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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儿第六病室 作者: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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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莲卡[奥尔加的爱称。]是八品退休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她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想心事。天气炎热,讨厌的苍蝇缠人不休。想到黄昏将临,心中就感到愉快。黑沉沉的雨云从东方迫近过来,湿气间或从那儿袭来。 院子中心站着剧团经理人、“季沃里”游乐场场主库金,他借这个院里的一个厢房住。他看着天空。 “又要下雨了!”他悲观失望地说,“又要下了!天天下,天天下,好像是故意的!简直是要我命!要我破产!天天赔大本!” 他两手一拍,转向奥莲卡继续说: “瞧!奥尔加·谢苗诺芙娜,这就是我们过的日子。简直想哭!你在尽心竭力地干,煞费苦心,夜里不睡觉,老在想怎么干得好一些,可是结果呢?首先,观众是粗鲁和野蛮的。我给他们看最好的小歌剧、梦幻剧,请顶好的讽刺小曲演唱家,可是他们要看的是这些吗?他们能欣赏得了吗?他们要看的是粗俗的噱头!给他们看低级趣味的东西就行!其次,您瞧这天气。几乎每天晚上下雨。这雨从5月10日下开了头,接着是整个五月和整个六月都下雨。简直不得了!没有人来看戏,可是租金我得付,演员的工钱我得付!” 第二天傍晚,阴云又迫近过来,库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着说: “有什么了不起呢?下吧!把花园淹了吧,把我淹了吧!叫我永生永世倒霉吧!让演员上法院告我吧!法院算什么?可以打发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吗!可以送上断头台吗!哈哈哈!” 到第三天又是老样子…… 奥莲卡听着库金讲,默默地、认真地听,有时候眼泪还涌上了她的眼眶。临了,库金的不幸打动了她的心,她爱上了他。他个子瘦小,脸色黄黄的,头发朝两边梳,说话声音尖细,他说话时总轻蔑地撇嘴,脸上老带着绝望的神情,可是他终究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种真挚的深情。她总得爱一个什么人,不能不这样。以前她爱她的好爸爸,现在他有病在身,坐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的一把圈椅上,气喘吁吁;她还爱过她的姑妈,往常她姑妈每隔两年总要从布良斯克来一回;再早一些时候,在她上初级中学的时候,她爱过她的法语教师。她是一个文静、善良、富有怜悯心的姑娘,她目光温存、柔和,身体十分健康。看到她丰满、红润的脸颊,看到她柔软白净长着一颗黑痣的脖子,看到她在听到什么愉快的事时脸上出现的善良天真的笑容,男人们就会暗想:“是啊,挺不错……”女人们呢,在谈话中间往往会忍不住突然抓住她的手满心喜爱地说: “心肝儿!” 这所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冈居民区,离“季沃里”游乐场不远。她一生下来就住在其中的这所房子里。她父亲在遗嘱里已经写明这所房子归她继承。在傍晚和夜间她听得见游乐场里的音乐,听得见鞭炮劈劈啪啪的爆响,她觉得这是库金在同他的命运斗争,在猛攻他的大敌——淡漠的观众。她的心甜蜜地缩紧,没有丝毫睡意。待到拂晓他回家时,她就轻轻地敲打自己卧室的小窗子,隔着窗帘向他单单露出一张脸和一个肩膀,温存地微笑…… 他向她求婚,他们就举行了婚礼。在好好地看清了她的脖子和丰满结实的肩膀时他两手一拍说: “心肝儿!” 他是幸福的,可是因为结婚的那一天昼夜下雨,绝望的神情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婚后他们日子过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游乐场的内务,记账,发工钱。她红润的脸颊,可爱、天真、光彩一般的笑容到处闪现,一会在票房的小窗口,一会儿在饮食部,一会儿在后台。她已经常常对她的熟人们说,世界上最美妙、最重要、最必需的东西是戏剧,只有在剧院中人方才能获得真正的享受,方才会变得有教养和通达人情。 “可是观众难道懂得这层道理?”她说,“他们只要看粗俗的噱头!昨天我们演出《颠倒了的浮士德》,但场里的包厢几乎全都空着;但如果万尼奇卡[库金的名字是伊万,万尼奇卡是这名字的爱称。]和我演出一部低级趣味的戏剧,那请您相信,剧院准会爆满。明天万尼奇卡和我准备上演《俄耳甫斯在地狱》。请您光临。” 库金关于戏剧和演员讲了些什么,她就重复说什么。她同库金一样,因观众对艺术的冷漠和无知而瞧不起他们。她干预彩排,纠正演员们的动作,监视乐师们的行为。如果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不赞成剧团的评论,她就流泪,接着就跑到报馆编辑部去解释清楚。 演员们都喜欢她,管她叫“万尼奇卡和我”和“心肝儿”。她怜惜他们,借给他们少量的钱。有过这种事:他们骗了她,她只不过偷偷哭泣,不向丈夫诉苦。 冬天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挺好。他们把本城的剧院承租了整个冬天,将它短期出租给小俄罗斯剧团、魔术师或者本地的业余演员。奥莲卡胖起来了,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库金却瘦下去,脸色发黄,老抱怨亏损太大,虽说那年冬天生意不错。他夜里常常咳嗽,她给他喝覆盆子花汁和椴树花汁,用花露水擦他的身体,给他包上软和的披巾。 “你真可爱!”她抚平着他的头发,十分诚恳地说,“你真好!” 在大斋[复活节前40天的斋戒。]期间他去莫斯科招募剧团。他不在家她就睡不着觉,一直坐在窗前看星星。这时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鸡。公鸡不在窠里,母鸡就通宵不睡,心不定。库金在莫斯科耽搁了,他写信回来说,要在复活节周才能回来,他还在信中交代了几件有关“季沃里”游乐场的事。可是在受难周[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周,纪念耶稣受难。]前的星期一的深夜突然响起一阵不祥的敲门声:有人在敲便门,像是在捶大桶似的——嘭嘭嘭!半睡不醒的厨娘赤脚踩着水洼跑去开门。 “劳驾,请开门!”门外有人用沉闷的男低音说,“你们家有电报!” 以前奥莲卡也接到过丈夫发来的电报,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她吓呆了。两只颤抖的手拆开电报,她读到了如下电文: 伊万·彼得罗维奇今日猝死我们此克等候吩咐星期二出并 电报上写的可真是:“出并”[该是“出殡”。],还有那个令人费解的字眼儿“此克”[该是“此刻”。]。电报上是小歌剧剧团导演署的名。 “我的亲人!”奥莲卡嚎啕大哭起来,“我可爱的万尼奇卡呀,我的亲人!为什么我同你相遇?为什么我认识你,爱上你?你把你可怜的奥莲卡,可怜的、不幸的人儿丢给谁哟?……” 星期二把库金安葬了,在莫斯科的瓦冈科沃墓地;星期三奥莲卡回到家里,她一走进房间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非常响,左右邻里和街上全都听得见。 “心肝儿!”女邻人们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说,“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心肝儿,大娘,多伤心!” 三个月后的一天,奥莲卡做完弥撒回家,她悲悲切切,十分哀伤。正赶上她的邻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从教堂回家,走在她的一旁。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场的经理。他戴着草帽,穿着白坎肩,系着金表链,与其说他像生意人,不如说他像地主。 “万事都由天定,奥尔加·谢苗诺芙娜,”他庄重地说,声音里包含着同情,“如果我们亲人中有人死了,那准是上帝的旨意,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当控制住自己,顺从地忍受。” 他把奥莲卡送到便门口,与她告辞后朝前走去。从此之后她整天都听到他庄重的声音,她刚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他的黑胡子。她非常喜欢他。她显然也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因为过了不多久就有一位她并不熟悉的岁数不小的太太来她家喝咖啡,来人刚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谈起普斯托瓦洛夫,说他是一个殷实可靠的好人,说任何一个妙龄女郎都会乐于嫁给他。