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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空气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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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和恐惧完全是两码事。害怕会鞭策人、激励人采取行动,创造发明;而恐惧则令人身体瘫痪,思维停滞,人性丧失。荷马这辈子经历过很多事情,足以分清两者的差异。 他的队长不具备感知害怕的能力,却突然被恐惧攫住。而让队长陷入这种状态的景象,却让老人感到更加惊诧。 被队长扒下防毒面罩的那具尸体非同寻常:黑色橡胶之下露出的是黝黑的皮肤,外翻的嘴唇,扁而宽的鼻子。荷马从前只在电视机的音乐频道见过黑人,最后一次见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但眼前这个死者显然是黑人无疑。这的确很罕见,但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时队长已经平复了情绪,突如其来的恐惧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时间。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塌鼻子的脸孔,嘴里嘟囔了句什么,然后开始粗鲁地扒光这具恶作剧的尸体。荷马敢拿脑袋担保,他听到了手指被折断的脆响。 “嘲笑我……想再次提醒我,啊?……这样算人道吗?……这样的惩罚……”他嘶哑地嘟囔着。 他是把他错当成什么人了吗?他如此摧残这具尸体,只是为了报复刚刚短暂的羞辱,还是为了清算某些陈年旧怨?老人偷眼瞧了队长,忍着恶心开始扒第二具看上去毫不稀奇的尸体。 女孩没有动手,猎人也没有逼她参与。她走到一旁,坐到铁轨上,把脸埋进掌心。荷马感觉她似乎在哭泣。 猎人将三具尸体全部拖到气密门外,堆成一堆。过不了一个昼夜,这些尸体就会连骨头渣都不剩了。白天,城市的主宰权将移交到另外一些物种手里,可怖的夜兽会钻进深深的巢穴,耐心等待属于自己的时刻。 血迹在黑色制服上不是很显眼,但并没有很快干掉。它们冰冷地黏在腹部、胸前,似乎想再次流进活着的身体里,弄得皮肤和理智都奇痒无比。荷马暗问自己,有必要进行这样的换装吗?最后他只能自我安慰,这样也许可以避免汽车厂站更多的流血牺牲。假如猎人算计得没错,他们会被当成自己人,顺利放行……但如果不呢?猎人会设法避免伤人性命吗? 队长的嗜血好杀不仅令荷马厌恶,也令他好奇。在他完成的所有杀戮中,自我防卫的情形恐怕都不及三分之一,但问题又显然不仅仅出于暴虐狂。最令荷马担忧的是,猎人之所以去图拉站,是否单纯为了满足杀戮的欲望? 就算那些身陷图拉站的人没能找到治愈神秘疫病的药物,但这并不能证明这种药就不存在!地下世界还有很多地方仍然保存着科学的火种,仍在进行研究,开发新药,配置血清。比如,波利斯——四条干线交会于此,阿尔巴特站、博罗维茨基站、亚历山大花园站、列宁图书馆站四个车站彼此相连,那里是地铁世界的心脏,聚集着幸存的医生和科学家。再比如,塔甘卡附近的庞大地堡,汉萨掌控的秘密科学城…… 再者说,图拉站也许并非第一个暴发疫病的车站。万一已经有人找到了治愈的方法呢?“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救赎的希望吗?”荷马自问。当然,荷马如今自己体内也携带着定时炸弹一般的病毒,他这样想也许不无私心。尽管理智上几乎已经默认了将死的事实,本能却极力抗争,试图寻找出路,拯救图拉站,挽救自己的家乡,从而获得自救…… 但猎人根本就不相信有药可治。单凭与图拉站卫兵的简短交谈,他就对站台上的所有人宣判了死刑,并且准备立刻执行。他以匪盗的谎言蒙骗了塞瓦斯托波尔站的领导层,将自己的决定强加给他们,现在正全速逼近图拉站,准备执行审判,将整个站台付诸一炬。 又或者,关于站台真相,他还知道别的什么足以反转一切的隐情?连那个在纳希莫夫大道站留下日记本的通信兵都不知道的? 处理好尸体,队长从皮带上解下军用水壶,将里面剩余的液体一口气喝光。