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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李舜臣(上)帝国最后的荣耀 作者:马伯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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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乏天才,缺少的只是机遇。 机遇分为许多种:比如碰到明师指点的机遇;比如碰到贵人知遇的机遇——甚至在适当的时机死去,也是一种机遇。 但对于天才来说,最好的机遇,莫过于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一展所长的舞台,将自己的才华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 李舜臣绝对算是其中一个。 任何谈及壬辰战争的文章,都不可避免地要提及李舜臣这个人。这个人以广袤的海域为舞台,在短短数年内绽放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熊熊燃烧的天才之火照亮了整个半岛,让所有的人都为之瞠目惊舌。朝鲜人有一种喜欢吹嘘自家历史人物的倾向,动辄把他们提升到有些离谱的高度,让两个邻国为之讪笑。但惟独李舜臣这个名字,是让中国和日本都哑口无言的存在。 李舜臣,字谐汝,出生于公元一五四五年,是京畿道大族德水之氏一支,先祖是朝鲜一代大儒栗谷先生李珥。他们家世代簪缨,可惜到了李舜臣父亲这一辈,因为被政治斗争殃及的关系,全家只能移居牙山。 李舜臣的父亲李贞拿中国古代传说里的几位帝王为名,给自己的四个儿子起名为羲臣、尭臣、舜臣、禹臣。李舜臣恰好排名第三。 李舜臣读书读的很好,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显得有些特别了——他最大的乐趣,是给自己制造弓箭,然后在村子里转悠,看谁不顺眼就给谁当头一箭……(《朝野佥记》卷二十九;《忠武公遗事》;《惩毖录》;《湖南邑志》;)他还有一个一起胡作非为的伙伴,名字叫做柳成龙。 这么一个不安分的顽劣分子,绝不会甘心枯坐书斋。果然,李舜臣没有想其他几个兄弟一样踏上考学之路,而是选择了从武。几经跌宕,终于在万历四年、宣祖九年(公元一五七六年)考中了丙子年武科。那一年,他都已经三十二岁了——而他的好朋友柳成龙,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中举,如今在仕途上已是一路青云。 李舜臣没羡慕自己的好朋友,也不肯接受帮助。他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钵浦万户。钵浦位于全罗道,是重要的水军基地。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海上巡弋的战船,并萌发出了极大的兴趣。一个天生渴望大海的灵魂,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归宿,从此一生与之紧密相联。 李舜臣的性格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而且性子非常耿直,从来不卖上司面子。有给他介绍对象,他一口回绝不说,还添了一句“吾初出仕,岂敢托迹权门媒进耶?”,成心就是要得罪人;有人想提拔自己亲戚当官,李舜臣毫不顾忌,当庭与之争辩。 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在任何时代的官场都很难被见容。李舜臣很快就因为一些原因被罢官回家,又赶上父亲去世,结果一直到万历十四年,他才重新踏入职场,以司仆寺主簿的身份被派去造山当水军万户。 造山湾位于咸镜道北部沿海,苦寒贫瘠,而且靠近边境,经常要与女真人打仗,是时人眼中的苦差事。李舜臣被派去那里,与其说是任命,不如说是流放。李舜臣毫无怨言,埋头勤勤恳恳地整治军伍。 在造山,他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军事才能,诱捕了一名女真酋长于乙其乃,让女真人惶惶不敢靠近。巡察使郑彦信觉得这个人颇为可用,便把他调派到靠近辽境的鹿岛屯田。