?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任你讲出什么道理,对方摆出一副无赖相,你偏偏奈何不了。这简直就是中日之战的缩影,国民政府抗议之声不绝于耳,却阻不住日本人分毫。 “如果我来代替他们呢?”项松茂突然道。 “什么?” “那十一个店员只是普通市民,于贵军全无用处。而我是上海租界华人纳税会理事和上海市商会会董,落在贵军手里,难道不比他们更有价值?” 项松茂作为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各种利益的算计,他决定用这种方式去战斗。这一下子,竹田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一个身价巨万的总经理,换十一个月薪十几大洋的普通店员,这根本不划算,他是疯了吗? 项松茂觉察到了竹田细微的变化,又逼问了一句:“堂堂大日本帝国军人,难道连这样的决断力都没有吗?” 他双眼灼灼,那光亮逼得竹田下意识转开了一刹那的视线,随即竹田心中涌起一阵羞恼。这个可恶的中国商人明明已经穷途末路,只能苦苦哀求,为什么自己那一瞬间会害怕?可这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摆脱这种挫败感,竹田猛地一挥武士刀,把旁边银杏树的树枝斩下来一截。“浑蛋!我做事不用你来教!”切口齐整的树枝落在了项松茂的脚边。周围的西本愿寺僧人纷纷驻足,露出心疼的神情。 唯有项松茂面不改色,坚毅的表情里隐隐带着讥讽。他知道竹田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那边厢方三响给伤员处理好伤口,抬头朝栅栏外望了一眼,远处树下两人的会谈似乎不是太顺利。 方三响暗暗叹息了一声。早在习志野战俘营事件中他便深有体会,日本人骨子里崇尚强权,项松茂这样的谦谦君子,很难应付。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把精力放在眼前。 方三响站起身来,问是否还有其他人身体不适,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老太太瞥了眼马桶挂帘,伸手指了指。 他眉头一皱,迈步朝那边走过去。只见在帘子旁边的杂物之间,正斜躺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射来两道憔悴而狡黠的目光。 “翠香?”方三响大吃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穿成这样? 粉红色条纹的衬衫,头戴船形水手帽,衬衫胸口处还别着一个球拍形状的胸针,这是回力球场的女仆欧啊。 上海号称有三大赌,赌狗赌马赌人。其中的“赌人”,指的是位于亚尔培路霞飞路上的回力球场。回力球速度快,不确定性高,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极为刺激,是近一年兴起的博彩玩法。为了招徕赌客,球场专门雇一批年轻姑娘,身穿制服,游走于看台之间,提供各种小吃及博彩券。 虽然英子放弃了姚家家产,但也不至于让翠香去做女仆欧补贴家用吧?方三响带着疑惑走过去,翠香低声叫了一声方叔叔,似乎很是虚弱。 方三响这才发现,她的右脚踝肿得厉害,简直像个发面馒头。邢翠香得过小儿麻痹症,虽经过矫正,可走路始终一瘸一拐,眼下这状况,显然是在剧烈奔跑中扭伤了。方三响伸手触摸了一下肿处,瘀血积得很厉害,显然已经伤了很久。 刚受伤时,应该立即冰敷,现在超过一天,得改热敷才好。方三响手边没有热水,只好设法把她的右脚抬高,以瘀血处为中心向外轻轻揉擦。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三响边揉边问。翠香还有心思开玩笑:“哎呀呀,方叔叔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先答哪个啦。”方三响手劲不由得大了点,翠香疼得直吸气,只好压低声音乖乖答道:“我最近跟着史蒂文森做私家包探,正在追查一个人。” “等一下,你不是在保育讲习所吗?” “哎呀呀,还不是因为大小姐把家产都捐了,我业余做包探还能补贴一下家用。” 方三响哼了一声。这个小丫头天生性格活泼,胆大妄为,多半是耐不住讲习所的枯燥,只是没想到,她会跟史蒂文森混到一块去做包探。翠香道:“方叔叔你知道三友实业社的事吧?” “知道。” 三友实业社是一个本地毛巾厂,工厂就在杨树浦。前不久,有几个日本僧人跑去工厂化缘,结果与反日情绪严重的工人们起了冲突,被打死一人。虹口的日侨青年同志会纠集人手,放火焚烧工厂,还砍死了一个赶来组织救火的华捕。随后事件逐渐升级,日本军方公然介入,这才演变成了中日开战的局面。 “我们查到,这几个日本僧人是被人指使的,而且袭击他们的并非工厂工人,而是另有凶手。”翠香神神秘秘地说道。 方三响正在按摩的手为之一顿。另有凶手? 翠香道:“当时参与的一共有两个日莲宗僧人和三个信徒。其中一个叫藤村国吉的信徒最喜欢赌回力球,我便化装成仆欧,在球场上设法从他嘴里套话。谁知这人起了色心,居然要跟我轧姘头,我顺水推舟跟他回去。没想到刚一到家,屋里有人开了枪。藤村被当场打死,我往外逃去,杀手穷追不舍。我脚崴了逃不远,恰好一队日军的巡逻兵路过,我抄起砖头砸了带头的军官,气得那军官当场把我抓住,反而让杀手不敢靠近了。然后呢,我就被他们以袭击军队的罪名带回这里关押咯。” 翠香的脸颊上还带着淡淡的掌印,真实情况肯定比她这一番轻描淡写的描述更凶险。方三响听得心惊肉跳,翠香胆子也忒大了点。但更让他震骇的,是翠香透露出的信息。 “藤村的家里放着一封信,我离开时顺手揣进怀里了。”邢翠香指了指自己的口袋,“里面提到一个人名,叫作川岛芳子。” 这个名字方三响略有耳闻,好像原先是个满清格格,后来入籍日本,最近频频混迹于上海上流社会,还有人称其为东方的“玛塔·哈莉”——世界大战期间一个法德双料美艳女间谍,可见那女人的背景。 这封信是川岛芳子写给藤村国吉的,要求他们五个人前往三友实业社去做“事先约定的工作”。旁边还有藤村的批注,愤愤不平地痛骂川岛芳子,说她在工人队伍里安排了杀手却不提前知会,以致一位无辜同伴意外死亡。 可见整个袭击日僧事件,分明是川岛芳子精心策划的阴谋。当初“九一八”事变爆发的起因,也是关东军先炸毁南满铁路,扔下几具尸体,伪称是中国军队先发起袭击,然后才开始发动偷袭——典型的日式做法。 方三响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如果这封信公布,将会对局势产生极大的影响,日本人绝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以川岛芳子的心狠手辣,把参与者全数灭口再正常不过。 看来于公于私,都得尽快把翠香弄出去才行,她身上的干系实在太大。 方三响盯着她,蓦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谁委托你们查这件事的?” 她和史蒂文森只是私家包探,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查一个政治事件。有资格关心这件事的委托者,必有很深的背景。翠香摇摇头,说要讲江湖道义,为雇主保密。方三响知道这丫头脾气犟,也不逼问,先把信揣好,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他来想办法。 翠香摇摇头,把信纸交给他:“方叔叔你把这封信带出去就行了,颜院长肯定知道怎么处理。我就算了,一个瘸子怎么逃?”她又幽幽道:“大小姐和孙叔叔如今都在哪儿呢?” 方三响道:“英子在吴淞,孙希大概是在哪家伤兵医院吧,一打起仗来,他从来都是最忙的。”翠香撇撇嘴:“哼,他向来花头最多,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方三响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什么,可他只是动动嘴唇,终究没问出来。 方三响离开仓库,忽然听到一阵发动机轰鸣,紧接着一辆漆黑的福特轿车大咧咧开进院子,门口卫兵拦都不拦,可见来者身份不低。 不待车子停稳,一个人已从后排推门出来。这人一身黑色长风衣加黑礼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纯白长围巾,虽是男装,可黑发如瀑,眉眼间透着女子特有的清秀与锐利。 女子一下车,整个别院的气氛为之一变。好多士兵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屏气凝神。就连西本愿寺的和尚们都不易察觉地抬起三度笠下的脑袋,朝这边偷偷望来。而方三响注意到,她也戴着一个红十字袖标。 方三响赶忙问旁边的酒井这是谁,酒井双眼睁得大大的,一脸仰慕道:“这是川岛小姐呀,她怎么跑到别院这里来啦?” “啊?” 方三响立刻意识到不妙。川岛芳子居然跑来西本愿寺别院了?不用问,这次肯定是冲着翠香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冲着那封信来的。 藤村国吉的信,此时就在自己身上。如果他现在要走,没人会来阻拦,但翠香肯定完蛋了。