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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心理学分析第四扇门 作者:保罗·霍尔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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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詹姆斯,我的老朋友!”亨利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扑到他身上,两手不停拍打着他的肩膀,而后又退到离他一个手臂的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亨利!这怎么可能?” 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顺着脸庞流淌下来。 “詹姆斯,又见到你了,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亨利低声说,声音里满是激动。 亨利在跟我说话,确实是他,只有他的声音能如此温柔。 “德鲁警官,”阿瑟用手帕掩面,擦着眼泪说,“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亨利。” 德鲁为难地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试图展示热情,但语气却酸溜溜的: “幸会,年轻人,幸会……” 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如同魔鬼附体,正在酝酿报复计划。他的眼睛发出绿光,颧骨十分宽大,脸色也变得怪异起来,就像怒发冲冠的印第安酋长。 而我沉浸在狂喜之中,大声喊着: “现在,我们的亨利回来了!” 德鲁依然保持着僵硬的笑容,亮出他的牙齿。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担心,他会亮出爪子,扑向我的朋友,把他生吞活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冷冷一笑。 “亨利,”我激动到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怎么会……为什么……” 我晕头转向,膝盖一软,幸好身后有一把扶手椅。 看到我状态不对,阿瑟像是被点醒了。他激动不已,颤抖着转身走到酒柜旁。 “我们应该喝一杯,庆祝亨利的回归!”他大声说着话,以便掩饰内心的激动,“应该庆祝他的回归!” 我本想说话,想问出上千个问题,但是我喉咙紧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上,大脑已经完全瘫痪,只有视觉还在运作。我看到德鲁像一只正在捕猎的猛兽,一动不动地盯着亨利,随时准备扑上去;阿瑟的脸上则洋溢着幸福,他倒满了四个酒杯;亨利走到我身边,环抱住我的肩膀。 阿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我的儿子,为什么三年时间,这么久杳无音讯?” 他的语气十分低沉,充满了伤感。 “对啊,为什么?”德鲁挖苦地重复道。 亨利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阿瑟继续说,依然是一样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肯定安然无恙,但是……那个在我们的邻居家被谋杀的人,到底是谁?你知道这件事吗,亨利?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你知道大家都以为你被谋杀了吗?” 亨利依次看了看我们,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此人到底是谁?”德鲁质问道,他尽量想显得温和,语气却十分冰冷。 亨利依然低着头,他走了几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他是我的搭档,鲍勃·法尔,是个美国人……” “所以这段日子你一直在美国?”阿瑟瞪大眼睛问道。 “没错,”亨利犹犹豫豫地说,“我……我们做了很多魔术表演,尤其是分身术表演。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个马戏团当杂技演员。我们两人如此惊人地相似,然后我们一拍即合,意识到这将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利益!你们能想象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两个人都是耍杂技的,并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啊!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分身术表演大获成功!我们可以任意地出现或消失,观众一直以为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可是现在……鲍勃已经不在了。” 客厅里一阵沉默,令人感到局促。 阿瑟方才一直保持着镇定,此刻却突然热泪盈眶。 “鲍勃·法尔已经不在了,”德鲁警官低声嘟囔着,他朝天花板吐着烟圈,明亮的双眼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小伙子,您可以告诉我,前天晚上您的搭档去你们的邻居家有何贵干吗?” “不行,”亨利回答道,“我暂时什么都不能告诉您……不,现在还不能说。” “暂时不能说?”德鲁看着炽热的烟头,脸上泛起魔鬼般的微笑,“很好,很好……或许您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不要忘了,他是被谋杀的……” 亨利摇了摇头。 “很好,很好,”德鲁继续说,“不过,您知道您的搭档死得有多么离奇吗?” “我看了报纸,他在谷仓被人捅了一刀。” “没错,”德鲁赞同道,“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此话不假,但还少了几个细节。我会向您解释这些细节,顺便问一句,您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我在几小时前才回到英国。然后我坐了第一班火车从伦敦赶往牛津,又打了出租车回来。” “好……很好,很好……简直完美,”德鲁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写了几个字,“我不会让您的父亲再次讲述悲剧之夜,也不麻烦您的朋友了,他看起来似乎没法连贯叙述事情的经过,我亲自来向您解释。” 当他说完的时候,他问亨利: “小伙子,您怎么看?您似乎是个变戏法的专家,也许您能帮助我们破解这桩案件,揭发凶手的狡猾伎俩?” 亨利双手掩面,没有作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警官,我什么都不能告诉您,什么都……暂时还不行。” 阿瑟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从扶手椅里起身,对德鲁说道: “警官,我不想对您无礼……但是您应该能够理解……我已经三年时间没见到我的儿子了。” 德鲁的眼神依旧紧锁在亨利身上,他慢慢起身,展示出瘦弱的身躯。 “怀特先生,我理解,非常理解。” 他接过阿瑟递给他的衣物,用一条米色围巾裹住长长的脖子,然后穿上优雅的外套。穿戴完毕后,他走到亨利身边,露出狡黠的笑容: “小伙子,给您提个小建议,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要走远……您得知道,只要德鲁警官出手,事情必定会水落石出。我们明天再见,我要与您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 说罢,他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 大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片刻之后,亨利说道。 “你得设身处地为他想想,”阿瑟提醒道,“他摊上了一桩如此棘手的案件。不过,我的孩子,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鲍勃为什么会来这里!” 亨利再次陷入沉默,我继续问道: “亨利,你至少知道,你失踪的那天晚上,你的父亲被人狠狠地袭击了吧?几天之后,我在牛津火车站看到了你,与此同时,拉提梅夫妇在帕丁顿火车站也看到了你,这件事你知道吗?现在我知道了,拉提梅夫妇把鲍勃错认为你了……你倒是解释一下,别一言不发啊!警官已经走了,你可以信任我们!” 亨利眼里噙满了泪水,向我们投来哀求的目光: “父亲、詹姆斯,你们暂时什么也不要问我,不要再问了。总有一天,我会向你们解释,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到时你们就会明白。但是,我乞求你们,不要再问我了。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德鲁就来审问亨利了。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刻钟之后,警官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贴在卧室的窗户上目睹了这一切,不难想象刚刚发生的事:在德鲁的盛怒之下,亨利依然没有开口。 如我所料,这一天村子里炸开了锅。得知亨利“复活”的消息后,人们都惊呆了。母亲去买完菜回来,发现消息已经传遍了面包店、杂货店、肉铺,还有别的地方,大家都在谈论亨利的事。 这一天,我没有出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理清脑海里乱成一锅粥的无尽思绪。 晚上,约翰和伊丽莎白来看我们。我的妹妹假装漫不经心却熟练地展示着“围裙侦探”的才能,只不过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成效,她的消息并不比我更灵通。跟我父母一样,约翰也有些错愕,并没有多说什么。当然,他们的脸上都透着喜悦,亨利还活着,这真是万幸。但是我们都等着看事情如何发展,空气中弥漫着悲剧的味道,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死神即将再次袭击我们的村庄。 自从亨利回来以后,德鲁警官就再也没有离开附近,他一直在四处转悠,去每家每户敲门,审问所有人。自然,我父母和我都未曾幸免。他不断地询问我们关于亨利的一切,他的童年、喜好、性格,总之,他开始用上了心理学家的那套办法。 报纸上依然没有什么水花。有两三篇报道确实提到了尸体的身份认证出错了,但仅此而已。然而,这些事明明值得上头版头条,被冠上“密室被害,著名作家儿子死而复生!”这样的标题。