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

第六病室  作者: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在棕榈主日[指基督入耶路撒冷的节日,即复活节前的礼拜日。]的前夜,老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里正在举行彻夜祈祷仪式。到分发柳枝[宗教仪式上以柳枝代替棕榈。]时,已经快十点钟了,烛火暗淡了,蜡烛烧得只剩烛心了,一切都好像在迷雾之中。在昏暗的教堂里人群浮动,好像海洋。身体不舒适已经三天的彼得主教觉得,所有的脸,老年人的脸,年轻人的脸,男人的脸,女人的脸,彼此都相像,而且所有走过来取柳枝的人的眼神也都是一样的。在迷雾中看不见门,人群一直在动,仿佛这人群是没完没了的,始终也走不完似的。女声合唱队在唱歌,一个修女在念赞美诗。

真闷,真热!这个彻夜祈祷仪式多长啊!彼得主教累了。他的呼吸沉重、急促,嗓子发干,两肩累得酸痛,两腿在颤抖。合唱队厢座那边偶尔会有疯修士[这种疯修士往往被当成先知,也被称为圣愚。]大声叫喊,这搅得他恼火。而且仿佛是在梦里或者是在昏迷中,主教突然觉得他那已经九年不见面的亲娘玛利亚·季莫菲耶芙娜好像夹在人群中向他走来,要不然那是一个像他母亲的老妇,她从他手中接过柳枝后就走开了,她的眼睛一直高兴地看着他,脸上现出亲热的令人欣慰的笑容,后来她消失在人群中了。不知为什么泪水从他脸上淌下。他内心平静,一切都顺顺当当,然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边正在朗诵的唱诗班,在昏暗的暮色中一个人也看不清,他哭了。泪水在他的脸上和胡子上闪亮。在他近旁还有个什么人哭了起来,接着是在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人哭了,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以致教堂里渐渐充满了轻轻的涕泣声。可是过不多久,大约过了五分钟,修女合唱团唱起歌来,就不再有人哭了,一切又同原来一样。

很快祈祷仪式也结束了。主教坐上轿式马车准备回家,这时那些名贵、沉重的洪钟发出的欢快好听的声音在洒满月光的整个花园里荡漾。坟墓上白色的十字架,白色的桦树和黑色的阴影,还有遥远的、恰好挂在修道院上空的月亮——所有这一切现在仿佛过着一种它们自己的、为人所不理解但又是人所亲近的特殊生活。四月刚开始,在春天温暖的白昼过后有点凉,还有点寒意,而在柔和、清凉的空气里可以感到春天的气息。从修道院到城里是一条沙土路,马车只得一步一步地慢走;在轿式马车两旁,在明亮恬静的月光下,一些虔诚的祈祷者在沙土地上慢腾腾地走着,大家都不说话,都在思索着。周围的一切——树啊,天啊,甚至还有月亮,都显得和蔼、年轻,十分亲切,使人巴望永远能够这样。

轿式马车终于驶进了城,在大街上奔驰。店铺都已经关门,只有富商叶拉金的铺子里在试验电灯,灯光闪烁得厉害,周围有一群人在看。接着是宽阔昏暗的街道,一条接着一条,没有人影,再过去就是地方自治局修的那条城外大道,旷野,闻到了松树的清香味。忽然间眼前升起一道有雉堞的白墙,墙里边是一座高高的沉浸在月光里的钟楼,钟楼旁有五个金黄色的闪闪发光的大圆屋顶,这就是彼得主教居住的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在这儿,安静、沉寂的月亮同样高挂在修道院的上空。轿式马车驶进了大门,在沙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月光下在有些地方几个修士的黑色身影时隐时现,听得见有人在石板路上行走的脚步声……

“主教大人,刚才您不在的时候,您的妈妈来过。”侍从在主教走进住所时报告说。

“妈妈?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在彻夜祈祷以前。她老人家先是打听您在哪儿,接着她就坐车到女修道院去了。”

“这么说来,刚才我在教堂里看见的就是她!主啊!”