方三响站在原地,陷入两难的境地。他忍不住想,如果孙希在就好了,那家伙总能想出些好主意。 此时川岛芳子已走到银杏树下,与竹田上尉交谈着什么,项松茂则退到旁边廊下,安静地等候着。方三响的大脑飞速运转,必须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无意中一摸自己的急救挎包,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计上心头。 这主意并不算好,但总比束手无策强。方三响无暇细思,快步走到项松茂身旁,低声道:“项总经理,现在有一件关乎战争的大事,至为紧急,我希望你能设法拖住竹田和那个女人至少十分钟。” 出于信任,项松茂没有问缘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双手捂住脸迅速摩挲了一下,似在驱走适才的颓丧。等到手掌放下,他又露出那张在大上海无人不知的温文面孔。 方三响更不多言,急忙转身回到仓库,借口遗漏了病人还未诊治,让卫兵开门。仓库里的囚犯们好奇地看着这位医生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小瓶里装着暗褐色的粉末。方三响打开瓶子,催促每个人倒一口在嘴里。 出于对方三响的信任,那十一位五洲药房店员率先服下,于是其他人也纷纷倒了一小口。最后方三响走到翠香身旁,把剩下的粉末都倒给她吃。吃完之后,他隔着栅栏望了望,项松茂似乎在跟川岛芳子比画着什么,竹田在旁边一脸无奈,不时抬腕看看时间。 过了约莫五分钟,仓库里的众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有些人觉得嘴里发干,不由自主地去抓咽喉;有些人的脸变得又干又热,泛起一片潮红,甚至瞳孔都开始微微扩大。又过了一分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身体发热,体温飙升。 方三响一直在密切观察这些细节,一见差不多了,对他们说:“开始咳嗽!用力咳!”然后拿出一个棉口罩戴上冲到门口,对酒井着急道:“我发现这里的囚犯得了肺鼠疫!” 酒井一听这三个字,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肺鼠疫?这可不得了。 他作为赤十字社的医生,深知这玩意儿的可怕。这个病,是一个叫伍连德的中国医师在一九一〇年东北闹鼠疫时首次发现的。不同于通过鼠蚤叮咬传播的腺鼠疫,肺鼠疫可以通过飞沫在人类之间传播,一旦扩散开来,极为危险。 如果仓库里突然冒出个肺鼠疫,那整个西本愿寺别院都要完蛋了。一想到这个后果,酒井额头就冷汗狂冒,他颤声对方三响说:“你确定吗?”方三响厉声道:“他们所有人都突然出现了高热症状,还有咳嗽、胸痛等症状,这是典型的鼠疫!” 酒井越过他的肩膀,朝仓库内看去,只见每个人都面色潮红,而且不住地咳嗽。最靠近自己的那一个犯人,明显瞳孔都放大了,这是任何演技都做不到的。而方三响郑重其事戴上口罩的举动,更增添了几分说服力。 “可是,他们之前还好好的呀!”酒井迷惑不解。 “以闸北的卫生状况,每年都会暴发好几场疫病。”方三响顿了顿,语气坚定,“一九一〇年上海就曾闹过鼠疫,当时我正是第一发现人,请相信我的判断。” 酒井在中国待过几年,也知道中国的公共卫生很糟糕。被方三响这么一说,他登时又多信了几分。他出于习惯,想进仓库做进一步确认,却被方三响拦住。 “肺鼠疫太容易传染了,你不要进去!这里都是中国人,由我来处理就好。酒井先生最好去联系竹田上尉,把他们全部运送到别处隔离起来,不要给军方造成麻烦。” “可这时候……” “我可以把他们送到华界去,相信军方也是乐见的。” 酒井双目猛地睁大,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连忙转身去请示。望着他忙不迭地跑开的背影,方三响紧绷的情绪稍微松弛了一点。 他刚才给那些囚犯喂的药粉,叫作山莨菪粉。这是一种类似阿托品的镇痛药物,主要用于治疗肠胃痉挛、内脏绞痛,解除平滑肌痉挛,是时疫医生必备的随身药品。 现在国外的技术,已经可以提纯出山莨菪碱,但价格实在太贵。红会资金有限,医生日常外出,一般只会携带粗磨过的山莨菪粉。这种未经精制的药粉不纯,副作用还颇大,服用后会感觉咽喉灼热,面泛潮红,瞳孔放大等,它还会封闭汗腺,导致体温上升——这对身体并无大害,医生们也就将就着用。 刚才方三响想起刘福彪吞服麻黄假装患烂喉痧的事,想到山莨菪粉的特性,便给所有囚犯每人喂了超过一匙的量。他熟知鼠疫的种种症状,故意强调了发热的原因,再加上种种遮掩与误导,居然一下子唬住了酒井。 战事当头,突然冒出这么多鼠疫病人,日本人肯定不敢容留。如果能把鼠疫病人赶到中国军队的控制区,给对方制造麻烦,日本军方应该也乐见其成。 如此一来,翠香也好,十一位五洲药房店员也罢,便可以被日本人亲自送去华界,逃出生天。方三响仔细盘算了一番,鼠疫传染性那么强,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靠近,只要没有专业医生,这个计划便全无破绽。 只见酒井跑到竹田那边说了几句,看得出,那边的人都很震惊,一齐朝这边看来。方三响紧抿起嘴唇,能不能瞒过,就看这一回了。 竹田似乎要过来看看,却被酒井拽住,耳语了几句。竹田气呼呼地把武士刀收回鞘里,朝旁边挥动手臂。过不多时,一个军医匆匆抱来十几个口罩,这应该是别院所有的存量。竹田、川岛芳子和酒井立刻戴起来。 一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方三响便知道这事成了。酒井很快又跑回来,说:“就按方医生你说的办。” 方三响返回仓库,没有多做说明,只让所有人撕下衣角,捂住口鼻,又请两个店员把翠香搀扶起来,准备离开。大家不知道这位医生怎么如此神通广大,无不喜出望外。 这支队伍从仓库里鱼贯而出,朝别院外头走去。别院里的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唯恐被波及。只有项松茂走过来,抓住方三响的手。 “方医生,这些人就拜托你啦。”他说。 “怎么?您不跟我们一起走?” 项松茂依旧笑容满面:“我和竹田刚刚谈妥,我会留下来。”方三响肩头一震,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竹田那么痛快就放人了,原来不光是担心鼠疫,是有人做出牺牲啊。 “这……这怎么可以……颜院长出发前,叮嘱我要护你安全。” 项松茂笑道:“我做了几十年买卖,十一人与一人,孰轻孰重,我还是算得清的。你放心好了,凭我的身份,他们不敢轻动。” 这道数学题很简单,也很沉重。方三响盯着这位总经理,一时讲不出话来。可眼下不是耽搁的时候,他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快步回到队伍里。 他们正准备离开别院,哪知酒井战战兢兢跑过来,说等一等,川岛小姐想要过来看看。方三响眉头一皱,他最怕节外生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沉声道:“鼠疫凶险,川岛芳子身份特殊,不怕染上恶疾吗?” 对这些人他从不愿用敬称,向来直呼其名。酒井一听,哈哈大笑:“方医生你认错人了吧?她怎么会是川岛阁下,是川岛小姐啊。” 方三响眉头一皱,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酒井一脸迷醉道:“这位川岛真理子小姐,是川岛芳子阁下的养女,她可是我们赤十字社的高岭之花呢。” 说话间,川岛真理子已经走到队伍近前。她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唯有一对眼睑线条分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射过来。方三响什么也做不了,只得静待在旁边。 如今是一月份,所有人都穿得很厚实,唯独脖子会露出来。川岛真理子观察了一阵,忽然发问:“为什么他们的颈部淋巴结没有发肿?” 她的汉语字正腔圆,只是没有任何起伏。方三响一听,脊梁骨一阵发凉。鼠疫最典型的特征是淋巴结肿大,这个是无法模仿出来的。所以方三响刚才一直拼命误导,不许酒井靠近。没想到,这个川岛真理子一下子就戳到了关键之处。 “鼠疫的症状,腹股沟或腋下的淋巴结肿大的情形更多一些。”方三响只能勉强回答,暗自指望她就是随口问问,不会较真。 可这个希望立刻便破灭了。川岛真理子一指其中一个店员:“把裤子脱掉,我看看。”店员战战兢兢,把裤子褪下来,在湿寒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你,也脱。” 真理子的语气冷得如同一块冰。 另外一个店员也脱下裤子,方三响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川岛真理子扫视了一眼两个人的下体,那里干干净净,并无任何淋巴结肿大。她面无表情,这个拙劣的把戏连嘲笑的价值都没有。倒是竹田有些气愤:“方医生,你真是恶习不改,中国人果然不能信任。” 她转过身去,对竹田道:“请竹田上尉给我准备一个关押犯人的房间。” 竹田一怔,都关到仓库里不好吗?干吗要分开?川岛真理子扫视了一圈,抬起纤纤手指,朝人群里一点:“方三响、邢翠香,这两个人要单独关押,我要问话,其他的你自行处置就好。”