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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出道杀人事件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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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哪,你先杀一个人看看吧。」 「咦?」 青年先是一呆,再诧异地瞪着坐在面前、满脸鬍碴的中年大叔。 「编辑先生,您刚才说什么?」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青年俯身向前,问道。 「我说哪,你要出道嘛,先杀一个人看看吧。」中年大叔吐出圆圆的烟圈,从容地说。 在这个露天的自助咖啡茶座里,青年身边有两三个小孩拿着色彩斑斓的气球跑过,嬉笑声和星期日的广场十分匹配,可是他却彷彿掉进了异空间──他被对方的话吓倒,没办法说出半句话来。 「您、您叫我杀人?」青年结结巴巴地说。 「对哪,杀一个人。」中年大叔把香菸架在菸灰缸的凹槽,缓缓地说:「要当推理小说作家,便得先杀人。」 「编辑先生,您说的『杀人』是在故事里吧?」青年勉强挤出笑容。 「当然不是,是现实之中、活生生的人哪。」 青年接不上话,狐疑地看着大叔。 「你啊,」中年大叔拿起盛咖啡的纸杯,缓缓地说:「你的稿子啊,就是欠缺那一点东西。情节很不错,文笔也够水准,但就是缺少了最重要的灵魂。你看过不少大师级的推理小说吧?例如C氏的作品,你有什么感想?」 「是、是《蓝色密室高楼杀人事件》的C氏吗?那真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十年前我读过后便深深着迷了。虽然C氏近年的作品的风评不大好,但他的《蓝色高楼》真是经典。」 「你不认为《蓝色高楼》的诡计设计荒诞夸张吗?」大叔问道。 「嗯……的确有点夸张。」青年不明白对方发问的用意,生怕说错话。青年记得,《蓝色密室高楼杀人事件》正是对方的出版社所出版的。 「对哪!是夸张到不行啊!那种故事简直荒唐!」大叔提高了声调,说:「可是,读者就是不会反感,书评家打了九十分以上的分数,而这本小说还创下销量纪录。你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可以大卖?」 「是……有灵魂?」青年战战兢兢地说。 「就是啊!有灵魂!C氏在叙述杀人、描述尸体等场面都有强烈的真实感哪!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在作品里注入灵魂啊?」 青年听出大叔的话中话,不禁微微发出唿声。 「编辑先生,您是说……C氏曾……杀过人?」 「我没说哪。」中年大叔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可是,你认为C氏出道后一直没露脸,坚持当『覆面作家』的原因是什么?」 「是……减少曝光的机会?」 「你对于近年愈来愈多不肯露面的作者出道,不觉得奇怪吗?像K氏啦、N氏啦,连拿到推理文学赏也坚持不出席颁奖典礼的M氏啦,他们跟C氏都有着同样的理由哪。」 「您是说……」青年大吃一惊:「他们全部都……杀过人?」 「嘿嘿,确切的数目就连我这个在行内混了多年的老鸟也吓一跳哪。这已经是业界的潜规则了,要成为一线的推理作家,一是像R氏或Q氏那样高调地侦破悬案,一是隐藏身分秘密地杀过人。」 「Q氏笔下的案件都是真实的吗?」青年问道。 「是啊。不过你别妄想现在可以行这一套,警方的科学鉴识愈来愈先进,一般人凭什么比他们还快侦破案件?今天悬案已经很少,要当个能破案的推理作家,机会微乎其微,大部分新晋作者都会选后者哪。」 青年头昏脑胀,霎时间接受不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知道去年圣诞节那一桩杀人事件吗?」大叔突然问。 「去年圣诞节的杀人事件?是一位教师杀害了邻居的女生,一星期后被捕的那一桩吗?」 「对哪,正是那一件。你又知不知道那个男的为什么要杀那个女的?」 「报章说是感情纠纷,男的追求不遂……」青年的话说到一半,勐然止住,因为他猜到对方问他知不知道的理由。 「我读过那个凶手的作品哪。」中年大叔又朝天唿出一个烟圈。 「所以……他是为了成为推理作家……才会……」 大叔把菸屁股的余焰弄熄,说:「为了写作而杀人,这种理由谁会相信?媒体也好、警方也好,都只会找符合他们想像的杀人动机,好让读者接受、让报告来得简洁。这个时代,没有人对『真相』有兴趣哪。结果那位教师在审讯前,在监狱中自杀了。没办法吧,干得不上不下,就像他的作品一样半吊子。你的原稿比他的优秀得多啦。」 青年受到赞赏,心底有一丝高兴,可是一想到对方提出的难题,不由得面露难色。 「编辑先生,不杀……不杀人不可以吗?」 「以我多年的经验,我可以清楚告诉你,如果没跨过这障碍,你这辈子只能当个二流的小说作者。」大叔点起另一根菸,说:「我很少看错人。你知道我们出版社旗下有多少位畅销作家?别说我夸口,当中有一半是我提拔的。你有潜力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喔,记得S氏吧?他出道那一年,我们投资了好几百万在他身上,现在他的作品又被改编成电影,又翻译成十二种语言外销……在你身上我看到S氏的影子哪。」 青年的内心有一点动摇。看着桌上的名片,上面印着全国实力最雄厚的跨国出版社的名字,下方的职衔写着「文艺图书第四部.副总编辑」,他压根儿没想过,冒昧打电话到出版社时,竟然获得这么高级的人员约见。 「难道你从没想过,在现实里出谜题挑战世人吗?你对自己设计的诡计,应该很有信心吧?不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比一般人想得深入,比一般人优秀吗?」大叔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一点火星燃起青年的心坎一角,火舌渐渐蔓延开去。 「我……如果我真的要……杀人,我应该杀谁?」青年以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我怎知道哪?」大叔耸耸肩,「这是你的问题啊。」 青年看着对方,一脸不知所措。 「我只能说,找邻居下手真是有够笨的。你可以随便找个路人当目标──还有,别找我,我死了便没有人替你出书哪。」大叔轻松地笑着。 青年感到十分混乱。成千上万在默默耕耘、有志投身写作的年轻人所渴望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愿意,一伸手便能拿到。他并不是害怕杀人事败会被捕──他的确自信地认为他的设计即使放在现实里也无人能解,只是他对「在现实中杀人」的念头感到不安。他曾想过不少可以在现实中实行的杀人诡计,可是,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情,一直被基本的心理枷锁所困住。他从来没理由去杀人……直至现在。 「你知道人类可以分成两种吗?」内心正在挣扎的青年,突然听到大叔问他这一句话。 「是男人和女人?」青年说。 「当然不是哪,」大叔深深地吸了一口菸:「是『利用他人的人』和『被他人利用的人』。你想当前者还是后者?」 中年大叔这一句话,彷彿打开了青年内心的锁。 「我……明白了。只要我越过这一关,我便能成为您们出版社的作家吗?」青年向对方确认。 「我向你保证,你的故事将会成为畅销全国的大热作品。」 * 跟大叔告别后,青年独自走到街上,纵使阳光灿烂,他心中的阴霾却愈来愈大,就像墨水滴进湖泊,黑暗的念头向四方伸延。他没想过,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到那家出版社编辑部碰运气,期期艾艾地说明投稿的意向,和对方谈了一会儿后,便给约到出版社附近的自助咖啡店相谈。