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死定了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绞刑。”司令官宣布。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无情地折磨着他的耳膜。

阿尔乔姆吃力地抬起头,打量着四周。只有一只眼睛还睁得开,另一只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为了审讯他,那些人用尽了手段。

他的听力也出了问题,声音像是穿过一层厚厚的棉絮才传进耳朵里一样;牙齿应该都还在。不过就算牙齿还在,能有什么用处呢?

枝形吊灯,以前大概都是用电来发光发亮的吧,如今上面却点着一根根冒黑烟的脂油制的蜡烛,将它们上方的天花板熏得焦黑。这个地铁站里总共亮着两盏这样的吊灯:一盏位于大厅尽头,那里有宽大的楼梯一直向上延伸;另一盏吊在大厅正中央,也就是阿尔乔姆所站位置的正前上方。此时阿尔乔姆站在位于车站正中间的过道台阶上,这个过道能通到另一条地铁线。

这个车站是怎么回事?半圆形的拱门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见不到一根廊柱,还有成片的空地。

“绞刑将于明晨五点在特维尔站执行。”站在司令官旁边的胖子宣布。

和自己的上级一样,胖子穿的不是绿色迷彩服,而是黑色制服,制服上镶着好些金闪闪的纽扣。他们二人也戴着黑色贝雷帽,不过要比隧道里士兵的帽子小巧精致得多。

老鹰和三钩纳粹标志在这里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用哥特体字母精心勾勒的标语和口号。阿尔乔姆努力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些像虫子乱爬的字母上,读出了声:“地铁属于俄罗斯人!”“黑人滚回地面上去!”“吃老鼠的人去死吧!”还有一些内涵更抽象的语句:“前进!最后一次为伟大的俄罗斯精神而战!”“用火与剑建立起地铁秩序是真正的俄罗斯秩序!”还有一句相对中性的希特勒名言,是用德文写的:“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康的精神!”此外,他还看到一幅惟妙惟肖的壁画,画上是一男一女的侧面像,那位男勇士咬肌发达、下巴饱满,他身后的女战友则表情坚毅。画像下面是一句让他印象深刻的标语:“每个男人都是士兵,每个女人都是士兵的母亲!”不知为何,眼下这些标语和壁画要比司令官的话更能吸引阿尔乔姆。

视野正前方,是站在警戒线外高呼的人群。人算不上太多,都打扮得很不起眼,基本上都穿着棉袄和油迹斑斑的工装。人群里几乎看不到女人,要是现实果真如此,按照墙上那句标语的说法,士兵恐怕很快就要绝迹了。

想到这里,阿尔乔姆露出了一丝讥笑。实在没有力气撑住这颗脑袋了,就由它耷拉着吧;要不是有两名头戴贝雷帽的宽肩膀守卫架着他的胳膊,他早就瘫倒在地上了。

头又开始晕了,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阿尔乔姆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人群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

一种钝钝的麻木感逐渐爬上阿尔乔姆的心头,自己会怎么样,他不在乎了。他仿佛在读一本书,周围的事物都与他毫不相关,他仅仅是作为阅读者观望着这一切,对于故事主人公的命运,他自然抱有兴趣,不过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从书橱上另取一本结局美好的书就是了。

开始的时候,他先是落到几个颇有耐心的壮汉手里,挨了一通漫长的毒打,与此同时,另一些有手段的聪明人不断向他发问。那个屋子里铺着叫人心慌的黄色瓷砖,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血迹大概轻轻一擦就能抹去,可那股血腥味却是无论如何也散不掉的。

他们先是教他管那个主持审讯的干瘦男人为“司令官先生”。这位司令官先生精心梳着淡褐色头发、有一张清秀的面容。然后,他们教他不得提问,只能回答。再然后,他们教他要准确又简明扼要地回答。其中,如何简明扼要地回答问题是单拎出来教授的内容。阿尔乔姆庆幸自己的牙齿都还长在牙床上,尽管有几颗牙已经松动得厉害,嘴巴里还一直有股血沫子的腥味。起初,他想要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可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然后他试图保持沉默,可他很快发现这种做法也是错误的,只会招来毒打。当你被一个壮汉狠狠抽打头部的时候,你会有种非常奇特的感受:不只是疼痛,而是有一股飓风,将你所有的思想席卷一空,将你所有的感觉彻底粉碎。不过,真正的折磨还在后头。

过了一会儿,阿尔乔姆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答案很简单:尽可能地让司令官先生满意。要是司令官先生问他是不是库兹涅茨克桥站派来的,他只需要肯定地点点头就好。这样更省力气,指挥官先生也不必不满地皱起他完美的斯拉夫鼻子,他的副手们就不会在阿尔乔姆身上制造新的伤口了。要是指挥官先生认定,阿尔乔姆是被派来集结分裂分子、执行颠覆行动的,比方说,是来蓄意谋杀第四帝国领导人(包括指挥官先生自己)的刺客,那他还是要点头,于是施刑者就会满意地搓搓手,阿尔乔姆也保住了自己的另一只眼。但是只点头还不行,你还要留心听好指挥官先生的问题,这是因为,要是阿尔乔姆在不应该附和的时候附和了,指挥官先生的心情就会变糟,他的一名手下就会试图打断阿尔乔姆的肋骨。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严刑拷问,阿尔乔姆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大脑也无法思考了。有好几次他努力让自己失去了意识,却在冰水和氨水[氨气是一种无色气体,极易溶于水。由于氨拥有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在医疗方面会用少量易于挥发的氨气作为使人清醒的吸入剂]的作用下再度清醒过来。看来这些人对他还真是充满了兴趣。

就这样,他们最后得出一个荒唐透顶的结论,认定阿尔乔姆是一名来自敌方的间谍和破坏分子,他的出现是为了对第四帝国进行暗中破坏,刺杀帝国领导人,挑起动乱,为入侵做准备,其最终目标是在整个地铁系统建立一个反人民的高加索复国主义政权。尽管阿尔乔姆对于政治一窍不通,却觉得这个宏大的目标相当不错,于是便接受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满口的牙齿才得以保全。供出阴谋的最后一个细节后,他终于可以晕厥过去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指挥官已经对他宣判完毕。最后的手续已经办理妥当,死期也公布于众了。死囚犯的头和脸被一块黑布蒙住,世界成了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胃抽搐得更厉害了。阿尔乔姆强忍了一分钟,终于放弃了抵抗,随着身体一阵痉挛,他吐在了自己的靴子上。