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同时转动脖子,似乎刻意说给谁听。 竹田知道,川岛真理子虽然名义上是赤十字社的医生,其实是特高课的人,这次中日开战背后有这个机构的影子,她要审问必有缘由,于是喝令卫兵们过来安排。 这些人被迅速分成了三队。方三响与翠香一队,十一名店员一队,其他人一队。 “等一下,为什么这十一个人要单独分队?”川岛真理子问。竹田把五洲药房的事简略讲了一下,说项总经理情愿以身作保,换回那十一位店员的释放。 川岛一对冷目转向了项松茂,双手抱臂,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过了一阵方道:“项总经理是吧?贵厂出品的固本肥皂,我在上海是很喜欢用的。” “如果川岛小姐喜欢,我可以让人送几箱过来。” “记得项总经理刚推出这个牌子的时候,英国人的祥茂洋行想要收购打压,疯狂倾销祥茂牌肥皂,最后反被固本挤出了市场。这一场商战,可着实让白种人领教了我们黄种人的力量呢。” 那确实是项松茂生平最得意的战役之一,只是被这个日本姑娘归类为白种人、黄种人之战,说不出地古怪。 “可惜啊,我听说您旗下的几家工厂最近转而生产各种战场急救药品,暂时不会有固本肥皂供货了。” 项松茂眉头微蹙,想不到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如此有效率。他脸色僵硬地回答:“是的。”川岛真理子头稍微歪了一下,淡淡道:“这些药品应该都是直送前线,供应给中国军队吧?您身为总经理,想必很清楚投放计划。” 项松茂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没沉住气。如果日本人掌握了药品的直送计划,就相当于掌握了中国军队的布防图,这对接下来的大战的意义不言而喻。这个女人太敏锐了吧?简直是魔女。 “对不起,这是商业机密,我不能说。”项松茂坚决回绝。 川岛真理子没有生气,她平静地转头对竹田道:“这个人,还有那十一个店员,也请一并移交给我。”项松茂大惊,急忙叫道:“竹田上尉,我们明明已经达成协议了。让我留下,让其他人离开。” 竹田一摊手:“我是个海军军官,没办法对川岛小姐发号施令。” 特高课归属内务省管,属于政治警察体系,与军方是两个系统。那女人显然是打算拿那十一个人去胁迫项松茂交出直送计划,恶人便由她去做好了。 于是竹田发出命令,让卫兵把囚犯重新分配一下。方三响向翠香递过去一个眼神,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翠香冰雪聪明,立刻觉察他想要挟持真理子,强行带走大家。她心中大急,低声道:“想想小钟英。”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的动作陡然停住了,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冒险行为。 于是整个队伍被分成了两部分,方三响、翠香、项松茂和那十一个店员被归为一队。全程没人呼喊或挣扎,因为没有人知道哪一边的命运会更悲惨。 川岛真理子又道:“有没有偏一点的房间?先把他们关起来。我派人去调一辆囚车过来,应该一个小时就到。” “押去江湾吗?”竹田看到川岛点了点头,忍不住笑起来,“到了那里,他们会怀念我的仁慈。” 竹田问了一圈别院僧侣,决定把方三响等人暂时关押在侧边的藏经阁。至于其他人,则又被推回到仓库里。 西本愿寺别院的藏经阁并不算大,只是一间紧邻山墙的砖混结构日式平屋,屋内放着几个桧木书架,架子上搁着若干本经书,看质地年头颇长,多是从日本带过来的。 这些囚犯被关进来时,天色已晚。方三响隔着栅栏,看向远处的落日。只见那一轮冬日早早便坠下地平线,边缘血红,仿佛被黏稠的血浸泡了太久。暗夜之下,虹口高高低低的建筑只剩下方正的轮廓,有如一块块墓碑,浸泡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方叔叔你还是演技太差。你不应该强调什么疑似症状,你一强调,人家就会去分析,一分析,不就露馅了?你应该一口咬定,咬死是鼠疫,也许就能唬住那个女人了。” 翠香蜷曲起受伤的那条腿,轻声抱怨。方三响无奈道:“我没有你或孙希的机智,能想到这个法子已是极限了。唉,孙希在就好了。” “孙叔叔啊,他一见到女人,尤其是美女就要捣糨糊,还是不要指望的好。” 她环顾四周,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哎呀呀,我一看到这些佛经就头疼,日本人这是打算念经烦死我吗?哼,逼急了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掉。”项松茂安顿好店员,从书架另外一侧走过来,见到书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忍不住感慨道:“这寺里来来往往的日本贵人们,不知是否在佛经里读出了几分慈悲为怀,呵呵。” 方三响把项松茂拽到角落里,讲了藤村信件的事。项松茂这才明白事件的全貌,这个川岛真理子看来是打算一箭双雕,既要销毁藤村信件,也要问出药品直送计划。 “方医生你放心,我就算丢掉性命,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方三响对项松茂的人品自然十分信任。他疑惑地看向大门处:“但是……她怎么没动静?”按说他们已成了瓮中之鳖,川岛真理子应该立即审问才是。可这眼看都天黑了,大门却始终紧闭,不知她去干吗了。 这时翠香忧心忡忡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很在意。” “什么?” “方叔叔你之前认识那个叫川岛真理子的女人吗?” “从来没见过。” 翠香眼神闪烁:“那就怪了。那个女人抓我们的时候,可是一口喊出了你和我的全名。” 竹田之前认识方三响,知道方三响全名不奇怪,但那女人连翠香的名字都能喊对,这便十分诡异了。方三响道:“难道说……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可她在图谋些什么?” 两人正嘀咕着,在藏经阁外侧的长廊尽头,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这里铺的是鹂鸣地板,故意被设计成这样,任何人踏上去都不能消除声音。他们赶紧闭上嘴,屏气凝神。 把守藏经阁的卫兵们转头警惕地望去,见到一个戴着三度笠的僧人弓着腰缓缓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稀粥的木桶。一见是给囚犯们送饭的,卫兵们精神松弛下来。僧人先冲他们鞠了一躬,正要推门进去,却不防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请等一下。” 川岛真理子的身影,像是从黑暗中浮现一样,咯吱咯吱地缓步走到近前。僧人似乎有些惶恐,她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手杖探入粥桶,搅了一搅,碰触到了一个硬东西。真理子面无表情地把戴有薄布手套的右手伸进去,从滚烫的粥里取出一把锥子。 卫兵们又惊又怒,要把这和尚按住。川岛真理子却示意他们退开,到廊下去,尽量站远一点,只留下她和那个僧人。 “摘下斗笠。”等卫兵离开之后,她命令道。 僧人摘下三度笠,露出一个光头。不过这光头的头皮深浅不一,很多地方的发楂根本没刮干净,看上去颇为滑稽。川岛真理子“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 如果酒井在旁边的话,估计会惊讶地叫起来。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的高岭之花,居然笑了,而且还笑得像个小女生。 “真没想到,你会把头发都刮光,连我都差点没认出你来。”她说。 僧人有些迷惑,这口气似乎很熟悉。但她的下一句话,却正好击中了他:“孙君,真是好久不见啦。” 僧人一瞬间有些慌乱,不明白怎么会被人看破了真身。川岛真理子双手合十,像是感谢神明一样:“我扣押了方三响和翠香,还没想好怎么利用他们来见到你,结果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对这个古怪女人的古怪言论,孙希又是恼火,又是气愤。 自从开战以来,他本来一直在前线的伤兵医院忙活,史蒂文森突然找到他,说翠香陷身在西本愿寺别院之中。以此时的局势,别说警察,就算是军队也帮不上忙。孙希联系不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急得六神无主。所幸此时两军停战,医院暂时不忙了,他一咬牙,便冒险潜入虹口来救人。 孙希一进虹口,恰好见到一具被流弹打死的日本僧人的尸体,遂把他的斗笠、衣袍都扒下来,换到自己身上,然后捡了一块炮弹皮,硬是刮掉了满头的头发,大摇大摆地混进西本愿寺别院。 自从关东大地震后,他一直在自学日语,如今已经讲得十分流利。别院之内人多,竟被他一路蒙混进去。只可惜竹田布防严密,外松内紧。孙希一直没找到机会救人。 