当那位中年大叔找上他时,他惊讶于对方的不修边幅,可是多聊几句,他便知道对方是一位老练的编辑,因为那位大叔只用很短的时间便读完他的作品,更能指出当中的好坏。 「你办好事情后便打电话给我吧。名片上有我的直拨号码……我不一定在编辑部,你可以在留言信箱留下口讯,不过我想你不会笨得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供词吧?嘿嘿。」 大叔临走时,丢下这一句,还附上两声不怀好意的笑声。 青年茫然地走着,浑然不知道往哪里去。杀人?杀谁?青年一边走,一边想着「利用」谁来帮助自己的事业。最先在脑海浮现的,都是他所憎恨的脸孔。横竖要干,干脆干掉看不顺眼的家伙吧?像中学时老是把自己唿来唤去的胖子、念大学时盗取了自己的论文害他辍学拿不到文凭的女同学、或是诬陷出卖公司情报令自己被辞退的同事…… 「不。」青年摇摇头,知道这些对象并不适合。即使再憎恨对方,只要凶手和死者是认识的、有关系的,警方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大大增加被捕的机会。警方调查命案,往往从死者的人际关系着手,先假设犯人是因为恨意而动杀机,把侦查的范围缩小。如此一来,自己很快会被盯上。 青年很清楚他的目标。杀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他是为了成为推理作家而杀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根本没必要杀死痛恨的对象──为了洩忿而杀人,真是有够不智的。这种「理智」的想法一直存在于青年的内心。心底里,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功利主义者,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才不会干。 走到一间商场外,青年被从门缝渗漏出来的冷气吸引,缓步走进建筑物内。因为翌日的星期一也是公众假期,这个下午商场内人潮如鲫,市民都享受着这个长假期的美好时光。青年在喷水池旁的长椅坐下,继续沉思杀人的计画。 杀死自己身边但没有关系的人又如何?青年心想。偶然碰面但不知道姓名的邻居、常常光顾的便利商店的店员、每天定时在窗前看到的跑步少年……因为彼此不相识,警方如果从动机着手,一定找不到线索。谁料到凶手竟然是一个陌生人?在熟识的环境下手,也是对犯人有利的因素之一。可是,这当中一样有风险──万一失手,受害人没死,便有可能认出自己。完善的杀人计画必须考虑到所有细节,包括出错的情况、被第三者目击、不小心留下证物等等。 青年渐渐瞭解「要当一线推理作家便要先杀人」的理由。不过是短短的一小时,他所想过的杀人步骤、挑选猎物的考虑因素,已经大大超越他以往写推理小说时曾思索的。因为是现实,可不能说句「啊,警察无能嘛」便胡混交代过去,他要把每个可能想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死者一定要是一个陌生人──青年决定了第一项要点。他明白到下手对象只有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才最安全。没有关系的杀人,才能令自己撇清嫌疑。 再来的,是手法问题。用刀刺杀?绞杀?用硬物重击头部?青年很清楚自己毫无运动细胞,根本没办法用上使用体力的杀人方法,否则只会弄巧反拙,手枪之类的东西亦不容易到手。此外,掩饰真相的手段也要好好考虑。伪装成劫杀案?可是,如果装作抢劫杀人,找陌生人下手的理由便失去了。利用抢劫来掩饰犯人和死者相识是老掉牙的方法,可是既然青年根本不认识被害人,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伪装成自杀?意外?还是制造恐慌,使用炸弹或硫酸,在闹市随便杀几个家伙? 「不,这样太小家子气。」青年想。他想到C氏的作品,内里充满不可能犯罪的趣味,又想到S氏小说中那些天马行空的犯案手法。如果要超越前人,他一定要做出更惊人的举动──在现实里执行不可能的杀人诡计。就算不能公开是自己的手法,也得让编辑赞赏,展示自己的才华。 可是,谈何容易?青年叹了一声,发觉刚才想得太远了。纵使有杀人的觉悟,要如何部署、如何执行,可不是一时三刻能完成,更何况他连想杀害的人也未找到。青年向着喷水池前方的游人瞧过去,有衣着时髦的小伙子、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有穿着绉巴巴西装的中年人。在他们当中随便挑一个?青年以犹豫的目光扫视每一位行人,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目标。 青年站起来,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商场里有一家大型的连锁书店,他可以去看一下书,甚至浏览一下推理小说,寻找杀人的灵感。他当然没打算抄袭前人的设计,不过他知道,杀人诡计在解构之下都只会归纳为几个模式,误导的手法也不过是大同小异。 大概因为是午饭时间,人们都拥到餐厅吃午餐,书店里的顾客数目比外面的少,驻足翻阅的不过寥寥十数人。青年走到放推理小说的书架前,以指尖扫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本。《白昼杀戮之谜》、《死神镰刀杀人事件》、《恐惧林》、《密室的轮迴》……青年把目光都放在一些以离奇手法杀人为卖点的作品上。这些小说当中,有些他老早读过,有些则只看过简介,对实际内容一无所知。他从架上取下M氏的《夜叉老人》,翻了翻,再从另一个架上拿起S氏的《十间密室》。 在付款处,青年掏出会员卡放在柜台上,让店员使用条码扫描器替他增加购物积点。红色的雷射光拂过会员卡的背面,收银机发出清脆的电子响声,旁边的萤光幕亮出一串数字。 「先生,要使用优惠吗?你有三百点,可以当五十元使用。」店员亲切地问道。 「啊……好的,麻烦您。」青年数着纸钞。 《夜叉老人》是以一则都市传说为蓝本的犯罪小说,描述主角连续杀害十多名无辜的市民,跟刑警周旋斗智,主角在刑警紧盯下仍能一次又一次逃脱。至于《十间密室》,是一部短篇推理小说集,由十篇作品组成,内容清一色是密室杀人。 现实中弄个密室杀人吧!青年心想。如果在现实做出密室杀人的案件,一定够轰动。这是推理小说家的浪漫啊。 「什么密室杀人,蠢死了。」 青年怔住,店员找回的零钱从他的指缝掉落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一旁。青年慌张地蹲下,指头往地上的硬币伸过去,视线却放到身后,找寻声音的来源。 「姊,妳别这么说嘛。」一位短发的少女,跟她身旁的长发女生说道。 「难道不蠢吗?杀人便杀人吧,干吗要布个假局伪装成密室?这些小说的作者都是笨蛋,整天幻想着不切实际的杀人把戏。真不明白妳为什么喜欢看这些歪书。」长发女生嚷道,书店的顾客纷纷向她行注目礼。 青年舒一口气,他差点以为有人看穿他的思想。他假装点算硬币,眼睛却看着这两位女生,留意着她们的对话。 「姊,小声一点吧……」短发女生有点窘困,扯了扯姊姊的衣角。 「这……这是事实嘛。妳有空便多读一些文学作品和剧本,别忘记妳也是戏剧社的成员啊。这些什么推理小说都是骗小孩的无聊故事,看得多,脑筋也迟钝了。」长发女生似乎发觉自己的发言过于高调,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嘴上还是继续说。 青年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他不下一次听到有人批评推理小说是无聊的作品,是不入流的三流读物,可是这一次特别刺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那边刚刚抓住成为推理作家的黄金入场券,这边厢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心情特别容易受影响。 