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酒吗?那他喝酒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回味杀戮,还是为了忘却杀戮?抑或是为了压制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 **** 在萨莎看来,这台冒烟的老轨道车,就像父亲讲的童话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那台时间机器。它似乎不是将萨莎从科洛姆纳站载到了汽车厂站,而是将她从现在载到了过去。当然,恐怕只有她才会把那个囚禁她数年之久的石室——那个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盲巷——称为“现在”。 她至今仍清楚记得当年她跟父亲被押往石室时的情形:父亲被五花大绑,眼睛被黑布蒙住,嘴巴被破布堵住。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偎在父亲身边,一路哭个不停,负责押运的一名士兵便玩手影游戏哄她,他用手电筒在隧道顶棚照出一方小小的黄色舞台,晃晃悠悠地随着轨道车前进,各种各样的动物就在那方舞台上跳舞嬉戏。 轨道车穿过地铁桥,父亲被宣读了判决书。革命法庭宽大为怀,将死刑改判为终身流放。他们将父亲推下轨道车,又扶着萨莎下了车,扔给他们一支自动步枪,里面装有一个弹匣,一只旧的防毒面罩。那个给她扮马啊狗啊逗她开心的士兵临走前还朝她挥了挥手。 刚才被光头射杀的三个人中间,会不会有他? 当她钻进光头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黑色防毒面罩时,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呼吸别人的空气,自己每走一段路,都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也许,即便没有她,光头照旧会射杀他们,但既然她在身边,便充当了帮凶。 她的父亲之所以不想回去,不仅仅是因为厌倦了斗争。他曾说过,他全部的屈辱和损失都抵不过一条人命。他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给别人带来痛苦。萨莎知道,父亲心中有架天平,装着被他杀死的生命的那盏托盘早就沉到最底下去了,父亲现在只想竭尽所能让天平恢复平衡。 要知道,光头原本可以早点出面干涉,也许他只要一现身就能镇住轨道车上的人,一枪不发就能让他们缴械投降。萨莎对此深信不疑。被杀的三人中没有一个能与之抗衡。 为什么他一定要杀戮? 童年时的车站比她想象中要近得多:还没过十分钟,站台灯光就在前边闪烁了。通往汽车厂站的要冲无人把守。看来,站台居民对于封锁的气密门是过于自信了。驶到离站台大概还有五十米远,光头将发动机调到最小转速,命令荷马掌舵,自己则换到机枪旁。 轨道车几乎悄无声息地缓缓驶入了车站。时间难道专门为萨莎停止了吗,好让她来得及在短短的几个刹那看见并想起一切? 那天,父亲把她交给了自己的勤务兵,吩咐后者把她藏起来,直到一切结束。勤务兵把她带到了远离站台的一个地下办公室。但即便在那里,也能听到数百人的齐声呼号,于是勤务兵又跑回了站台,去保护自己的指挥官。萨莎沿着空旷的隧道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也跑到了大厅…… 人群在月台两侧涌动,萨莎望着宽敞的居家帐篷,被改造成办公区域的车厢,孩子们在玩老鹰捉小鸡,老人们在扎堆聊天,面色阴沉的男人在擦枪…… 但她眼睛里只有父亲,他站在一排卫兵前面,卫兵们一个个又恨又怕,试图制止鼎沸的人群。她跑到父亲身边,紧紧抱住父亲的大腿。父亲惊诧地扭过头,将她甩开,甩手给了勤务兵一个耳光。但他内心深处已经悄然改变。他朝天开了一枪,开启了向革命者和平移交站台的谈判。 她的父亲相信:人会收到各种预兆,只需要发现并正确解读它们。 不,时间之所以停滞,不仅仅为了让她再次回到童年的最后一天。那些迎着轨道车走来的巡逻兵,她是三人当中第一个发现的。她还看到,光头身形一晃便抓住了机枪柄,粗粗的烧蓝钢机枪筒瞬间转向了毫无防备的巡逻兵。 她先于老人听见了停下轨道车的嘶哑命令,当即明白,下一秒将死掉很多人,会让她一直到死都呼吸着别人的空气。