孙希万万没想到,方三响、项松茂他们很快也来了;更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取得联系,却撞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言语之间,似乎跟自己很熟。孙希实在迷惑:“你……你究竟是谁?” 川岛真理子把领口扯开一个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可惜上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像一条缠住脖子的蛇。孙希一看到这疤痕,惊讶地张开嘴,伸手猛点:“你是……你是……” “我是胡桃呀,那个被你和虎爷爷救了一命的胡桃。”真理子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九年前的记忆,在孙希脑海里一下苏醒。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他救过一个被劈开了气管的小姑娘,盐谷铁钢确实提过一句她的名字,但孙希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没想到她居然都这么大了,而且还……变成了这种身份。 真理子向前走了几步,先是凝视孙希良久,然后开口道: “我从来没在清醒时见过你,可我至今都记得半昏迷时的那种感觉,从来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我,也从来没人那么用心地关心过我。” “那是作为医生的责任。”孙希的腮帮子隐隐发酸。 “我是个妓女的孩子,母亲生完我就死了。我从记事时起,就一直寄人篱下,饱受欺凌,东躲西藏。除虎爷爷之外,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哪怕一点点关心。我一度认为,自己存在于这世间,也许是多余的。只有你,在我将要坠入三途川时,把我救回了人间。我醒来以后,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来中国找到你,报答你的关心。” 川岛真理子站在走廊里,两眼放光,继续讲起她的事情来。 那次侥幸生还后,她便一直跟着盐谷铁钢学医。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川岛芳子。当时川岛芳子正打算培养一位心腹,遂把她收为养女,改名为川岛真理子,接受各种专业培训,跟随其走南闯北。 这一次上海事变,川岛芳子在幕后出力甚多,真理子自然也跟她来到上海,为她办事。 “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但我对你的事情,已经了解得很多呢。你的样子、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遭遇的官司、你爱去的番菜馆和裁缝店,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一直单身,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 川岛真理子双眼跃动着炽烈的神采。她说得天真烂漫,就像是一位陷入苦恋的思春少女,可讲出来的事情,却让孙希毛骨悚然。 这些年来,自己竟然一直在被人默默监视着,这感觉太可怕了。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绑架暗恋对象的亲朋好友?哪一派的鸳鸯蝴蝶小说也没这种情节吧? 孙希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一看胡桃这种精神状态,就知道应该是“吊桥症”的一种表现,而且是相当极端的那种。 所谓“吊桥症”,是说一个人走在晃悠的吊桥上,心跳容易过速,如果对面有其他人,人们往往会把紧张感误当成对对方的好感。在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中,这样的情况颇为常见。处于极度痛苦中的病人,很容易把医生的治疗当成爱意的表达,产生特殊的情感。 别的不说,姚英子当年遭遇车祸被颜福庆所救,直接影响到了她后来的职业选择,就是一个例证。当然,英子那种程度比较轻,而且影响积极。但眼前这个胡桃姑娘,大概从小生长在极度缺乏关爱的环境下,孙希的一次无心施救对她产生的影响太大,让她近乎走火入魔。 “我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开始等你,今年是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等了足足十年。我终于见到你了。这是命定的重逢!”川岛真理子想要凑近一点,孙希却冷着脸,向后退开半步,背靠廊柱:“川岛小姐,你把我的朋友关在这里,然后说要报答我的恩情?你对中文表达有什么误解?” “我知道,我知道,孙君是个温柔的人呢。”川岛真理子抬起头,带着一丝羞涩,“别担心,我会把你的朋友们都放掉的——当然啦,除了邢翠香。” “啊?为什么?” “我这次来别院,本来就是要抓她回去,这是川岛阁下交给我的任务。” 川岛真理子的气质,在一瞬间又切换回了那个冰冷的特高课警官。孙希皱眉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被你们盯上?” “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如果落入中国人手里,对皇军的计划会有妨碍。”川岛真理子说完,挽起孙希的胳膊,语气转而温柔起来,“孙君是为了她,才潜入西本愿寺别院的吗?” “我为了谁而来,与你无关。”孙希恼火地扯松领口,“她是我朋友的晚辈,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啊!” “能够让孙医生你不顾安危舍身相救,我很羡慕她呢……”讲到这里,川岛真理子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但很可惜,她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必须予以排除。” 孙希心里一阵阵地涌起寒意,这个疯姑娘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讲的事情何等残酷,说得就像小孩子抢糖果一样平淡。 川岛真理子见他没吭声:“孙君,我向你透一个底。帝国海军的加贺号和凤翔号航空母舰,已经进入了外海。一旦再次开战,孱弱的中国军队将会被彻底击溃,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未来的上海,将会是日本的天下。” “然后呢?” “孙君救过我的命,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肯做我……嗯,做日本政府的朋友,我可以推荐你去东京帝大深造,也可以帮你开一个私人诊所,如果你想在卫生处谋一个高位也没问题。无论怎样,总比待在一个小医院更有前途。” 孙希表情彻底冷了下来,缓缓吐出一个数字:“二十一。” “嗯?”川岛真理子一怔。 “这是二十九日一天激战中,我在前线伤兵医院所做的手术台数。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手术,我只是在尽人事,他们的伤太重了,根本救不回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接下来的战争中,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如果他们不抵抗的话,明明就可以和平解决的。”川岛真理子说。 孙希抬起双手,十根修长的指头弯曲又伸直:“我的双手沾满了他们的鲜血。现在你要我带着这些死伤者的印记,投靠凶手?你当我黐线[黐线:粤语方言,意为神经兮兮、言行举止不正常。]啊?” 川岛真理子勉强笑了笑:“我记得孙君你从来对政治没兴趣的。” “看来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孙希冷冷道,“我确实对政治没兴趣。但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你们是要来杀死我们的侵略者,难道还指望我是盲的?” 川岛真理子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这次开战,日本也是迫不得已。黄种人要团结起来,一起抵挡欧美白种人的侵略。这场战争不是为了灭亡中国,只是为了尽快促成中日合体,实现大东亚联合。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套说辞,孙希之前听盐谷铁钢说过,当时还颇为心有戚戚。可换作如今的背景,这一番言论便显得极为荒诞。