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隧道的声音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指挥官的手电射出微弱的光亮,一个淡淡的黄色斑点在四周游走,轻舐着隧道壁和潮湿的地面。再把手电打得远些,十步开外的距离,光点便湮没在前方浓郁的黑暗里了,这贪婪的黑洞把所有小小手电发出的微光全部吞噬了。轨道车一路发出惹人嫌弃的吱扭声,不情不愿地往前走着,伴随着队员们沉重的呼吸声和有节奏的踏步声,打破了隧道中的寂静。

眼下,他们已经悉数跨过了地铁站南部的哨卡,领地之内的篝火也早已在背后褪去。他们行走在展览馆站和里加站之间的隧道中。基于两站的友好关系、活跃的人员往来以及即将合并的传言,近来这段路程公认是安全的,可依然要保持警觉——危险并非只来自隧道的南北这两个方向,还可能隐藏在头顶的通风道里,隐藏在无数或左或右的分支中,隐藏在曾经的杂物间或者秘密出口那紧闭的门后面。它甚至有可能来自脚下,来自地底深处的神秘窨井里,这些窨井是建设者们修建地铁时留下的,后来又被修理队遗忘并遗弃。起初,当人们没有住进地铁网里来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异常。而如今,在这些地下窨井中出现了某些不可名状的骇人之物,能让最勇敢的人也吓得魂飞魄散。

正因为如此,一路上指挥官始终不厌其烦地拿手电在墙上照来照去,车尾二人则不断用手指摸一下冲锋枪保险,随时做好切换全自动模式、上膛扣扳机的准备。队员们很少交谈,因为闲聊会妨碍他们侦听隧道里的动静。

阿尔乔姆开始感到疲乏了。他一刻不停地忙活,手柄压下去又提上来,他不得不重复着单调的机械运动,好一次又一次地让车轮再往前多滚动一圈。阿尔乔姆木然地盯着前方,脑袋里充斥着车轮那循环往复的吱扭声,像是沉重的呻吟,让他想起猎人临行前的话。猎人曾说,黑暗势力的统治——这才是莫斯科地铁网络里最广泛的统治形式。

他试图思考,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抵达波利斯,又该设计什么样的计划,但肌肉中缓慢释放出的剧痛和疲惫,却顺着他半蹲的双腿上向蔓延至腰部,传导到双臂,让人不得不将头脑中的复杂念头统统抹去。

阿尔乔姆的额上沁出一层温热咸涩的汗珠,它们汇集成大颗,并在重力作用下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流进他的眼里,他也顾不上擦,因为另一侧的叶尼亚正和自己一齐使劲,只要自己一松手,所有重量都要压在叶尼亚身上了。阿尔乔姆感到周身的血液越来越汹涌,血流的声音冲击着耳膜,让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摆出一种别扭的姿势,正是为了听到这个声音,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士兵列队前行时齐刷刷的脚步声……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自己正在检阅一支忠诚的部队,一排排士兵整齐划一地在他面前通过,并向他投以注目礼……那些书里就是这么描写的。

就在这时,指挥官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行了,小伙子们,下来吧,咱们交换一下位置。”

路途已经过半。

阿尔乔姆和叶尼亚交换了个眼神,二人跳下轨道车,也不管是否该到车前或车后就位才是,不由分说一屁股坐在了铁轨上。

指挥官打量着他们俩,用怜悯的口吻说:

“才干这点儿活就累趴下了……”

“可不是嘛。”叶尼亚认㞞。

“赶紧起来,坐得够久了,该出发了。我来给你们讲个好故事听。”

“好故事我们也有的是!”叶尼亚不肯起身,辩白道。

“你们那些故事我全都一清二楚,不就是黑暗族和变种人的那点事儿嘛……肯定还少不了那些蘑菇。我这里的故事可是你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说不定,这些事儿压根就不是故事那么简单,只不过没人能去证实罢了……也就是说,是有那么一些人一直想要去证实,只是不能把结果明明白白地告诉给咱们。”

听到这儿,阿尔乔姆的精神猛地为之一振。眼下,任何和平大道站后面的地铁里的信息,对他来说都显得意义重大。他连忙把枪从背后拽到胸前,从铁轨上站了起来,走到车尾就位。

只用手一推,小车便又哀怨地在轨道上唱起了歌,队伍继续向前行进。指挥官盯着前方,警觉地凝视着那团黑暗——在这种地方,光凭耳朵听是不够的。

“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一代究竟对地铁了解多少?”指挥官开口道,“不如咱们来分享一下彼此的故事,有的人见多识广,有的人自己能编故事,有的人听到一桩新鲜事儿,就把它添油加醋说给同伴,同伴又把故事描绘成自己的亲身经历,在茶余饭后讲给别人听……这就是整个地铁网中最大的问题:没有可靠的传播途径,没法把讯息从地铁的一头快速地传到另一头。有些地方走不得,有些地方被隔开了,还有些地方谣言盛行,而且情况每天都有所不同……你们觉得整张地铁网很大是不是?实际上,乘地铁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过一小时。可如今人们得一连走上好几个星期,而且极有可能抵达不了——你永远不会知道拐角后面有什么在等着你。咱们这回是去里加站执行人道主义援助的,可问题是,包括我和执勤官在内,没有一个人能百分之一百地保证,等咱们到了那儿,那里的人不会用猛烈的火力招待咱们。也有可能,咱们看到的里加站已经烧成了废墟,一个活口都不剩了。还有可能他们突然宣布加入汉萨,那咱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些信息一概没有……我这里的消息还是昨天早上的,昨天晚上就已经过时了,到今天就更不能指望了,这跟捧着一百年前的地图去穿越沙漠没什么两样。信使们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太久,他们带来的讯息通常要么已经过时,要么不再可靠。真相被扭曲了。人们从没在这种环境下生存过……简直不敢去想啊,等到咱们发电机的燃料用光了,连电都没有,将会变成什么样。你们读过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吗?书里写到了摩洛客变种人……”

对阿尔乔姆来说,类似的谈话已经是近两天来的第二场了。赫伯特·威尔斯和摩洛客变种人他都已经听说,不知为何,这次他一个字眼也听不下去。他丝毫不理会叶尼亚的再三抗议,只坚定地把话头引向最初的方向:“那么,你们这一代对于地铁都了解些什么呢?”