卫兵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激愤的人群开始喧哗。阿尔乔姆有点儿难为情,但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耳边响起了那个几乎天天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声音:“走吧!跟着我,阿尔乔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好。站起来吧!”可是阿尔乔姆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真黑啊——大概是蒙着头罩的缘故吧,他心想。可是两手都被绑在身后,该怎么摘掉头罩呢?不行,必须摘掉它,得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还是自己听错了。

“头罩……”阿尔乔姆发出含糊的低语,希望那人能懂。

眼前漆黑的幕帘刷地一下消失了,阿尔乔姆看到,眼前站着的正是猎人。距离两人在展览馆站的最后那次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了,简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可是猎人一点都没变。他怎么在这儿?阿尔乔姆吃力地转动脑袋,四下张望。此刻他坐在车站月台上,刚刚他就是在这里被宣判死刑的。周围到处都是死尸。一盏枝形吊灯上,只有几根蜡烛还在燃着黑烟,另一盏吊灯上的蜡烛已经全都熄灭了。

猎人右手上还握着上次见面时让阿尔乔姆叹为观止的那把手枪,就是那把装了长消音器和激光瞄准器的巨型斯捷奇金自动手枪。猎人担忧地端详着阿尔乔姆,问:“你还好吧?能走吗?”

“应该能。”阿尔乔姆逞强地说,他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问,“您还活着?您成功了?”

“完全正确!”猎人露出疲惫的微笑,“多谢你的帮忙。”

“可我没有完成任务。”阿尔乔姆摇摇头,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

“你已经尽力了。”猎人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里还好吗?展览馆站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阿尔乔姆,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堵住了入口,黑暗族再也进不了地铁了。我们得救了。我们走。”

“那这里发生了什么?”阿尔乔姆朝四周望去,他惊恐地发现,整个大厅几乎满地都是尸体,除了他和猎人的声音,这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猎人盯着他的眼睛:“没什么,你不必为此多虑。”

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手提包,包里躺着一支微微冒烟的机关枪,弹带上的子弹几乎已经打光。

猎人向前走去。阿尔乔姆只得跟上,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某件之前没有留意到的事情:就在他接受判决时站立的通道下面,悬吊着几个黑色的人影。

猎人不吭声,大步流星地迈步向前,似乎忘了阿尔乔姆在后面快要跟不上了。不管阿尔乔姆多么努力,两个人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阿尔乔姆真怕猎人就这么走掉,把他扔在这个恐怖的地铁站里,在这个鬼地方,温热黏稠的鲜血在地上肆意流淌,居民是一具具没了呼吸的尸体。难道是因为我吗——阿尔乔姆心想——难道我的生命抵得上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总和吗?他很高兴自己能获救,可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如今,所有这些人横七竖八地陈尸在地,在月台边缘,在铁轨上,就像是一个个盛满了破布头的口袋,相互叠摞,永远保持着被猎人射杀时的姿势——是他们的死,换来了他的生吗?猎人轻而易举就完成了这场命运的转换,像是棋局中的丢卒保帅……他不过是名棋手,地铁是他的棋盘,所有人都是任他支配的棋子,因为下棋的只有他一人。可是问题在于,阿尔乔姆的身份真的有那么关键,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能够为了他杀光所有人?从此往后,那流淌在冰凉的花岗岩地面上的鲜血,很可能会一直在他的体内奔腾——就好像是他喝下了这鲜血,剥夺了其他人的性命,才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他再也感受不到温暖了……

阿尔乔姆奋力向前跑去,想要追上猎人问问,他是否还能感受温暖,抑或是哪怕在最热烈的篝火旁,他也只能感受到寒冷和压抑,如同在废弃的小车站里度过的凛冽冬夜那样。

可是猎人还是越走越远,他也许以为阿尔乔姆跟不上了,竟俯下身子四肢着地,像某种动物一般在隧道里敏捷地爬行起来。他的动作让阿尔乔姆有一丝反感,觉得那很像是……狗?不对,是老鼠……天啊。

“您是老鼠?”阿尔乔姆脱口而出,这个可怕的猜测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猎人说,“你才是老鼠。你才是老鼠!胆小的老鼠!”

“胆小的老鼠!”有个轻蔑的声音在他耳边起劲地反复怪叫着。阿尔乔姆用力晃了晃脑袋,随即便后悔了:这一晃,他体内的钝痛彻底爆发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任由它前倾跌落,脑门重重地撞在冰凉的铁轨上,他感到一阵刺痛。

轨道表面不平,这一下恐怕磕到了骨头,倒是让滚烫的内心冷静了下来。阿尔乔姆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好久,他没有力气去思考任何事情了。他渐渐喘过气来,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睁开了左眼。

他坐起来,把额头抵在栅栏上。这些栅栏向上直通到天花板,将车站大厅两侧一道道低矮狭小的拱门牢牢封死。阿尔乔姆此刻面对着车站大厅,身后是一条通道。对面目力所及的每一道拱门里面,都被改造成了一个监牢,每个监牢里都坐着几个人。想必这一侧也是如此。这个车站跟那个自己被宣判死刑时待的车站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抛开阴暗的光线和凌乱的标语图画,那里是精致、舒适、通风又敞亮的,有晶莹剔透的廊柱和高大圆润的拱门,相比之下,那里简直像宴会厅一样华丽。然而在这个地方,一切都叫人感到压抑和恐惧:天花板跟隧道里的一样低矮狭仄,勉强有两人高,粗制滥造的廊柱密密麻麻,每一根都比拱门还粗,拱门倒像是从廊柱里挖出来的。况且,这些廊柱还都前探着,一些栅栏厚厚的钢筋嵌进了探出的廊柱里。

拱门里的空间格外局促,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天花板——若是两手没被绑在身后的话。在这个紧锁的鸽子笼里,除了阿尔乔姆,另有两个人:一个人躺在地上,脸埋在破烂衣裳里,不时发出克制的呻吟;另一个人长着黑眼睛黑头发,头发已经很久没剃了,倚着大理石墙面蹲在那里,正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阿尔乔姆。隔栅外面,有两名头戴贝雷帽、身穿迷彩服的壮硕小伙正沿着笼子巡逻,其中一个牵着条大狗,不时训斥它两句。正是他们让阿尔乔姆醒了过来。

这是梦,这是梦,这全都是梦。

他依然要被吊死。

“几点了?”阿尔乔姆吃力地动了动木胀的舌头,歪斜着眼睛问黑眼睛男人。

“丘舔盼(九点半)。”男人欣然回答。这个人吐字跟中国城站卖肉串的小伙子一样奇怪:把j念成q,把d念成t,把b念成p。“是晚上。”黑眼睛男人又补了一句。

九点半,距离凌晨零时还有两个半小时,距离行刑还有……五个小时,一共七个半小时。是时候想一想,盘算一下了,时间在流逝。

阿尔乔姆曾经试图想象过,一个人在被处死的前夜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又会想些什么?是恐惧,对仇人的愤恨,还是懊悔?