主教高兴得笑了起来。

“她老人家吩咐我向您报告,主教大人,”修士接着说,“她明天来。有一个小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的孙女吧。她老人家落脚在奥甫相尼科夫客店。”

“现在几点钟?”

“刚过十一点。”

“哎,遗憾!”

主教在客厅里稍稍坐了一会儿,他迟疑不定,仿佛不相信已经这么晚了。他的胳膊和腿有点酸,后脑壳在痛。他觉得发热和不舒服。他歇了一会儿就去了卧室,在这里他又坐了一阵,心里还想着母亲。他听见,侍从走了,修士司祭西索依神甫在隔壁咳嗽。修道院的钟敲了十一点一刻。

主教换了衣服,开始念就寝前的祈祷词。他专心地念这些古老的、熟悉透的祈祷词,同时又想着母亲。她有九个子女,有四十个左右的孙儿孙女。从前她跟着丈夫,一个助祭,住在一个穷苦的村子里,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从十七岁起一直到六十岁。主教从幼小时起,大概是从三岁起就记得她是什么模样,而且非常爱她!可爱的、宝贵的、难忘的童年时代!为什么它,这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为什么它似乎要比实际情形光明、快乐和丰富呢?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他常常身体不舒服,母亲对他是多么温柔,多么体贴!此刻,他的祷告同他的回忆交织在一起了,他的回忆越来越炽烈,好像火焰,而祷告并不妨碍他想念母亲。

祷告完毕后,他脱衣服上床。四周刚刚黑下来,他眼前立刻出现了他已故的父亲、他的母亲和故乡列索波里耶村……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咩咩咩的羊叫声,在晴朗的夏日清晨里的教堂钟声,窗户下的茨冈人——啊,想着这一切心里多么甜蜜!他想起了列索波里耶村的司祭西美昂神甫,这人柔和、安详、忠厚,他本人瘦瘦的,个子不高,可是他的儿子,一个宗教学校的学生,却身材魁伟,说起话来非常激烈,一口低音。有一天这位教士的儿子对厨娘发脾气,骂她说:“哼,你,耶户[公元前9世纪以色列国王,以驾车迅猛出名,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下》。]的母驴!”西美昂神甫听了这骂人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暗自羞愧,因为他记不得《圣经》上在什么地方提到了这条母驴。他离职后,杰米扬神甫做了列索波里耶村的司祭,这人酒瘾大,有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有一个外号:“醉汉杰米扬”。列索波里耶村的教师是马特威·尼古拉伊奇,他本是宗教学校的学生,这人善良,相当聪明,但也是一个酒鬼。他从来不打学生,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墙上总是挂着一小束桦树枝子[在俄国常用这东西打人。],下面写着的是毫无意义的拉丁文题词:betula kinderbalsamica secuta[这是用几个拉丁语和德语单词凑成的,大意是“诊治儿童的、鞭打用的桦树枝子”。]。他养一条毛茸茸的黑狗,给它起个名字叫辛达克西司[“辛达克西司”是俄语中“Cинтаксис” 一词的读音,意思是“句法学”。]。