“嗯,在隧道里谈论灵异事件——傻子才这么干呢。说说二号地铁[传闻中的莫斯科秘密地铁系统METRO-2,也被称为D-6。据称,D-6的建设始于20世纪60年代,俄罗斯政府将其用作庇护所,将政府的关键机构与军事部门相连]和隐形观察者?我也没这个打算。不过关于住在里面的那些人,我倒是可以给感兴趣的人透露一点儿。就拿曾经的普希金站来说吧,这个站还跟另外两个站相连,分别是契诃夫站和特维尔站。如今那一片已经完全被法西斯分子给占领了,你们可知道?”

“怎么还有法西斯分子?”叶尼亚困惑地问。这让阿尔乔姆满意地发现,原来叶尼亚也有疑惑的时候。

“货真价实的法西斯分子。很久以前,早在咱们的人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指挥官指了指头顶上方,“这种人就已经存在了。还有一些新法西斯分子,自称光头党。鬼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已经没人记得了,恐怕连这些人自己也都已经记不得了。后来这种人几乎销声匿迹了,再没有人听说过他们的消息,或是见过他们。可就在一段时间以前,这些人突然在普希金站冒了出来,‘地铁是俄罗斯人的地铁!’你们听过这种话没?还有呢,‘净化地铁就是行善!’他们还把不是俄罗斯族裔的人全都撵出了普希金站,紧接着是契诃夫站,后来是特维尔站。折腾到最后,这帮人兽性大发,开始迫害其他人。现在他们在那里成立了第四还是第五帝国……或是诸如此类的名字。他们暂时还没有扩张地盘,不过二十世纪的历史我们这代人还记得清楚着呢。顺便提一嘴,菲利线上的变种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哪里是什么变种人,分明就是黑暗族嘛!还有其他各种派别,什么异教徒啦,撒旦信徒啦……简直就是个怪物展览馆,里头可谓无奇不有。”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从数个废弃的地铁工作间被损毁的门前经过。这些工作间有的曾是盥洗室,有的曾是避难所……屋内所有的物件早已被人拆走拿光了,不论是双层铁床还是简易的卫生技术设备。如今,这些黑漆漆的空屋子零星分散在隧道各处,尽管人们知道屋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却还是没人敢踏入半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前方有了依稀的亮光。已经快到阿列克谢站了。这个站的居民很少,所谓的巡逻队也只有一人,驻守在五十米处——再远就不敢走了。

走到距离阿列克谢站巡逻兵的篝火约摸四十米远的地方,指挥官下令止步。他依照某个特定频率把手电筒明明灭灭了好几次,给前方发出了暗号。只见一个黑色轮廓从篝火那边走了过来,是来确认身份的。那人隔着老远就喊:“待在原地!不许再往前走了!”

阿尔乔姆心想:万一某天某个被公认为友邦的地铁站的人没认出他们,会不会就因为这个草率的理由,便引发一场刀光剑影的争斗呢?

那人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他穿着条破旧不堪的迷彩裤,上身穿了件军棉袄,胸前一个大大的字母“A”,显然是阿列克谢站的标识。他凹陷的脸颊上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两手不时摸摸腰上的冲锋枪。直到他把每个人的脸都端详了一遍,这才放心地笑了,信任地把枪甩到背后,开口说道:“嘿,弟兄们!过得可好啊?你们这是要去里加站吧?咱们知道的,知道的,事先都通知过我们了。过来吧!”

指挥官含含糊糊地向这名巡逻兵打听着些什么,不过旁人一个字也听不清。阿尔乔姆也希望没人听见他的话,他压低嗓门对叶尼亚说:“他可真被折磨得够呛。依我看,他们跟咱们联合以后,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那又怎么样呢,”好友回应,“咱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要是咱们的管理层选择了这样,就意味着咱们正需要这样。咱们可不是为了做慈善才养活他们的。”

众人从五十米处的篝火堆旁经过。篝火旁还坐着一名巡逻兵,穿着跟先前那人一样的衣服。就这样,轨道车摇进了阿列克谢站。站里灯光灰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凄然无声,只向这些来自展览馆站的客人们投以友好的目光。一行人在站台中央停了下来。指挥官宣布稍作休整,只留阿尔乔姆和叶尼亚在车上值守,其他人则被邀请到篝火边歇息。

“那些法西斯分子和他们帝国的事儿,我还从没听说过。”阿尔乔姆说。

“我倒是听说过地铁里有法西斯分子,”叶尼亚回答,“不过我听到的说法是,这些人是在新库兹涅茨克站。”

“谁告诉你的?”