然而他只感到空虚。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太阳穴也怦怦直跳,嘴巴里的血越积越多,直到他一口吞下——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抑或是湿润的铁分子沾染了鲜血的气味?

他要被吊死了。他要被处死了。

他要跟这个世界永别了。

这就是临死前的感受。他终于知道了。

人终有一死,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在地铁里,死亡更是生活的常态。但你还是觉得任何不幸都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子弹会从你身边飞过,疾病会绕着你走,你一定会寿终正寝,可那还早着呢,眼下根本无需考虑。人不应当在活着的时候总想着自己的死,要忘掉它,要是这种念头还在,那就驱散它,将之扼杀,否则它会在你心底生根发芽,它那有毒的孢子会让宿主丧命。不要去想你会死,那会让你疯掉,唯一拯救你的办法就是保持无知状态。那些被宣判死缓一年执行的囚徒,那些被医生宣告了最后期限的病人,与普通人只有一点不同:前二者确切或者半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死期,而普通人永远不会知道,于是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活下去,尽管很可能他第二天就会死于非命。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预期。

七个小时。

他们会怎么行刑?阿尔乔姆有点想象不出了。他们展览馆站倒是曾经枪毙过一个叛徒,不过那时阿尔乔姆还小,什么都不懂,从那以后车站里就再也没有公开处决过犯人了。大概先是在脖子上套根绳子吧……然后要么把人吊在天花板上……要么叫人踩在凳子上……算了,还是不要去想这件事了。

真渴啊。

他竭力试着让自己思想的列车驶向另一条轨道——那名被他开枪射杀的警卫,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幅画面:细密的子弹楔进他扎着武装带的宽厚胸膛,在皮肤上留下无数灼黑的弹孔,鲜血顷刻间便喷涌而出。叫他惊讶的是,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感到丝毫后悔。他曾经以为,每一次杀戮都会成为杀人者良心上的重担,成为他的噩梦,在他迟暮之年惊扰着他,像块磁铁一样吸附在他的思绪上。然而并没有。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没有惋惜,没有悔过,只有暗自的称心如意。阿尔乔姆知道,哪怕亡者的鬼魂在梦里出现,他也可以冷冷地别过脸去不看它,如此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到了迟暮之年……反正事到如今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时间不多了(想来,大概还是会让人踩在凳子上吧)。在这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该考虑一下重要的事情了,那些以前无暇顾及以致一拖再拖的最重要的事情……那些假如生命可以重来,他会做出不同选择的事情……不,他的生命不会在这个世上重来一次了,也没什么好选择的了。难道当那个警卫对准小万尼亚的脑门开枪的时候,他不该扑向机枪,而是冷眼旁观吗?要是那样的话,在梦里折磨自己的人可就成了小万尼亚和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了。也不知那老头怎么样了?该死的,真想喝口水啊!

他们先是把人从牢里押出去……走运的话就会穿过一整条通道,这也能稍微拖延一点时间。要是头上不蒙头罩了,在一道道栅栏和这排一眼望不到头的牢房之外,他还能再最后看看这个世界。

“你哪个站的?”阿尔乔姆扭身对着牢里,抬眼望着黑眼睛男人,张了张干裂的嘴唇。

“特外尔站(特维尔站)。”男人回答,接着又好奇地问,“兄弟,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杀了个军官。”阿尔乔姆缓缓地说,有些说不出口。

“唉……”男人同情地叹了口气,“他们要叼使(吊死)你吧?”

阿尔乔姆耸了耸肩,扭身靠回隔栅上。

“没错。”另一个男人发话了。

没错,很快,就在这个站里解决,哪儿也不去。

真想喝口水啊……去去这满嘴的血腥味,滋润一下冒烟的喉咙,到时也许还能再多聊一分多钟。牢房里没有水,隔栅另一头倒是摆着只臭烘烘的铁皮桶。要不要问狱卒讨点水?说不定他们会可怜可怜自己这个死囚犯?要是能把手伸出隔栅挥一挥就好了……可他的两手反绑在身后,手腕被绳子箍得紧紧的,手指头又胀又麻。他试着发出喊叫,喊出来的却只有嘶哑声,紧接着是一阵凄厉的咳嗽。

听到响动,两名守卫来到牢房跟前。

“耗子醒了。”牵狗的那个咧嘴笑道。

阿尔乔姆扭头望着他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喝,水。”

“喝水?”牵狗的那个故作惊讶,“你还喝什么水呀?人都要被吊死了,还想喝水?不行,我们不会给你水的,说不定这样你能早点儿咽气。”

一个不留余地的回答。阿尔乔姆疲惫地闭上眼睛,可那两个狱卒显然还想跟他多聊两句。

“怎么样,混蛋,现在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什么人了吧?”第二个狱卒说,“你这只耗子,也配当俄罗斯人!竟站在这些一心想在背后捅你刀子的败类那一边。”他手指着缩向笼子深处的黑眼睛男人,说道:“这些家伙很快就要填满整个地铁了,到那时,他们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会给单纯的俄罗斯人剩下。”

黑眼睛男人垂下了头,阿尔乔姆用仅存的力气耸了耸肩。

“真该好好赏这个杂种一顿鞭子,”牵狗的那个说,“西多罗夫说过,要让半条隧道都泡在血水里,他说的没错。劣等人就应当被全体消灭!他们会影响我们的……基因库。”他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词,“你的那个老家伙也死了。”