孙希气得笑道:“盐谷先生早在关东大地震时,就看透了这套说辞的虚伪,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年老糊涂,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你追求异性的手法和你的政治观点,应该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吧?都是这么一厢情愿。” 听到如此刻薄的评价,川岛真理子的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她转头看向藏经阁大门,尖酸道:“你果然是为了邢翠香,才搬出这么多理由拒绝我的邀请吧?” 孙希一阵苦笑,这个女人完全钻进牛角尖里去了。不过他心中突然一动,如果让她这么误解下去,其实倒也是破局之道,于是摊开双手道:“咳咳,你猜得没错,其实我和翠香两情相悦,在一起很多年了。” “你不是说她是你朋友的晚辈吗?” “其实也没差那么多,十几岁而已。年龄不是问题。” 川岛真理子强抑着怒意:“你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孙君,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啊!” “等你们日本人退出上海,再来说这个不迟!” 川岛真理子见孙希态度坚决,轻叹一声:“你当年救过我,我是一定要报答的。这样好了,等一下我要把他们全部移交到江湾司令部,你可以跟着一起上路,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她一抬手,把卫兵叫回来打开藏经阁大门。孙希别无选择,只得一咬牙走了进去,木门随后在身后关闭。 藏经阁里一片黑暗,孙希借着从阁窗透进的微不足道的光亮,先看到邢翠香,然后是方三响和项松茂,三个人表情都很怪异。直到外面再次传来川岛真理子的声音,孙希才知道为什么。 “囚车快到了,五分钟后我们出发。” 孙希的面颊一下变得滚烫,原来这里的墙壁太薄了,刚才两个人的对话,藏经阁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邢翠香双手抱臂,面上冷若冰霜:“两情相悦?年龄不是问题?孙叔叔,我先前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呢。”孙希赶紧解释:“我那是为了救你们,跟她虚与委蛇!” 邢翠香却不依不饶:“从前你就喜欢编派大小姐,还撺掇冯老头子上门提亲;现在又编派到我头上了。这要是传到大小姐耳朵里,她还不扒了我的皮?” 孙希一拍胸脯:“等我们脱险了,我去跟英子澄清。”邢翠香又一撇嘴:“哼,你这么急着澄清,是压根不想和一个瘸子孤儿扯上关系,对吗?”孙希一时语塞,这……这话说得两头堵,怎么回答啊?邢翠香望了眼他狗啃似的秃瓢,“扑哧”一声笑起来,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摸:“疼不疼啊?刮得头皮都出血了。” 孙希道:“事起仓促,我急着救人嘛,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这个法子。”邢翠香眼睛眨了眨:“你来之前,知道方叔叔、项总经理他们也来别院了吗?”孙希摇摇头:“我在医院里忙得昏天黑地,哪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邢翠香“哦”了一声,声音变得柔和:“总算你还有良心,没有跟着那个日本女人走,不然大小姐非气死不可。” 旁边项松茂感叹:“这个日本女人也太疯狂了,明明之前都没见过孙医生,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十几年孽缘呢。” 翠香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正因为没见过面,那个女人才会在一次次的想象中,把孙叔叔的形象不断美化。她痴缠的不是孙叔叔本人,是她心目中那尊完美的偶像。”她转头过去,又对孙希提醒道:“她口口声声说要和你在一起,到头来还是以特高课的任务为先。你可不要被美色迷惑,仔细被那母螳螂生吞了。” “我什么时候被她的美色迷惑了啊!”孙希连声叫屈。翠香这夹枪带棒的本事,是越发精湛了。 方三响及时制止了他们两个:“你们不要在这里扯这些了,快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眼看就要被转移去江湾的日军司令部。对日本人来说,翠香的藤村信件和项松茂的直送计划,都是志在必得。他们一旦被抓进去,恐怕会凶多吉少。本来外面还有个孙希可以策应,现在倒好,连他也被抓进来了。 这时孙希微微一笑:“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谁说他是一个人潜入别院的?”翠香在旁边抢先点破了孙希的关子。 十分钟之后,一辆囚车载着十五名囚犯缓缓驶出了西本愿寺别院。战争期间灯光管制,连路灯都熄灭了,这辆车只能打开两个车前灯,沿着漆黑如墓道般的马路向江湾开去。川岛真理子坐在副驾驶位上,不时回头去看观察孔。只见孙希坐在邢翠香的身旁,互不理睬,两个人的姿势很是怪异。 最后一程了,两个人有这样的情绪也不奇怪。好在孙医生很快就可以迎来新生,想到这里,川岛真理子的唇角便微微翘起,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中。 囚车很快开到一个叫邢家桥的地方。这里有一条不算太宽的河渠,渠上有一座清代留下来的青石小桥,横亘东西。从虹口去江湾,这里是必经之地。 此前这一带曾爆发过激战,遍地瓦砾,还来不及清理。囚车不得不放慢速度,司机时不时要探出头来,借手电筒观察路面每一处凸起状况,避免轮胎被扎。囚车就这么慢慢开过石桥,眼看要开过河渠时,远处黑洞洞的建筑里突然闪过一点火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司机当即扑倒在方向盘上,气息全无。川岛真理子反应极快。在听到枪声的同时,她条件反射般地伏下身体,推门跳下车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已拔出了手枪。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给枪手留出机会。 又是一声枪响,囚车的右侧后轮胎立刻瘪了下去,车厢在石桥上向右歪去。押送的两名士兵打开后车厢,惊慌地跳下来,东张西望。在这样一片深沉的夜色中,开着车灯的囚车是绝好的射击目标。川岛还没来得及发声示警,黑暗中又是两声枪响,两名士兵一头栽倒在地。 “中国军队渗透到这里了?”川岛真理子躲到一处桥墩旁蹲下,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否定了。日军的阵地极为密集,不可能有成建制的军队毫无动静地穿过来。 川岛真理子小心地探出头来,又是一枪打过来,把石礅上沿打出一个豁口。这次她听出来了,这是李-恩菲尔德,是英国人爱用的步枪,而中国十九路军的制式步枪是汉阳造毛瑟枪。 看来伏击的人,多半是活跃于虹口的所谓“反日义士”,他们特别爱用这种从租界工部局流出来的枪械,俗称“英七七”。那些家伙对虹口地理极为熟悉,神出鬼没,不停地打冷枪骚扰日军和侨民——之前五洲药房外的枪击案就是一例。 这次的伏击地点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邢家桥与附近所有的日军驻屯点距离都差不多,任何一处日军赶来救援都得花点时间。 川岛真理子心念电转。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一个人与对方原地纠缠,不如先行撤退,赶去最近的驻屯点通知军队。她不担心这十五个人会先一步逃走,虹口毕竟是日军控制区,这么多人不可能藏得住。 主意既定,她朝囚车那边又开了一枪以迷惑对方,然后毫不犹豫地朝西北方向的狄思威路跑去。那里有一个日军预备队营地,只要几分钟就能跑到。 她离开没多久,一个满头白发的酒糟鼻洋人出现在囚车后门,端着英七七嚷道:“天国近了,快来迎接你们的救世主吧!” “老头子,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翠香在车厢里笑骂了一句。 来救他们的人,居然是史蒂文森。方三响诧异地看向孙希:“这就是你说的救兵?”孙希低声道:“连你都想不到,日本人自然更不会知道了。” 原来翠香陷身之后,史蒂文森立刻跑去医院通知孙希。两人决定一个化装成和尚,混入别院,另外一个则留在外面策应撤退。川岛真理子为了诱捕孙希,故意放出风声,在别院多留了一个小时,反而给了孙希一个通知史蒂文森的机会。 史蒂文森在上海这么多年,早混成了一个老油子。他得到情报后,立刻判断出,囚车返回江湾必走邢家桥。于是他带着一杆英七七,埋伏在左近,准备劫车。 没想到这把枪歪打正着,让川岛真理子产生了误会。 项松茂和十一位店员鱼贯从囚车上跳下来。他们本来都绝望了,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意外转折,无不惊喜莫名。当发现解救者还是个洋人时,项松茂大为意外。他对方三响道:“这是你们的朋友?” “不算是。”方三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项松茂热情伸手道:“史蒂文森先生,您甘冒奇险,拔刀相助,真是国际义士。”