看来,阿瑟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三天晚上,我去拜访了亨利。他不停地跟我讲述在美国的经历,他跟他的搭档鲍勃在美国进行巡演,借助于惊人相似的外表,他们骗过了所有观众。然后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完全不知道,詹姆斯,”他回答道,“我得好好理一理,我现在毫无头绪。”接着,我提到了那个禁忌话题,也就是鲍勃的谋杀案。“以后再说吧,詹姆斯,以后再说,让我再好好想想……” 而后,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来了。那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夜晚,在场的所有人都永生难忘,尤其是首席警官德鲁。 亨利回来已经快一星期了。在十一月底一个寒冷的夜晚,应德鲁警官的要求,阿瑟在家召集了所有涉案人员。火苗在壁炉里噼啪作响,依然无法温暖客厅里冰冷的气氛。德鲁警官是带着两个同事来的,这本就令人寒意顿起,更何况,这两人还悄悄地站在了客厅门口,像是为了守住出口一般。拉提梅夫妇坐在沙发上,爱丽丝一脸苍白,躲在丈夫怀里,帕特里克看起来也十分不自在。约翰和伊丽莎白不耐烦地坐在他们的右边。阿瑟和维克多坐在扶手椅里,亨利和我分别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亨利虽然身材矮小,稍显臃肿,但也不失优雅:他身穿一套灰色天鹅绒西装,酒红色的领结配上浅蓝色衬衫,十分出挑。他的双肘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面,焦躁地扭动着手指。 德鲁警官把手背在后面,面对着壁炉。突然,他转过身,煞有介事地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鲍勃·法尔的谜案将在今晚大白天下。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杀死他的狡猾凶手,就在这间屋子里!” 一股恐惧传遍了客厅,众人鸦雀无声。德鲁平静地点燃一支烟,吐出几口烟圈,继续说: “首先,请大家不要打断我,接下来我要说的,乍一看与这桩案件毫不相干,我说的是乍一看,因为马上你们就会明白。所以,我再强调一次,就算你们觉得我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要打断我。” 德鲁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拿出一个橡胶球,在手里抛来抛去,嘴角露出阴险的微笑。他向众人展示着这个小球: “请看这个,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听到这个愚蠢的问题,没有人作答。看到大家诧异的表情后,他满意地继续说: “这个球就是凶器!或者说,它贡献了一场最叹为观止的谋杀: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实施谋杀。”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当中有人坚持认为这是一起灵异事件,”他停顿片刻,把球放回口袋,“我不完全否定鬼魂的存在,世界上总有些我们无法解释的事,不相信鬼魂是件愚蠢的事……但在我们调查的这桩案件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定是凶手所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屋子里静得几乎能听到苍蝇飞过的声音。 接着,德鲁拿起放在壁炉桌上的一本紫皮书,这本书是他带过来的。他龇牙咧嘴地快速翻阅着,然后在众人面前举起这本书,郑重而严肃地说: “这桩谋杀案的所有细节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所有细节,我说的是所有细节!”德鲁双手捧起书,眼神温柔地看着它:“如果看完这本书还不明白,那可以说就是瞎子!没错,瞎子才看不懂……同事们称我为‘心理学家’,这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故作谦虚地补充道。 当众人看到书的名字《胡迪尼和他的传奇》时,更加难以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 “现在,我将向你们讲述胡迪尼的生平,”德鲁得意扬扬地继续说,“我会先从他的伟大事迹开始讲起,随后我们就会明白他的心理。我再次提醒,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都不要打断我。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哈里·胡迪尼吧,他有很多名号:‘手铐之王’‘永恒的越狱者’‘逃脱术之王’……在本世纪初,此人曾征服了大众,总统们为之着迷,就连王公贵族也为之惊叹。让他名声大噪的事,发生在1898年,《芝加哥日报》的头版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手铐之王胡迪尼挑战芝加哥警局,声称他可以手戴手铐,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从政府监狱逃脱……’ “警方马上就接受了挑战。胡迪尼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一群狱守密切地监视着他。