“什么……”阿尔乔姆哽咽了,他就怕是这样,他怕,却一直还怀着侥幸:希望他没死,希望他们没有杀他,希望他也在这里,就待在隔壁的牢房里……

“没错,他死了。被家伙那么轻轻一烙就蹬腿儿了,也就是咽气了。”牵狗的狱卒火上浇油,为终于能刺到阿尔乔姆的痛处而扬扬自得。

“你会死去。你的亲人都会死去……”他又看到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站在漆黑的隧道里,他打开自己的记事本,动情地重复着这最后的诗句,忘记了世间的一切。那边怎么样?Der Toten Tatenruhm?不,诗人错了,光荣也无法留下,什么都无法留下。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对于老屋,尤其是旧床的怀念。接着,他的思绪开始凝滞,流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他再一次把额头抵在隔栅上,呆呆地盯着狱卒袖章上的三钩万字符。这个标志可真奇怪啊,像星星,又像是一只断腿的蜘蛛。

“为什么是三个钩?”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是三个?”为了让狱卒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不得不努着脑袋指给他们看。

“你想要几个?”牵狗的那个恶声恶气地回答,“有几个车站就是几个钩子,白痴!它是统一的标志。等我们占领了波利斯,就把第四个钩子添上……”

“跟地铁站扯不上关系!”另一个说,“它自古以来就是个斯拉夫标志,很古老了,叫作太阳门[在斯拉夫神话中,太阳门寓意着从黑暗走向光明]。德国佬是从咱们这儿学去的。不是什么车站,蠢货!”

“然而太阳已经不存在了……”阿尔乔姆勉强挤出几个字,他感到眼前又蒙上了黑布,听力越来越模糊,他的思绪迷离了。

“好嘛,耗子疯了。”牵狗的狱卒十分满意地宣布,“咱们走,再去找下一个聊聊。”

阿尔乔姆呆坐着,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些裹挟着血腥味的模糊身影还不时在脑海中闪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无论如何,他很高兴,出于对头脑的悲悯,身体自行关闭了思绪,同时也抹除了理智带来的那些焦虑和烦恼。

“喂,兄弟!”黑眼睛男人晃晃他的肩,“憋(别)睡了,你已经睡了够久了!快四点了!”

阿尔乔姆挣扎着,用像绑了铅块的双腿艰难地从意识的深渊里往上爬。眼前的现实世界如同胶片在显影液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几点了?”他用嘶哑的嗓音问。

“擦是分(差十分)四点。”黑眼睛说。

差十分四点……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就该来提刑了。而一小时十分钟后……一小时十分钟。一小时九分钟。一小时八分钟。一小时七分钟。

“你叫森么民(什么名)字?”黑眼睛问。

“阿尔乔姆。”

“窝(我)叫鲁斯兰。我的哥哥叫艾哈迈德,那些人当场枪毙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因为我有个俄罗斯名字,他们怕弄错。”终于能和新来的聊聊天了,黑眼睛显得很高兴。

“你从哪里来?”

这场谈话并不能引发阿尔乔姆的兴趣,却有助于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想展览馆站的命运,想自己的任务,想整个地铁系统的未来。不要去想,统统不要去想!

“我是从基辅站来的,你兹岛(知道)这个站吗?窝(我)们都叫它太阳基辅……”鲁斯兰微笑着,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我们有不少人住在那儿,几乎缩(所)有的人……我的老婆还留在那儿,我们有三个孩子,老大的每只手上都长了六根手指头!”他自豪地说。

……真想喝水啊。不必是一杯水,只要能喝上一口就好。热水也行,他不介意喝热水。生水也行,什么水都行。就一口。

他再次昏厥过去。他再次让自己放空,不被打扰。他再次让思绪停止转动,停止纠缠,停止发声,反复告诉自己是他错了,他没有权利那么做,他当时就该堵住耳朵,转身离开,远走高飞:从普希金站到契诃夫站,再从那里穿越最后一条隧道。这很简单,仅仅穿过一条隧道,一切就结束了,任务就完成了,他也会活下来。

水。浮肿的双手已经没有丝毫感觉。

对于信徒而言,死亡要容易得多。他们相信,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手擎着思想和信仰的火炬,在火光中,一切都看起来简单明了,他们的内心不曾有过疑虑和懊悔。他们将从容赴死,甚至带着微笑死去。

“在过去,水果是朵(多)么香甜!鲜花是朵(多)么美丽!我送给姑娘们鲜花,她们就回赠我微笑。”黑眼睛继续说,然而这些话再也提不起阿尔乔姆的兴致了。

此时此刻,只听从大厅深处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阿尔乔姆的心揪得紧紧的,扑通狂跳。这些人是为他而来吗?他本以为四十分钟还很长,想不到竟这么快……难不成是狱友使坏,故意谎报了时间,好让他体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他不会的……

就在这时,三对靴子已经赫然停留在了视线里。其中两双靴子塞在迷彩裤里,另外一双搭配着黑色裤子。

咔嚓一声,锁开了,阿尔乔姆使劲支撑着身体,才没有趴在打开的隔栅前。

“把他带走。”一个刺耳的声音喊道。他立刻被架着胳膊提溜了起来。“一路损(顺)风!”鲁斯兰送上了最后的祝福。

这是两名冲锋枪手,不是跟他交谈过的那两个,这两人他从没见过,但一样毫无特征。另一个人头戴贝雷帽,全身裹在黑色制服里,有着坚硬的小胡子和淡蓝色的眼睛。

“跟我走。”他下令。

于是,阿尔乔姆被拖着朝月台另一头走去。如果要离开人世了,那就体体面面地赴死吧……他不想被当成吓破胆的提线木偶,试着要自己走,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蜷曲着,他只好任它们笨拙地划过地面,一路阻碍着前行,这让穿黑制服的小胡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这些牢笼并非延伸到大厅尽头。他们这一排是从中间隔断的,往前走两步就是中间,那里有通往下层的电动扶梯,下面的深处燃着火把,不祥的血红色火光映在天花板上,使得从那里传出的一声声惨叫更加凄惨,让阿尔乔姆联想到地狱,他甚至为自己能绕过那个地方感到庆幸。经过最后一个牢房时,有人从里面冲他喊:“永别了,同志!”可他的注意力全被一杯水吸引去了,并没有在意。

对面的墙上有一处岗哨,摆着一张胡乱拼接而成的桌子,两把椅子,有灯光从下面打在一个悬挂的黑人回收标志上。目之所及也没有见到绞刑架,有那么一秒钟,阿尔乔姆的内心甚至闪过一线盲目的希望,觉得这些人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并非真的要绞死他,他们会把他带到车站边缘,然后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把他放了。