想起这些主教笑了。离列索波里耶村八俄里远有个奥勃尼诺村,那儿有一张有灵的圣像。夏天人们举着十字架,排成宗教行列,抬着这个圣像从奥勃尼诺村到邻村去,整天敲着钟,有时到这个村,有时到那个村,当初主教就觉得空气中荡漾着欢乐,他(当时都叫他巴甫鲁沙)不戴帽子,光着脚,跟在圣像后走来走去,怀着纯朴的信仰,露出纯朴的笑容,感到无限幸福。他现在回想起来,在奥勃尼诺村一直有许多人,那里的司祭阿列克谢神甫为了赶上做奉献祈祷,叫他的聋子侄儿伊拉利昂念圣饼上的“祈福”和“祈求灵魂安息”的名单。伊拉利昂就念,有时候还为做弥撒得到五个戈比或者十个戈比,只是到了他头发白、头顶秃的时候,到他的一辈子已经过去的时候,他才忽然看到一小张纸上写着:“你是个大傻瓜,伊拉利昂!”巴甫鲁沙至少在十五岁以前还不开窍,学习成绩不好,因此家里人甚至要把他从宗教学校里接出来,送到小铺里去当学徒。有一次,他到奥勃尼诺村邮局去取信,他看着邮局里的职员,看了很久后问道:“容我打听一下,你们的薪水是怎样领的:是按月领还是按天领?”

主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翻了个身,不再去想,打算睡觉了。

“我的母亲来了……”他记起来了,又笑了。

月亮照进窗户,月光照亮了地板,地板上有一些阴影。一只蟋蟀在鸣叫。隔壁房间里西索依神甫在打鼾,在他苍老的鼾声中有一种孤单、无依无靠,甚至流浪的人的味道。西索依一度做过教区主教的管家,现在大家就管他叫“前任管家神甫”。他七十岁了,住在离城十六俄里的一个修道院里,有时候也住在城里,去到哪儿就住在哪儿。三天前他顺路来到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主教就留他住下,在空闲时可以同他谈谈公事和此地的情况……

一点半钟时修道院里敲钟做晨祷。传来了西索依神甫的咳嗽声,他在不满地嘟哝着什么,接着他就起床,光着脚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索依神甫!”主教叫道。

西索依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过不久他穿着靴子,举着蜡烛来见主教。他的内衣上面罩着一件法衣,头上戴一顶褪了色的旧法冠。

“我睡不着,”主教坐起来说,“我该是病了。什么病,我不知道。我在发烧!”

“您大概是受凉了,大主教。最好是能给您抹上一些蜡烛油。”

西索依站了一会儿,打个呵欠说:“啊,主,饶恕我这个罪人!”

“叶拉金的铺子里今天点上电灯了,”他说,“我不喜欢!”

西索依神甫苍老、瘦削、驼背,总有点不满意,两只眼睛气鼓鼓地突出着像虾眼一样。

“我不喜欢!”他离开时又说了一遍,“不喜欢,随他便吧!”

第二天是棕榈主日,主教在本城的大教堂里做了弥撒,后来他到了教区主教那儿,又到了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最后就坐车回家。一点多钟有两位贵宾在他家里吃饭: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外甥女卡佳——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吃饭时,春天的艳阳从外面射进窗户,欢乐地照着白桌布和卡佳的棕红色头发。穿过双层窗传来了花园里白嘴鸦的聒噪和椋鸟的歌声。

“我们已经有九年没见面了,”老母亲说,“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看到您,主啊!您一点没有变,只是人稍许瘦了些,胡子长了一点。圣母啊,圣母!昨天做彻夜祈祷时,没法忍住,大家都哭了。我瞧着您,突然间也哭起来了,为什么哭,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是上帝的神圣意旨啊!”

虽说她讲话的口气很亲切,但她显然感到拘束,仿佛她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是称呼“你”还是“您”,该笑还是不该笑,她仿佛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主教的母亲,不如说是一个助祭的妻子。卡佳目不转睛地看着舅舅,主教大人,似乎想看出他是个什么人。她的头发往上梳,插着一把小梳子,束着一根绿绒带,光彩夺目;她生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对调皮的眼睛。在坐下来吃饭前,她打碎了一个杯子,所以现在她外婆一面讲话,一面把茶杯或酒杯从她面前移开。主教听着他母亲讲话,他想到了从前,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带着他的兄弟姐妹去看她认为是阔绰的亲戚,那时候她为儿女们张罗,如今呢,又为孙儿孙女们忙碌,可不,她这就带着卡佳来了……