三天后,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来拜访了。他坐的时间不长,大约十分钟左右,说话也不多,可是奥莲卡已经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很深,她一夜没有合眼,浑身热辣辣的,像是害了热病,第二天早晨她就差人去请那位岁数不小的太太。婚事很快讲定,接着就举行了婚礼。 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结婚后日子过得挺好。午饭前他总是在木材场里工作,饭后他外出接洽生意,这时奥莲卡就代他坐办公室,记账,卖货,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离开。 “现在木材价格每年涨两成,”她对买主和熟人们说,“求主怜恤我们吧,从前我们是买卖本地木材,现在瓦西奇卡[瓦西里的爱称。]得每年到莫吉廖夫省去采购木材。运费好大呀!”她现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捂住脸说,“运费真大呀!” 她觉得,木材生意她已经做了很长很长时间,而生活中最重要和最必要的东西就是木材。什么“梁木”啦,“原木”啦,“薄板”啦,“护墙板”啦,“箱子板”啦,“板条”啦,“木块”啦,“板皮”啦等等,在这些词儿中她仿佛听到某种亲切动人的意思……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梦见堆积如山的木板和薄板,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载着木材的车队开出城去,驶向远方。她还梦见,许许多多十二俄尺长、五俄寸[1俄寸等于4.4厘米。]粗的原木直立着冲向木材场,于是原木、梁木、毛板互相碰撞,发出干木头的轰隆声,忽而倒下,忽而又竖立起来,重叠在一起。奥莲卡常常在睡梦中叫出声来,普斯托瓦洛夫就温柔地对她说: “奥莲卡,你怎么啦,亲爱的?画个十字[旧教徒画十字以护身。]吧。” 丈夫有什么想法,她也就有什么想法。如果他认为房间里热,或者他认为现在生意清淡,她也就这么想。她丈夫不喜欢任何娱乐,在节日里他总是呆在家里,她也就照样做。 “你们总是在家里或办公室里,”熟人们说,“你们可以去看看戏嘛,心肝儿,不然,去看看杂技也好。” “瓦西奇卡和我没有时间上剧院,”她庄重地回答说,“我们是干活的人,我们顾不上这些无谓的小事。看这些戏有什么好处?” 每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总去参加彻夜祈祷,在节日里他们总去做晨祷。他们从教堂回家时并排走在一起,脸上现出深受感动的神情。他们俩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她的绸衣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家里,他们喝茶,吃奶油面包和各种果酱,然后又吃馅饼。每天中午,在他们院子里和大门外的街道上总散发着红甜菜汤、煎羊肉或者烤鸭子的可口香味,遇到斋戒日就有鱼的味道,所以谁走过他们家的大门口,谁就犯馋。办公室里的茶炊总是烧开的,他们请顾客们喝茶,吃面包圈。夫妇俩每星期上一次澡堂,回家时并肩走在一起,脸红通通的。 “不错,我们日子过得挺好,谢谢上帝,”奥莲卡常常对熟人说,“但愿上帝让人人都能过上像瓦西奇卡和我这样的日子。”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去莫吉廖夫省采购木材,她就非常思念他,夜间睡不着觉,流泪。有时军团兽医斯米尔宁在傍晚来看她,这是一个租住她家厢房的年轻人。他来谈天,打牌,这就使她散心和解闷。特别有趣的是听他谈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可是他已同妻子离婚,因为她对他变了心,现在他还在恨她,他每月汇给她四十卢布抚养儿子。听着这一切,奥莲卡叹气,摇头,她同情他。 “唉,求上帝保佑您,”分手时她举着蜡烛送他到楼梯口说,“谢谢您给我解了闷,求上帝保佑您健康,圣母……” 她学丈夫的样,说话总是十分端庄,慎重。兽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下的门外,她把他叫住说: “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您同您的妻子和好吧。