眼见走在最前面的小胡子转身折进最后一道拱门,径直朝铁轨走去,阿尔乔姆愈发沉浸在自己即将得救的幻想之中……

然而他很快看到,铁轨上竖着一座不大的带轮木头台子,台子的台面正好跟月台持平。台子上,一根绳子穿过天花板上拧紧的钩子垂荡下来,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矮胖家伙正在检查绳子的韧性。这个男人和其他人只有一点区别,他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短的小臂,头上戴了顶刽子手行刑用的帽子。

“都准备好了?”小胡子问。

刽子手点点头,对小胡子说:“我不喜欢这个玩意儿,为啥不能用老式的凳子呢?那个好用,只要蹬一脚!”他一拳砸在自己手掌心里,“脖子就拧断了,死囚也死得好受。可这个玩意儿……他还得像吊钩上的蚯蚓似的挣扎半天才能死透。等他们断了气,你还得跟在后面收拾!肠子流一地……”

“别说了!”小胡子打断了他的话,把他领到一边咆哮着什么。

长官一走,两名押解阿尔乔姆的士兵立刻回到了他们没说完的话题。

“嘿,后来呢?”左边的士兵先按捺不住了。

“后来啊,”右边的士兵冲他大声耳语道,“我把她推到柱子边,把手伸进裙子下面,她的声音都发软了,对我说……”话没说完,小胡子就回来了。

“他虽是俄罗斯人,却杀了我们的人!他是个叛徒、变节者、精神堕落者,应当受到严惩!”他向刽子手发出最后的示意。

他们给阿尔乔姆松了绑,脱下他的外套和绒衫,只留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衫在他身上,接着,又从他脖子上扯下了猎人送给他的子弹挂坠。

“护身符?”刽子手好奇地问,“我把它放在你口袋里,或许你用得上。”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凶,还有些安抚人心。

然后,他们再次把阿尔乔姆的手反绑起来,把他推上了绞刑架。两名士兵站在月台上,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个死囚是跑不掉的,当刽子手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必须把全身力气都用在让两条腿保持站立上。站好,别倒下,别出声。真渴啊——整个头脑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真想喝水。水!

“水……”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水?”刽子手无奈地拍拍手,“这会儿我上哪儿给你弄水去?这办不到,亲爱的,咱们马上就要执刑了,你还是将就一下吧……”说完,他重重地跳到铁轨上,朝手上啐了口唾沫,牢牢握住了断头台上的索命绳。两名士兵挺起了胸膛,他们的长官表情郑重,甚至有些凝重:

“你作为一名敌方间谍,出卖了自己的人民……”

此时此刻,一些思绪的碎片和故人的面孔在阿尔乔姆脑海中飞旋。请等一等,还不是时候,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啊。猎人严峻的面庞浮现在眼前,转瞬便消失在地铁站血红色的昏暗中,紧接着又闪过了苏霍伊温柔的凝视,念诵着“你会死去”的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还有黑暗族……它们不该……停!此时此刻,对于水的渴望战胜了所有回忆,战胜了一切虚无缥缈的话语和希冀。真想喝水啊……

“你作为一名叛徒,让自己的民族蒙受羞耻……”长官还在喋喋不休。

隧道里突然响起喊叫声和机枪扫射声。伴随着一声巨响,四周归于沉寂。士兵们握紧了冲锋枪,那名军官慌张起来,他一挥手,匆匆下令:

“执行死刑。快!”

刽子手嘟囔一句,两个脚掌牢牢钉在枕木上,他一拉绳子,木头台子就从阿尔乔姆脚下滑走了。他赶忙在上面拼命跟着小跑,好让双脚不离开地面,然而木台子越滑越远,他也越来越站不住了,绳套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回拖,拖入死亡的深渊,可他不想死,他是那么地不想死……终于,脚下空了,全身的重量往下坠,绳套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阻断了他的呼吸,从喉咙里发出了窒息前的颤音。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内心拧成了细细一条,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盼着呼吸。可呼吸是不可能的了,他的身体开始抽搐,伴随着这股非条件反射引起的强烈抽搐,他尿失禁了。

与此同时,车站突然被呛人的黄色烟雾所笼罩,耳边响起子弹的呼啸。

他晕了过去。

“嘿,吊死鬼,快醒醒,别装死了!你的脉搏还在跳呢,快别装了!”脸上挨了两个巴掌,说话的人想让他恢复知觉。

“我可不想再给他做人工呼吸了!”另一个声音说。

这一次,阿尔乔姆可以确信这是个梦,也许是临终前的片刻迷离。因为双脚空悬在铁轨上方的感受是那样的真实,被死神掐住脖子的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别死啊,想死将来有的是机会!”第一个声音说,“不过这一次我们把你从绳套里解救了,你就先活着吧,别把脸贴在地上了。”

有人在剧烈地摇晃他。阿尔乔姆胆怯地睁了睁眼,随即就闭上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早死早投胎了。身体上方有个家伙,像是个人,却又不那么像,让他想起了可汗关于灵魂离开易朽肉体后的去向那番话。这个家伙的皮肤是暗黄色的,即使在手电光下也分辨得出来,他的眼睛就是两道细缝,就像是木雕家几乎完成了雕像的头部,只剩勾画好的眼睛忘了雕琢,而这对眼睛正等着在他的妙手下得以睁开,看一看这个世界。还有他颧骨高耸的圆脸,阿尔乔姆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人。

“不行,这样没用。”上方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紧接着,有水喷洒在他的脸上。

阿尔乔姆大口吞咽着,他伸手去摸水瓶,摸到了就再也不肯放手:他抱着瓶子喝了个痛快,这才挺起身子环顾四周。

眼下,他身处一辆足有两米多长的轨道车上,正以极快的速度在黑漆漆的隧道里穿行。令阿尔乔姆惊讶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这说明轨道车的燃料很可能是汽油。