“您姐姐瓦莲卡有四个孩子,”她讲道,“这个卡佳是最大的。上帝才知道您姐夫伊万神甫怎么会得了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死了。我的瓦莲卡现在恐怕要讨饭了。”

“尼卡诺尔怎么样?”主教问起了他的大哥。

“还可以,谢天谢地。虽说并不怎么样,不过该谢谢上帝,总算还过得去。只是有一件事:他的儿子尼古拉沙,也就是我的孙子,不愿意在教会里做事,上了大学,当医生了。他认为这样好一些,可是有谁知道呢!这是上帝的神圣意旨啊。”

“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卡佳说。她把水杯碰翻到自己的膝盖上了。

“好孩子,乖乖地坐好,”外婆平静地说,拿走她手里的玻璃杯,“祷告一下吃饭吧。”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主教说,他温柔地摩挲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念您,非常想念您。”

“谢谢您。”

“常有这种情形:傍晚我坐在一扇敞开着的窗子旁,孤单单的,音乐声传来,我心中突然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我感到,我似乎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回家见见您……”

母亲微微一笑,容光焕发,可是她马上又脸色严肃地说:

“谢谢您。”

他的心情不知何故突然变了。他看着母亲,他不明白,她这副恭敬、胆怯的脸容和声调是从哪儿来的,她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不得她了。他心里感到忧闷和难过。再加上他的头跟昨天一样痛,两条腿剧烈酸痛,因此他觉得鱼烧得淡而无味,他老是想喝水……

午饭后来了两位阔太太,两个女地主,她们沉着脸,默默地坐了一个半钟头。沉默寡言、耳朵微聋的修士大司祭也来过,他是来接洽公务的。后来,召人做晚祷的钟声响了,太阳落到了树林的后面,一天过去了。主教从教堂里回来后,匆匆祷告一下就躺下睡觉,盖得暖和一些。

他想起午饭时吃的鱼就感到厌恶。月光搅得他心神不宁,后来他听到有人在谈话。在隔壁房间里,大概是在客厅里,西索依神甫正在谈政治。

“日本人现在在打仗,在厮杀。老太太,日本人同黑山人[旧译为门的内哥罗人,南斯拉夫的一个民族。]一样,一个种。他们一起受过土耳其的压制。”

接着响起了玛利亚·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

“就是说,我们祷告了一阵后,喝够了茶,就到诺沃哈特诺耶村叶戈尔神甫那儿去了,就是说……”

动不动就是“喝够了茶”或者是“我们喝够了”,好像她一生中只知道喝茶似的。主教慢慢地、懒洋洋地想起了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他在宗教学校当过三年希腊语教师,那时不戴眼镜他已经不能看书,后来他接受了剃度,奉派担任学监。接着他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那年就被任命为宗教学校的校长,授予了他修士大司祭职位,那时他日子过得十分轻松愉快,似乎这样还要过很久很久,没有一个尽头似的。可是,就在那时他开始生病,人瘦了许多,差一点儿失明,结果他只好遵照医生的嘱咐,放下一切到国外去了。

“后来怎么呢?”西索依在隔壁房间里问。

“后来就喝茶……”玛利亚·季莫菲耶芙娜回答说。

“神甫,您的胡子是绿的!”卡佳忽然惊奇地说着笑起来了。

主教想起了白发苍苍的西索依神甫的胡子真有点绿兮兮的,他也笑了。

“我的天啊,这个小姑娘可真磨人!”西索依大声说,他生气了,“娇生惯养的!坐好!”

主教回想起一座簇新的白色教堂,他在国外生活时就在那个教堂里做礼拜,他回想起温暖的海水的哗哗声。他的一套住宅有五个又高又亮的房间,书房里有一张新的书桌,有藏书。他书看得很多,常常写些东西。他还回想起他非常思念故乡,回想起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乞丐每天在他窗户下唱情歌和弹吉他,听着她唱歌,他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往事。可是八年过去了,他被召回俄国,现在已经当了助理教务的主教,一切往事都退到了远处去,朦朦胧胧,像是梦境一般……

西索依神甫举着蜡烛走进卧室里来。

“哎呀,”他惊讶地说,“您已经睡了,主教?”