这里比造山更加危险,直接面对着女真人的兵锋。 次年八月,女真人对鹿岛展开了一次大进攻,掳走了大批妇孺。李舜臣亲自开寨追击,救下了六十余人,自己身中一箭。结果朝廷非但没认定他的功劳,反把这一次大乱算成他的责任,把李舜臣一捋到底,从最基层的小兵干起。 李舜臣没吭声,继续作自己该作的事情。在同一年冬季的时钱之役里,他一马当先,立下大功,这才算是将功折罪。可惜那时他已不能官复原职,只能转去井邑作一个小小的县监。 他命运的转机发生在万历十八年、宣祖二十三年。在这一年,李舜臣被提拔为珍岛郡守。珍岛是济州岛和巨济岛之后的朝鲜第三大岛,附近有两百多个大小岛屿,地形复杂,对水军指挥能力要求很高。 李舜臣在这里终于回归了他梦萦魂牵的水军事业。他如鱼得水,开始大加操练水军,同时利用珍岛附近复杂的水文情况,积累了大量航海经验。这时的李舜臣,是四十六岁,眼看就要以区区一个郡守的身份结束碌碌无为的一生。 这个时候,他的好友柳成龙已经成为宣祖一朝举足轻重的辅弼大臣,东人党支派南人党的党魁,官拜左议政,在整个李朝只在国王李昖和领议政李山海之下。柳成龙除了要花大量精力对付北人党和西人党以外,还对整个日、朝局势忧心忡忡,他总觉得日本人一定会打过来。 可惜政局使然,柳成龙无法公开备战,只能暗中多作准备,于是他想到了一直呆在加里浦的老朋友李舜臣。 柳成龙非常了解这位好友的才能,也知道他的性格和这么多年的坎坷经历。柳成龙希望能为好朋友和国家都作一点事。 通过一系列的运作,李舜臣首先被任命为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珍岛郡守属于地方编制,而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则隶属正规军,李舜臣转了一圈,重新回归到军队建制中来。这个官职只是李舜臣的过渡之阶,柳成龙做完这一步安排,立刻上书推荐李舜臣为全罗道左水军节度使。以他在朝中的权势,这份推荐很快就得到了通过。 李舜臣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当上了正三品的官。但这一年已是万历十九年中,距离壬辰战争爆发,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纵观李舜臣的这一连串履历,尽管跌宕起伏,无比坎坷,但同时也给了他无比丰富的基层带军经验。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对于军中——尤其是水军——都相当熟稔,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管理理论。 除了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之类老手段以外,李舜臣治军有一个特别鲜明的特点:稳。 主帅可以有很多种特质,或慈祥,或严酷,或儒雅,或豪放。但对于在战场上的士兵来说,主帅最重要的品质,是镇定。只有一名镇定的主帅,才能让军心稳定,让士兵们放心地去执行各种艰苦任务。 李舜臣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稳重。早在鹿岛屯田的时候,他与敌人弓箭对射,被一箭射中肩膀,他镇定自若地拔出飞矢,一直到战斗结束,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曾经中过一箭。 除了“稳”以外,李舜臣的秘诀还有一个字:“前”。 这一点李舜臣很象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军将领,在打仗的时候喜欢高喊“跟我上”,而不是“给我冲”。 在李舜臣参与的所有战役里,他永远站在最前线。李舜臣安抚军心的手法很有趣,他一直喜欢射箭,准备了许多羽箭随身携带。每次打仗,他都把箭从容分给麾下卫士。一是表现自己从容,让部下放心;二是告诉普通士兵,主帅的位置与敌人只有一箭之隔,绝没有在背后贪生怕死,与他们并肩而战。 所以李舜臣一生历经无数战役,面临着巨大压力,但他的麾下军队却从没慌乱过,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险境,他们都能够有条不紊地去执行主帅命令,这都是拜这两个字所赐。 在接掌全罗道水军这一年时间里,李舜臣牢记柳云龙的叮嘱,以日本正规水军为假想敌,一直忙着训练军队。 除此以外,他还作了一件大事——技术改造。 