为了儿子您就原谅她吧!……小家伙大概什么都明白。” 普斯托瓦洛夫回来后,她低声地把兽医和他的不幸家庭生活讲给他听,两个人都叹息摇头,他们谈到那个男孩,说那个男孩多半在想念父亲,接着由于想法上的某种奇特联系,他们俩双双在圣像前跪下叩头,向上帝求子。 普斯托瓦洛夫夫妇就这样平静安分地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他们相亲相爱,和睦融洽。可是,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场里喝足了热茶后不戴帽子就走出门去发售木材,着了凉,生病了。给他治病的是一些最好的医生,可是他病入膏肓,四个月后他就死了。奥莲卡又守寡了。 “你把我丢给谁啊,我的亲人?”安葬了丈夫后她痛哭道,“没有你,现在我这个苦命人怎么生活?善良的人们,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吧……” 她穿上缝了白丧章的黑色衣裙,从此不戴帽子和手套。她很少出门,只是上上教堂或者丈夫的坟地,在家里的生活跟修女一样。只是在过了六个月后她才取下丧章,打开百叶窗,偶尔已经可以看见她早晨同她的厨娘一起上市场上去买食品,至于现在她在家里怎么生活,她家里的情况又怎样,关于这些就只能猜测猜测了。大家也真是在根据一些情况猜测,比如,看见她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同兽医一块儿喝茶,由他出声对她读报,又如,她在邮政局遇到了一个熟识的女人后说: “我们城里缺乏兽医的正确监督,因而有许多疾病。常常听说有些人喝牛奶得了病或者从牛马身上染上了疾病。实际上,应该像关心人的健康一样关心家畜的健康。” 她重复着兽医的讲法,现在她对一切事情的看法都同他一样。很清楚,要是没有一个依恋不舍的人,她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厢房里找到了新的幸福。别人这么做的话会受到指摘,不过关于奥莲卡却没有一个人会往坏处想,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她和兽医没有向任何人讲起他们俩的关系中发生的变化,他们极力隐瞒着,可是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奥莲卡不会有秘密。每逢有客人(他团里的同行)来看他,她就给他们斟茶,或者给他们张罗晚饭,她谈牛瘟,谈家畜结核病,谈本市的屠宰场,而他非常局促不安,因而在客人们走后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气地轻声说: “我要你不谈你不懂的事情!在我们兽医谈话的时候你别插嘴。这简直无聊!” 她惊讶而惶恐地瞧着他问: “瓦洛杰奇卡[弗拉基米尔的爱称。],那我该谈什么呢?” 她泪汪汪地搂住他,求他别生气,于是他们俩又都幸福了。 不过,这幸福持续的时间不长。兽医随军团一起离开了,一去不复返了,因为军团被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到了西伯利亚。奥莲卡一个人孤单单地留了下来。 现在她是只身一人。父亲早已去世,他的那把圈椅弃置在阁楼上,布满灰尘,缺了一条腿。她瘦了,丑了,在街上遇到她的人已经不像往常那样看她了,也不对她微笑了。显然,美好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一种新的、不熟悉的生活开始了,关于这种生活最好还是不要去想。傍晚,奥莲卡坐在台阶上,她听得见“季沃里”的奏乐声,鞭炮的炸裂声,可是这一切已经不能引起任何回忆。她冷漠地瞧着她的空荡荡的院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盼望,过后黑夜降临,她就去睡觉,在梦中见到她的空荡荡的院子。现在她就连吃和喝也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吃和喝的。 主要的是,她已经没有任何见解了,而这是最糟糕的。她看见她周围的事物,也明白周围发生的一切,可是对那些事她却没有一个主见,而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任何主见——这多么可怕呀!