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记者们围成一团,都在等待这次挑战的结果。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因为几分钟之后,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胡迪尼一身轻松地走了进来。众人短暂惊愕之后,一名记者指认胡迪尼身上藏着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所有不同的锁。胡迪尼建议立即重新开始实验,也愿意接受事前的彻底搜身。一位医生对他进行了搜身,但一无所获,胡迪尼再次被关进牢房,而这次是赤身裸体!他的衣物被放在另一间紧闭的牢房里。这一次他用的时间甚至比上次更短,胡迪尼穿着自己的衣服再次出现在办公室里,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两年之后,也就是1900年,胡迪尼踏上了英国的土地。他的表演立刻征服了英国观众,人人为之热情高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经常在表演结束时发出挑战:他可以接受现场观众带来的任何手铐,然后声称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逃脱。世界上最著名的警局苏格兰场提议在他们的地盘做一次实验。贪恋名声的胡迪尼自然接受了这次挑战。警方把这位魔术师带到一个走廊,让他用手臂环抱住一根柱子。随后,他的手腕自然被铐上了一副常规手铐。警察们咧嘴笑着走开了,心想着,把他绑成这样,肯定不可能逃脱了。谁知他们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胡迪尼的声音:‘如果你们是要回办公室的话,那就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他们大吃一惊,转过身就发现胡迪尼正无拘无束地紧随他们的脚步! “这次壮举使这位美国艺术家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追捧。伦敦观众趋之若鹜,都想一睹这位胆敢挑战英国警局的现象级人物的风采。他在欧洲的巡演大获成功,最负盛名的音乐厅都不惜重金,纷纷请他赏脸去表演,柏林、德累斯顿、巴黎……甚至还有莫斯科。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哈里·胡迪尼就是一个巫师,一个拥有特异功能的巫师。这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由于他的法术过于神奇,他甚至被带到了德国法庭进行审问…… “1903年,他在莫斯科为自己精彩的巡演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你们肯定都知道那辆臭名昭著的俄罗斯囚车,它的用途就是用来押送政治犯去西伯利亚。这是辆用厚重的钢材制成的篷车,有四匹马拉着它。这个移动牢房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和一扇门,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而且一旦上锁,只有西伯利亚相关机构能打开。所有人都认定,没人能从这个篷车里逃出去。然而,胡迪尼还是接受了挑战。在经历了他职业生涯中最野蛮、最细致的搜身后,他被关在囚车里发往西伯利亚。不到一小时,胡迪尼就脱身而出! “随后,胡迪尼就回到了美国。他在美国的所有大城市进行巡演,当地警局几乎都会收到他的挑战信,而他的脱身计屡试不爽,尤其是在华盛顿,他还打破纪录,把所有犯人都放了出来! “但是我们的英雄岂会满足于这样的壮举,他还曾戴着手铐和脚镣潜入冰冷的河流,或者是在脚踝上绑上四十公斤重的铁球,曾从束缚精神病人的紧身衣中逃脱,有时还是倒挂在十层楼的楼顶!他也曾把自己关在一口牢牢钉住的棺材里,然后让人把他埋在离地面两米深的地方!他还曾从保险柜中脱身而出。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他:手铐、脚镣、束身衣、绳子、牢房、棺材、锁住的行李箱、保险柜、封上蜡印的邮件袋……我就不再赘述了,他总是能成功脱身!而这还不是最绝的,他曾经让一头大象在赛马场消失,还曾成功穿越一堵砖墙! “这位征服了全世界的男人,在1926年10月死于一场愚蠢的事故。一位观众应他的要求,照着他的腹部打了一拳,然后——” “德鲁警官!”阿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们都知道胡迪尼是谁!我承认,这是个有趣的话题,但是您真的认为现在是讲故事的时候吗……” 德鲁脸上泛起微笑: “胡迪尼的生平与鲍勃·法尔的死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承认,也许我刚才有些啰唆,多讲了几句这位魔术师的壮举,现在我们将进入正题,也就是哈里·胡迪尼的心理。我再次请求你们,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要打断我,因为解开谜团的关键都在话里面。” 在场的众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停顿片刻后,德鲁继续说: “你们应该都猜到了,哈里·胡迪尼是个艺名,他的真名叫作艾里希·韦斯,出生于1874年4月6日,是个早产儿。他的出生地点不详,但是人们猜测应该是布达佩斯。从小他就喜欢变戏法和耍花招,逗同学们开心。有人说,他最初的尝试,是为了打开母亲藏糖果的柜子。