除了自己,车上还有四个人和一条带有黑色斑点的褐色大狗。第一个就是扇他巴掌的人。第二个是个大胡子男人,身上的棉大衣和护耳帽上都绣着红星,背上那把长长的冲锋枪跟阿尔乔姆之前的“老古董”相仿,只是枪身上多了把刺刀。第三个人是个大块头,阿尔乔姆起初看不清他的脸,等到看清了吓得险些跳车:黑暗族一样的黑皮肤!不过再细瞧就放宽了心:他不是黑暗族,皮肤色度跟它们不同,脸也是正常的人脸,就是嘴唇稍稍外翻,鼻子像拳师犬一样扁平。相比之下,第四个人的外表相当正常,他那张俊朗刚毅的脸庞和意志坚定的下巴,让阿尔乔姆联想起普希金站一张招贴画上的人物。他穿着帅气的皮衣,两排带洞眼的皮带将皮衣紧紧扎住,上身束一条军官武装带,腰上挂着硕大的手枪套。在轨道车的尾部,一挺捷格加廖夫轻机枪[即DP机枪,由苏联捷格加廖夫主持设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和一面飘动的红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借着偶尔扫到旗子上的手电光,阿尔乔姆发现,那不完全是旗,更确切地说,压根不是旗,而是一块带毛边儿的破布片,上面画着个大胡子男人红黑色的脸庞。

这一切组合在一起,诡异极了,比睡梦中猎人敷衍的营救更加诡异。

“他醒了!”细眼睛男人欣喜地嚷道,“喂,吊死鬼,你犯了什么事?”他的俄语说得跟阿尔乔姆和苏霍伊一样好,不带任何口音。听着纯正的俄语从这个非俄罗斯面孔的男人嘴巴里冒出来,这种感觉可真奇怪,像是有人在和细眼睛一起唱双簧,细眼睛只负责张张嘴,自有大胡子或者穿皮衣的帅哥在后面出声——阿尔乔姆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我把他们的一个军官……杀了。”他不情愿地承认。

“真有你的!这是我们的风格!他们罪有应得!”细眼睛发出热情洋溢的赞扬。坐在前面的黑皮肤大块头转过身来,冲阿尔乔姆敬重地抬了抬眉。阿尔乔姆心想,出声的准是这个人。

“看来这一场咱们没白干。”细眼睛咧开嘴笑了,真是完美的俄语发音,阿尔乔姆搞糊涂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敢问英雄大名?”穿皮衣的帅哥望着他。

阿尔乔姆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卢萨科夫同志,这一位是万赛同志,这一位是马克西姆同志,这一位是费奥多尔同志。”他指着细眼睛、大块头和大胡子一一介绍。介绍到大块头的时候,他也冲阿尔乔姆咧嘴笑笑。

倘若那条大狗也被叫作“同志”,阿尔乔姆都不会感到意外。不过,它就叫卡拉楚帕。阿尔乔姆依次握了卢萨科夫同志干燥有力的手、万赛同志短小结实的手、马克西姆同志黑色铁锹般的手、费奥多尔同志肉乎乎的肥手,同时努力背着每一个名字,特别是拗口的卡拉楚帕。不过他很快发现,他们彼此之间根本用不上这些称呼。领头的皮衣帅哥是“政委同志”,黑皮肤的大块头可以是“小马克西姆”或者“鲁蒙巴”,细眼睛是“万赛”,带护耳帽的大胡子是“费奥多尔叔叔”。

“欢迎加入莫斯科地铁埃内斯托·切·格瓦拉同志第一国际红色旅!”卢萨科夫同志热情洋溢地说。

阿尔乔姆谢过了他,静静环顾四周。他们的这个称呼实在太长了,到末尾他完全不知所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尔乔姆变得像公牛一样对“红色”格外敏感,而“旅”这个字眼叫人联想起叶尼亚口中希皮洛夫站[偏处莫斯科地铁东南角的一站]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帮。那片迎风招展的破布条上的那张脸,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他腼腆地开口问道:“你们旗子上画的是谁?”他险些说成了“破布片”。

“兄弟,那就是切·格瓦拉。”万赛解释道。

“切个哇啦?”阿尔乔姆没听懂,不过从卢萨科夫同志愤怒充血的眼睛和小马克西姆那张写满讥笑的脸判断,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是埃内斯托·切·格瓦拉同志。伟大的古巴革命领导人。”政委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次阿尔乔姆算是听清楚了——尽管还是什么都没听明白。他知趣地闭上嘴巴,装作兴奋地转了转眼珠。这些人救了他的命,眼下用无知惹恼救命恩人们就太不礼貌了。

一截又一截隧道飞快地闪到身后,谈话间,轨道车已经穿过了一个半空着的车站,在昏暗的隧道里停了下来。隧道在这里出现了一条堵死的分岔路。

“我得去看看,那帮法西斯败类是不是还在追咱们。”卢萨科夫同志说完,带着卡拉楚帕跳进隧道深处侦察去了。为了不妨碍他们,其他人必须压低声音说话。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赶来救我?”阿尔乔姆字斟句酌地问。

“这是有计划的偷袭。我们得到了情报。”万赛露出神秘的微笑。

“是关于我的?”阿尔乔姆问。他很乐意相信,猎人交给自己的任务是一项享有特殊地位的任务。

“不是的,”万赛摆摆手,“只是笼统地说他们正在策划暴行。所以政委同志决定预先阻止,更何况,我们的使命就是持续不断地打击这帮恶棍。”

“他们车站这一头没有路障,连探照灯都没有,只有些围坐在篝火旁的普通士兵,”小马克西姆说,“于是我们轻而易举就拿下他们,冲进了车站。只可惜我们不得不开了枪。然后我们带上面罩,放了个烟幕弹,就把你这个干掉过他们党卫军分子的死囚犯带出来了。”

一直默默抽着烟卷的费奥多尔叔叔被烟雾熏得直流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错,年轻人,幸好他们救了你。想不想喝点儿?”说着,他从地上一只铁箱子里取出半瓶子深色液体,摇了摇递给阿尔乔姆。

这液体入喉像是吞了把粗粝的砂粉,阿尔乔姆鼓起很大勇气才吞下肚去。他感到,过去的一昼夜带来的焦虑感的确得到了释放。

“那么……你们是红线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兄弟,我们是共产主义者!是革命者!”万赛自豪地说。

“是红线的吗?”阿尔乔姆追问。

“不是,我们哪儿的都不是。”万赛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是让政委同志向你解释吧,我们几个里面,他是负责思想工作的。”

不一会儿,卢萨科夫同志回来了,英俊刚毅的面庞一脸平静。

“一切正常,可以稍事休息。”