比方说,看见一个瓶子,或者看见天在下雨,或者看见一个农民坐在大车上,可是说不出那瓶子、那雨、那农民为什么存在,他们有什么意义,甚至给上一千卢布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当初,在库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世时,后来跟兽医在一块儿的时候,奥莲卡样样事情都能解释,而且说得出自己的见解,可是现在呢,她脑子里和她心里空荡荡的,就跟那个院子一样。真感到可怕,又觉得苦涩,仿佛多吃了艾蒿一样。 城市渐渐地向四周扩展。茨冈居民区已经叫做大街,在“季沃里”游乐场和木材场的原址,已经造起了一座座新房子,出现了一条条小巷。时光跑得真快!奥莲卡的房子的颜色变暗了,屋顶生锈了,板棚歪斜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和荆棘。奥莲卡本人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台阶上,她仍然感到空虚和无聊,有苦艾的味道。冬天,她坐在窗前看雪。在春意荡漾的日子,在清风送来叮当的教堂钟声的时候,会突然涌现对往事的回忆,她的心会甜蜜地收紧,滚滚泪水会夺眶而出,可是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接着心里仍然是空荡荡的,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黑猫布雷斯卡向她表示亲热,柔声地咪咪叫,可是这种猫儿的温存并不能感动奥莲卡。她需要的难道是这个?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迷恋住她整个人、整个灵魂、整个理性的爱,一种会给她思想、给她生活方向,会温暖她衰老中的心灵的爱。她把黑猫从裙子上抖掉,懊恼地对它说: “走开,走开!……不必呆在这儿!”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丝毫欢乐,也没有任何见解。厨娘玛芙拉说什么,什么就是好。 七月里炎热的一天,黄昏时分,街上赶着城里的牲口,院里灰尘飞扬,像云雾一样,突然间有人敲门。奥莲卡亲自去开门,她一看惊呆了:门外站着的是兽医斯米尔宁,头发已经斑白,身穿一身便服。她忽然回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把头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话没说。激动中她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后来是怎样走进房子、怎样坐下来喝茶的。 “我的亲人!”快活得发抖的她嘟哝着说,“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从哪儿把你送来的?” “我想在此地定居,”他说,“我已经退伍,上这儿来试试不在职的运气,过过安居的生活。再说,也该让儿子上中学了。他长大了。您可知道,我已经同妻子和好啦。” “她在哪儿呢?”奥莲卡问。 “她和儿子在旅馆里,我这是出来找房子的。” “主啊,老爷子,就住我的房子吧!不是好好的住宅吗?啊,主啊,我不会收你们一个房钱,”奥莲卡着急地说,她又哭了,“你们住在这儿,我住一个厢房就足够了。主啊,我真高兴!” 第二天,屋顶就上漆,墙壁刷白粉,奥莲卡双手叉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她脸上显露出昔日的笑容,她充满生气,容光焕发,好像是从久梦中清醒过来了。兽医的妻子来到了,这是一个又瘦又丑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现出任性的神情。同她一起来的是小男孩萨沙,他已经十岁了,但身材矮得同他的年龄不相称,他胖乎乎的,生着亮晶晶的蓝眼睛,两个脸颊上都有酒窝。孩子刚刚走进院子就去追猫,立刻传来了他快活而欢畅的笑声。 “大妈,这是您的猫吗?”他问奥莲卡,“等它生了小猫,请您送给我们一只。妈妈特别怕耗子。” 奥莲卡同他谈了一阵,给他喝茶。她胸膛里忽然暖和起来,心甜蜜地收紧,仿佛这男孩是她的亲生儿子。晚上他在饭厅里温习功课时,她怀着温情和怜悯看着他,低声说: “我的宝贝儿,漂亮的孩子。……我的小乖乖,长得多么聪明,多么白净。”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称为岛’。”他念道。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她重复着说,在经历了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虚之后,这还是她信心十足地说出的第一个意见。 