短发少女没有辩驳,只是默默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推理小说,走到柜台付款。青年站在一旁,拿起一本电脑杂志低头装作阅读,目光却越过那些介绍廉价笔电的文章,紧紧盯着她和长发女生。两人年纪差不多,五官和样子也很相像,任何人也会看出她们是姊妹,不过长发的姊姊明显比妹妹懂得打扮,无论化妆和服饰也来得亮丽一点。短发少女肩上挂着一个灰色的布袋,上面印有一个青年熟识的校徽──那是R大学的徽章,青年也曾在这大学念书。 「好了,我们回去吧,学长他们正在等我们。」短发少女把小说放进布袋,说道。 「啧,真麻烦,都暑假了还要每天回去。今天还是星期天耶!」长发女生啐了一声。 「姊,妳是主角啊,不能偷懒啦。」短发少女嫣然一笑,勾着姊姊的手臂。 「哼,如果不是他们求我,我才不稀罕当这个寒酸的女主角!不让我演《殉情记》,却要我跟那个丑陋的矮子演对手戏,真叫人不爽。」 「是啦是啦,漂亮的爱丝米拉达小姐,请妳委屈一下,当帮帮妳的妹妹吧。」 二人边说边离开书店。青年的内心突然卷起波涛,看着那两位女生的背影,他彷彿感到她们是上天为他安排的女演员。尤其是长发女生说的话,更让他觉得这是天意。 「既然她如此鄙视推理小说,说密室杀人是骗小孩的玩意,我便让她领略一下密室的绝望吧……」 恶魔的爪牙掷取了青年的心灵,冷却了的杀意再一次升温。青年离开书店,跟在女生的后面,盘算着各个可行的杀人方法。 * 「长、长官,凶案现场就在舞台后的贮物室。」一个穿着整齐制服、身材略胖的警员,神经兮兮地跟刚抵达的刑警报告。这位刑警左边脸颊上有道浅浅的疤痕,眼神锐利得像要吞掉对方似的,一般人看到,大概以为他是黑道中人。 「该死的,前几天长假期累积的工作刚办妥,今天又来一件麻烦事,连午饭吃到一半也得赶过来。」刀疤刑警戴上橡胶手套,跟警员越过封锁线。三位负责看守的警员看到他,连忙站好敬礼。 警员打开贮物室的木门,房间里放满形形色色的家具与杂物,有大型的双人床、古老的衣橱、深褐色的安乐椅、三个座位宽的沙发、堆到房间每个角落的绒布和帆布。在大门旁边还有一面全身镜,就像是中世纪欧洲贵族大宅的家具。房间里只有一盏灯,因为正值中午,从气窗射进来的阳光比它更亮。天花板上吊着一把巨大的风扇,扇叶缓缓地转动,可是却难以感到它吹出来的风。房间虽然乱,但并不像那些发霉的贮物室,感觉上还算干净──也许在后台工作的人把它当作休息室。在木地板上,有一个女生一动不动地躺卧着,身上穿着一袭灰白色的、像是戏服的裙子。 ![]() 「死者是这间大学的二年级学生,是戏剧社的成员。」警员翻开记事本,说:「一小时前,戏剧社的其他成员刚彩排完毕,死者的两位学长便到贮物室找死者,却看到她倒在地上。其中一位发现者以为她昏倒了,趋前一看才察觉死者已死。他们便立即报警。」 「你是最早到达的警员吗?」刑警问。 「是的,长官。我到场后发觉死者没有气息,便尝试替她做人工唿吸,可是太迟了,她看来已断气有半小时多。她本来是俯卧着的,为了进行急救我把她翻过来。」 刑警蹲下,仔细端详死者的样子。死者的颈项有明显的绳索勒痕,单从这点来看,死者很可能是被勒毙的。在颈部前方有几道跟绳索痕迹垂直的抓痕,刑警一看,便知道这不是自杀案。那是死者脖子被勒住,企图用手指解开绳索所造成的伤痕。 「凶手是用绳子从后勒毙死者吧。」刑警把死者的头部别到一边,查看着脖子两旁的绳痕。绳痕集中在颈项前方,颈后的痕迹明显没有前面的深。刑警凭伤痕推断,凶手颇为强壮,因为一般的绞杀中,凶手会把绳子绕一圈,左右手交叉用力,颈后的伤痕不但比喉部的深,更会出现两道平行的瘀伤。而现在的证据显示,凶手不是向左右施力,而是向后施力,犯人很可能用手肘或膝盖抵住死者的背部,把死者勒毙。 刑警站起来,说:「待法医官来到便可以得到更详细的报告,但现在所看到的也够明显了。发现死者的学生有没有看到凶手的样子?」 「啊……这一层……」警员欲言又止。 「怎么了?」 「刚才我问过那些学生,除非他们都是凶手,否则没有人能行凶……不,就算他们都说谎,也不大可能杀死死者的。」警员皱着眉,困惑地说。 「什么?」 「长官,让我先说明一下这幢大楼的结构吧。」警员再翻起记事本:「这是R大的第二礼堂,舞台位于一楼,除了观众席的出入口,就只有舞台左侧的后门。虽然二楼也有观众席,但如果要从二楼走到一楼,也得离开礼堂,使用室外的楼梯。换言之,要进出这个舞台就只有靠观众席的出口,以及舞台侧的后门。贮物室位于舞台右侧,要进出贮物室一定要经过舞台。」 刑警走出贮物室一看,果然如警员所言。 「因为他们在排练,舞台后方的布景和布幕也没放下来,如果有人走进贮物室,正在排戏的人不会没看到。」警员继续说。「这间贮物室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还装上了铁枝,没有人能从气窗出入。」 「戏剧社的人都说没看到有人走进房间吗?」 「是的,舞台上的六名成员、台下的七位工作人员,一致地说除了死者外没有人走进贮物室。他们现在在三楼的休息室,有两位同事照料着他们。」 「那么,最大嫌疑的是发现者吧。」刑警简单地作出结论。 「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是,戏剧社的社长给我看过一件决定性的证据。」警员走到离贮物室不远处,舞台侧的一个组合柜旁。警员打开附有锁的柜门,柜里的架子上放了几个萤幕和几台录影机。「他们会把排练的过程录下来,用作参考。」 警员按下播放钮,萤光幕上显出舞台的画面。画面下方有日期和时间,正是刑警抵达前两小时。刑警猜摄影机应该架在观众席后方,所以能把整个舞台拍摄得清清楚楚,连贮物室的门也给摄进镜头内。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人──大概是戏剧社的工作人员──其余的人在舞台上准备。 「看,死者走进贮物室了。」警员指着萤幕。一位穿着黑色衣服的女生走进贮物室。 「那真是死者吗?刚才我看到她是穿灰白色的裙子啊?」刑警问道。 「我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但其他学生都坚持那是死者。那件黑色的衬衣和牛仔裤就在贮物室的一张椅子上,您再看下去便不会怀疑了。」警员按下快转,舞台上的人快速移动,有时又看到舞台下的人走上台上,跟演员们说些什么。演员们只穿便服,刑警猜想这是初期的排演,所以没穿上戏服,毕竟他们连布景也省下来。这次排练没有关上灯,整个过程都灯火通明,期间,贮物室的门没有打开过。 「好了,到这时他们彩排完毕。」两三分钟后,警员按下播放钮,画面的速度回复正常。「两名发现者走进贮物室。」 两个男生走进贮物室后,不到十秒,其中一人冲出房间,示意他人进内,众人走进贮物室。不一会,一个女生被人拖回舞台上,情绪似乎十分激动,最后还昏厥晕倒。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房间,各人都惴惴不安似的,有人在舞台上踱步,有女生相拥痛哭。 「这个昏倒的女生是谁?死者的姊妹吗?」 「嗯,好像是双胞胎。看到亲人遇害,难免特别伤心。」 「那么最大嫌疑者便是她进去之前的所有学生吧?或者那昏倒的女生也是在演戏,全部人合谋杀害死者呢?」 「长官,请您留心看一看这儿。」警员把录影带回卷,在两名男生推门打开贮物室的一刻按下暂停。 刑警看到画面,不由得惊唿一声。画像虽然模煳,但也可以辨认出,从男生身旁,透过打开了的大门,看到死者穿上了灰白色的裙子,俯卧在地上。 警员再次按下快转,众人离开房间后便没有人接近,直至几名穿制服的男人来到──这位胖警察也被摄进镜头,他和另外一位警员走进贮物室的情况也给了拍下来。 「负责拍摄的同学因为这件突发事件忘了关机,所以连我们也拍到了。我们没有离开这儿半步。」警员说:「如此一来,便证明没有人走进贮物室杀死死者。」 刑警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渗出。他拔出左轮手枪,快步走到贮物室门前。胖子警员和守门的警察,看到刑警做出如此行动,不由得紧张起来。 「早上学生们几点来的?他们有礼堂大门的钥匙吗?」刑警压低声线,问道。 