但眼下她还来得及阻止屠杀,让这些人、自己还有老人全部幸免于难。 巡逻兵纷纷取下自动步枪,打开保险栓,但他们的动作太慢,比光头落后了好几个步骤。 萨莎下意识地做出了第一反应。 她噌地站起身,抱住光头钢铁般坚硬的后背,从后面箍住他的双臂,将双手交叠在他那一动不动、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光头的身躯猛然一颤,像被她抽了一鞭子似的,怔住了……原本准备开枪的巡逻兵也呆住了。 老人立刻心领神会。 轨道车从原地启动,喷出一股股苦涩的黑烟,将汽车厂站甩在了后面,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 直到帕维列茨站,三人中谁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猎人从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挣脱,仿佛环在他身上的不是弱女子的双臂,而是令他窒息的铁箍。穿过唯一的岗哨时,轨道车加足马力全速驶过,岗哨以扇形射出一排子弹,但全部咬在他们头顶的顶棚上。猎人抽出手枪,朝后面接连射出三发无声的子弹,似乎干掉了一个。其余人连忙贴墙隐蔽,躲在弧形拼板的凸起后面,这才保住了性命。 荷马瞟了一眼有些落寞的姑娘。他早有预料,女主角一旦出现,爱情线索便会立刻生成,但这一切未免来得太快,快到他非但来不及记录,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驶出帕维列茨站,轨道车停下了。 老人之前曾经到过这个站台一次。与莫斯科地铁其他所有晚建的边缘站台不同,这个站台模仿的是哥特式传奇建筑,支撑穹顶的不是简单的圆柱,而是一排轻灵的、对于普通人而言过于高耸的浑圆拱门。就像哥特式传说中经常发生的一样,帕维列茨站同样受到了诡异的诅咒。每天傍晚八点整,原本沸腾的站台便会陷入一片死寂,变成幽灵幻影。原本精明务实的站台居民,除去几个最胆大的,其余的人会连同孩子,连同家具什物,连同塞满商品的旅行箱,连同板凳和轻便床一齐消失。 他们全部跑入了避难所——通往环线的近一公里长的通道,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地熬过漫长的黑夜,而与此同时,在站台上方的帕维列茨火车站,从睡梦中醒来的可怕物种开始了巡猎。据知情者说,火车站及周边地区是这群怪兽的世袭领地,即便是在它们昏睡的白天,其他突变体也不敢前来冒犯。帕维列茨站的居民在它们面前无遮无拦:这里没有其余站台用来隔断升降扶梯的节流门,而通往地表的出口永远是四敞大开的。 在荷马看来,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不适合歇脚过夜的地方了。而猎人却不这么认为,当轨道车驶到站台大厅远端时,他下令停下。 “天亮再走,在这儿过夜。”猎人摘下防毒面罩,用手朝车站比画了一下。 说完就阔步走开了。女孩目送他远去,然后在坚硬的轨道车车厢中蜷身躺下。老人也尽量躺得舒服些,闭上眼睛,想尽量眯一会儿。但他睡不着,自己正在向健康的站台传播瘟疫的念头再次袭来。女孩也无法入睡。 “谢谢你。我原本以为你跟他一样。”女孩说。 “像他那样的人大概不会有第二个。”老人回应道。 “你跟他是朋友?” “我跟他,就好比印头鱼跟鲨鱼。”老人勉强笑笑,心想正是如此,吃人的是猎人没错,但自己也会捞到一两块血淋淋的人肉。 “什么意思?”女孩撑起身子问。 “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感觉自己离不开他,而他……也许,他认为我会净化他。但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离不开他?”女孩坐起来,靠近老人。 “我感觉,只要我在他身边,灵感……就不会离开我……”老人试着解释。 “灵感,它的词根是吸气[俄语中“灵感”一词写作вдохновение,其词根вдох有“吸气”的意思]吧,”女孩像跟老人确认似的说,“为什么你要吸入这些?它能带给你什么?” 老人耸耸肩:“灵感,并非我们吸入什么,而是别人向我们吹入什么。” “我想,只要你还在呼吸着死亡,就不会有人愿意向你吹气的,人们都害怕尸体的气息。”