到了七岁的时候,他就经常去马戏团,十五岁时,他就跟一个朋友一起表演了幻术。一开始,胡迪尼并不出色,但是,凭着高强度的肌肉训练,凭着对艺术的热爱、钢铁般的意志力和超凡的野心,他最终企及了荣誉的殿堂。 “没错,此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野心,他辉煌的事业便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想持续保持优秀,不断给观众带来惊喜,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知道,他的内心十分简单,极度高傲又极端地以自我为中心。他无时无刻不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总是追求超越自我,只为了不让观众失望,永远占据报纸的头版头条。这一切都让我们想到一个吵闹任性的孩子的心理……他对女性的态度十分奇怪:对他的妻子,他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腼腆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善妒,而且这样的妒火常常是毫无理由的;而对他的母亲,他又极度崇拜。 “1916年,胡迪尼和妻子踏上了开往欧洲的轮船。途中的某天晚上,他突然在船舱惊醒,没来由地感到极度悲伤,在床上痛哭不已。随后,他才得知,就在同时,他的母亲因心脏病发去世了。” 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马上想到了怀特夫人的死:亨利也曾预感到母亲的死亡!但是,德鲁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这是我和亨利之间的秘密。我开始明白德鲁的意思了:他在对比胡迪尼和亨利的相似之处。但是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呢? 我瞥了一眼亨利,他不再低着头,而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警官,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 “胡迪尼很喜欢他的母亲,”德鲁继续说,“他很崇拜她,很珍视她,常常送她各种礼物,讨她欢心。母亲去世以后,他终日以泪洗面,陷入深沉的绝望,没有任何事可以安抚。自然,他也无法再继续登台表演了,但最终使他走出抑郁并重燃希望的是一个奇怪的信仰,那就是通灵术。他作了几次通灵术的尝试,想与已故的母亲进行‘交流’,但屡次的失败使他的悲痛转变为愤怒,那些招魂术士没有满足他的意愿,于是他便决定报复他们。胡迪尼对这些江湖骗子毫不留情,揭穿了不少声称具有‘通灵’能力的所谓灵媒。 “尽管如此,人们从来不知胡迪尼对通灵术的真实想法。有人声称,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坚信这些超自然现象的存在。并且,他在临终之际,曾与妻子约定一个暗号,说死后会从另一个世界传递信息给她。他的妻子贝丝·胡迪尼在1943年就去世了,人们也无从知晓,胡迪尼是否成功地穿越了那不可逾越的障碍……” 德鲁已经作完了阐释,他合上书,得意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问道。 阿瑟从扶手椅上起身回答道: “明白什么?我承认,我的儿子与胡迪尼在性格上有些许相似之处,那又如何?警官,我看您是沉迷于心理学家的名号,凭空想出一些不存在的细节!” 德鲁对之报以微笑,他在壁炉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注视着火炉。 “在性格上有些许相似之处……”他柔声说,“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采访亨利身边的人,包括他的朋友、家人……我们聊到了他的童年,他的性格……在这三天里,我掌握了不少信息!”他的微笑逐渐消失,颤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想我可以说,我对亨利的了解程度,不比在座的任何人逊色!但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就是干这一行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一切……都可以在心理学里找到解释!那么,我再跟你们捋一遍他们的相似之处:两人都是早产儿,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再接着往下说,他们小的时候都喜欢变戏法逗同学开心,热衷于打开所有被上了锁的门,而且两人都经常去逛马戏团。这两个孩子都有同样的愿望,那就是让人们为之惊叹,为之赞赏,无时无刻不想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他们都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极度高傲的人。” 我刚想插话,阿瑟·怀特先开了口: “警官,您言过其实了,真的,这太夸张了。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所有艺术家的共性……” 此言确实不假,德鲁有些恼怒,他突然转身抓起书,翻出里面的一张照片,然后趾高气扬地展示给众人。 他宣称:“你们仔细看看这张照片!这就是哈里·胡迪尼的样貌!难道这张脸没有让你们想起在场的某个人吗?” 