“莱哈。”叶尼亚不情愿地供认。

“他告诉你的新鲜事儿还真不少啊。”阿尔乔姆提示他。

“不过法西斯分子的事儿是千真万确的!他是弄错了地方,可他并没有撒谎!”好友辩解道。

阿尔乔姆沉默了,他陷入思考:在阿列克谢站的休整时间不会少于半小时,因为指挥官还要跟站内的首领进行交谈,讨论两站继续联合的诸多事宜。然后差不多就该继续赶路了,他们得在这一天内赶到里加站,在那里过夜,这样第二天才能腾出时间解决所有问题,对新发现的电缆进行检查,并差人返回寻求下一步指示。要是电缆能用于三站间的通讯,那么就得把电缆捋顺,接好通讯设施;要是电缆被证实用不上,就得立即打道回府。

因此,阿尔乔姆至多有两天时间来想出一个理由,让自己能穿越里加站的外部封锁线。那里的哨卡比展览馆站的更加戒备森严,因为出了里加站,就是整个大的地铁网络了,里加站南边的巡逻队经常遭遇攻击。尽管不像展览馆站居民所处的威胁那般隐秘而可怕,但里加站居民面临的威胁是五花八门的。守卫里加站南部要道的战士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等来什么,因此必须做好应对所有情况的准备。

连接里加站与和平大道站的隧道,一共有两条。出于某种考虑,只封锁住其中一条并不可行,因此里加站的人不得不把两条隧道全都封锁了,这着实费了一番苦功夫。此后,保障北部的安全对于他们来说变得至关重要。与阿列克谢站以及更重要的展览馆站结盟,使他们卸下了守卫北方的负担,三站间的隧道也将变得安宁,这意味着,有机会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发展站内生产。对于展览馆站来说,同盟的首要目的则是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扩张领地和实力。

联盟在即,里加站的岗哨表现得高度警戒:必须证明给未来的盟友们看看,在南部边界的守卫问题上,里加站是靠得住的。因此,不论想要从哪个方向越过岗哨,都不是件易事。阿尔乔姆必须在一天,最多两天之内搞定这个难题。

不过,尽管难题很棘手,却并非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真正的难题在于,这之后要怎么做。即使顺利穿越了南部的层层岗哨,要想到达波利斯,还是得找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要是在展览馆站的话,他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熟识的商贩打听一下路上的险况,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当时他决定得实在太仓促了,压根没时间考虑该怎么去波利斯。

眼下,阿尔乔姆并不想征求叶尼亚或者其他队友的建议,因为他清楚,这将不可避免地引发怀疑,况且叶尼亚一听就会明白他的计划。阿尔乔姆在阿列克谢站和里加站又没有别的朋友,这个问题太重大了,他并不打算相信任何不明底细的人。

叶尼亚跑到月台上,跟一个坐在不远处的姑娘搭讪去了。借着这个空当,阿尔乔姆从背包里取出一张微型地铁图研究。地铁图印在一张边缘烧焦了的、已经不复存在的工业品市场广告页背面。他在上面找出波利斯的位置,用铅笔头重重描了好几圈。

去波利斯的路看上去简单又好走。在指挥官口中那个久远的奇特年代,人们在地铁站之间往来,甚至换乘到别的线路上,都不需要随身携带武器;从地铁网的一头到另一头,路上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在那个时候,隧道里除了轰鸣疾驰的列车,什么东西都没有;那时从展览馆站到波利斯的路程,想必也是畅通无阻的:先直达屠格涅夫站,再从那儿转清塘站换乘——这是老地铁图上标注的名称,也就是当前的基洛夫站。阿尔乔姆把那张地铁图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只要沿着红线,沿着索科利尼基线,就能直达波利斯了……在那个有地铁和日光灯的时代,这趟旅程用时不会超过半小时。但自从索科利尼基线归属于那个强大的军事阵营后,通向清塘站的沿路都悬挂起了他们的旗帜,就连清塘站本身都已经易名,这条去往波利斯的捷径也就没有必要再考虑了。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红线政权放弃了在整个地铁网扩张政权和吸纳民众的尝试。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反而按照自己的方式,野心勃勃地重新命名了整个地铁系统。此外,他们还创造出一套新的理论,使得在所辖的单条地铁线上伟大事业成为可能。然而热爱和平的表象丝毫无法改变其偏执的内里。数不清的组织内部安全机构——遵循旧名甚至颇具怀旧情怀地被叫作“克格勃”——始终密切监视着红线居民的生活,对于其他线上的来客也兴趣浓厚。没有政权的特殊许可,谁都休想踏进他们任何一处地铁站半步。不停的身份核查,全程监视和疑神疑鬼,不论是误打误撞进去的旅行者还是奉命而来的间谍,都躲不过他们的法眼。而前者与后者受到的对待并无二致,下场将是同样悲惨。因此,阿尔乔姆丝毫不考虑接连穿越红线上的三个地铁站前往波利斯。

要想去这个地铁网的核心地带,或许根本就没有捷径可走。那可是波利斯呵……这个名字,即使在谈话中不经意地被提起,都会让包括阿尔乔姆在内的很多人屏息凝视。直到现在阿尔乔姆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词汇,还是从养父的一位来客口中。待这位客人走后,他便悄悄地问苏霍伊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养父当时凝视着他,嗓音有些哽咽。

“小阿尔乔姆,这恐怕是地球上最后那么一个地方,能让人活得还像人,那里的人还没忘记‘人’这个字眼意味着什么,该怎么念。”养父悲伤地笑了笑,又补充道,“那是座城市……”

波利斯坐落在莫斯科地铁系统最大的换乘区间之内。那里是四条地铁线路的交会地带,囊括了亚历山大花园站、阿尔巴特站、博罗维茨基站、列宁图书馆站四个地铁站以及各站间所有的换乘通道。这片堪称广阔的地域,是文明之基最后的栖息地,是最后一片可供众多人类生活的沃土。那些来自边远站点的人们有朝一日见此情景,直呼其为“城市”。不知什么人给这座“城市”取了另一个名字——波利斯。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了,人们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仿佛听到了悠久繁荣的文化那遥远而微弱的回声,人们相信正是文化庇护着他们。于是这个舶来词便流传开来。