“怎么了?”

“还早着呢,才十点钟,或许还不到十点钟。我今天买了一支蜡烛,想用蜡烛油给您抹一抹。”

“我发烧……”主教说,他坐了起来,“真的,该想个什么办法。头里很不舒服……”

西索依脱下主教的衬衣,开始用蜡烛油擦他的胸脯和后背。

“就这样……就这样……”他说,“主耶稣基督啊……就这样。今天我到城里去了一趟,去看望了——他叫什么来着?——哦,去看望了司祭西冬斯基……我在他家喝了茶。……我不喜欢他!主耶稣基督啊……就这样……不喜欢!”

教区主教年纪老了,很胖,他害上了风湿病或者痛风病,已经有一个月不起床了。彼得主教几乎每天去探望他,代替他接见求助的人。现在他自己生病了,才惊奇地感到所有请求他帮助的事情和为之哭哭啼啼的事情都是空虚的渺小的,求助者的笨拙和胆怯惹他生气,这些大量的渺小和不必要的请求压抑了他的心情,使他觉得,现在他才理解教区主教,后者当初年轻时写过《论意志自由的学说》,现在却似乎整个儿陷进了鸡毛蒜皮的琐事中去了,把什么都忘掉了,也不再想上帝了。主教在国外大概对俄国的生活生疏了。这生活在他心目中是不轻松的,他觉得老百姓粗鄙,请托事情的女人愚蠢,令人生厌,而宗教学校的学生和他们的教师则没有知识,有时甚至很野蛮。收文和发文数计几万件,然而这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公文呀!监督司祭在全教区给年老的和年轻的神甫们乃至他们的妻子儿女打品行分数,五分和四分的都有,有时也打三分,就连这种事他也必须说话、阅读和拟写严肃的公文。确实没有一分钟的空闲,成天战战兢兢,所以彼得主教只有到了教堂里才能安下心来。

尽管他性情温和谦虚,他在人们心中却引起对他的敬畏,而这是他本人所不情愿看到的,对这种敬畏他无论如何习惯不了。在这个省里,所有的人,当他看着他们的时候,都似乎是渺小的,受惊的,自觉有罪的样子。他在场时人人都胆怯,就连年老的司祭长们也不例外,大家都“扑通一声”向他跪下;不久前有一个求助的女人,这是一个乡村教士的妻子,她竟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一无所得地走了。他在布道时从来不忍心说人们的坏话,从来也不责备一句,因为他怜惜他们,可是在接见一些求助者时他却常常发怒,冒火,把他们的呈文丢到地上。他在此地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诚恳、率直和如人一般地同他讲过话,就连他的老母亲似乎也已经跟以前不一样,完全是另一个人了!试问,为什么她同西索依说话时滔滔不绝,而且多次发笑,而同他,同儿子在一起时,她却显得严肃,通常都不说话,克制她自己,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为什么?他在场时举止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西索依老头,这个人一辈子总跟主教们在一起,他的寿命比十一个主教长,因此,同他在一起倒也轻松,虽说他无疑是个难以对付的好口角的人。

星期二做完弥撒以后,主教到教区主教家里去,在那里接见一些求助的人,他激动,生气,后来坐车回家去了。他身体仍旧不舒服,老想上床,可是他刚到家里,就有人向他报告说年轻的商人——施主叶拉金来了,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只好接见他。叶拉金坐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说话声音很大,差不多是在叫嚷,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求上帝保佑,要这样才行!”他临走时说,“千万千万要这样!看情况吧,主教大人!我希望这样!”