确实,亨利与胡迪尼在长相上也颇为相似,这点毋庸置疑:同样的宽脸,同样的中分发型,同样的眼神,同样矮壮的身形……但是,我们也许能找到成千上万个同样长相类型的人! 亨利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警官的分析,他贪婪地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像是着了迷。除了他,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对这张照片表现出太多兴趣。 突然,阿瑟干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有些勉强: “这简直太离谱了,警官!如果您是在开玩笑,那这个玩笑也太没有品位了。我很惊讶,像您这样高贵的人,竟然沦落至——” “怀特先生。”德鲁两眼放光,冷冷地打断他。他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令人肉麻地继续说:“怀特先生……或者我该称呼您为韦斯先生?” 阿瑟脸色大变,从扶手椅上跳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会……您怎么会……” “我只是作了些功课而已,我对涉案人员都作了深入研究。所以,我知道您的祖籍是匈牙利,您是在布达佩斯出生的,您其实姓韦斯……您在二十岁的时候来到英国,随即把本姓翻译为英语中的怀特……这些都是事实吧?” 阿瑟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是。” “我们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调查,但是没有别的收获。您是位孤儿,这便是我们能打探到的所有消息。请允许我再次提醒你们胡迪尼的真实姓名——艾里希·韦斯,他似乎也是在布达佩斯出生的……” “警官,”阿瑟声音颤抖,一脸慌乱地说,“韦斯是个很常见的姓,我是个孤儿,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更加没有任何亲戚,这些事并不能证明……我的老天!您到底是想证明什么?您是想说,亨利的身体里流着胡迪尼的血吗?就算是,那又怎样?我不明白这与您何干!” “我马上就会说到了,”德鲁平静地说,“亨利到底是长得像胡迪尼,还是胡迪尼转世,这都不重要。” “转世!”阿瑟怒吼道,“我的儿子是胡迪尼转世?警官,您真是太过分了——” “父亲,”亨利打断道,“先听他怎么说吧。” 德鲁盯着亨利看了许久,然后继续说: “小伙子,我们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点上了:与胡迪尼一样……您非常喜欢您的母亲!这种喜爱远远超越了正常的儿子对母亲的爱。她去世以后,您就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与胡迪尼一样……您终日处于绝望之中,以泪洗面,没有任何事可以安抚您的心灵。有人甚至觉得,您曾想自杀……别急着否认,小伙子,我的消息很灵通。您的过度悲伤令整个村子的人十分震惊,这说明您的孝心已经有些极端…… “让我们回到三年前,按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说起。1948年初,一场意外的悲剧夺走了怀特夫人的生命。我们方才提到,亨利就此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几星期之后,有传言说亨利和他的父亲经常发生争执。实际上,这根本不算传言,而是事实。随后,他们的争执变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频繁。奇怪的是,似乎没人知道他们争执的原因。然后……11月末,怀特先生遭到了袭击,说是袭击,其实应该说是谋杀,因为怀特先生能够生还已经是一个奇迹……凶手分明想置他于死地!我们还注意到,亨利碰巧就在这时失踪了。” 德鲁快速地环顾众人,尖酸地补充道: “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没有人回应。 “很好,很好,那只能由我来画下这点睛之笔了。亨利不能接受母亲的死亡,他十分愤慨,所以他需要找到罪魁祸首。他的父亲没能控制住汽车,直接导致他深爱的母亲死于非命。所以,罪人就是他的父亲,他必须受到惩罚,不能被宽恕。他们每日都发生激烈争吵,亨利指责父亲是杀死母亲的凶手,终于有一天,他用一条铁棒敲破了父亲的脑袋。他以为父亲已经死了,于是就逃到朋友鲍勃·法尔那里去避难,并成功劝服他离开英国去往美国。一周之后,两人相约在帕丁顿火车站见面,一同离开英国。十分凑巧的是,人们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见到了他们:一个在牛津火车站正准备乘坐火车去往伦敦,另一个在伦敦的帕丁顿火车站等待自己的同伴。因为两人长得十分相似,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亨利学会了分身术! “怀特先生声称在遭受袭击前,曾看见一个人影扛着一具尸体朝树林走去……他显然是为了包庇自己的儿子,所以才胡编乱造了这样一个故事。树林里没有发现任何尸体,这便足以证明我刚刚说的话。” 德鲁叉开双腿,双手叉腰,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正在等待我们的评论。他身后的炉膛里,橘黄色的火苗在不停跳动,映出他消瘦的身影。我们看到了逆光中的一个剪影,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他讥讽的表情。 