在地铁系统里,波利斯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在那个地方,也只有在那个地方,你还可以遇到那些古老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在这个严酷的新世界里,规则已经改变,这些知识也没了用武之地。对于其他几乎所有地铁站的居民,实际上,对于所有正慢慢滑向混乱和无知深渊的地铁系统中的居民来说,掌握知识变得毫无意义,在他们眼中,这些掌握知识的人也毫无用处。于是,这些人从各地被驱赶到了这里。作为他们唯一的避难所,波利斯永远张开双臂等候他们的到来,因为管理这个地方的正是他们的同类。所以,在波利斯,也只有在波利斯,你可以遇见两鬓苍苍的老教授,他们都曾在一流大学里执教,可如今大学早已成了荒芜的废墟,被老鼠和霉菌占领。只有在波利斯,还生活着最后的艺术家、演员和诗人,还有最后的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人类在上千年不间断发展历程中所积累下的全部所得所知,就储存在这些人的头脑中。一旦他们死去,这些知识也将不复存在了。

波利斯所在的地方,曾是城市的市中心,地铁系统就是以这座城市命名的。就在波利斯的正上方,矗立着一座名叫列宁图书馆[即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是俄罗斯乃至欧洲规模最大的公共图书馆,藏书总量仅次于拥有2.1亿册藏书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居世界第二位]的建筑。它是那个逝去的时代里最大的信息存储库,里面保存着成千上万册以数十种语言撰写的书籍,大约涵盖了人类对于各个领域的钻研思索和经年积累下的资料。浩如烟海的手稿上面,涂满了各式各样的字母、符号、象形文字,其中有一部分再也无人能懂,因为这种文字的语言已经伴随着语言的使用者一起消逝了……不过绝大多数书籍还是读得出、看得懂的,那些百年前便已故去的作者,依旧可以在书中同生者交流。

在为数不多的有条件向地表派遣考察队的联盟、帝国和实力雄厚的地铁站中,只有波利斯会派出先遣队去寻找书籍。只有这个地方对知识倍加珍视。为了获取知识,他们不惜赌上志愿者的生命,向雇佣兵支付令人咂舌的酬金,放弃物质财富去换取精神财富。然而,尽管管理层的行事看起来脱离实际并且充满理想主义,波利斯却年复一年愈发根基稳固,灾祸统统绕道而行,若是有什么威胁到了它的安全,似乎整个地铁网都将团结一致保卫它。红线和汉萨之战的余音已经在这里消散,波利斯再次被一种与世无争的氛围笼罩了。

阿尔乔姆思索着这个神奇之地。那个地方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抵达,这条路一定困难重重,充满了危险,这一点他毫不奇怪——要不是这样,这场远征本身反而失去了一部分神秘感和魅力。

要是经基洛夫站沿红线走到列宁图书馆站这个方法无法实现且风险太大,那么不妨试着从汉萨的巡逻队突破,从环线上过去。阿尔乔姆愈加留心地研究起那张烧焦的微型地图。

要是他能编出个好理由,或者在守卫的岗哨那里蒙混过关,要么就干脆来个硬碰硬或是用别的什么法子,只要顺利进入汉萨内部,去波利斯的路途就不再遥远了。阿尔乔姆拿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路线:只要出和平大道站往右进入环行线,那么总共只需经过汉萨的两个站,到库尔斯克站,就可以从那里换到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上,然后一直走到阿尔巴特站了——那里紧挨着波利斯。

诚然,后面这条路上还要经过革命广场站,这个地铁站在战后作为列宁图书馆站的交换让给了红线。不过作为和平协议的基本条款之一,红线保证所有旅行者都能自由通行,因此阿尔乔姆并不打算进站停留,而是只想径自穿过去,照理说他会被无条件放行的。衡量再三,他决定暂时采用这个计划,等上了路再试着多打听些途经站的情况。他告诉自己,哪怕计划不顺利,替代路线总归还是找得到的。

审视着密密麻麻的地铁线路和数不清的换乘站点,阿尔乔姆心想,恐怕指挥官有些夸大了,才把他们这趟地铁线上最短的远征都想象得困难重重。比方说吧,从和平大道站出去以后可以不往右边走,而是往左边走——阿尔乔姆边想边用手指头在地图上顺着环形线比划——到达基辅站,再从那里转到菲利线或者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上去,这两条线也都通向波利斯。这下阿尔乔姆心里有了底,任务并非是无法完成的,这张微型地图为他增添了自信。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并且再也不纠结了。等到小队抵达里加站,他不会再跟队回展览馆站了,他要继续向波利斯进发。

“研究什么呢?”这时,耳畔响起了叶尼亚的声音。阿尔乔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没留意到他已走到近前。阿尔乔姆吓了一跳,连忙窘促地去遮挡地图。

“没有……我这是……想在地图上找找,咱们刚才听说的帝国那一站在什么地方。”

“那你找到了吗?没有?真有你的,还是让我来指给你吧!”叶尼亚的兴奋溢于言表。比起阿尔乔姆和其他同龄人,他对地铁网分布要了解得多,这也成为他炫耀的资本。他一下子就在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契诃夫站、普希金站和特维尔站三站的交会点。警报解除,阿尔乔姆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在叶尼亚看来,同伴的这声叹息中饱含着对自己的妒意。

他忙安慰阿尔乔姆:“没关系的,有那么一天你也能做得不比我差。”

阿尔乔姆表露出一个感激的神情,连忙扯开了话题。

“咱们歇了有多久了?”他问。

“小伙子们!该动身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指挥官洪亮而低沉的嗓音。阿尔乔姆意识到,休息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可自己还没顾上吃东西呢。