女孩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在脏兮兮的车厢底画着什么。 老人自我辩护:“当你看见死亡时,你就会思考很多事情。” 女孩反驳道:“但你没有权利以思考的名义召唤死亡。” “我没有召唤它,我只是在一边旁观。再者说,这根本就与死亡无关……至少,不仅仅是死亡。我想体验一个故事,从而改变一切。我想得到振奋,开启新的生命历程……” “你之前过得很糟吗?”女孩关切地问。 “很枯燥。你知道吗,假如日子每天都一个样,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你就会觉得最后一天已经不远了,”荷马试着解释,“你会害怕什么都来不及。每一天都被成百上千件小事塞得满满当当,干完一件,喘口气,继续干第二件。而真正重要的事,就既没精力,也没时间去干了。你会想,没事儿,明天就开始。可明天永远不会到来,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今天。” “你大概去过很多车站吧?”女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听老人讲话。 “不知道,”老人有些莫名其妙,“大概都走遍了吧。” “我只到过两个。”女孩叹口气,“起初我和爸爸生活在汽车厂站,后来被赶到了科洛姆纳站。我一直渴望再去别的车站看看,哪怕一个也好。这里好奇怪,”她扫视着一排拱门,“好像一千道入口,彼此之间连墙都没有。它们全部为我敞开着,但我已经不再想迈进去了,甚至有些害怕。” “那是你父亲?另外一具……”荷马忙收住嘴,改口问,“他是被人害死的?” 女孩再次缩进自己的壳里,沉默了许久才道:“是。” “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吧,”老人打定主意,“我去跟猎人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跟他说,我需要你,为了……”他摊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孩解释,现在给予他灵感的人应该是她。 “你跟他说,是他需要我。”萨莎把“他”字拖得很长。 萨莎跳下轨道车,爬上月台,从一排拱门中间走过,仔细观察着每一道拱门。 她的举止神态丝毫没有矫揉造作、卖弄风情的意味。似乎她不但鄙夷开火杀人的枪弹,就连寻常女人魅惑人心的手段——比如,浓妆艳抹,装腔作势,足以煽动起飓风的睫毛频闪,能怂恿人自杀或者杀人的低吟浅笑——也不屑一顾。还是说,她只是尚未学会使用它们? 事实上,这些手段她根本用不着。她只消一个眼神,便足以使猎人改变主意,一甩手就能给猎人罩上一张网,阻止他的杀戮。难道说她穿透了猎人的铠甲,触到了他内心的柔软部位?还是说,他对于她有某种需求?应该是后者,因为荷马实在无法设想,猎人也会有能被人触痛的弱穴。 **** 荷马怎么也睡不着。尽管他把令人憋闷的黑色防毒面罩换成了较为轻便的防毒口罩,但呼吸起来还是十分困难,此外,令他头痛欲裂的黑暗念头也丝毫没有放松纠缠。 荷马把所有旧东西都扔进了隧道里。之后,他又用一块灰色肥皂几乎把双手搓了一层皮下来,用一个长满青苔的旧油桶里的剩水冲掉了污渍,连睡觉都戴着防毒用具。除了这些,老人还能做什么来避免传染身边的人呢? 没什么可做的了,眼下就算他独自躲进隧道深处,变成一团裹尸布也无济于事了。然而,死亡的迫近再次将他送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当他刚刚失去挚爱亲人的岁月。这为他的计划增添了新的意义。 按照荷马的心愿,他该为死去的家人竖起一座纪念碑,或者至少是一座墓碑。他们出生的年份相隔了数十年,却在同一天死去——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他的父母。 还有他的小学同学,技校同学,他最喜欢的电影明星和音乐家,以及其他所有人:当那一刻降临时,他们有的仍在坚守岗位,有的已经回到家中,有的则被堵在半路。 有些人当场死去,有些人又挣扎着在被辐射污染的首都挨过了漫长的几天,无望地拍打着紧闭的地铁气密门。有些人瞬间分裂为原子,有些人则变得肿胀,被辐射疾病一点一点生吞活剥。 最早一批被派去地表侦察的战士,返回地铁后一连几天无法入睡。