他走后,一个远方的女修道院的主持司祭来了。等她一走,做晚祷的钟敲响了,该到教堂去了。

晚上,修士们唱歌唱得和谐,充满灵感;主持晚祷的是一个年轻的、留着一把黑胡子的修士司祭,主教听着歌中唱到半夜里来的新郎和装饰华丽的殿堂,他感到的不是对罪恶的忏悔,不是悲哀,而是心灵的安稳和平静,他的思想飞到了遥远的过去,飞到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那时人们也这么唱到新郎,唱到殿堂,现在这往日的生活显得生动、美好、欢乐,实际上大概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往事。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死后的生活里,我们会怀着这样的感情回想遥远的过去,回想我们现在的俗世生活。谁知道呢!主教坐在祭坛旁,那儿很黑。眼泪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想,凡是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所能得到的东西,如今他都得到了,他有信仰,但并非一切都很清楚,还缺少了一点什么,真不想死。而且他仍然觉得,他没有一种最为重要的东西,过去他朦胧地想望过这种东西,所以,现时使他激动的还是那个在童年、在教会学院和在国外时曾经有过的对未来的希望。

“今天他们唱得真好!”他留心听着歌声想道,“真好!”

星期四他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举行的是濯足仪式。教堂里礼拜结束,人们散去各自回家的时候,户外阳光普照,一派温暖和欢乐的景象,水沟里的水在潺潺流动,从城外田野里传来云雀的连续不断的歌唱声,声调温柔,呼吁着安宁。树木已经苏醒,在亲切地微笑,在树木的上方是深不可测、广袤千里的蔚蓝天空,上帝才知道它延伸到什么地方。

彼得主教回到家里后畅饮了茶水,然后换好衣服,躺下睡觉,他吩咐侍从关上了百叶窗。卧室里光线暗淡了。可是,他非常疲乏,两腿和背部痛得厉害,是一种令人难受的、阴冷的疼痛,耳朵里嗡嗡响。这时候他觉得,好像他很久没有睡觉了,很久很久了,而不让他熟睡的是一件什么小事,他刚闭上眼睛,它就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像昨天一样,从邻近的房间里穿墙传来说话的声音、玻璃杯和茶匙的声音。……玛利亚·季莫菲耶芙娜正在高兴地对西索依神甫讲一件什么事情,言谈中掺杂着许多俏皮话,西索依神甫却用阴郁不满的声调回答说:“去它的吧!”“哪能这样!”“这怎么行!”主教又觉得懊恼起来,后来他甚至感到难过,因为老妈妈跟外人在一起时举止自在、随便,而同他,同儿子在一起时却怯生生的,很少说话,要不她说的也不是她要说的话,他甚至觉得,这些天里当他在场时她总是找借口站起身来,因为她不好意思坐着。那么父亲呢?如果他在世,有儿子在场时他想必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壁房间里有一样什么东西落在地板上打碎了,大概是卡佳把一只茶杯或者茶碟掉在地上了,因为西索依神甫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生气地说:

“带这个小姑娘真受罪,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东西储备得再多些也不够你摔的!”

接着就安静了,只有从院子里传来一些响声。在主教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卡佳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的房间里瞧着他。她的往上梳的插着一把小梳子的棕红色头发光彩夺目。

“是你,卡佳?”他问,“谁在楼下不断开门关门?”

“我没听见。”卡佳回答说,她仔细听着。

“听,现在有个什么人走过去了。”

“那是您肚子里在响,舅舅!”

他笑起来,摩挲她的脑袋。

“你是说,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吗?”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是啊,他在学。”

“他好吗?”

“不错,他好。只是他伏特加喝得太多。”

“你父亲是生什么病死的?”