维克多依然不动声色,伊丽莎白则躲进了约翰的怀里。爱丽丝被吓得不能动弹,手指用力抓紧了帕特里克的双臂,后者显然与她一样害怕。阿瑟·怀特沮丧地瘫坐在扶手椅里,嘴唇不断嚅动着,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任何言语。 我本以为亨利会气急败坏地扑向警官,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的朋友镇定自若,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此时,他开口说道: “警官,您的推断十分精彩,但是请允许我提醒您,鲍勃·法尔是个美国人,事发之时,他显然在美国。我觉得,这一点应该不难证实……另外,我很讶异,您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这话说到了德鲁的痛处,他脸色苍白,大声说道: “那您如何解释,有人同时在牛津和伦敦两地看到了您?该死的,您倒是说啊!” 亨利低下头回答道: “我又不是警察,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就知道,小伙子……您这是在虚张声势。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鲍勃·法尔的谋杀案。这桩案件的所有离奇线索都指向了您,您是唯一的嫌犯。除了您,还有谁能策划实施这样的谋杀案呢? “所以您和朋友鲍勃·法尔开始在美国进行巡演。顺便说一句,你们的分身把戏与胡迪尼的精彩表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因为你们只不过是利用替身欺骗观众。” 在警官方才的严重指控下,亨利表现得无动于衷,然而一旦有人蔑视他的魔术师才能,他就被击中了要害。亨利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您得知父亲依然活着,”德鲁尖酸刻薄地继续说,“所以您必须再次出手。您静静地酝酿着复仇计划,伙同您的搭档回到了英国。我不知道您最初的详细计划,但是我可以说出您的基本思路。”德鲁的手指突然恶狠狠地指向亨利:“您想让人指控您的父亲谋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您就先下手杀死了鲍勃·法尔,人们肯定会把他错认为您——的确,所有人都落入了您的圈套,但怀特先生是个例外——然后,您会设法让您的父亲承担罪责。只是,事情的进展并未如您所料。 “我不知道您是如何劝服鲍勃·法尔的,但这无关紧要。事发前两天,你们趁着夜色,爬到了达内利先生家的房顶,作为杰出的杂技演员,此事对你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然后你们藏在谷仓里,为你们的罪行做好万全准备。您的归来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察觉,所以您一直躲在门后,密切关注着人员往来和他们之间的对话,然后……您偶然听到了一段对话,得到了一些关键信息:达内利先生、您的父亲以及拉提梅夫妇将在被诅咒的房间里,进行招魂术的实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拉提梅先生将被关在一个被封印的房间,而您的父亲每隔半小时要去查看事情是否顺利。您马上就意识到这可以给您带来很大的便利,脑海里立刻萌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除掉帕特里克·拉提梅,杀死鲍勃,然后把后者的尸体放在被封印的房间里。等到您的父亲上楼敲门而没有得到回应时,他肯定会想查看是否发生了意外。当他开门的时候,就会撕开蜡印……然后就会发现自己儿子的尸体!他将不可避免地因谋杀罪被逮捕,然后您就大仇得报了。 “这就是您的策略,剩下的就是实际操作问题了。您必须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而且要十分迅速。最终,您也想出了办法!只不过,一个小细节让您的计划全盘落空:当您的父亲敲门没有得到回应时,他下楼找来了其他人,并且当着他们的面解开了封印,然后他们一起发现了尸体。您的父亲不会被指控为凶手,而鲍勃的死也变成了一起灵异事件。 “但是,我们还是来看看,您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壮举的。晚上九点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客厅里。而您呢,您和您的朋友正躲在阁楼的某个房间里。就在此时,您给了他致命一击,然后您把他的尸体留在原地,自己则悄悄地来到了一楼。当帕特里克·拉提梅走到衣帽架前时,您把他打晕了,然后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脸藏在毛毡帽下,去与其他人会合。随后门就被封印住了。等您确认其他人都走了,就马上拿出一瓶红色液体,洒在大衣上,然后又装上了一把道具刀。别忘了,您可是表演魔术的专业演员,这样的道具对您来说就是信手拈来。然后,您脸朝下躺在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只露出一只手,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您警觉窥伺的样子。