这一回又轮到阿尔乔姆和叶尼亚上轨道车了。手柄开始吱扭作响,高筒靴再次砰砰踩在混凝土上,一行人又钻进了隧道。

指挥官把基里尔叫到了身边,二人边走边轻声讨论着什么。整支队伍就这样安静地向前行进。阿尔乔姆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既无心也无力去听了——他周身所有的力量都被这台该死的手摇车抽走了。

在车尾独守的人显得心绪不定,出于害怕而频频回头。阿尔乔姆站在手摇车上,正好和他脸对脸,他能看到,后面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其实阿尔乔姆自己也老是不由自主地侧过脸去,扫一眼前面的隧道。这种恐惧和多疑始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不只是他,每个落单的行路人对于这种感受都不陌生,人们甚至还给它起了个名字:隧道恐惧症。它的症状在于,当你走在隧道里,特别是手电筒快不行的时候,总感觉危险就藏在你身后。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你感到有对眼睛还是其他什么的,正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脊背……鬼知道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它是不是来者不善……你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你猛地一个转身,将灯光投射进那片黑色的海洋……可那里却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团死寂和一片虚空,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可一旦你转过身,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你发现背后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它依然在你背后,并且越来越真实。于是,你又点亮手电筒,朝隧道里照去——还是没有人在那儿,也没有人靠近;可一回头,那种感觉又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最要紧的事,是不要失控,不要屈服于这种恐惧,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象,没什么可怕的,况且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然而,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当你孤身一人的时候。有些人就这么疯了,只因他们丢失了冷静,即便抵达地铁站后状况也没有好转。后来,他们自然会渐渐清醒过来,可是只要再次进入隧道,就重新变得无法自持——那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很快又会再次攫住他们。尽管每个地下居民对地铁网都不陌生,但对这些人来说,这张网已经变成了一张索命魔网。

“别怕,我盯着呢!”阿尔乔姆给后面的人打气道。那人点点头,可才过了没多久,就又忍不住地频频回头。不去看,太难了……

叶尼亚看穿了阿尔乔姆的想法,他悄声说道:“谢尔盖有个朋友,就是这么疯的。不过他要走的隧道可恐怖多了。他想要独自闯过那条去苏哈列夫的隧道。你记得吗?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条隧道,一个人是万万走不得的,可搭伴在一起过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不过这家伙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叶尼亚露出一抹微笑,“因为走了一百米他就不敢往前走了。他进隧道的时候,好一派勇往直前的架势,哈哈……等到过了二十分钟退出来时,可就不是那回事了,两眼大睁着,吓得头发也全都竖了起来,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了。所以人们从他嘴巴里什么都没问出来。从那以后他说什么都不离开地铁站半步,一直待在苏哈列夫站,靠乞讨过活。现在他成了长期在那里留驻的疯子。怎么样,故事很有启发吧?”

“是啊。”阿尔乔姆不置可否地说,从这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里面,的确会让人受到某些负面的启发。

队伍无声地行进,阿尔乔姆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要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好骗过里加站的出境岗哨,放自己去和平大道站。他太投入了,甚至没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他的思考。那是从隧道前方传来的怪声。这声音起初还若隐若现,不易察觉,此刻正变得越来越清晰。阿尔乔姆不知道这怪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声音已经很强烈了,它像是尖厉的低语声,却听不懂,不似人类语言。阿尔乔姆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只见他们都步调一致,默默走着:指挥官跟基里尔停止了交谈,叶尼亚正若有所思,车尾那人也平静地望着前方,不再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没有人显示出一丝一毫的不安。难道他们什么都没听到?这怎么可能!阿尔乔姆开始怕了。在这越来越大的絮语声的衬托下,全体队员的平静和沉默显得诡异极了,叫人心惊。阿尔乔姆松开手柄,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叶尼亚吃惊地望着他。从他的眼神判断,他并没有中邪什么的,阿尔乔姆担心的事也并没有发生。

“你这是干吗?”叶尼亚质问道,“要是累了,就该早点说,也不能直接撂挑子啊。”

“你什么都没听见?”阿尔乔姆困惑地问。他的口气顿时让叶尼亚脸色大变。

叶尼亚也竖着耳朵听,两只手还片刻不离手柄。可车子还是越走越慢,全因为阿尔乔姆:他依然一脸惊慌失措地杵着,捕捉着那神秘的回响。

指挥官留意到二人的举动,转身问道:“你们这是干吗呢?电量耗光了?”

“您什么也没听到?”阿尔乔姆问他。话音未落,他的心上闪过一个糟糕的念头: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毕竟别人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他出了毛病,这一切都是他的恐惧幻化出来的,是那些他听到的恐怖故事,还有背后那仅一步之遥便能将众人吞没的黑暗在作祟。

指挥官一摆手,车轮的吱呀声和靴子的踩地声全消失了,这下没有了干扰。指挥官两手搭在冲锋枪上,一只耳朵对着隧道,全神贯注地探听着。怪声还在,阿尔乔姆听得一清二楚,它正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而阿尔乔姆也越来越留意指挥官的神情,想要弄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那个搅得自己心烦意乱的声音。然后,眼见指挥官的面容舒展开来,人也放松下来,阿尔乔姆也变得羞愧难当。只因为他的不实之词,整支队伍停了下来,他不光暴露了自己的胆怯,还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叶尼亚听了又听,显然也什么都没有听到。最后他放弃了尝试,一脸坏笑地望着阿尔乔姆,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现幻觉了?”

“滚开!”阿尔乔姆出人意料地愤怒,“你们都怎么了,全是聋子吗?”