「他们好像十时左右回来,刚才我听他们说负责开门锁门的是管理员,戏剧社的社长只有放影音器材的柜子的钥匙。学生们到来前,管理员已预先把大门开锁。」 「凶手也许还在。」刑警简单地说明,其他警员便有默契地站在门旁两边,拔出手枪掩护刑警进入房间。 刑警轻轻打开厚重的大门,屏息静气地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和地板都是结实的混凝土,犯人不可能藏身天花板上,亦不能躲在地下。除了大门外,房间里没有第二扇门,墙壁都是实心的砖墙。余下来的,是衣橱、全身镜后、双人床下,以及在气窗下方、尸体脚边一个被红色绒布盖着的布团小山。 刑警小心翼翼地走到镜子旁,慢慢移开镜子。镜子的架台附有轮子,刑警轻轻一推,镜子便移开五公分。镜子后没有人,只有一排挂起来的旧戏服,还有几双靴子。胖警员跟随着刑警,走到衣橱前抓住把手,用力一拉,衣橱里也是空无一人。刑警往床底下一看,只见到有四、五张收起来的折椅。众人的目光都放到尸体不远处的布堆上。 多少年没遇上这种惊险的情形呢?这一刻刑警心里除了不安之外还带着几分向往的情感。他是为了正义、为了抓住穷凶极恶的犯人才加入警队的,虽然往日拘捕过不少犯人,但很少机会遇上这种命悬一线的状况。刑警的经验告诉他,当所有不可能的假设都被事实否定的话,剩下来的便是真相──凶手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他还在房间的可能性最大。 刑警举起左手,用手势示意警员散开。两位警员退回门外,以防犯人逃走,胖子警员和另一位警员则站到房间的两侧,万一犯人手上有武器时亦能掩护刑警。刑警咽了一下口水,伸出左手,抓住布堆上一幅枣红色的绒布,奋力一扯──绒布下,只有一些布团、枕头和坐垫。 没有。房间里,除了尸体外,没有第三者。刑警仔细地审视每个角落,也找不到暗门或可以藏起来的地方。他走到气窗前,用力摇动铁枝,铁枝却文风不动。气窗在墙上两公尺高的地方,只有三十公分高、六十公分宽,直立的铁枝之间只有十公分左右的空隙,没有人能利用这儿出入房间。刑警往窗外一看,发觉外面是一条紧贴建筑物的隐蔽小径,于是他离开房间,从舞台的后门经过走廊再绕到礼堂后的小路上。 小径只有两、三公尺宽,一边是礼堂的外墙,一边是一面向下的斜坡。这座礼堂建在一个小山丘上,山坡大约有四、五公尺高,小路旁的破旧栏杆正好在贮物室气窗外的地方断掉,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挖了个一公尺长的洞穴,洞里露出一些管道和电缆,铺着红色砖块的地面上散布着一些泥土。洞穴旁边有些砖块和直径有五、六十公分的粗大钢管,似乎是进行工程当中,大概是打算改建道路或铺设水管。地洞前有个贴了通告的栏栅,说因为图则改动工程稍有延误,不便之处敬请原谅云云。 ![]() 刑警细心看着外墙,可是也找不到修补的痕迹。这个发想很疯狂,他没告诉胖子警员──他想凶手可能在墙上钻了洞,杀了人后爬洞离开,再补上墙洞,虽然他想像不到凶手如何同时修好墙的内外两侧。刑警站起身子,转身离开,不小心踢到路旁一块砖块的碎片,碎片滚下山坡,打中坡下一根钢管,发出响亮的声音。看到斜坡下的钢管,刑警心想一定是某位冒失的工人不小心把铺设中的喉管零件丢下山,又懒得把这沉重的管子拾回。这根管子少说也有一百公斤重,要走到山下把它运回山坡,一定很麻烦吧。反正附近没有行人,路旁还有十多根钢管,多一根少一根也没影响。 「多一根少一根……」刑警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他兴奋地回到舞台,按动录影机再播一次录影片段。说不定,凶手一早躲在房间里,杀人后,趁混乱时跟众人一同离开房间。这一次,他仔细数着画面中的人数。 「一、二、三……」在其中一位男生冲出贮物室后,刑警算着进入贮物室的人数。 「九。」有九个人走进房间,接着便是激动女生被人拖出来的画面。 「……六、七、八、九……十!」刑警露出胜利的笑容。果然如此!凶手躲在房间里,杀死死者后,假扮外来者,和众人一同离去!那面附有轮子的镜子便是最好的掩饰,他只要躲在镜子后,待四、五人进入房间,再假装是先前走进房间的人便不会引起怀疑!只要细看录影带中进出房间的各人,比对一下,凶手便无所遁形! 刑警得意洋洋地按下回卷,却勐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他少算了最初进入房间的那位男生。进入房间的人数是十,不是九。这令他十分洩气。他从死者进入房间开始,再一次仔细点算画面中的人数──十三人。发现死者后,在舞台和观众席的人数,仍是十三人。刑警更从服装和外表,确认这十三人没有掉包,是原来的十三人。 到底凶手是怎么杀死死者的?刑警苦思着当中的可能。最有嫌疑的,是发现死者的男生吧。当他的同学离开房间,到他人涌进现场前,他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下毒手。大约有……六秒钟。刑警摇摇头,发觉这不大可能。如果那两位男生也是犯人呢?在进入贮物室到第一位男生跑出房间,大约有十秒。所以凶手有十六秒的时间去勒死死者。刑警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觉得这想法太笨了,十六秒是不足以缢死一个正常人的。余下的可能,是「全体人员也是共犯」,就算不是全部十三人有份作案,也至少是当中进入现场的十人。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报警,以及留下录影带作为证据啊?片段也拍到警察到场,这可不是假造的影片……」刑警用手指搓揉额角,彷彿感到头痛。「难道是自杀?那些抓痕是死前后悔,奋力挣扎而做成的?」 突然之间,他发觉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环。 「凶器呢?」 刑警和警员仔细搜过十三位证人的身,没找到当作凶器的绳子。从录影带中,也没看到众人离开房间后有异常的举动,没有机会把凶器藏匿起来。胖子警员和同僚们仔细搜过贮物室,找到几条布制的腰带,可是大小粗细也跟死者颈项上的绳痕不吻合。 「这……这是什么?」胖子警员站在大门右方的墙角,面向墙壁,颤声地吐出这几个字。刑警趋前一看,感到犹如噩梦般的冲击──他发现这面本来被活动衣架挡住的墙上有一列灰濛濛的鞋印,鞋印从地面向上延伸,左右交替,彷彿有人垂直地从地板走上墙壁,而这些痕迹到了墙壁中央、差不多一个人身高的地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不宣之于口,刑警和警员们都在想着相同的答案。凶手在房间里勒死死者后,连同凶器一起消失了。 这是密室杀人,现实中的密室杀人。 * 青年看到报章的报导,不禁大笑起来。 「离奇命案 凶手消失 R大女生被杀」 「隐形人杀人?R大发生神秘杀人事件」 「现实中的不可能犯罪 R大女学生被杀之谜」 他没想到媒体得悉如此详细的资料,鉅细无遗地把凶案的细节一一报导,包括死者的死因、事发的贮物室环境,以至墙上的脚印等等。作为「出道作」,这样的杀人手法应该可以让那个鬍碴大叔折服。青年杀人后翌日便打名片上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只听到电话系统预设的冰冷声音:「这儿是K出版,您所拨打的内线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于响声后留下口讯。哔──」 「编辑先生,您吩咐我准备的稿件已完成了,请联络我。我是……」青年想起大叔的告诫,留下暧昧的留言。 两天后,大叔回覆了青年的电话。青年心想编辑的工作真是忙碌,而他也不禁想像这两天里,大叔是不是接见了其他新人,也跟他们说过想出道便要杀人等等。他每天看报纸,看到谋杀或意外死亡等报导,也会作出联想。 「嗨,你办好事情哪?」青年跟中年大叔相约在上次见面的自助咖啡店,二人甫见面,大叔便说。 「当然了,编辑先生。」青年满怀自信,跟上次碰面时怯懦的神态简直判若两人。「我还准备了新的稿件给您过目。」 「看,我早说过你越过这一关后,前途无可限量吧!看你现在多么的有信心!」