改造的对象,是朝鲜的一种古老战船——龟船。 龟船的设计思路,最早来自于中国的蒙冲斗舰。蒙冲斗舰是在船上设有高约三尺的女墙,船下开擎棹孔,安放排桨,船内又建起与女墙平齐的大棚。龟船也是如此,它以板屋船为基础,一改传统船舰造型,船上方与两侧用木板平盖遮挡,把船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好像一只乌龟壳,所以起名为龟船。 在朝鲜,龟船最早在公元一四一三年便出现了,而且是专门为对付日本人用的。李朝太宗曾经亲身去观摩过龟船宴席,还让左代言卓慎研发龟船战法。(《装甲龟船》) 但那个时候的龟船只是简单地用厚木板挡住船体,以防敌人弓箭袭击。现在李舜臣想要的,是一种配合舰载火炮的全新龟船。 朝鲜水军和朝鲜陆军对火器的态度截然不同。陆军对火炮兴趣冷淡,因为朝鲜火炮发射的,主要是长片箭。这种炮弹形状类似于火箭弹,长三点六米,直径零点零七七米,在木箭的后面还贴着三片一米长左右的铁板尾翼,箭头还用铁镞包裹。 这种长片箭在开阔地杀伤力很有限,精准度又不及弓箭,对朝鲜陆军来说,是有如鸡肋一样的东西;但水军却不一样。当时船只多为木制,水上移动又慢,一旦被火箭钉上,极易被焚毁沉没,杀伤力巨大。因此这种火炮被装上了战船,成为标准装备之一。 截止在壬辰战争开始前,朝鲜军战船上已经装备了天、地、玄、黄、胜五种口径不同的火炮以及其他一些多管发射的小炮铳,甚至能仿造出山寨佛朗机。 但是李舜臣经过研究,发现这种方式不够给力。第一,战舰上的火器数量太少;第二,战舰本身防护力和平衡性不足,经常一炮打出去,后坐力把船震得前后颠簸,轻则影响射击精度,重则让船身解体;第三,朝军水师战术思想也很落后,还停留在火器弓箭远攻辅助,船上步兵接舷对战。 综合这三点考虑,李舜臣和手底下的水军将领郑运、外甥李芳等人反复研讨,最终拿出了一个新式龟船的设计方案。 新式龟船用120毫米厚的厚木板做成拱顶,挡住船首板、船尾板、底板及肋骨,没有裸露在外的舷板。还在外层木板上钉着许多锐利的尖刺和六角形的甲片防护。这个设计便从根本上杜绝了敌人跳上甲板的威胁——就算跳上来,也进不去船内。 龟船的形状为曲线,把这么厚的木板弯曲成一定角度,还要与其他部分保持密合,这在工艺上绝对是个挑战。李舜臣使用的是嵌接法,将外板分成许多短部分,彼此镶嵌,弯出弧度,再用竖板加以固定。 不过和后世想象的不同,龟船上并没有覆盖铁板,因为要制造出覆盖整个龟船表面的铁板,成本实在太高,而且重量也极其惊人,李舜臣暂时还不想发明潜水艇。 不用铁板还有一个理由。龟船是要在海上作战,时间一长,铁板必然会发生锈蚀,不堪再用。要知道,为了避免海水侵蚀,朝鲜木船连钉子都很少使用铁制,多采用木钉或者石灰制的黏合剂。 龟船内部是一个空旷的大篷间,左右船舷上是两道“信访”栏,栏头架上横梁,叫做驾龙。沿着横栏设有一个接一个的木牌,叫做偃防,大约高一米二八。这里是主要的作战区域,左右各设十二个炮口,龟头上还有二个炮口,龟尾也有一个(《宣庙宝鉴卷之八》)。这样每一艘龟船,都拥有极其可怕的集中火力。要知道,在同一时期,日本最引以为豪的安宅巨舰上,也不过只装了三门炮而已。 龟船装备的武器有天字铳筒、地字铳筒、玄字铳筒、黄字铳筒、大胜字炮、小胜字炮、蒺藜炮、大发火筒、大碗口筒、中碗口筒, 弹丸有长片箭、铁弹丸、大将军箭、将军箭等。此外还有鸟铳、双管铳筒。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给。(《装甲龟船》) 龟船在舰首还有一个伸出来的“龟”头,也叫龙头。这个龙头一般用于喷射硫磺气体,制造烟雾来扰乱战场。龙头里还放有一门火炮,这门火炮不是用来远程射击,而是当龟船贴近敌人战舰时,用于抵近轰击的。在接下来的海战中,这一龙头屡立奇功。 李舜臣还重新规划了龟船的尺寸。龟船的长度约为三十五米,宽度达到了十一米,跟比起传统船舰的狭长外形,龟船看起来更胖,前后与左右两条轴线的长度比很少。这种设计比传统战船平衡性更好,无论两侧火器怎么发射,都不至于倾覆船身。 龟船的船头也作了调整,不再是传统减少海水阻力的锐角,而是一个宽大平面。这个设计虽然减慢了龟船的行进速度,但却可以保证在小范围内迅速调头——海战之中,谁的调头速度快,谁就能掌握胜机。宽平面的船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迅速贴近敌船,方便龙头抵近射击。 龟船的底层安放了两排共二十支船桨,每撸四人,让它保证有足够的机动能力,达到均速四节,全速七节。 从这几个特点可以看出,李舜臣的设计思路十分明确,即:将技术兵器集中使用,强调瞬间破坏力和高机动性,同时限制敌人进行接舷战和肉搏战。