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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视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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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工作完毕,忙碌过后,我都喜欢找个开旷的地方轻轻松松地抽一根菸,可是菸民在这城市里饱受歧视,车站、球场等等固然禁菸,就连公园和广场之类也一样被列作禁菸区。即使在游人不多的公园里,别说吞云吐雾,光是掏出菸包已会招来白眼,所以我只能找一些稍微绿化、安装了木长椅的路边休憩处满足我的菸瘾。 「唿。」 这天我来到东区的天桥底下,坐在长椅上好好享受这根「事后菸」。我对这边的环境不太熟悉,只知道面前十字路口左边不远处有一栋老旧的警察局,右边有一家不便宜但啤酒像尿一样难喝的酒吧。当我漫无目的地叼着菸、歪着头远眺街景时,无意间瞥见一个老头缓步走近。这老家伙看来七十多岁,衣着寒酸破烂,顶上的黑色棒球帽罩着一头骯脏打结的灰发,唇上唇下留着不长不短但总之很惹人嫌的髭鬚。他拖着数个胀鼓鼓的褪色塑胶袋,从这身行头我猜他不是游民,便大概是个以捡破烂为生的潦倒可怜虫。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这种人的写照吧。 我唿出一口白雾,没理会这老头,但我数秒后再回首,却发觉对方坐在长椅的另一端,直愣愣地瞧着我,表情怪怪的。他的视线似乎落在我指间的香菸上。 也许我今天心情好,抱着日行一善的精神,我从口袋掏出只余两根菸的菸包,向老头递过去。老头看到菸眼神都亮起来,喜孜孜地伸手接住,一边道谢一边以颤抖的手抽出一根,就像孩子收到糖果般急于放进嘴巴里。 「唿。感觉活过来了……」老头用他的抛弃式打火机点菸后,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他好像不捨得将那口烟唿出来,恨不得品尝久一点。 「最近政府又加菸草税,真混帐。」我说。老头的谈吐举止满正常的,我就不介意聊几句。 「对啊,天杀的……要不是我当年犯错,赔上了事业,我今天哪用管他们加百分之五十还是五百,爱抽多少便抽多少……」老头一脸无奈,语气略带伤感。 「你以前是从商的吗?」 「不……」老头瞄了我一眼,顿了顿,再说:「我是个灵媒。」 我怔了怔。这家伙是神经病吗?还是个骗子? 「哦。」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你一定以为我在胡扯吧。」老头微微一笑,亮出一排整齐但发黄的牙齿。「千真万确,而且我当年满有名气的,连条子都找我当顾问。前面不远那家分局我可是常客呢。」 「是吗?」我敷衍地回答。他应该是醉酒被抓到警局的常客吧? 「你一定不相信吧。不要紧,反正这三十年来我已经信用破产,这城市里再没有人相信我了。」老头耸耸肩道。「枉我当年替大家破了上百桩案件,逮捕了数十个冷血的杀人凶手……」 「你会对警察说『我看到水』或『凶手跟数字3有关』,然后让他们像无头苍蝇到处碰运气吗?」我吐槽道。 「不哪,说那种话的都是骗子。」老头没被我的话惹怒,反而点头赞同。「我既不懂预言也不会千里眼,我就只有一项技能──我能看到鬼魂。」 我盯着老头,感觉他在吹牛,可是他的表情很认真。 「比起那些什么侦探或刑警,我厉害百倍喔,我只要看看死者的幽灵站在哪个嫌犯身后,或是含恨地指着谁,真相便一目了然。你应该听过四十多年前的『货车藏尸案』吧?那便是我的成名作,凶手是死者的老闆,当时媒体和条子还一口咬定犯人是死者兄长哩。」 那案子我好像听过,有传闻说警察能破案全靠一个顾问,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呜──」一辆鸣着警笛的警车在我们眼前飙过,往东面的游艇码头方向驶去。响亮的警笛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而我们很有默契地闭嘴,默然地抽几口菸。 「你当年赚很多吗?」警车驶远后,我随口问道。 「悬案奖金可不少耶。」老头笑道。 