大叔笑道,大口地吸了一口菸。 「您说得对,那真是令我成熟的最佳途径。」青年笑着说:「我想,您知道我干的是哪一起吧?」 大叔确认一下四周没有人留意后,说道:「你干的那起,给报导出来了吗?」 「当然,还是最轰动的那一桩。」 「是……R大?」 青年点点头,展现胜利者的微笑。 「好家伙!」大叔压下声音,却掩饰不住他的兴奋心情:「我以为你只会干些简单的小案子哪!我可没想过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一件大事!就连我也看不出破绽!」 青年感到非常愉快,能让面前这位大叔表现出惊讶的一面,彷彿就是这一个多星期的目标。 「呵,这是我独力完成的。」 「乖乖不得了!我还以为犯人是戏剧社的成员之一,或者是当中的几个人!」大叔急促地吸了几口菸,说:「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把当天会面后,在书店遇上两姊妹的经过告诉对方。 「当时我想,既要找陌生人,又要熟识环境,R大是个绝妙的条件。我跟踪她们到了R大的礼堂,接下来几天,我也偷偷观察他们的排演。大学是个开放式的校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我这种旧生更熟知环境,只要带个印有校徽的旧布袋,就连警卫遇上也不会查问。」 「礼堂应该没有几个人,你如何能偷偷观察?」大叔问道。 「观众席有二楼,门也没有锁上,就算大模厮样地在二楼观看他们,也未必有人察觉。何况我是躲起来偷看,不会有人留意。」 「门没有锁上?」 「大学校园是如此的吧,」青年笑说:「他们连吃午餐或休息时也不会锁门──不过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负责锁门的是管理员,他只负责每天早上九时开锁,晚上八时工人清洁后上锁,其他事情一概不管。剧社的社长倒会把舞台上放影音器材的柜子锁好,他担心这些值钱的东西被偷吧。事实上,连贮物室也没有锁,毕竟没有小偷会偷破旧的舞台道具。」 「你便如此在二楼观察着他们,看了数天?」 「不,我发觉那位女生每天早上在他人排练时,都会走进贮物室。第二天我看到她走进房间,便跑到礼堂后方,从气窗偷看她在贮物室的动静。贮物室的气窗外碰巧有些砖块,我只要站在上面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在贮物室里,一时拿起笔在剧本上涂涂改改,一时又唸起台词,还独个儿演起戏来。大概因为外面正在排练,她一开门便会打扰舞台上的同学,所以她都会等其他同学通知她才离开。我看了三天,她三天也是如此,早上会待在房间里一小时左右。当我看这一幕时,我便想到可以进行的密室杀人诡计。」 「对哪,死者是被勒死的吧,你是如何在不惊动舞台上的学生,偷偷走进贮物室,杀死死者后,又偷偷地离开呢?」大叔弹了弹菸灰,问道。 「您认为呢?」 「我猜你有共犯吧。」 「唔……共犯吗?也许算有吧。」青年狡猾地笑着。「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要杀人,不一定要在房间里的。」 「你不是在房间里下手的?那不是第一现场?」 「那是第一现场,但我没有在房间里下手。我是在房间『外』下手的。」 「是物理机关式的密室杀人?」大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 「是很简单,简单得连小学生也能想到的机关式密室杀人。」青年说:「当我在气窗外窥看了三天,便想到这设计。尤其是旁边的未完成的工程触发了我的灵感。」 「你……是在室外把套在死者脖子上的绳索索紧,勒毙死者的?」 「就是这么简单。」青年耸耸肩。 「什么简单哪!」大叔不由得提高语调,又连忙压下声音,说:「这怎么可能啊!一来要把绞索套在死者颈项上,二来那扇气窗比女生的身高还要高,在室外用力拉绳索来勒死一个人,要用上很大的臂力哪!看你的体格,我不认为你有这么大的力量哪!」 「我刚才说过是机关式的诡计吧。当我看到那些钢管,便想到杀人的方法了。先把绞索放在房间里,把绳子的另一端从气窗丢到室外,走到外面把绳子穿过一根粗大的钢管,把尾端紧绑在栏杆上。待绞索套上死者的脖子,我只要用力一踹,把钢管踢下山坡,它的重量便会抽动绳子,把绞索套紧,将死者扯到气窗。那些钢管每根也有一百多公斤,我在犯案前利用网路调查过,确认它们的重量。藉着钢管的帮助,我几乎不必使力,那个女生便断气了。接下来,只要伸手从气窗把套在死者脖子上的绳圈割断,绳子便会因为钢管的重量飞出窗外,我再解开绑在栏杆上的绳结,便可以回收绳子──当然,钢管会滚到山坡下,这是整个手法中唯一的美中不足。」 ![]() 青年一口气把诡计说出来,就像向老师展示优秀报告的学生,愈说愈兴奋。 「钢管吗……这方面我还可以理解,可是你如何把绞索套在死者颈上?」 「让共犯处理便可以。」 「共犯是谁?是死者的同学?是发现者之一?还是警员?」 「是死者自己。」青年无法压抑,露出得意的狞笑。 「死者自己?」大叔手上一松,连香菸也掉到桌子上。「死者是自杀?」 「不,应该说,绞索是死者自己亲手套上的。」 「怎么可能?」 「我看到第三天,便知道只要把绞索放在她的眼前,她便会套上。您知道他们戏剧社在排演什么戏剧吗?」青年突然问道。 「是哪齣戏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青年微笑着说:「他们演的是改编自《巴黎圣母院》的舞台剧。」 「《巴黎圣母院》?雨果的《钟楼怪人》?」 「对。女主角吉卜赛女郎爱丝米拉达是什么时候被驼背怪人加西莫多救走的?」 「在……被送上绞刑台时!」中年大叔讶异地说。 「那女生在贮物室里正在排演相关的情节。爱丝米拉达在囚车上被套上绞索,看到以为已死的负心汉菲比斯,伤心欲绝,最后却被加西莫多救走是中段的高潮。那女生每天也在贮物室里顺序演出故事中不同的片段,当我看到她独自演了法庭的一幕,便知道一两天后会演绞刑的这一段了。」 「你预先把绞索放在贮物室内?」 「是的,我在早上他们未到时先做了手脚。为了制造凶手消失的假象,我利用贮物室的靴子,在不起眼的墙角印上几个鞋印,接下来我拿走本来的道具绞索,把我的那一个放在摇椅上,将绳索的另一端从气窗丢到外面,再用帆布和绒布遮盖着绳子,令她不能看出绳索有异。贮物室的光线不算充足,当阳光从气窗照射进室内时,开了气窗的那面墙会背光,一般人未必会留意窗框挂着一根绳子。我还放了更大的饵──我把爱丝米拉达的戏服从服装间拿到贮物室,挂在镜子前。这戏服一来可以抓住她的注意,让她不去留意气窗,二来她看到戏服,大概有更大的冲动去演这一场戏。结果她真的换上裙子,把绞索套上,当我在气窗外确认她把绳子绕在脖子上,诡计便完成了。」 「如果她没有套上绞索,你便不会成功了啊?」 「钓鱼也得花些时间吧。她第一天没有的话,还有第二天、第三天。万一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套上绳索,我可以再想其他方法,反正她没想过有人要杀她,我也不一定要在某个时限前杀死她──我甚至可以另找目标。」 「你不怕她的唿叫声会惊动外面的人吗?」大叔再问。 「贮物室的门很厚,隔音很好,所以她才会待在贮物室里吧。」 「万一你下手时有人撞破,你怎办哪?」 「我先把那个拦路的工程栏栅搬到小径的入口,一般人看到便不会走过来。如果那女生未勒死,却有人闯进贮物室的话,我逃跑一定比他们绕过礼堂追出来快──至少我不会被看到长什么样子吧。」青年喝了一口咖啡,他大概话说得多,有点口干。 「好……好家伙哪!我果然没看错人!」大叔赞叹道。「说起来,那女生为什么要在贮物室里练习?是不想被同学看到吗?身为女主角,她没有必要躲起来演吧。」 「编辑先生,您说什么?什么女主角?」 「那个女生不是担当女主角吗?」 「不,死的不是饰演女主角爱丝米拉达的姊姊。我杀的是那个喜欢读推理小说的妹妹。」青年轻描淡写地说。 「咦?」 「那是当编剧的妹妹。这个剧目好像有点赶,剧本没完全修好便开始排演了,所以妹妹每天也躲起来修剧本。其实我认为她想当演员,可能因为性格内向,不敢在人前演出,所以只好当编剧,让双胞胎姊姊来演女主角。