“爸爸身子弱,瘦得很,他的喉咙突然痛得厉害。那时我也病了,我弟弟费佳也病了,大家都是喉咙痛。爸爸死了,舅舅,我们的病好了。”

她的下巴抖了起来,眼睛里出现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主教大人,”她尖声说,哭得很伤心,“好舅舅,我们跟妈妈成了可怜人了……给我们一点儿钱吧……行行好吧……亲爱的舅舅!……”

他也流泪了,激动得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摩挲着她的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好的,好的,小姑娘。光辉的基督复活节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再商量……我会帮助……我会帮助的……”

母亲悄悄地、怯生生地走进房间,对着圣像祈祷了一阵。她看到他并没有睡,就问:

“您不要喝一点汤吗?”

“不,谢谢……”他回答说,“我不想喝。”

“好像是您不舒服……让我来看看。当然了,哪能不生病呀!整天忙,整天忙,我的上帝啊,看着您都心痛。嗯,复活节周快到了,您休息休息,求上帝保佑,到时候我们再谈吧,眼下我不打算同您谈,不想打搅您。咱们走吧,小卡佳,让主教睡一会儿。”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她正是这样,用这种滑稽、恭敬的口气同监督司祭说话的……只有凭她两只异常善良的眼睛、凭她走出房间时匆匆投来的胆怯而又充满忧虑的目光,才能猜出来她是他的母亲。他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但他两次听到了时钟敲响,还听到了西索依神甫在隔壁咳嗽。母亲又进来过一次,胆怯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个什么人驱车来到了台阶前,听上去像是一辆轿式马车或者四轮马车。突然有敲门的声音,房门砰的一响,侍从走进卧室里来。

“主教大人!”他叫了一声。

“什么事?”

“马车备好了,该去做纪念基督受难的礼拜了。”

“几点钟了?”

“七点一刻了。”

他穿好衣服上大教堂去了。在念全部十二节福音的过程中,他应该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中央,并亲自念了最长最优美的头一节福音。一种振奋和健康的情绪支配着他。头一节福音《现在人子受到尊崇》他背得出来,他念的时候间或抬起眼睛,看见两旁是一片灯火的海洋,听到蜡烛的吱吱声,但是同往年一样,他看不见人,只觉得这还是那些人,他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还觉得以后每年来的也还是同样的那些人,至于到什么时候为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

他父亲是助祭,祖父是神甫,曾祖父是助祭,也许,他的整个家族从俄国接受基督教的时候起就属于宗教界,所以他对教堂里做的礼拜,对宗教界和对教堂的钟声的爱是天生的、深厚的、难以根绝的。他在教堂里,尤其是在他参加礼拜的时候,他总感到自己精力充沛,朝气蓬勃,幸福美满。现在的情形也是这样。但在念完第八节福音时,他感到他嗓音弱了,连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头痛得厉害,生怕自己会马上倒下去的意念使他不安。果然,他的两条腿完全麻木了,他渐渐不再感到它们的存在,他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还会站着,又是靠了什么还站着,为什么没有倒下……

做完礼拜时已经是十一点三刻了。主教回到家里后立刻脱去衣服躺下,甚至也没对上帝祷告。他说不出话来,而且他觉得他已经站不住了。在他盖被子时,他突然间起意要到国外去,这种愿望到了难忍难熬的程度!似乎是他宁可不要性命,只求不看到这些寒伧的、廉价的百叶窗和低矮的天花板,不想闻到这难闻的修道院气味。能有一个人谈一谈、倾吐一下情愫就好了!

有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响了很长时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会是谁。房门终于打开了,西索依拿着一支蜡烛和一个茶碗走了进来。

“您已经躺下了啦,主教大人?”他问,“我来是想用和上了醋的白酒给您擦一擦身子。如果擦得透,就会大有好处。主耶稣基督啊……就这样……就这样……我刚才到了我们的修道院……我不喜欢!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主教大人,我不愿意再待下去了。主耶稣基督啊……就这样……”

西索依不能久待在一个地方,他觉得,他住在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似乎已整整一年。而主要的是,从他的话里难以弄懂他的家在哪儿,他是否爱什么人或爱什么东西,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他会当上了修士,而且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至于他是在什么时候接受剃度的,这一点在他的记忆里早已磨灭了,好像他生来就是个修士。

“我明天就走。去它的吧,一切都随它去吧!”