他刚说完,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史蒂文森打了个酒嗝,拍着胸脯道:“我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也是上海人,最见不得狗东西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这是应该的。” 方三响转向翠香:“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讲义气了?”翠香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哎呀呀,有钱能使洋鬼子推磨嘛。”方三响这才想起来,她和史蒂文森受雇于一个神秘雇主,想来金主给的经费足够丰厚,他自然尽心竭力。 这时史蒂文森数了数人头,皱眉道:“孙希,你之前只说几个人,怎么现在却有十五个?”奇怪的是,孙希并没有回答他。 反倒是项松茂开口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额外再给你一笔义士赞助费。”史蒂文森牛眼一亮,然后懊恼地抓抓乱发:“不是这个问题!日本人在几分钟内就会赶到。十五个人聚在一起走,目标太大,绝对走不脱的。” “老头子,你劫囚车的时候,没想过撤退的路线吗?”翠香问。 “孙希就给我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哪里来得及计划那么周详?”史蒂文森眼睛一瞪,“而今之计,只能沿着河渠南北分头离开!” 邢家桥桥下的这条河渠,叫作俞泾浦,当地人都叫作大塘。整条河渠在虹口蜿蜒盘转,大体呈西北—东南的流势,南边接到苏州河附近的入江口;北边则是从西泗塘、蕰藻浜入黄浦江,四通八达。 在场的人都在上海生活了很久,不用史蒂文森细说,便听出他的用意。说是分头走,其实摆明了是一路做诱饵,吸引日本人的追兵,给另外一路制造逃跑机会。这听起来残酷,却是损失最小的一个办法。 方三响没多做犹豫,自作主张道:“项总经理,你们往南,那边有饶神父的车队接应。我们往北去。” 从这里向南到苏州河,距离只有两公里不到,过了外白渡桥就是中立租界。饶家驹的救护车队,正沿着苏州河活动,只要遇到他们,便可以逃出生天。至于向北去蕰藻浜,那里是吴淞与闸北的边界,两军陈列了重兵对峙,危险性大增。 项松茂急道:“这不成,你们岂不是太危险了?”方三响道:“不要谦让了。我受颜院长之托,要护您安全,这是我的职责。我们有红会身份,人数也少,其实比你们要更安全。” 他没问过其他人意见,但他知道其他人一定赞同这个选择。 项松茂知道这只是托词,刚才日本人抓方三响可没犹豫,何况还有一个腿脚不便的邢翠香。可方三响又道:“再说您冒着风险跑来,不就是为了把他们带回去,跟家人团聚吗?” 这一句话,让项松茂登时说不出话来。他回过头去,那十一个店员站在身后,谁也没开口要求怎么做,可眼神里那种对生的渴望,委实藏不住。这里的每一个店员,都是项松茂亲自面试招进来的,每个人的家庭情况他都很清楚。 如果他们出了事,堕入绝境的岂止这十一个人?项松茂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方三响又从怀里掏出藤村信件,交给项松茂:“等您逃出去之后,把这个转交给颜院长,他知道该怎么处理。”项松茂知道这不是感慨之时,他郑重地叠好信纸,伸出手去,重重地与方三响握了握:“方医生,保重!” 项松茂带着那些店员,沿俞泾浦的河道向南边离开。 翠香靠在一旁,忽然发现孙希一直没怎么吭声,这不太像他的作风。她转过头去,想要再讽刺一句,却见到孙希斜靠在车厢后头,捂着肚子,脸色不太对。有殷红的鲜血从指缝缓缓流出来。 刚才川岛真理子那试探性的一枪,竟鬼使神差地击中了刚下车的孙希。 “啊!你刚才中弹了,怎么不早说!”翠香又气又急,想要上前搀扶,可腿脚不听使唤。孙希勉强笑道:“我如果说了,项总经理他们就不肯走了。” 方三响和史蒂文森见状,也无不色变。方三响急忙俯身去检查,他在战场上救治过无数伤员,早已身经百战,可此刻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明显乱了方寸。 好消息是,孙希的枪伤是贯通伤,子弹从后臀进入,穿过整个右髂窝,没留在体内,应该没波及重要脏器;坏消息是,如果不及时止血送医,一样会死。 史蒂文森端着步枪站在旁边,一脸紧张地催促说必须走了,日本人眼看就要来。方三响厉声大吼:“闭嘴!我没法专心包扎!” 他身上的急救包留在了别院,只能撕开棉衣来止血,怎么按都按不住。孙希宽慰道:“哎,老方,你别慌啊。这位置,说不定正好帮我把盲肠给割了。” 这个拙劣的玩笑,并没有缓和方三响的情绪,几缕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眼球上弥漫。这时翠香在一旁突然开口道:“你们带孙叔叔快走吧,我留下来。” 史蒂文森和方三响动作都是一顿。翠香道:“我的脚踝受伤了,一个瘸子,怎么跑都是累赘。那女人只是为了抓我,只要我留下来,他们应该不会继续追你们了。” “不要胡说!”方三响哑着嗓子喊道。 翠香却一脸认真:“你们只有两个人,扛着一个瘸子一个伤员,根本没法走嘛。哼,我留下来,一定要当面告诉那女人,是她误伤了孙叔叔,让她直接愧疚死算了。” 她在黑暗中斜倚着囚车,口气轻松,可眼睛盈盈转动:“你们见到大小姐,记得劝她别难过。我早在蚌埠集的时候就该死了,这些年来都是赚的,知足了。” “别傻了丫头,英子若知道我们把你扔下,还不捶死我……哎,轻点,疼。”孙希疼得龇牙咧嘴。 翠香一瘸一拐地走到孙希跟前,从极近的距离凝望着,语气难得温柔起来:“孙叔叔,你可要记得告诉大小姐。一直以来,我不想和她争,以后也争不了了,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 饶是孙希身负重伤,听到这句也是一怔。一种隐藏日久的微妙情绪,似乎被这一枪击碎了坚壳。不等他说什么,翠香飞快地抱了他一下,转过身去,泪水滚滚而下。旁边史蒂文森忽然一咬牙,一把拉开驾驶室门,把司机的尸体拽下去:“笨蛋,我们不用跑!可以坐车!” “可是轮胎……”方三响看向右后方,囚车的轮胎刚刚被史蒂文森打瘪。 “能走多远走多远!就是硬开!”史蒂文森吼道,然后一猫腰钻进驾驶室。 方三响转头对翠香吼道:“快上车,你来照顾他!”翠香原本已下定决心原地等死,被方三响这么一吼,赶紧过来,帮着他一起把孙希抬上囚车。 如果可以死在一起,也蛮好。她心想。 过不多时,川岛真理子和一大队气势汹汹的日军赶到了邢家桥。他们在原地只看到了三具尸体,但囚车不见了。 “我们在路上找到轮胎摩擦的痕迹,应该是向北而去了。”负责搜索的军官向川岛真理子报告。 真理子眯起眼睛盘算了一阵,眉毛一挑:“我们向南追。” “为什么?”军官一愣。 “他们有十五个人,乘坐囚车离开是最合理的选择对吧?”真理子问。军官点头,她微微一笑:“不要按照敌人的想法行事,这是特高课第一堂课的内容。” 于是大队士兵在军官的催促下,迅速调整队形,向南追击而去。军官犹豫地看了真理子一眼:“那么向北那辆囚车还管不管?” “那辆车上,只会有一个毫无价值的司机。打个电话通知边境拦阻一下就行了。” 真理子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从川岛阁下那里熟知中国人的禀性,“要活命”是他们永恒的哲学,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定是先为自己考虑。 日军主力向南追击的同时,这辆囚车一路向北开去。过不多久,车厢里的孙希因为持续失血,已陷入休克状态。翠香在旁边脸色苍白地按着伤口,一遍遍地低语着什么。 方三响回头看了一眼观察孔,对史蒂文森说:“找个最近的医院停下来。”史蒂文森惊叫:“你疯了?我们立刻就会暴露的!” “我知道,但他的伤势必须立刻接受手术,否则死定了。” 史蒂文森见方三响眼神坚定,知道他的决心不可动摇,他骂了一句“你们这群疯子,我可不要陪你们一起死”,一转方向盘,把囚车开到附近一家挂着日本国旗的诊所门前。 囚车直接顶着门口停下来。史蒂文森跑下车,帮着方三响把昏迷的孙希抬进诊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方三响让翠香剪开衣服,准备手术,然后自己跑上二楼,把正在睡梦中的日本医生夫妇从床上揪下来。 医生一看方三响气势汹汹,不敢怠慢,又见到孙希的伤势确实可怕,当即准备手术。方三响生怕他做什么手脚,自告奋勇在旁边做助手。 翠香呆坐在割症室的门口,就这么盯着紧闭的大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如果自己在藤村家机灵一点,就不用孙叔叔来救;如果自己在别院早点暴露,就不会连累他一起被抓;如果自己脚踝没受伤,下囚车的速度再快一点,子弹就会错过孙叔叔……任何一个环节有一点点变化,孙希都不会受伤。 在这一次次复盘中,懊悔像一把把石锁套在她脖子上,让她朝着水底沉去。“笨蛋,笨蛋,干吗要跑来救我啊……”她不住地呢喃,双手的指甲抠得虎口一片血肉模糊。 一直快到凌晨天色擦亮,日本医生和方三响才推开割症室的大门,满头大汗地走出来。翠香满脸憔悴地抬起头来,方三响小声道:“暂时脱离危险了。” 