她每天一边改剧本,一边演绎剧中的角色,尤其花时间演爱丝米拉达的戏分。我把戏服拿进贮物室,便是引诱她穿上,扮作正式的演出。对她来说,机会难逢啊。」 中年大叔诧异地看着青年,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真……真想不到死的是妹妹哪。你不是说要教训那位姊姊吗?而且妹妹是位推理小说迷,你竟然杀死你的未来读者?」 「如果姊姊在现实里被杀的话,妹妹再喜欢读推理小说,以后也不会觉得有趣吧。横竖也要失去这一位读者,杀害妹妹才是对鄙视推理小说的姊姊的最大教训──她一定没想过她认为用来骗小孩的诡计竟然夺去了她妹妹的性命,甚至后悔没读过推理小说。而且,这不是比较颠覆传统的布局吗?」青年仰后,倚在椅背上。 「好……好!」大叔叹道:「你实在太出色了,比我想像中还优秀。你刚才说过,你有新稿子给我?」 「是的,」青年拿出一个公文袋,「我大幅修改了原先的作品。真正代入犯人的身分,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您说得对,我之前的作品太嫩,太缺乏灵魂了。」 大叔接过公文袋,打开瞄了一眼,说:「好,今天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我回去出版社再看。我过几天看完后再联络你,到时我会准备合约。别忘记带印章出来哪。」 「啊,好的,谢谢您,编辑先生。」青年振奋地说。 青年跟大叔握手后,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 青年杀死女生后,写作的灵感源源不绝。他在家闭门写作,对于外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兴趣,他的世界只充斥着杀人、诡计和案件。对他来说,他期待的东西只有两样──完成新作品和来自出版社的电话。 跟大叔见面四天后的早上,青年被门铃声吵醒。他每天废寝忘食地写稿,生活作息时间早已颠倒。他一边咒骂着敲门的人,一边打开大门。门外的光景却令他睡意全消──十多名穿制服和便衣的警员,正肃穆地瞪着他。当他回过神来,已经被带上警车,而且他连衣服也没换,脚上仍穿着拖鞋。两位魁梧的警察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叫他动弹不得。 青年知道事情并未去到最坏的程度,因为他没被锁上手铐,看来警方只是要他协助调查,并不是把他当成嫌犯。即使心慌,他仍保持着平和的神色,因为他深信没有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R大的大门有监视器,它可能拍到自己走进校园,不过,青年老早已想到藉口。他是R大的旧生,因为失业,打算趁机会回母校找进修的课程,应该可以叫人信服。他还特意到学生事务处拿了些章程。青年猜想,警方大概找不到嫌犯,便以渔翁撒网的方法,把所有进入过R大校园的人抓回去协助调查。他没有杀人动机,应该很快会被放走。 青年被带到警局的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墙角的吊架还有一台附录影机的电视。其中一面墙镶着宽阔的镜子,他猜想这是单向镜,镜子后大概有一些警察在监视着,也许还有摄影机在拍摄。青年坐在椅子上,却没有人来盘问他,他只好安静地坐着。他怕主动说话会露出马脚。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青年打起瞌睡。突然有一位刑警大力地打开门,走进房间。青年看到这位刑警一脸恶相,面颊还有一道疤痕,不由得心生恐惧。 「不用怕,他没有证据。」青年心想。 刑警坐下,确认了青年的身分后,噼头便说:「人是你杀的吧?」 「刑警先生,你说什么?」青年问。 「别装傻了。你便是凶手吧!」刑警大声地嚷道。 「什么啊?谁死了?」青年反问。他知道从家里被带走,至这位刀疤刑警进来,警员只说过「有一宗案件需要您协助调查」,没有提及R大和女生,如果自己先提起,便落入刑警的圈套。 「当然是R大的谋杀案!杀死那女生的便是你!」 「R大谋杀案?是新闻里说的那一桩吗?」 刑警没说话,反而微微一笑。 「唔,你这小子倒有两下子,不但用了如此意想不到的方法杀人,连被盘问也毫不紧张。」 「刑警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青年托着腮,说:「您一早把我找来,说什么R大T大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您抓我是因为我下载了盗版……」 「我们认为你跟R大的谋杀案有关。」刑警冷冷地说。 「我是嫌犯吗?」青年大胆地问。 「唔……不,只是请你来协助调查。」刑警一下子被问到核心问题,只好如实作答。 「刑警先生,既然我不是嫌犯,您刚才吼什么?是诱导我自白吗?我倒没想过会遇上这种电视剧才看到的事情哪。」青年得势不饶人,讽刺对方。 刑警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没想过被这小子反将一军。 「我们在大学校园的监视器影片看到你,所以怀疑你跟案件有关……」刑警说。 「我只是回母校拿个章程罢了!」青年装出一脸无辜。 「拿个章程要花几天吗?而且你在R大逗留的时间不短,我们比对过你到达和离开的时间。」 青年没想过对方竟然比对了几天的纪录,不过他也有所准备:「我第一天去的时候是星期天,学生事务处没有办公,翌日再去,才发现忘了星期一也是公众假期。我星期二才拿到章程,回家后发觉课程不合适,星期三便去拿其他学系的。星期四和星期五我除了去学生事务处询问详情外,还到了大学书店买书。至于逗留时间,我不觉得长啊,我只是在校园熘达,到餐厅吃个饭,到书店看看书,或者在广场晒晒太阳睡午觉吶。我想我不用解释我每一个行为吧?」 刑警无法反驳。 「对了,您说的谋杀案在哪天发生的?」青年问道。 「是……星期四。」 「嘿!」青年以夸张的表情,说:「星期四!我星期五也到过R大啊!难怪那两天校园的气氛怪怪的。如果我是凶手,我会不会笨得逗留在案发现场,还要在案件发生的翌日回去?刑警先生,别跟我开玩笑吧。」 青年忍住兴奋的心情,把准备好的说法一口气说出。万一被捕,他预备了一些藉口,好让自己减轻嫌疑。不过,他没想过真的派上用场。 刑警搔搔头发,一脸困恼的样子。良久,他说:「那么,请问你在星期四当天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物?」 青年知道自己胜利了。他摇摇头,表示没看到,并对帮不上忙感到抱歉。 刑警继续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青年也很聪明地迴避所有令人怀疑的答案。过了大半个小时,刑警发觉他没法问出半点端倪。 「好吧,先生,谢谢你的合作。我们将来有可能会找你协助调查,今天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真不好意思。」刑警把记录笔录的文件夹合起来。 「不打紧,协助警方是我们市民应尽的责任。」青年笑着说,缓缓站起来。 这时,一名便衣女警走进房间,在刑警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把一个文件夹交给他。刑警听到女警的话,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双眼透出闪闪光芒。 「那我先走了。」青年感到一丝异样,想及早离开。 「等等,先生。」刑警伸手拦住青年,指示他坐下。「现在我们正式拘捕你,你有权保持缄默,不过你所说的将会成为呈堂证供。你可以要求律师到场,亦可以要求法律援助处给你提供律师。」 刑警冷峻的声音,令青年的自信完全崩溃。青年不知道那女警说了什么,但他感到对方胸有成竹,他似乎不知不觉间走到一条满布荆棘的小路上。 「刑警先生,您在说什么?别开玩笑吧,您刚才也知道我不是犯人嘛。」青年保持镇定,不慌不忙地说。 「你便是犯人。」刑警双眼炯炯有神,说:「别小看我们警方,我们有很厉害的调查人员,也有很广阔的情报网络。