“是你的幻觉!”叶尼亚断定。

指挥官想要缓和气氛。“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你可能是听错了。没关系,这种事情常有,别当回事,阿尔乔姆。加把劲,咱们还得继续赶路。”他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然后带头朝前走去。

阿尔乔姆只得不再坚持,转身回到岗位上。他真的很想说服自己,那声音不过是想象,是自己紧绷的神经制造的幻觉。他尝试放松下来,不再想那些把人逼疯的念头,希望怪声也能随之消失。有片刻的工夫,他的头脑确实放空了,可那声音却更响亮、更清晰地钻进耳朵里,似乎队伍越往南面纵深去,声音也越强烈。等这声音终于大到充斥整个地铁时,阿尔乔姆突然留意到,叶尼亚只用一只手在干活,另一只手正下意识地抓挠耳朵。

“你在干什么?”阿尔乔姆悄悄地问。

“我不知道……耳朵塞住了……有点痒……”叶尼亚说。

“还是什么都没听见?”阿尔乔姆怀着一丝希望问。

“是啊,什么都没听见,不过耳朵有点儿疼。”叶尼亚低声回答,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嘲弄。直到声音已经大到不可忍受时,阿尔乔姆终于找到了它的出处:那是铺设在隧道墙壁上众多管道当中的一条。它原本是一条通讯线路或是别的什么线路,铁皮管道上的某处爆裂了,黑黢黢的口子露出锯齿状的边缘,怪声正是从管子深处经由这里传出来的。阿尔乔姆正好奇为什么里面一条金属线也没有,只有一团黑漆漆的空气,这时,指挥官突然停下脚步,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几个字:

“伙计们,咱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我快撑不住了,头昏沉沉的。”

他踉踉跄跄走到车前,刚想坐下,可步子还没跨出,就像个沙袋似的一头栽倒在地。叶尼亚满脸呆滞地望着他,身子一动不动,两手一刻不停地揉搓着耳朵。不知怎么的,基里尔兀自朝前走去,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对于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车尾那人却一屁股坐在轨道上,像个孩子般无助地大哭起来。他的手电掉在地上,光线笔直地打在低矮的隧道顶上,为整个画面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氛。

阿尔乔姆慌了。显而易见,整支队伍里尚未失去理智的,就只剩下他一人了。此刻那怪声已变得刺耳无比,叫人无法集中精力对任何复杂形势做出判断。阿尔乔姆绝望地堵上耳朵,这招竟有点奏效了。他忙抡起胳膊,朝叶尼亚脸上重重甩了一个耳光,冲他又吼又叫,想让自己的嗓门压过怪声,甚至忘了自己是现场唯一还听得见的人。

“快把指挥官抬起来!把指挥官抬上车!这里不能久留!咱们得赶紧离开!”

说着,他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去追基里尔。

眼下基里尔像是被催了眠似的正大步流星往前走,也不看路,反正没了手电也什么都看不见,好在他走得相当缓慢,阿尔乔姆几个箭步便追上了他。他拍拍基里尔的肩膀,可基里尔仍继续朝前走,眼看二人离其他人越来越远,阿尔乔姆不知如何是好,忙跑到前面,用手电去照基里尔的眼睛,这才发现他两眼竟然全都闭得紧紧的,不过经他这么一折腾,基里尔突然皱起眉头,步子也乱了。于是阿尔乔姆用一只手拦住他,另一只手撑开他的眼皮,把手电光直直打进他的眼里。基里尔惨叫一声,边晃脑袋边不住眨眼,没过几秒钟,就像刚睡醒似的睁开了眼,懵懵地望着阿尔乔姆。由于基里尔被手电的强光晃着了眼,暂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阿尔乔姆只好搀扶着他,反身朝轨道车走去。

指挥官不知死活,在小车上昏迷不醒;叶尼亚坐在他旁边,脸上依然挂着一副痴呆的表情。阿尔乔姆把基里尔留在车上,又跑去看车尾那人,他还坐在铁轨上嚎啕不止。阿尔乔姆审视着他的眼睛,这对眼睛里写满了痛苦和悲伤,这悲恸来得是那么真实,连阿尔乔姆都给传染了,他感到泪水无法控制地溢了出来,连忙后退了几步。

“他们全都……全都死了,他们死得太痛苦了!”阿尔乔姆从哭声中辨别出这句话来。

阿尔乔姆想把他扶起来,可他挣脱了他,出人意料地发出了恶狠狠的叫声:“你们这些无赖!坏人!我不跟你们走,我要留在这儿!他们这么孤单,这么痛苦,可你们却想带我离开?都怪你们!我哪儿都不会去!放开我,听见没有?”

起初,阿尔乔姆想扇他一个耳光,好让他有所知觉,可又怕他人处于亢奋状态中,会跟自己拼命。想到这里,阿尔乔姆在他身边跪下来,费力控制住满脑子的怪声,用温柔的语气张口而出道:“可你想帮他们,不是吗?你希望他们能结束痛苦,是不是?”

那人泪流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口气也柔和下来,他对阿尔乔姆喃喃道:“当然……我当然想帮他们。”

“那你就得帮我。是他们想让你帮我的。现在到车上去,站在手柄那儿,你得帮我赶到地铁站去。”

“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那人用不信任的眼神瞅着阿尔乔姆。

“是的。”阿尔乔姆肯定地说。

“那你还会放我回来找他们吗?”