他看了一眼翠香虎口的伤口,拿来一瓶酒精给她消毒。刺痛的感觉,让翠香的精神重新与现实发生连接。她知道,因为这一次停留,来抓自己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这就是拯救孙希的代价,不过她一点都不后悔。 “我知道你的心思,天晴很早就看出来了,可她不让我说。”方三响坐到翠香的身旁。 “林姐姐是对的,方叔叔你的嘴太笨了。”翠香疲惫地笑了笑,“可我更笨。孙叔叔明明是喜欢大小姐的,我只想每天嘲笑他几句罢了,可是……” “英子不会介意的。” “可我介意。我不能背叛大小姐,不能抢她的东西。” 方三响呵呵一笑,把沾满汗水的手术帽摘下来:“记得二次革命那年,那时我和孙希都很喜欢英子。我说我把英子让给你吧,你猜孙希说什么?他说老方你这话不对,她又不是随意分配的物品,你给我我给你的。不是咱俩讨论谁娶英子,而是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假惺惺。”翠香低声咕哝了一句,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说啊,感情这种事,谁都不是谁的所有物,谁也不欠谁什么。孙希那家伙看着精明,其实是个笨蛋,老是跟着外界,随波逐流,自己从来不会主动争取什么,像条死鱼。你不伸手去捞,他就一辈子漂在水里——嗯?英子?” 方三响的声音变大了一点。翠香眨眨眼睛,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他不是在讲大小姐的事情,而是在向大小姐打招呼。翠香急忙抬头,发现在诊所门口站着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张端庄美丽的面孔,似乎从未被岁月侵蚀。 “大小姐?” 翠香要站起来,却脚下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姚英子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把她搀住。翠香再也绷不住,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姚英子一边镇定地抚慰着翠香,一边问方三响情况,得知孙希暂告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方三响很奇怪,开战之前,她一直坚守在吴淞示范区,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惊动她,她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史蒂文森给我打电话了,我赶过来接你们离开。”姚英子回答。 方三响“嗯”了一声,趴在她怀里的翠香却猝然皱了皱眉。大小姐说得轻松,可似乎避过了最关键的地方。她怎么有本事闯进日占区,接走一个特高课指名要抓的犯人? 翠香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仔细观察,发现大小姐那白瓷般的脸上似乎多了几道褶皱,连绵起伏,牵出几缕阴影,显得心事重重。 她对姚英子太熟悉了,总觉得大小姐忧心的不只是孙希,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翠香原本想对姚英子坦承心意,可看她这副样子,一时不忍开口。 “等孙叔叔痊愈再说不迟。”她心想。 “翠香也可以离开?”方三响问。姚英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这下连方三响都觉出不对劲了。翠香做的事情,关系到日本开战的大阴谋,姚英子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这种事都可以摆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翠香率先反应过来:“糟糕,是项总经理那边出事了?” 让日本人放弃追查翠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拿回了藤村信件。而藤村信件是交给了项松茂,让他们带回去。如此说来…… 姚英子疲惫地轻轻点头,眉眼间涌起哀伤。一阵冰凉的绝望,缓缓弥漫到方三响和翠香全身。怪不得他们逃离得如此顺利,原来川岛真理子没吃诱饵,反而去追项总经理一行。 以那个女人的手段,结果可想而知。 这时另一个人走进诊所,头戴礼帽,手持直杖,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浅蓝色和服,礼帽下的耳朵却只有一只。他摘下礼帽,满面笑容地对姚英子说:“姚小姐,军方我已经沟通妥了。等孙医生病情稳定,你们随时可以走。” “你是……那子夏!” 方三响双目圆睁,这张可恶的脸尽管苍老了不少,但他绝不会忘记。那子夏抬抬礼帽,权当打招呼,那贼兮兮的笑容,让方三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姚英子一见他表情不对,连忙出言解释:“三响,你不要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他为什么要帮你?” 方三响不自觉对姚英子用起了质问的口气。那子夏不光觊觎过她的美色,还是孙希的杀师仇人啊,怎么可以跟仇人谈生意?姚英子还没回答,那子夏已笑眯眯地开口道:“你别误会啊,我和姚小姐没有私交。不过是日本人看在归銮基金会的分上,卖姚小姐一个面子罢了。” “归銮基金会?”方三响越发糊涂了,转头看向姚英子,却见到她脸上的悔意。他勃然大怒,揪住那子夏的衣领喝道:“我管你什么基金会!你接近英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十九路军的情报吗?” 那子夏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把方三响推开,伸出一根指头,挑衅似的晃了晃:“方医生,你只盯着区区上海一隅,格局可就太小了。如果看不清真正的大势,未来可是要吃大亏的。” “看清什么大势?看清你们这些中国人为日本人卖命?” 那子夏看了一眼姚英子,并不接方三响的话,转过身朝外走去:“两个月内,必见分晓。各位擎好儿[擎好儿:北京方言,意为等着瞧好儿、等着听好消息。]便是。” 眼见快走出诊所大门,他忽又回头咧嘴笑道:“姚小姐,当年在东京我的预言没错吧?中日十年内必有一战。接下来,这个趋势只会越来越快,诸位良禽若是还没有择木而栖,可是要抓紧喽。” 说完,那子夏踱着步子,悠闲地走出诊所。门外天光已是大亮,太阳把他的身体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子。诊所内的方三响、姚英子和邢翠香,如同三尊雕像站在原地,相顾无言。
一九三二年三月四日。 一个小报童在红会总医院的走廊里跑着,喊着:“号外,号外,昨日国联决议中日上海停战,两军收兵归营,进入停战谈判,和平有望!” 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病房里的病人,都纷纷探出头来,急于买一份报纸。 在过去的两个月内,送来总医院的伤兵似乎无穷无尽,哈佛楼内永远充斥着呻吟声和血腥味,每个医护人员都疲于奔命,更有一种绝望心情,不知何日方是尽头。所以当停战的消息传来时,且不论谁胜谁负,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松了一口气。 在一片如释重负的议论声中,方三响抱着一个小娃娃,同林天晴并肩走进二楼的一间病房。孙希正躺在床上,听到两人进来,大为欣喜:“哎呀,小钟英来了,叔叔教你的英文单词有没有背下来?” 小钟英立刻把脸别到另一侧去。林天晴笑道:“你可真是严师,再这么吓唬他,他可不敢来了。” “学英文一定得从童蒙开始,我跟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已经自己试着看报纸了。”孙希苦口婆心道。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在林子里下套抓野兔了。这个兔崽子现在还吃手指呢,被他妈惯得不成样子。”方三响伸手逗弄一下儿子,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孙希哈哈一笑:“哎,别这么说大侄子。他是兔崽子,你是啥?” “对了,那个川岛真理子,后来有没有再纠缠你?”方三响问。 孙希努努嘴,指了一下门口,那里有一个垃圾筐,里面塞着一束日本赤十字社送来的鲜花,上头还贴着张纸,上写“胡桃”二字。方三响默默地走过去,拿起旁边的尿壶朝花上兜头浇去,然后把整个垃圾筐搬去病房外面。 他扔完东西,一抬头,看到另外两个访客也来到了病房门口。 姚英子手里抱着一兜水果,翠香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方三响与姚英子两人四目相对,有些尴尬,只好一言不发地把她们让进来。 翠香进屋先看了一眼孙希,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几盒肥皂,脸色沉重地递给众人。 