即使你耍了一些把戏,我们亦能看穿。」 青年感到微微抖颤,可是他仍然装出冷静的样子。 「你可以保持沉默,我仍会清楚地把你的邪恶行为一一揭开。」刑警站起来,把脸孔凑近青年,「你刚才的戏演得真好,我几乎便相信了。」 「让我先揭破你的杀人手法吧。」刑警见青年没答话,便说:「利用钢管和绳子,隔着气窗杀人,这种手法真不寻常。而且更令人想像不到的,是死者自己亲手套上绞索。」 一阵晕眩直冲脑门,青年没想过对方能一语道破这个诡计。 「别小看现代的科学鉴识,」刑警继续说:「你这种杀人手法,也许在二十年前能够瞒天过海,今天可不能了。你用的是尼龙制的白色三线扭绳,大约三公分粗。鉴识人员在气窗的窗框上、钢管的边缘和死者的指甲里找到少量样本,一经核对,三者互相吻合。绳索摩擦时会留下碎屑,死者挣扎时指甲也会刮下部分绳索表面,只要知道往哪里找,便可以找到线索。」 青年呆住,没想过警方凭此推敲出他的手法。 刑警看到对方的脸色有异,再说:「与其想像凶手消失,不如想像成凶手没在室内杀人。因为是绞杀,绳子可以从外施力,唯一的可能便是密室的洞──『气窗』。凶手可能是个孔武有力的家伙,可是,周围的环境还提供了帮助。只要猜想凶手利用一些重物,便可以让自己的诡计更顺利──那根沉重的钢管是这案子的关键证据。」 刑警坐回座位,意气风发。 「再来是如何让死者套上绞索。我们曾想过凶手是死者的同学,特意把死者装成他们正在演的戏剧《钟楼怪人》的结局,把女主角吊死,可是,死者并不是女主角,而是女主角的妹妹。我们只能猜想,死者是被设计害死的。凭那个绞杀机关,我们以为凶手是戏剧社的成员之一,不过排演的录影片段显示了他们的清白,房间内外亦没有留下什么时间装置,凶手一定要亲自在气窗外才可以完成。我们逐一盘问过证人,亦没有人有杀人动机,他们都伤心得不得了。」 「他们可能在假装啊。」青年发出微小的声音。 「嘿!他们是犯人的可能性比你低!」刑警听到青年答话,瞪着对方道:「你当我们是什么?是侦探电影中那些无能的警察吗?百分之九十九的犯人,在盘问时会露出马脚!就像你,虽然我们之前没有实质的证据,我已经很怀疑你了!如果你是无辜者,不会乖乖地呆个一小时也不作声!正常人这情形下也会抱怨一下吧!」 「这……这只是因为我认为帮助警方是市民的责任啊!」 「对啊,你是一位有教养的好青年。」刑警以讥讽的语气说。「无论如何,我们相信凶手不是在场的社员之一。我们猜想,死者是为了投入演绎角色而自行把绞索套上,凶手就像钓鱼似的,等待死者把已掉包的真绞索戴到脖子上便杀人。当然,这只是一项假设,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也许死者被凶手下了催眠术,或者她跟凶手认识,凶手隔着气窗骗她套上绞索,但总之,死者被从气窗伸进房间的尼龙绳绞杀是不争的事实。」 青年静默地听着刑警的分析,即使愈听愈感到项背发凉,仍不断思考争辩的方法。 「我们考虑到凶手是陌生人的可能。有人提出,凶手很可能是跟踪狂,所以我们细心观察凶案发生前数天的监视器片段。暑假期间,进出校园的人数比以往少很多,不过每天都到R大的人还不少。」 「我刚才也说过,我到R大是为了拿章程……」青年反驳说。 「那只是掩饰。」 「单凭我到过R大便把我当作凶手?每天也有数百人进出,难道你把每一位请来协助调查的市民当成犯人吗?」青年特意提高声调。 「你是唯一被带回来盘问的人。」刑警冷冷地说。 「什么?」 「你是本案唯一的嫌犯。」 青年愕然地注视着刑警的双眼。 「我是唯一的嫌犯?你说过只是请我协助调查吧?而且你们不是把校园监视器所拍到的人都请来协助调查吗?」青年努力地保持本来的声线,问道。 「因为之前的证据不足以把你当成嫌犯。不过,你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我们才没有把所有进出R大的人请来调查──你是唯一一个。」刑警冷笑着。青年感到十分诧异,他无法想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留下指向自己的证据。 「从录影纪录来看,你上星期第一次到R大,是星期日吧。」刑警说。 「对。」 「之前你没回过你的母校,对不对?」 「我星期六才下决定,之前当然没有回去过,有什么问题?」 「在星期日中午的片段里,当死者和她的姊姊经过大门后,便看到你。」 「又如何啊?我根本不认识她们。你们不是单单以一个巧合便把我当成嫌犯吧?」 「如果只是一次,当然可以说成巧合,可是两次便很可疑了。」 「天啊,我刚才也说过,我那几天每天也回R大是为了拿资料,如果你说的那位死者每天也回校,即使在校门遇见两三次也不奇怪吧!」青年紧张地站了起来,看到女警似乎有所动作,他又徐徐坐下。 「不是校内,是校外。」刑警拿出遥控器,把电视和录影机打开。青年看到黑白的画面,头皮立时发麻。 那是书店的防盗摄录机的画面。画面中,青年看到自己正在付款,死者两姊妹在他身后走过。他掉下硬币,站在一角看杂志也给拍下来,当两位女生离开后,便看到他放下杂志,离开书店。 刑警按下暂停,说:「这当然可能是巧合,可是,这亦可能是凶手跟踪死者的经过。」 「这、这不过是巧合罢了!我根本没留意到那两个人!」青年有点焦躁。 「当我们作出『凶手是跟踪狂』的假设后,便询问死者的姊姊有关死者的生活习惯。我们除了翻查十数天的校园监视器纪录,也根据他人的供词,调查过这个月内死者到过的地点。我们相信,如果凶手是跟踪狂,他一定曾跟在死者的身后,被一些防盗摄录机或监视器拍到的可能性很大。你是唯一出现两次的陌生人。」 「不……不对!」青年抗议说:「如果我是跟踪狂,我不应该在她们进入书店前便在店内吧!那只是巧合!」 「或许你早知道死者会去书店,特意在店内等她吧?我们利用书店的顾客资料,得悉你的身分。不过这不打紧,我们的确认为这只是一个可能而已,所以我们今天找你时,只是找你协助调查,并不是把你逮捕。」 青年想起自己的书店会员卡,他入会时填写的当然是真实的资料。 「既、既然如此,你们没有证据拘留我啊!我要回家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如此匆忙地把你带到警署?」刑警突然问道。 「是……是要协助你们调……」青年感到自己堕进了圈套。 「我们连衣服和鞋子也不让你更换,便是为了搜查你的住所,不让你有时间毁灭证据。你不用担心合法性,我们有法院的搜查令,这是副本。」刑警拿出一页文件。「我们在现场找到重要的鞋印,这个鞋印是凶手留下的破绽。」 幸运之神还未离去──青年心想。强忍着松一口气的表情,青年默然不语。青年清楚知道,墙上的鞋印都是他用现场的旧靴子印上去的,他在贮物室期间特意戴上鞋套,再三确认过自己没留下脚印。 「哦?你提起鞋印,我便记起了,好像说那起谋杀案凶手的脚印走上了墙壁嘛!我怎可能做出这样神奇的事呢……」 「不,不是墙上。」刑警打断青年的话,把文件收回,继续说:「刚才我说过,现场那根钢管是关键的证物。我们在钢管上,找到一个很特别的痕迹──一个鞋印。」 刑警从之前女警交给他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幅照片。 「这个鞋印就像是有人用力踹一脚,把钢管踢下山坡似的。而刚才我们在你的家里,把你每一双鞋子也拿到实验室,比对鞋底的纹路,这一幅是你的运动鞋的鞋印。」 刑警再拿出一幅照片,两个鞋印的形状一模一样。青年惊讶得无法作声。 「你大概会反驳,说这种运动鞋坊间有售,不少人也穿相同的款式,这当不成证据。可是,鉴识科的同事告诉我,除了刚出厂的鞋子,每一个人步行的着力点也有不同,鞋底的磨损程度和位置也因人而异,只要经过测试,即使同款的鞋子所做成的鞋印也能找到分别。而你的运动鞋和钢管上的鞋印,完全吻合,如果说这是巧合,在机率上来计算,只有一成左右。」 「那、那还有一成的可能……」青年脸如死灰,作出无力的争辩。 「可是,这报告的第二页把这余下的一成机会率也消除了。」刑警翻开第二页,说:「在你的运动鞋鞋底,我们找到少量的泥土样本,经过测试后,成分和凶案现场外的地洞的泥土吻合。那儿的地底因为有水管渗漏,令水管生锈,翻出来的泥土成分虽然不算是全世界独一无二,但在整个R大校园也找不到第二个地点有这种泥土。