“我保证,只要你想回,我就让你回来。”阿尔乔姆信誓旦旦地说着,不等对方反应,就把他往车上拖。他把这个男人,连同无条件盲从的叶尼亚和基里尔三人全都拉扯到手柄前,又把毫无知觉的指挥官拖到中间。阿尔乔姆俨然成了整支队伍的总指挥,他把枪口对准前方那团黑暗,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听到小车在身后跟了上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阿尔乔姆觉得自己是在铤而走险,因为后方毫无防备,可他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并且越快越好。

现在有三人同时操纵手柄,小车行进得比之前快多了。阿尔乔姆欣慰地觉察到,怪声正逐渐减弱,这多少减轻了他的危机感。他不住地冲同伴吆喝,叫他们跟上,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叶尼亚清醒而惊讶的声音:

“你怎么成了指挥官了?”

阿尔乔姆明白,他们终于走出了危险地带。他摆手叫停,回到同伴身边,倚着车子瘫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渐渐清醒过来。车尾的男人停止了抽泣,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困惑地四下张望;指挥官的身子也能动了,他呻吟着想要坐起来,一个劲地抱怨头痛。

就这么过了半小时,一行人终于找回了状态。除了阿尔乔姆,没人记得发生过什么。

“当时,我只感觉有股重压猛地朝我袭来,脑袋里就一片混沌了,紧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这种情况我以前还遇到过一次,是在一个隧道里碰上了毒气,那里离这儿很远。可要是毒气的话,应该不是这个效果,应该立刻把所有人都迷昏才对,不会挑人下菜碟……那个声音你全听见了?这可就太奇怪了,说不上来……”指挥官自言自语道,“而当时尼基塔在大哭……尼基塔,你在为谁鬼嚎呢?”他问车尾的男人。

“鬼知道……我记不得了。似乎一分钟之前还隐约记得,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什么都记得,画面还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等到几分钟后人稍微清醒了,画面就消失了,只剩下些碎片还残留着……现在也是一样。我只记得我为什么人感到伤心欲绝,至于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这些都记不得了。”

阿尔乔姆斜眼望着尼基塔。“当时你想留在那里,永远地留在隧道里,和他们在一起。我对你发过誓,你要是想回去,我就放你走,”他笑道,“所以呢,现在你可以走了。”

“谢谢,不必了,”尼基塔郁闷地回答,浑身抽搐了一下,“我改主意了。”

“好了伙计们,别再东拉西扯了。咱们不要在隧道里耽搁,一切等到了地铁站再做讨论不迟,毕竟回家还得走这条路呢……至于到时候能不能安全闯关,就全凭天意了。咱们走!”指挥官下令,“听着,阿尔乔姆,过来和我一起走……今天你可是我们的大英雄。”他出其不意地说道。

这一次,基里尔走在车尾,叶尼亚不顾众人反对,留下来和尼基塔摇手柄,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你是说,那里有条管道爆裂了?你听到的声音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要知道,阿尔乔姆,指不定当时我们已经成了不带耳朵的人偶,什么鬼动静都听不到。而你呢,想必对这种摄心术有特殊感应。小伙子,看来你够走运的!”指挥官断定,“可要说怪声是从管子里发出来的,这可就太蹊跷了。照你说,是根空管子?鬼知道如今那里头有什么东西!”他心神不宁地盯着隧道壁上无数条像蛇一样盘根错节的管子,又说道。

里加站已经近在咫尺了。走了一刻钟的工夫,就能望见岗哨篝火那跳动的火光了。指挥官放慢了脚步,用手电打出了暗号。

他们没有遇到阻碍,很快通过了岗哨,没过几分钟,小车已经摇进了站台。

里加站的条件要比阿列克谢站好一些。很久以前,地铁站上面是个大型市场,那些及时跑进地铁站的获救者,多是在市场里做买卖的商人。站里的居民至今很会做生意,再加上地铁站紧挨着和平大道站——也就是紧挨着汉萨和主要贸易路线——这些都让它获益匪浅。站里亮的是应急电灯,跟展览馆站一样。这里的巡逻队员都穿着旧时的迷彩制服,看上去可要比阿列克谢站的破棉袄精神多了。

客人们每人分到了一个单独的帐篷。眼下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往回赶了,因为不清楚隧道里是否还潜伏着新的危险,又该怎么化解。里加站的头儿和展览馆站小队指挥官去召开临时会议了,其余人等则自由活动。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松弛下来,阿尔乔姆立刻感到疲惫不堪,一头栽进被里。他并不想睡,只是虚弱到了极点。两小时后将是迎客晚宴,从主人们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的内容判断,大餐里甚至还有肉呢。不过暂时还可以躺一会儿,让脑袋放空。

帐篷外越来越嘈杂。晚宴设在月台正中央,一团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阿尔乔姆忍不住往外瞧:一些人正在清扫地面,往地上铺苫布,稍远处有人在切猪肉,用钳子串烤肉串。这里的墙面很特别:不是展览馆站和阿列克谢站那样的大理石墙面,而是贴着红黄相间的瓷砖。在过去的时光里,它们肯定让人看上去耳目一新,现在即便砖面已经覆上了一层煤灰和油脂,看上去也还是令人感到愉悦。不过最绝的,要数一辆停在另一条轨道上的地铁列车了。这是一辆真正的列车,它的半截车身已经钻进了隧道,车窗全碎了,车门也被拆得一扇不剩。

列车很稀罕,远不是你在每条通道和每个地铁站随处可见的。二十年间,大多数列车,尤其是那些停留在隧道中于生活无益的列车,慢慢地被人们拆解了,车轮,玻璃或是其他零部件,装点了每个各取所需的地铁站。养父曾告诉过阿尔乔姆,在汉萨,人们特意清除了一整条单向线路上的列车,好让拉货物和乘客的轨道车得以在各站间畅通无阻地通行。据说红线上也是同样情形。从展览馆站通往和平大道站的那条隧道里,连一节车厢也没剩下,不过这可不是有人故意清理的。