说白了,就是我能打你,你打不着我。 龟船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可它也有个致命的缺点:贵。制造一艘龟船上,要配备大量的火炮、操作手,还要消耗大量的铁、铜资源(不是用来建造装甲,而是用来制作铁钉、铁链、锚桨与贯穿环之类)如果想要打造一只龟船舰队,其消耗量绝不是一介全罗道水使所能承担的。 李舜臣这么忙忙碌碌地忙活了一年,终于赶在壬辰年四月初让第一条龟船下水,并进行了短暂的炮火试射。因为试水地点位于左水营,因此这种船又被命名为左水营龟船。 他当时还不知道,就在龟船下水几乎同时,日军第一军团气势汹汹地横跨大洋,进抵釜山港。龟船的生日,便是宿敌出现的日子,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壬辰年四月十三日,日军在一天之内攻陷釜山港与附近城镇,驻扎在巨济岛上的庆尚道水使元均惊慌出逃,然后在加德海域自沉船舰。做完这件蠢事,元均走投无路,便派了副手玉浦万户李云龙,独自驾船前往丽水去找李舜臣求援。 这个时候,日军已经开始在庆尚道攻城拔寨。对此,李舜臣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他和右水使李亿祺很快达成共识,把全罗道两支舰队集结在丽水附近洋面,保持随时可以开拔的状态——至于那条新生的龟船,也被随军带来,还特地任命了一名防踏龟船将,专门指挥。 李云龙见到李舜臣,没提元均的丢人事,只是含糊地说元均力不能支,退至露梁海域,等待援救,催促李舜臣早点出动,给敌人迎头痛击,否则大事不妙——他倒真好意思说。 李舜臣麾下诸将听了,都热血沸腾,振臂高呼要去打击倭寇。李舜臣这时站起来,开口说道:“我再想想。”然后就解散了。诸将本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阵,一口杀气却却李大人憋了回去。 到了第二天,李舜臣把所有人召集到一块,说元均咱们得去救,但是露梁附近地形复杂,没人敢去,所以我才犹豫。他这一挑拨,所有人都怒了,尤其是一个叫做鱼泳湛的,红着眼睛嗷嗷叫,拍着胸脯说我愿意当先锋。(《乱中杂录》;《天正记》) 李舜臣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庆尚道的水军遭遇了惨败,为了防止这种失败主义影响到自己部下,所以用此激将之法,挑起战意。 于是李舜臣便让鱼泳湛担任先锋,还特意把那条龟船配备给他,作为侦查之用。随即丽水洋面,一时间鸣螺放炮,全罗道水军正式开拔。 属于李舜臣的时代,即将缓缓拉开大幕。蛰伏已久的天才,即将要让整个海面燃烧起来。 这一天,是壬辰年五月初四。在前一天,日军第一军团已经攻克汉城。整个朝鲜南部,现在只剩下这一支孤军。 李舜臣这次带去出征的部队,一共有板屋船二十四只,挟船十五只,四十六条鲍作船(侦查用小船),兵力不过两千出头,而他的对手,是拥有兵力九千二百人,大小战船七百余艘的日本海军(《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但李舜臣没表现出任何担心,他如平常一样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出海演习。 全罗道舰队前往露梁的一路并不太平,在光洲、岭海附近,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日本船舰,爆发了几次小的遭遇战。当舰队抵达乃梁海域的时候,撞见了日军一支大船队。 驾驶龟船的申汝良,走在所有舰队的最前面。日军一看到朝鲜海军,立刻围了上去,把龟船团团围住。申汝良丝毫没有惊慌,按照事先操练的战法,操纵龟船在敌人舰队中左右冲击。 日本人很快就发现,这艘怪里怪气的战舰很棘手。想打吧,打不动,那层厚厚的木板隔绝了大部分远程攻击;想爬上去吧,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先后派了几个悍勇的水手都掉进海里去了。偏偏这条船上的火炮还特别多,一会儿打一排火炮,一会射出好几簇蒺藜炮,很快就打着了数条小早船。 李舜臣的舰队在这时候逼近了,他非但没有上前援助,反而下了一道命令:“撤退。”在龟船上奋战的申汝良急了,扯着嗓子大喊:“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李舜臣没搭理他,指挥着舰队朝闲山岛退去。 