你有可能跟踪过死者,死者被杀时你在凶案现场附近,杀害死者的机关上有你的鞋印,你的鞋子证明你曾到过凶案现场外的小径。基于以上种种因素,我们已有足够的环境证据去提出起诉,你有罪与否,留给法官和陪审团决定吧。」 青年茫然若失,没料到对方握有如此有力的证据。他没想过警方竟然作出大胆的推理,在树林里看出有问题的叶子,更蒐集它们,用它们点亮一盏明灯,照出隐藏着的真相。失败了,失败了──青年眼前只有「挫败」二字。 「你如果跟我们合作,坦承罪行,法官可能会酌情减刑。你看,这是死者的照片。本来还有大好的人生,唉,真可怜哪。你有没有话要补充?」刑警把死者的一幅生活照放在桌上,旁边却是死者伏尸贮物室的照片。 青年看到生活照上女生的笑容,忽然一阵苦味涌上喉头。挫折感渐渐远离他的思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安,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他的额角冒出汗珠,噁心和颤慄打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惊觉自己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令一个人失去未来。他不是杀死一只蚂蚁,或是屠宰一头家畜,而是剥夺一个跟自己平等、相同的人类的生命。那女生是个喜欢推理小说的编剧,说不定她也有机会成为推理作家?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他牺牲掉,他又会愿意接受命运吗?这半个月以来,青年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一个事实。 伤害他人,应该只存在于虚构的作品里。 青年开始啜泣。刑警看到这情景也有点错愕,他没想过这个冷静布局的杀人犯会突然崩溃。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盘问室里只有青年的哭声,刑警和女警没有说话,默默地让青年宣洩情绪。 「我……我愿意……把一切说出来……」良久,青年呜咽着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是为了成为作家……」 刑警本来以为对方会说出「我太爱那个女生了」或「我忍不住便干了」,没想过是如此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自白。 「作家?」 「是……编辑跟我说,只要我杀人,便、便可以出道……」 刑警和女警面面相觑,他们没想过青年会说这样的话。 「你为了当作家而杀人?那位编辑叫你杀害死者?」 「不……他说我只有试过杀人,才能写出好的推理小说……他说杀什么人、用什么方法也没关系……他还告诉我,不少作家出道前也杀过人……」 刑警望向单向镜,跟镜子后正在监视盘问的同僚摇摇头,打个手势,表示不能理解。 「你说有不少作家曾杀过人?」刑警奇道。 「是的……你可以检查我的皮夹,第三格有一张名片,便是那位编辑叫我这样干的……」 刑警向单向镜示意。青年的皮夹已被警方扣查,不一会,有一位警员拿着青年的皮夹来到房间。刑警打开皮夹,一如青年所说,有一张K出版的名片。 刑警离开房间,留下青年、警员和女警。青年想,虽然自己走错了路,可以制止出版界的这股歪风,也算是一种救赎、一种补偿。 不一会,刑警走回房间,脸色十分难看。 「怎样,找到编辑先生吗?」青年问。 「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位编辑?」刑警反问道。 「最早一次是上星期日,即是我在书店遇见死者那天……」 「啪!」刑警一巴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妈的!你这浑球事到如今还要说谎!」刑警勃然大怒,骂道:「戏弄我们很好玩吗?自己明明是个变态的跟踪狂,却推说什么当作家要杀人,我刚才还因为你的态度相信你!妈的!」 「我、我说的是真话啊!」青年焦急地说。「你找不到编辑先生吗?」 「名片上的人的确在K出版工作,」刑警怒目而视,说:「可是他三个月前因病去世咧!他的号码没人接,我打给接待处,公关人员跟我说得很清楚!我之后还用电脑查过死亡纪录!他的鬼魂回来,叫你杀人是吧!」 「他……死了?」 「再谈下去只会令我头痛!反正证据已足够,你就尽管胡扯下去吧!」刑警把桌上的文件收起,对警员说:「带他到羁留室,明早便会提控,检察官接手,我们的工作完了。跟这种人渣谈下去,简直浪费自己的精神。」 说毕,刑警离开房间。他没回头看,只听到青年歇斯底里般的叫嚷。 * 在B出版社的会议室里,着名的推理作家C氏独自一人,正在闭目养神。 「老师!」一名年轻的编辑匆忙地打开门,兴奋地说:「您的推理全中,警方刚跟我联络,说您推理的『气窗绳索杀人机关』和『凶徒是跟踪狂』两点完全正确,他们抓到凶手了!您建议调查死者遇害前一至两星期的行踪,令他们逮到犯人的尾巴呢!」 C氏缓缓张开双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些警察也有两把刷子,这么快便抓到人。」C氏懒洋洋地说。 「老师您真厉害,单凭报导便推理出犯人的手法。那位刑警先生跟我说,他把您分析的要点向犯人逐一指出时,犯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驳余地!」 C氏微微一笑,问道:「那么,那位刑警先生有没有说过,我可不可以拿这个案子改编成下一部作品?」 「他说只要在审讯后才发表便没有问题,因为审讯前出版的话,可能会妨害司法,影响判决。」编辑愉快地说:「可是我真的想不到,原来推理作家真的能替警方破案!那么说,Q氏的作品也是真事改编的咯!」 「笨蛋,怎可能哪?」C氏笑说:「你看推理小说看得太多吗?现实中怎可能有作家去查案的?这跟『推理作家为了灵感杀人』一样荒谬。有空去破案,不如多写两页原稿吧。」 「但老师您这次……」 「碰巧罢了。」 「不过作品出来,以『大师作家侦破的真实案件改编』作为噱头,一定大热!老师您近年的作品都卖得……」编辑本来想说「卖得不好,这本一定能吐气扬眉」,可是话到嘴边,却发觉万一得罪了面前这位前辈,总编辑知道的话一定炒他鱿鱼。 C氏听得出这位年轻编辑的意思,但他的心情很好,没有动怒。 「说起来……」编辑看到C氏的脸色没变化,便壮着胆子继续说:「老师选择在我们这家出版社推出新作,不怕得罪K出版吗?老师的大作一向由他们出版……」 「我在K出版出书,也只是因为我的老拍档而已。」 「是三个月前去世那位『文四』的『副总编』吗?」 「是啊,我们合作多年,叫我当『覆面作家』也是他的主意,说这样可以增加神秘感哪。」C氏说:「你不用担心我和K出版的关系,这阵子我每个星期也上他们的出版社一两次,他们要为我的旧作出精装版,我便在我老拍档的旧办公室校对和处理文稿。」 「啊,是这样吗……」 C氏站起来,迳自地往门口走去。 「老师,您要去哪儿?」 「菸瘾起,这儿抽菸会弄响警铃吧。」C氏掏出口袋中的菸包。 在B出版社的屋顶,C氏独个儿叼着香菸,遥望着一片绯红色的晚霞。这次的出版计画应该能再创《蓝色高楼》的高峰吧?他心想。没有几位推理作家能在现实中侦破案件的。他最意想不到的是,这起案子竟然如此复杂、如此像推理小说的情节。他本来料想的,只是一些简单的杀人事件。 他的老拍档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人啊,分成两种。『利用他人的人』和『被他人利用的人』。」 C氏以夹着菸蒂的手指,摸着下巴的鬍碴,嘴巴唿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他想起那个被他利用了的青年。 「我说过,『你的故事将会成为畅销全国的大热作品』,我可没有说谎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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