「既然你说你是真材实料的灵媒,那你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我说话时以眼神在老头身上从上往下扫视一遍,好让他知道这谎难圆。 「唉。三十年前有起案子叫『工程师豪宅命案』,听过没有?」 我摇摇头。 「任职工程师的A先生跟太太两个人住在南区一栋独栋豪宅,」老头自顾自地说起案情来,「某天A太太被钟点女佣发现陈尸家中,身上被刺十多刀,血流满一地。因为住所里有财物失窃,条子认定是窃贼杀人,但我后来获邀协助调查便判断他们弄错了──A太太的鬼魂一直站在丈夫身后,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身上的伤口还流着血,有够难看的。我拿出道具装模作样请死者指出凶手,她面目狰狞地指向A先生。」 「警察这样子便相信你?」 「当然没有,就算我过往成绩优异,他们也不会凭我的片面之词来判别犯人。」老头吸一口菸,再说:「我向A太太问凶器在哪儿──对了,我忘了说条子找不到凶刀──她便指着花园。我依她指示,在园圃旁仓库小屋的一个暗格里,找到那柄染血的厨刀,刀柄上还有A先生的指纹。」 「为什么他要杀死妻子?」 「条子调查后发现,原来A太太的善妒在朋友圈中人尽皆知,A先生又长着一副明星脸,时常惹来狂蜂浪蝶,外人以为他们是模范夫妻,实际上二人在家中经常吵架,严重时甚至动手动脚,舞刀弄枪。A先生被捕的消息一公开,他的女秘书便主动投案承认是小三,生怕被误以为是共犯。」 「噢。」这种老掉牙的八点档剧情,在这城市里也见怪不怪了。「那后来呢?」 「最后A先生被判死刑。那年头的效率比现在高得多,案发后不到一年便全案审结,死刑在半年后执行,真是干手净脚。现在回想,假如当时的效率低一点就好了……」老头苦笑一下,「谁也没想过,行刑后不到三个月便被翻案。」 「翻案?」 「真凶再犯案,但这次被抓了。」 「咦?真凶?谁?」 「那个女佣。」 我讶异地瞪着老头。 「什么第一发现人都是假的,她根本就是凶手。」老头语气带点苦涩。「她是个偷窃惯犯,觊觎老闆家中的金银珠宝,戴上手套趁家中无人大肆搜掠,怎料被提早回家的A太太撞破,她就杀死对方。她招供时说A太太平日态度横蛮,为了洩忿所以怒刺十多刀。之前失去的首饰在凶手家中寻回,人赃并获。」 「那、那女佣再犯案?又杀人了?」 「她后来在另一个家庭重施故技,又碰巧被主人撞破,只是这次她太大意,下手过轻却以为对方已断气。这臭三八还愚蠢得以为多招供可以获得减刑,于是告诉条子A先生案件的真相。」老头不屑地说。「自己倒楣就好,还要拖累我,害我变成过街老鼠,整盘生意都被她毁掉了……他妈的……」 恐怕被毁掉的还有当年聘请你当顾问的警察分局吧──我想。捅出这种大楼子,可怨不得人。 「所以你那什么见鬼的超能力不过是幻觉吧?」我说。 「不,你还未明白啊……」老头叹一口气。「A太太的鬼魂说A先生是凶手,不见得那是真话嘛。」 「咦?」 「对A太太来说,比起将杀死自己的凶手正法,她更在乎丈夫会不会和小三双栖双宿,代替她成为元配夫人。A先生行刑当天我也在场,那时候A太太的鬼魂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我还以为那是沉冤得雪的喜悦哪……」 我愣了愣,半信半疑地瞧着老头。这故事结尾太恶毒了,也许一切都是胡说罢了? 老头从长椅站起,将已烧到菸屁股的菸再深深吸一口,依依不捨地将菸蒂弄熄。「谢谢你的菸啦,小哥,和你聊天很愉快。」 「嗯。」我想,还是别跟这妄想过度的吹牛皮大皇扯上瓜葛较好。 「人不可信,幽灵也一样不可信,明白到这一点后我就不再说三道四了。」老头走了数步,再回首一脸感触地说:「所以,就算小哥你身后站着一大群鬼魂,我也不会胡乱猜测你们的关系……只是,那个瞎了左眼的胖子露出一副想将你碎尸万段的样子哩。」 我背嵴一凉,勐然回头望向后方,可是我身后只有几棵瘦弱的矮灌木。当我再回头时老头已走远,虽然我好想追上去,但他这句话令我无法动弹,只能呆然坐在长椅上。 我刚才的工作,就是到码头替客户解决一个银行家。那家伙是大胖子,他的脂肪厚到我怀疑能够挡子弹。当然那只是玩笑话,我一枪便毙了他,轰掉他的脑袋。 那一枪的子弹,是从他的左眼射进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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