方三响接过去一看,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是五洲药房出的固本牌肥皂,不过肥皂的包装和原来不太一样,盒子侧面印有项松茂的一副自勉对联:“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 项松茂和那十一位店员自从去了江湾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之后,再无任何消息传出,至今两月有余。从日军的动向来判断,项松茂从未泄露过药品的直送计划。坊间猜测,多半他是因此没能逃过日本人的毒手。 于是五洲药房的全体董事与职工近日集体做出决议,在固本肥皂盒上加印项松茂的自勉联,以示抗议。方三响握着肥皂,把对联看了一遍又一遍,脑海里浮现出项松茂临别前的微笑,胸中郁闷难以化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姚英子:“英子,你到底跟那子夏做了什么交易?”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过去两个月,两个人都忙于支援前线战事,并无闲暇坐下来深谈,项松茂失踪那一夜的种种谜团,尚未得到廓清。或者说,姚英子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这件事。 如今,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了。 姚英子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过去两个月来,她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明显增多。 孙希看着心疼,勉强笑道:“你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和老方的性命,有什么不好说?”这一句话讲出来,似乎触到了姚英子的委屈之处,她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气得翠香一边扶住大小姐,一边瞪向孙希:“川岛真理子那一枪,是打到你舌头上了吗?这么会讲话!” 方三响眉头紧皱,双手抱臂盯着英子。只有方钟英见阿姨哭了,连忙伸出小手,把自己的一条手帕递给姚英子。这个动作,缓解了每一个人的尴尬,姚英子接过手帕,摸了摸小钟英的头。 林天晴抱起孩子,冲翠香点了点头:“翠香,你陪我出去转转。”翠香会意,和她一起离开病房,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姚英子看看孙希,又看看方三响,沙哑着嗓子讲起在东京的那次交易。两人听完之后,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原本以为,姚英子带载仁亲王的合影去习志野战俘营,是适逢其会,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心思。 “所以那个归銮基金会,只是让你捐了点钱?签了个名?”方三响问。 姚英子点点头。 方三响疑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又不是参加张勋复辟。”孙希也开口问道:“那子夏不是说,日本人是看在这个归銮基金会的面子上,才放过我们几个的吗?一个满清遗老遗少的民间团体,何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 姚英子艰难开口道:“原来我和你们一样,觉得这团体不过是个给逊位皇帝养老的罢了,为了救人,签了也没什么大碍。可我实在是太无知了,只恨没听农先生的话,多了解一些时政,不然早就该从那子夏的自述里听出问题。” “什么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他在东京告诉我,他是在奉天参与刺杀张作霖时,认识了载仁亲王。我后来才了解到,那子夏参与的那次刺杀,属于满蒙独立运动的一部分。那是日本人川岛浪速策动的大阴谋,企图把东三省和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独立建国。” 方三响和孙希都在上海,对于关外的事情了解不多,听姚英子这么一说,才感觉到一张巨大的幕布徐徐掀起一角,露出隐隐的狰狞本相。 “那子夏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是闲云野鹤,其实从来没有放弃搞事情。满蒙独立运动失败之后,他又参与这个归銮基金会。”姚英子的手指抠在虎口上,满是悔意,“去年十一月,你们还记不记得有过一条新闻,说隐居天津的溥仪暗中逃去了奉天?” 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点了点头。 “这个事件,就是这个归銮基金会策划的。当时我虽惊讶,却也没怎么意外。倘若我对时政有更多了解,当时便该觉察有问题。一个热衷于满蒙独立的宗社党余孽,怎么可能单纯让溥仪回东北隐居就够了?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们的图谋有多大……” 姚英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这是今年三月一日的《奉天日报》,两人凑过去一看头条,脸色霎时大变。 上面讲,清国逊位皇帝溥仪在长春宣布满洲国成立,改年号为“大同”。 “这算什么意思?好好的东北地区,成了独立国家了?”孙希捏着报纸,惊讶无比。方三响冷笑道:“独立个屁,还不是日本人的傀儡。” “没错,满洲国独立的背后是归銮基金会,但这个基金会也是傀儡,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日本人。”姚英子望向窗外,忧心忡忡,“这一次日本在上海处心积虑挑起战争,其实是声东击西,为的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南边,好掩护满洲国的成立。” “死伤十几万人,竟然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吗?” 方三响忽然想起那子夏临走前说的所谓“大局”,原来竟是如此之大的一个局。怪不得川岛芳子要亲自来上海策动,原来还是为了她养父川岛浪速念兹在兹的满蒙独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会放过方三响、翠香和孙希,因为姚英子也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是他们的“自己人”,为了大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可以暂且放过。 “等一下……”孙希突然变得面色惨白,他抖着报纸,“你们看看这满洲国的政府成员,国务总理郑孝胥、参议府参议罗振玉,这都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啊。” 溥仪登基,归銮基金会功劳不小,自然要以官位酬谢这些从龙之臣。无法授予官位的,也会大加宣传,以示感谢。 姚永庚生前是烟草大亨、沪上闻人;吴淞卫生示范区这几年声名鹊起,姚英子也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家。满洲国那些人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登报揄扬,以此来炫耀自家“深孚民意,各界赞同”。 这种事一旦宣扬开来,姚英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解释都没法解释。两个人现在才明白,英子这些日子来内心承受煎熬,是何等痛苦。她对羽毛是何等爱惜,可一次是为了救方三响,一次是为了救孙希和翠香,到底还是选择沾染污秽。 方三响原本还想要叱责英子太不当心,此时怒意全化为浓浓的担忧。孙希更是心疼无比,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想要去安慰。 姚英子默默从椅子上站起来,扯开手边的盒子,拿出一块固本牌肥皂,走到洗手池前。她拧开水龙头,用力地冲洗起来,洗得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指头上沾染的污秽彻底洗干净才甘心。 两个人看向她的背影,除了心疼,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种极强烈的不安。 那子夏临走前说大势所趋,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说,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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