没有东西可以生火,革命者们点起酒精灯煮茶,每人分了块冰冷的猪肉火腿,对付着吃了起来。

“不,阿尔乔姆同志,我们不是红线的人。”听到万赛抛过来的问题,卢萨科夫同志坚定地回答,“莫斯科温取代了斯大林同志的位置,拒绝在地铁系统内发动全面革命,终止了对于革命活动的支持。他是叛徒,是妥协分子。现在,我和我的同志们所追随的是托洛茨基的思想路线,还把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的思想拿来与之相比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战旗上画着切·格瓦拉。”他用崇敬的手势指着迎风飘扬的破布条,“我们是忠于革命理想的,绝不同于通敌叛国的莫斯科温。对于他的行动方针,我和我的同志们只有谴责。”

“呦呵!那么燃料是谁给你的?”费奥多尔叔叔吧嗒吧嗒抽着自制烟卷,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

卢萨科夫同志的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着他。费奥多尔叔叔嘿嘿笑两声,深吸了一口烟。

对于政委的解释,阿尔乔姆能听懂的地方并不多,却听懂了最重要的事:这些人跟那些想把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的肠子挑出来再枪毙他的红线士兵并不是一伙儿的,这让他放宽了心。为了争取一个好印象,他主动问道:“斯大林?就是那个葬在陵墓里的人吧?”

不料此话一出,卢萨科夫同志那张英俊刚毅的面孔愤怒地扭曲了,万赛转过身去不看他,就连费奥多尔叔叔也皱起了眉头。

“错了错了,陵墓里的人是列宁才对!”阿尔乔姆赶忙更正。

卢萨科夫同志高额头上拧紧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他严肃地说:“还得多接受教育才是啊,阿尔乔姆同志!”

阿尔乔姆并不喜欢被人说“缺少教育”,但他忍住什么都没说。他的确对于政治缺乏了解,不过开始感兴趣了,所以等到刚刚的风暴过去,他又勇敢地开了口:“你们为什么反对法西斯?当然了,我也反对,可你们作为革命者……”

“因为他们这群败类要为西班牙、为恩斯特·台尔曼[恩斯特·台尔曼(Ernst Thälmann,1886―1944),前德国共产党主席,后被法西斯迫害致死]的死、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负责任!”卢萨科夫同志咬牙切齿地说。阿尔乔姆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依然礼貌地收起了自己的无知。

热茶喝起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快。万赛用一个个傻问题缠住费奥多尔叔叔不放,显然是在调戏他。小马克西姆凑到卢萨科夫同志身边,低声问他:“政委同志,请您说说看,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无头变异人?我已经困扰很久了。我想从思想上武装自己,可我对这方面一片空白。”说完他愧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马克西姆同志,好兄弟,要知道这个问题可不简单。”政委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接着便陷入了沉思。

用政治观点去解释无头变异人,阿尔乔姆也很感兴趣,难道无头变异人真的存在?然而政委同志始终沉默着。阿尔乔姆的思绪渐渐飘回了原点,回到那个自己连日来一直顾不上考虑的问题上:波利斯。他要赶到波利斯去。他奇迹般地死里逃生,重获一次机会,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他全身疼痛,呼吸困难,每一次深吸气都会引起咳嗽,有只眼睛直到现在也睁不开。他多想一直跟这些人待在一起啊!他们让他感到安心和踏实,陌生隧道里浓稠的黑暗再也折磨不了他——和他们在一起,他无暇去想,也不愿去想。从暗处传来的窸窣声和挠爪声,再也不会叫他提心吊胆,他多么希望这样的美好时刻能够变成永恒啊!一次又一次得救让阿尔乔姆心怀感激。尽管死亡的獠牙已经碰到他的喉咙,却没有咬下去。临刑前的恐惧曾阻断了他的思想,麻痹了他的肉体,如今这股恐惧已经烟消云散,连它残存在内心和胃里的痕迹也已被大胡子费奥多尔同志的家酿酒洗涤了个干干净净。费奥多尔,神经大条的万赛,穿皮衣的严肃政委,还有大块头的马克西姆——和他们在一起真好啊,自从离开展览馆站后,阿尔乔姆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剩下,崭新的帅气冲锋枪,将近五个满满当当的弹匣,护照,食物,茶叶,两只手电筒——全丢了,全部留给了法西斯分子,眼下他只剩身上的外套裤子和口袋里的子弹吊坠——“或许用得上”,那个刽子手是这么说的。该怎么办?留下来,跟这些什么什么红色旅的战士待在一起?什么旅来着?不重要了……忘掉自己的生活,融入他们的生活……

不,他不能。一分钟也不能多待了,没时间歇息了。他没权利这么做。自从答应猎人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的命运已经和许多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已经很迟了,必须走了,没有别的选择。

他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试着让自己放空,可是,那叫人无奈的决心每一秒都在他体内滋长,甚至挣脱了他的意识,在他虚弱无力的肌肉和扯得酸疼的血管中游走。他变成了一个被掏空身体的瘫软的布偶,只能靠一副冰冷的金属骨架支撑住自己。他早已不是他自己,隧道里的穿堂风吹散了他的过往,他的躯体现在被另一个人占据,对于他流血的身体发出的苦苦哀求,这个人充耳不闻,赶在他的躯体恢复自我意识之前,就用钉着铁掌的鞋跟碾碎了一切放弃、停下、歇息、投降的念头。这个人入侵了他身体的本能,控制了肌肉和脊髓的反射,绕过他被寂静空虚所主宰的混沌意识和清醒时永无休止的内心对白,抢先做出了这个决定。

于是,阿尔乔姆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机械地站了起来。他的举动让政委大吃一惊,马克西姆已经伸手摸到了枪。

“政委同志,可以和您……谈谈么?”阿尔乔姆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问。

他的举动也成功吸引了万赛的注意。只见万赛停止了对不幸的费奥多尔的调戏,别过脸来不安地望着他。

“但说无妨,阿尔乔姆同志,我和我的战士们之间没有秘密。”政委谨慎地回答。

“要知道……我非常感激你们救了我。可我不能报答你们了。我非常想留下,可我不能。我得继续赶路了。我……必须这么做。”

政委一声不吭。

“你要去哪儿?”费奥多尔叔叔出人意料地问。

阿尔乔姆紧抿嘴唇,眼睛盯着地面。大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境地。在阿尔乔姆看来,现在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是不安的,充满了怀疑和对于他真实意图的猜测。他是间谍还是叛徒?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的?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费奥多尔叔叔当起了和事佬。

“波利斯。”阿尔乔姆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不能为了这个愚蠢的念头而冒险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怎么,有事要办?”费奥多尔叔叔问,听起来并无恶意。

阿尔乔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要紧事?”