日本人一看朝鲜军撤退了,士气大振,以为这支水军和朝鲜陆军一样脓包,当下也不管那条小龟船,扯帆划桨追赶去了。这也不能怪他们,过去的一个月以来,日军一路攻城略地,朝鲜部队除了溃逃还是溃逃,他们不认为这次的敌人会有什么不同。 朝鲜军和日军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闲山岛洋面。日军精神松懈,队形不齐整,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广阔的海面上。李舜臣算算时机到了,下令舰队立刻反转,开始反击。 李舜臣是个实干家,他知道龟船虽好,只是太贵,所以把更多精力放在战术革新上。全罗道舰队的每一条船上,都有日军五到十倍的火器。这些舰只保持着侧面对准日军,保持一定距离,集中优势火力,天、地、玄、黄火铳一齐发射,洋面上登时烟火涨天。 日军水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队形立刻大乱。这时候,李亿祺率领另外一半舰队从柱岛附近杀出,抄了日军的后路。战斗开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日本人就溃败而逃。 申汝良这时候也驾驶龟船归队了,问李舜臣为何不去救援,李舜臣淡淡地回答道:“我对龟船有信心。” 这一场战斗意义重大,一是验证了龟船的作用。事实证明,龟船的威力比想象中还大,被数倍于己的敌船包围,仍能从容待之,这种玩意儿若是有十个二十个,估计日本人就不要混了;二是验证了李舜臣治军、临阵指挥和新战术的正确性。在整个战斗中,李舜臣表现得无比镇定,无论是开始时的示敌以弱,李亿祺的巧妙埋伏,还是反击时的坚决,每一个细节都都证明他是一个不世出的海战天才。 打扫完战争之后,李舜臣命令舰队继续前进。沿途经过镇海洋、巨济、唐项浦和南桃浦,终于在五月初五晚抵达唐浦前洋。 按照约定,元均应该在这附近与李舜臣会合,可庆尚道水军却毫无踪影。李舜臣对这位不靠谱的同僚没办法,只能在海面上冒着风险等待。一直到了五月初六,元均和他手底下的军官才姗姗来迟。至此全罗、庆尚两道水军胜利“会师”,其中全罗道水师有大小四十艘战舰,而庆尚道水师的总兵力,是四艘…… 会师之后,元均总算放下心来。以后胜败都是他李舜臣的事情,我把舰队交给你,就不算临阵脱逃了。敌情紧急,李舜臣也顾不得跟他计较,接受了庆尚水师那点可怜的实力,统一号令,继续前进至巨济岛南部的松未浦过夜。 五月七日,全罗庆尚联合舰队开拔,前往巨济岛东北方向的加德岛。那里是元均自沉舰队的地方,也是日军水师的驻屯地。舰队沿着巨济岛逆时针前进,当前锋抵达玉浦湾的时候,李舜臣接到报告,称前方海湾内有日军舰船五十余艘,停泊在湾内。 玉浦湾是巨济岛的重要港口。巨济岛在这里伸出两条臂弯,一条伸向正北,一条伸向东北,两臂夹成一条狭长海湾,名为玉浦。这里水深浪静,是个天然良港。 李舜臣率舰队深入玉浦湾,行进至兄弟岩附近。这里已经接近海湾中段,日军的舰队恰好就停泊在蛇岩与助罗之间的玉浦里附近海域。 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是藤堂高虎,他是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提拔上来的,也算是秀吉的嫡系之一。要说起来, 庆尚道水军的覆灭,跟他也有些关系。当初藤堂高虎作为日军水军先锋,进迫巨济岛,这才有元均、朴泓两位极品惊慌失措、自沉战船的壮举。 现在主力已经北上,在釜山驻扎的藤堂高虎觉得很无聊,附近又没什么敌人可以练手,所以他隔三差五,就会跑来巨济岛一次,纵兵抢掠,以消磨时光。 他对朝鲜水军已经鄙夷到了极点,根本没考虑过朝鲜人还有反击的一天。所以藤堂高虎连最基本的警戒都没放,军扇一挥,一群喽啰便下船扑上岛去。 李舜臣发现这些停泊的大船上遍插竹竿,花团锦簇,红白小旗迎风招展,一派喜气洋洋的气势,怎么看都不象战船,而且船上的人很少。再一看玉浦港内,李舜臣不禁怒从心头起。玉浦湾岸上,到处都是火光冲天。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李舜臣一声令下,舰队齐出,恶狠狠地扑向这些空荡荡的船只。开始还有人略显畏惧,担任后卫的鹿岛万户郑运大怒,吩咐坐舰前移,亲自擂鼓督战,大家才鼓起勇气,奋勇向前。 岸上的日军忽然发现一支朝鲜舰队出现在洋面,而且朝着自家座驾冲来,一时间都吓坏了。他们连滚带爬从山上跑到海边,希望能赶回船上。