“我很想同您谈一谈……就是一直下不了决心,”主教费力地小声说,“要知道,我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不了解。”

“好吧,我住到星期天再走,就这么办吧,再待下去我是不愿意的了。去他们的!”

“我算得上什么主教呢?”主教小声地继续说,“我该做一个乡村教士,做个教堂执事……要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现在的这一切使我感到压抑……感到压抑……”

“什么?主耶稣基督啊……就这样……好,您安心睡吧,主教大人!……那有什么!那哪儿行!祝您晚安!”

主教通宵没有合眼。早晨八点钟光景,他开始肠出血。侍从大吃一惊,他先跑去找修士大司祭,接着又跑去请住在城里的修道院医生伊万·安德烈伊奇。医生是一个胖胖的老头,蓄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他为主教诊察了好久,不住地摇头和皱眉,后来他说:

“您知道吗,主教大人?您生的是伤寒病!”

由于大量出血,主教在差不多一个钟头里就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了,憔悴了,脸皮皱了,眼睛大了,好像是老了,身子缩小了,他已经觉得,他好像比所有的人都瘦些,都不足道些,他还觉得,以往的一切好像都已经逝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重现,再也不会延续下去。

“多好啊!”他想道,“多好啊!”

老母亲来了。一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和大大的眼睛,她大吃一惊,跪在他的床前,吻起他的脸、肩膀和两只手来。她不知为什么也觉得,他好像比所有的人都瘦些,弱些,都不足道些。她已经忘记了他是个主教,她吻他,就像吻亲密的、亲生的孩子一样。

“巴甫鲁沙,亲爱的,”她开口说,“我的亲人!……我的好儿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巴甫鲁沙,你回答我的话呀!”

卡佳脸色苍白、阴沉,她站在一旁,弄不清楚舅舅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外婆脸上的神情如此痛苦,为什么她说出这些动人的悲伤话来。他呢,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什么也弄不清楚了,他觉得,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迅速和高兴地走在田野上,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头顶上是阳光普照的广阔天空,他现在自由自在,像只鸟一样可以想到哪儿去就去哪儿了!

“好儿子,巴甫鲁沙,你回答我呀!”老妈妈说,“你怎么啦?我的亲人!”

“别打搅主教大人了,”西索依穿过房间时气鼓鼓地说,“让他睡一会儿吧……不用说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来了三位医生,交换了意见后走了。白昼长长的,长得难以置信,接着是黑夜来临,它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消逝,星期六凌晨,侍从走到躺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的老妈妈跟前,请她到卧室去:主教长眠了。

第二天是复活节。城里有四十二座教堂和六个修道院,洪亮的、令人喜悦的钟声从早到晚不停息地响彻城市上空,激荡着春日的空气;鸟儿在歌唱,灿烂的太阳在照耀。在巨大的集市广场上喧哗热闹,秋千在摆动,手摇风琴在演奏,手风琴在尖叫,不时可以听到醉汉们的说话声。在一条主要街道上,中午后,开始了骑着快马闲游的活动,总之,大家都高高兴兴,一切都如意圆满,完全同去年的情况一样,而且十之八九明年也会同这一样。

过了一个月,新的助理教务的主教奉命上任,已经没有人想起彼得主教了,后来就干脆把他忘记了。已作古者的母亲,那个老妈妈,现在住在当助祭的女婿家里,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里,只有她在傍晚出门去找她的奶牛的时候,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的时候,才会讲起她的儿女和孙子孙女,才会讲到她有过一个当主教的儿子,而且她讲起话来畏畏缩缩,生怕人家会不相信她……

大家确实也不全都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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