站内居民越聚越多,睡眼惺忪的叶尼亚也爬出了帐篷。半小时后,当地领导人和阿尔乔姆的指挥官也到了,第一拨肉串架在了炭火上。指挥官和该站领导人谈笑风生,看来双方都对谈话成果大为满意。当地自酿酒被端上了桌,人们纷纷举杯共饮,欢乐的气氛感染了现场每一个人。阿尔乔姆大口嚼着肉串,吸吮着手上热乎乎的肥油,默不作声地盯着烧红的炭火,内心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安宁和舒适感。

“就是你把他们从陷阱里救了出来?”坐在旁边的一个陌生人问道,他已经观察阿尔乔姆好几分钟了。

阿尔乔姆的身子动了一下。此前他一直盯着篝火跳动的火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留意到这个男人的存在。

“谁告诉您的?”阿尔乔姆反问道。他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男人的头发很短,胡子拉碴,厚重的皮夹克里面是一件暖和的蓝白条纹衫。阿尔乔姆没瞧出什么特别的,这个男人就像个普通商贩,这种人在里加站一抓一大把。

“谁说的?当然是你们的领队说的。”这人用脑袋指了指坐在远处的某人,那人正和指挥官的同僚们热烈讨论着什么。

“没错,是我。”阿尔乔姆不情愿地承认。他刚刚还盘算着要在里加站结交几个朋友,眼下一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不知怎的,他却突然有点不自在。

“我叫波旁,大家伙都这么叫我。你叫什么?”男人饶有兴趣地问。

“波旁?”阿尔乔姆吃惊地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不是个国王的名字吗?”

“不,小子,这是一种烈酒的名字,也就是能点燃的水,知道了吗?据说这种酒能叫人斗志高昂。现在说说你吧?”男人追问道。

“阿尔乔姆。”

“那么,阿尔乔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波旁又问,这让阿尔乔姆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我不知道。眼下没人说得准什么时候回去。您要是已经听说了我们的经历,那您自己就能明白。”阿尔乔姆没好气地回答。

“听着,只管称呼我‘你’就行,我比你大不了多少……长话短说吧,孩子,我之所以问你这些……是因为我有事找你。不是你们所有人,单单是你自个儿。实际上,是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明白吗?这用不了太久……”

阿尔乔姆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男人语无伦次,他的话让阿尔乔姆胸腔憋闷,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脑门上也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再也不想让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继续下去了。

“小子,别紧张,听我说,”波旁像是能感知阿尔乔姆的想法,忙去打消他的疑虑,“这不是什么见不了光的勾当,一切都光明正大……好吧,大部分都是。简单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我们有帮人要去苏哈列夫站,这些人始终是沿着地铁线走的,可是没走到。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并且什么都记不得了,真见鬼。跑到和平大道站的时候,他整个人哭成了泪人,又哭又叫的,按你们领队的说法,跟你们的人一个德行。其他人都没回来。也许他们还在去苏哈列夫站的路上……也许呢,他们哪儿都没去,因为一直没有人从和平大道站过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快三天了。事到如今,也没人想到那儿去,大家伙儿都不肯去。总之,我认为那里必有蹊跷,跟你们碰上的怪事一样。你们领队一说,我立刻联想到,这可能是一码事。整条地铁线是通着的,管道也是一样的。”波旁猛地扭过头去,确认没人偷听,又悄悄地说,“可那摄心术对你不奏效,明白了吗?”

“有点儿明白了。”阿尔乔姆犹豫地说道。

“总之,我现在要到那儿去,必须去,明白吗?必须去。我不确定,但极有可能我也会发疯,像我们那帮伙计,像你们所有队员一样——只有你是例外。”

“你……”阿尔乔姆有些不习惯以“你”相称,似乎还在咀嚼这个字眼是否恰当,他略一迟疑,才说道,“你是希望我陪你走那个隧道,送你到苏哈列夫站,对吗?”

“差不多吧,”波旁轻快地点点头,“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就在苏哈列夫站外那条隧道里,这种怪事儿更多。我还得到那儿去。不少人在那里遇到过怪事。不过一切倒还好,别紧张,你要是能陪我去,我不会亏待你的。其实我还要接着往南边走,不过到了苏哈列夫站就有人接应我了,他们可以送你回来,什么事都帮你摆平。”

阿尔乔姆本想对波旁和他的提议统统置之不理,可他突然意识到,这对自己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不费周折,轻而易举地越过里加站的南部守卫,甚至可以抵达更远的地方……尽管波旁没有明说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可他提到要走苏哈列夫站到屠格涅夫站之间那段该死的隧道,而这条路正是阿尔乔姆的计划路线,屠格涅夫站—引水管站—花卉站—契诃夫站……从那里走不了多远就能到阿尔巴特站……也就是波利斯……波利斯。

“报酬怎么支付?”阿尔乔姆决定装装样子。

“怎么都行,最好是现金,”波旁困惑地看着阿尔乔姆,想要确定他是否明白谈话的含义,“冲锋枪弹药也行。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是食物,酒或者毒品,”他挤了挤眼,“这些都可以安排。”

“不,子弹就可以。我要两匣。还要有足够往返的食物。不还价。”阿尔乔姆摆出一副对要价自信满满的架势,接住了波旁试探的眼光。

“好样的,”波旁用暧昧的口气说道,“好吧,两匣子弹,还有食物。这些都不难办,我答应你。好了,阿尔乔姆,现在你要做的,是先去睡上一觉。等到宴会散场后,我很快会来找你。你把行李收拾好,要是会写字的话,可以留个便条,省得他们来找咱们。在我来之前你得做好这些准备。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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