楼道里先是传来了您父亲的脚步声,您听到他用手指敲门的声音,片刻沉寂之后,又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了更多人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您躺在地上装死,背上还放着一把道具刀,而隔壁房间里,则躺着那具真正的尸体,也就是您的朋友鲍勃。” 德鲁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橡胶球。他满意地看了看这个球,然后展示给众人,接着郑重宣布: “就在此时,这个小球就派上用场了。但是,我认为还有必要解释几个细节。”他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他又拿起书,用手掌拍了拍书,继续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这桩案件的所有细节,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解释。” 德鲁翻了几页,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后,开始朗读起来: 行走江湖的魔术师常常一开场就会展示他们惊人的特异功能:他们可以用意念控制脉搏……首先,一位志愿者会握住魔术师的手,然后证实,魔术师的脉搏会在他的控制下,暂时停止跳动。这种表演一直是魔术师的拿手好戏,直到有一天,胡迪尼碰到某位江湖术士,对此提出了质疑,既然这位魔术师能如此轻松地用意念控制自己的脉搏,那么他是否能表演一个更加精彩的节目,随心所欲地放慢或加速他的脉搏呢……这位江湖术士显然无法回答这个令人恼火的问题,只能狼狈地落荒而逃。从此以后,意念控制脉搏的把戏就再也上不了厅堂,观众们事后才知道,短暂的脉搏停顿是人人都可以获得的能力,只要在腋下夹住一个橡胶小球,施加压力的时候,就可以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减缓大动脉的血流速度…… 德鲁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我想,你们现在应该都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你们何以得知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死了呢?是怀特先生去摸了他的脉搏,确认已经不再跳动了……关键就在于,那具所谓的尸体在腋下夹着一个橡胶球!只是一个小橡胶球而已,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猜了。人群受到了惊吓,目击惨剧的人们都回到客厅去报警。没人想到要去其他的房间里检查一下,更没人想到应该把尸体看住。犯罪现场已经畅通无阻,凶手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找到鲍勃的尸体,把尸体拖到刚刚他躺下的地方。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就算大功告成了……” 德鲁对于自己的演说感到非常满意,觉得自己非常高明。他死死盯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反应。接下来,他示意两位同伴过来,这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大门口。然后他对亨利说: “小伙子,我建议您还是认罪吧,这是为了您好。我无法承诺您什么,但是法官肯定会考虑到——” “警官!”阿瑟起身怒吼道,“您简直是丧心病狂了!您的指控令人发指,都是基于一些不实的依据。我把脉的时候,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他的手腕是冰冷的!我做了好几年医生,好歹还是有能力分清尸体和活人的!至于您的心理分析,警官……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会在法庭相见……您会收到通知的!您的指控是在侮辱我们全家……现在请您出去!” 他蛮横地指着门口。 “父亲,”亨利插话道,“不要生气,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德鲁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错愕地盯着亨利:就在刚刚,他指控亨利为可怕的杀人凶手,而亨利居然在为自己辩护。 “警官,”亨利沉着地说,“您的推理十分精彩,我向您表示祝贺。我的确会熟练使用橡胶球……而且,我还曾在詹姆斯面前表演过这个戏法。”亨利狡黠地朝我眨了下眼睛,“没错,警官,您的推理聪明绝顶,甚至颇具新意,”亨利直面德鲁的双眼,“我知道,您认为我就是杀害鲍勃的凶手!不,鲍勃是我的好朋友,我绝不会伤害他……” 亨利继续说道:“而且,他遇害的时候,我还在美国,当时我正在参加一场演艺界的聚会。那里有很多熟悉我们的人,也能够分清鲍勃和我……我可以把联系方式给您,您会发现,起码有二十几个人可以证明我出席了这场聚会。而且,第二天上午,我还见了市长——” “很好,小伙子,”德鲁打断了他,似乎又打起了精神,“我会去查证的,您可以放心。” 说完这番话,德鲁已经绝望得不知所措。为了挽回颜面,他冷冷地向众人道别,然后身形僵硬地离开了现场。两位同行的警察也尾随他而去,再难保持英国警察不动声色的神情。他们的上司颜面尽失,而作为惩罚,他们也将不得不忍受警官的高傲和蔑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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