李舜臣哪容他们得偿所愿,四十多条战船开始喷吐滚滚火舌,以火焰为镰刀收割着在玉浦海湾上的一片片日本庄稼。日本人要么在船上被烧死,要么是跳到海里被打死,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一时间海波尽赤。 藤堂高虎在玉浦里正杀的兴起,忽然背后喊声大起,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舰队正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惨败。他赶紧催促部下返回海上船只,要不然就得全军覆没。 激战约两、三个时辰,日军被足足击沉了二十六艘,其他的船舰则跟在藤堂高虎屁股后,拔锚就跑,甚至顾不得接上仍留在陆地上的同伴。元均一见有便宜可捡,打算派出了一批箭法高明的射手登陆玉浦附近海岸,把残留的日本人一个一个清除掉。李舜臣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为求谨慎,没有同意,而是收回了所有舰队,返回永登浦前洋驻扎。 走到半路,恰好又赶上日本人有五条运输船开到合浦海面。意犹未尽的朝鲜水军立刻扑了上去,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干净,其中有一条还是被龟船击沉。 舰队经过一夜休整,对日本人的恐惧之心尽去。次日清晨,李舜臣接到情报,巨济岛正北的镇海此时正有倭船停泊,立刻扬帆赶了过去。朝鲜军士气高涨,一路沿海岸搜讨而过,遇贼杀贼,遇船烧船,一直走到 赤珍浦附近,正好撞见了日本人的十三条运输大船。 朝鲜军三下五除二就灭掉了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大船,把海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坐下来吃早饭。吃罢了早饭,附近老百姓赶过来哭诉日军残暴之情。李舜臣看了看地图,决定率领舰队前往加德岛扫荡,甚至有袭击釜山的计划。他发现日军此时十分松懈,打算抢了水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扩大一下战果。 但是李舜臣走到一半,不走了。 因为他接到一份报告,报告里说汉城失守,王师西狩。李舜臣和元均两人都吃惊不小,没料到陆军连一个月都没撑下去,两个人一起对着西方嚎啕大哭。 哭完以后,李舜臣说这仗不能这么打了,得改变策略。 国王已经逃往平壤,整个南部诸道都不免落于敌手。现在李舜臣、元均的全罗庆尚联合舰队,是朝鲜在南部唯一的战力,战略环境急剧恶化。釜山附近的航道太过狭窄,不适合板屋大船行动,容易被敌人打了埋伏。当务之急,应该是返回丽水基地,研究一下如何应付未来敌人水军主力的问题。 对于李舜臣的建议,元均自然是满口赞成。于是两人当即回军,结束了第一次征程。(《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 玉浦海战和前后一连串小战斗,被统称为玉浦大捷。这是朝方在战争初期第一场名副其实的胜利,也是李舜臣的第一场胜利。从政治层面来说,这场胜利得来的十分及时,它让后方从王室到普通一卒都意识到,日军并非不可战胜,从而坚定了抗战的决心。 日军在是役被歼灭了五十多条船,其中大部为运输船,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陆军的补给。 从技术层面来讲,这场海战并未带来多少新的东西。日军的战船几乎是空的,朝鲜军差不多是在打固定靶,难度和后来几场海战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朝鲜水军借这一次大胜,把士气彻底鼓舞起来了,从开始的畏缩不前到后来的斗志昂扬,精神面貌得到了彻底改善,这对于接下来的战斗至关重要。 是役,朝鲜军伤亡极微,唯一可惜的是,龟船的发明者之一郑运在战斗中被一枚流弹击中,受了伤。这说明,即使在海战中,日军的铁炮威力仍旧不可小觑(《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郑忠壮公实记》;《白沙集》二十一卷;《宣庙实录卷》)。可惜这时候大家都沉浸在胜利中,没人留意这个细节的暗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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