阿尔乔姆又点点头。

“好吧,孩子,我们是不会挽留你的。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可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把你扔在隧道里吧!我们干不出那种事,对吧,伙计们?”费奥多尔叔叔扭头问其他人。

万赛肯定地点了点头。小马克西姆随即表示认同,马上把手从枪身上拿开了。

这时,卢萨科夫同志严肃地问:“阿尔乔姆同志,你能当着我们全体救过你性命的战士的面发誓,你肩负的任务不会损害革命事业吗?”

“我发誓。”阿尔乔姆回答。他丝毫没有损害革命事业的打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卢萨科夫同志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最终做出决定:“战友同志们!我以个人名义相信阿尔乔姆同志。我请求以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我旅是否协助他抵达波利斯。”

费奥多尔叔叔第一个举起了手。阿尔乔姆心想,从自己脖子上解下绳套的人,应该也是他。马克西姆也跟着举起了手。万赛简单地点了点头。政委开了腔:“您瞧,阿尔乔姆同志,离这里不远就有一条秘密的人防通道,它连接莫斯科河畔线和红线,我们可以把您送到那里……”

话音未落,此前一直静静地趴在他脚边的卡拉楚帕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阵狂吠。说时迟那时快,政委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阿尔乔姆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万赛已经发动了轨道车,马克西姆已经在车尾站定,费奥多尔叔叔则从那个藏酒的铁箱子里掏出了一个自制炸药瓶。

隧道从这里开始下坡,阻碍了后方的视线,狗还在狂吠个不停,直叫得阿尔乔姆心烦意乱。

“也给我一把冲锋枪吧。”他低声请求。

就在不远处,一束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一闪而过,只听到一个嘶哑的嗓音下达了简洁的命令,紧接着,就传来无数双沉重的皮靴踏在枕木上的声音,有人低声咒骂的声音,不一会儿,隧道重归宁静。政委刚一松开摁在卡拉楚帕嘴巴上的手,它又狂吠起来。

“车发动不了了,”万赛压低声音沮丧地说,“得推着它走!”

阿尔乔姆第一个跳下车,费奥多尔叔叔和马克西姆也紧跟着跳了下来。他们吃力地用脚抵住光滑的枕木,推了一把轨道车。车缓慢地动了起来,当发动机终于苏醒过来的时候,纷乱的靴子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开火!”伴随着黑暗中传来的一声口令,隧道狭窄的空间里顿时枪声大作。至少有四个机枪口对准他们扫射,子弹像密集的雨点落在周围,四下弹跳,一时间火花四溅,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作一团。

阿尔乔姆觉得,这一回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却见马克西姆挺直了身子,两手抱着机枪一通扫射,对面的冲锋枪顿时全都哑了火。就在这时,轨道车滑得快了起来,三个人小跑着追上车,跳了上去。

“他们要跑了!快追!”背后有人喊道。几架冲锋枪在背后同时提高了两倍火力,不过大部分子弹都打进了隧道墙面和天花板上。费奥多尔叔叔用烟头点燃了炸药瓶的引线,把瓶子包在破布片里扔了出去。一分钟后,背后强光闪烁,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当阿尔乔姆被执行绞刑的时候,他听到的正是这个声音。

“再来一个!烟还不够多!”卢萨科夫同志下令。

运转正常的轨道车很快就把烟雾里的敌人远远甩在后面。喝燃油的轨道车就是给力,阿尔乔姆心想。轻盈的轨道车一路飞驰,带着惊魂未定的一车人呼啸着穿越了新库兹涅茨克站,因为卢萨科夫同志坚决不同意在这里停留,以致阿尔乔姆连车站是什么样的都没看清。印象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格外昏暗,尽管站里的人并不少。万赛悄悄告诉他,这个车站邪得很,居民也古里古怪,他们以前来过这里,对此感受强烈,就赶紧离开了。

“对不起,同志,眼下我们帮不了你了。”卢萨科夫同志终于把对阿尔乔姆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我们短时间内不会回去了,我们要到我们的备用基地汽车厂站去。你要是愿意,可以加入我们。”

阿尔乔姆不得不再一次强迫自己拒绝了这个建议。不过这一次他不那么纠结了,他置身于一种美妙的绝望感当中,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一切都事与愿违,现在他离波利斯更远了。波利斯呵——地铁系统的中央,他任务的终极方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个任务越来越虚无缥缈,它正一丝一丝地从阿尔乔姆头脑中剥离,消散在隧道无边的黑暗里,成为一个永远遥不可及、无法实现的念想。

然而,这股来自整个世界的敌意却唤醒了阿尔乔姆的意识,点燃了他的愤怒。这腔熊熊的愤怒之火补充了他失去的力量,点亮了他熄灭的双眸,吞噬了他的恐惧、担忧和理智。

“不,”他的口气重新变得坚定而平静,“我该走了。”

政委沉默了一会儿:“既然这样,咱们就同行到帕维列茨站,在那里分别吧。很可惜,阿尔乔姆同志,我们真的需要战士。”

出新库兹涅茨克站没多久,隧道便分了岔,轨道车继续沿左边的轨道行驶。打探之下阿尔乔姆才知道,原来右边的隧道是禁止通行的。往里走几百米就是汉萨的前哨阵地,一座真正的碉堡。那条隧道虽不起眼,却直接连通着环线上三个车站:帕维列茨站、多勃雷宁站还有十月站。汉萨很看重这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并没有破坏和报废这条小小的线路,而是把它用作自己多个秘密组织的据点。一旦有外人靠近,汉萨前哨就会不由分说地把他干掉。

在分岔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帕维列茨站赫然出现在眼前。阿尔乔姆想起了展览馆站不知哪个朋友的话来,那个朋友曾说,乘着地铁列车,可以在一个小时内从地铁一头抵达另一头。他那个时候还不信。唉,要是他也有这么一辆轨道车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轨道车也帮不上他的忙,因为这条路并非坦途,没有几个地方可以任你像阵风似的刮过去。或许能让轨道车畅行的,就只有在汉萨的地盘上,和眼下这个地方了。

所以,停止你的幻想吧。在这个新世界里,你要抛弃所有幻想,依靠着顽强的努力,承受住炽烈的痛苦,去走好脚下每一步。旧时光一去不复返,那个天真美好的世界早已死去。既然它无法重生,也就不必在余生为它苦苦执着。

你必须狠狠地将它唾弃,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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