现在她已经有自己的意见了。晚饭时候,她跟萨沙的爹娘谈天,说现在孩子们在中学里功课难,不过古典教育比实科教育强,因为中学毕业后到处有出路,想当医生可以,想做工程师也可以。 萨沙开始上中学。他母亲去哈尔科夫看望她妹妹,从此没有回来。他父亲每天外出给畜群看病,往往一连三天不住在家里。奥莲卡觉得,萨沙完全被撇下不管了,他在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他会饿死的,于是她就让他住进自己的厢房,把他安排在小房间里。 萨沙住在她厢房里已经半年了。每天早晨奥莲卡走进他房间,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脸颊底下,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她不得不把他叫醒。 “萨宪卡[萨沙和萨宪卡都是亚历山大的爱称。],”她难过地说,“起来吧,好孩子!该上学去啦。” ![]() 他起床,穿衣服,祷告上帝,接着就坐下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两个大面包圈和半个法国奶油面包。他没有睡醒,因此心绪不好。 “萨宪卡,那个寓言你还没有背熟,”奥莲卡说,她瞧着他,仿佛送他出远门似的,“我可真为你操心。你要用功读书,好孩子。……要听老师的话。” “嗨,请您别啰唆!”萨沙说。 接着他就顺着大街上学去了。他身材矮小,却戴着一顶大制帽,背着一个书包。奥莲卡静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萨宪卡!”她叫道。 他回过头看,她把一个海枣或者一块糖塞进他手中。他们弯进学校所在的那条胡同,他感到害臊,因为身后面跟随着一个高高的胖女人。他回过头来说: “您回去吧,大妈。现在我自己走得到学校。” 她停住脚步,不眨眼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学校入口处。啊,她多么爱他!她昔日的爱恋从来没有这么深,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忘我、无私和愉快地接受过支配,现在她的母性的感情越燃越旺了。为这个别人家的男孩,为他脸颊上的酒窝,为他的制帽,她甘愿献出她的整个生命,而且是愿意含着温柔的眼泪愉快地献出来。这是为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把萨沙送到学校后,她慢慢地走回家去,那么满足、安静和富有爱心。她那张在近半年来变得年轻了的脸在微笑,在发光,遇见她的人瞧着她都感到愉快,对她说: “您好,亲爱的奥尔加·谢苗诺芙娜!您生活得怎么样,心肝儿?” “现在读中学可真难啊,”她在市场上说,“可不是闹着玩的,昨天一年级的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背熟一则寓言,翻译一篇拉丁文,还有习题……唉,小孩子哪儿来得及?” 她开始讲到老师,讲到功课,讲到课本,她讲的正是萨沙讲过的那些话。 两点多钟他们在一起吃午饭,晚上在一起做功课和一起哭泣。她安顿他睡觉时,久久地为他祝福,小声祷告,接着她自己上床睡觉,她幻想遥远而朦胧的未来,到那时候萨沙大学毕业,当上医生或者工程师,有了自己的大房子,买了马和马车,结了婚,生了孩子……她昏昏入睡时还在想着这些,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流到她的脸颊上。那只黑猫躺在她身旁叫着: “喵——喵——喵。” 突然,一阵挺响的敲打便门的声音。奥莲卡醒了,她害怕得透不过气来,心跳得十分厉害。半分钟后敲门声又响了。 “这是哈尔科夫的电报来了,”她想,她全身发抖,“母亲要萨沙到哈尔科夫她自己身边去……哎,主啊!” 她绝望了,她的头、手、脚都发冷;似乎全世界再没有比她更不幸的人了。可是又过了一分钟,听得见说话的声音,原来是兽医从俱乐部回家来了。 “唉,谢天谢地。”她想。 她心头的郁闷慢慢地消除了,她又觉得轻松自在了。她躺下睡觉,心中想着萨沙,而萨沙呢,他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香,有时他说梦话: “你等着瞧!滚开!别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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