荷马在换乘车站的篝火旁见过其中几位,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成千上万载着死亡乘客的汽车残骸,堵满了出城方向的街道和公路,如同一条条挤满了死鱼的冰河。尸体遍地都是,在城市被新的主宰者占领之前,这些尸体无人清理。 为了避免神经崩溃,侦察兵们尽量绕行学校和幼儿园。然而,只消透过积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无意间触及轿车后排座位上一个小孩子的冰冷眼神,就足以令人失去理智的了。 数十亿生命戛然中断,数十亿思想未及说出,数十亿梦想尚未实现,数十亿委屈有待弥补。尼古拉的小儿子一直央求他给自己买一套彩色画笔,女儿不敢上花样滑冰课,妻子在入睡前向他憧憬有朝一日夫妻两个能去海边待上两天。 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微不足道的愿望全部变成了遗愿时,它们突然具有了无法形容的份量。 荷马想为他们每一个人镌刻墓志铭。至少,整个人类毫无疑问配得上一段墓志铭,镌刻在那巨大的公墓上。如今,当荷马自己也来日无多时,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为此找到准确的字眼。 他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顺序排列这些字眼,但他已然感觉到,在这个于他眼前徐徐展开的故事中,他能够为每一个不肯安息的亡灵,为每一段感情,为每一点每一滴他费心收集的知识,为他本人找到位置。故事情节再合适不过了。 等地表天一亮,地底集市重新开张,他就要去买一个新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他必须抓紧时间,未来长篇故事的轮廓如海市蜃楼在远方向他招手,假如他不赶紧勾勒在纸上,也许很快就会烟消云散;谁知道他还能在这沙丘顶端坐上多久,眺望着远方,期冀着从一粒细沙和氤氲的空气中再次建起属于他自己的象牙塔呢? 时间也许会不够用。 不管女孩怎么说,凝视死亡总是会令人心有触动的。荷马暗自嘲笑女孩,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她那高高挑起的眉毛,她那闪亮如星的眼睛,她那轻轻咬住的下唇,她那蓬乱如稻草的头发,微笑便不由得爬上嘴角。 “明早在集市上还要买一样东西。”荷马想着,睡着了。 帕维列茨站的夜晚总是不安生的。冒烟的火把发出的光亮摇曳在被熏黑的大理石墙壁上,隧道时紧时慢地呼吸着,扶梯脚下隐约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整个站台都在装死,指望着地表的怪兽不会对尸体感兴趣。 但有时候,好奇心重的怪兽会找到通往深邃地底的洞口,嗅到新鲜汗液的气味,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感受到血管中奔流的血液,然后向地下发动攻击。 月台另一端的惊慌缓慢而扭曲地挤进了荷马的意识。突然,机枪骤然响起,彻底击碎了他纷扰的梦境。老人一下子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在轨道车上慌乱地摸索自己的武器。 机枪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同时加入了好几支自动步枪的射击声,巡逻兵惊叫声中的惶恐逐渐升级为真正的恐惧。不管他们正在朝什么目标猛烈开火,但显然无法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枪声很快便由紧张有序的射击变成了杂乱无章的胡乱射击,人人都只求保住自己的小命。 自动步枪找到了,但荷马无论如何都不敢冲上大厅,他鼓足全部勇气才勉强抑制住发动轨道车、仓皇逃命的念头。他守在轨道车上,伸直了脖子,想尽力透过重重圆柱看清交火地带的情况。 守卫者的号叫和咒骂被一阵尖厉的吱吱声打断,那声音听上去非常之近。机枪卡壳了,有人发出恐怖的嘶喊,旋即戛然而止,仿佛脑袋被人扯掉了。耳边再次响起自动步枪的嗒嗒声,但已经是零星的了。哀号声再次传来,这次好像稍远一些……突然,又一声哀号像回声一样做出了回应,而且就在轨道车近旁。 荷马从一默数到十,哆嗦着双手发动引擎。“快,快!”他在心里默念,祈祷同伴们尽快回到车上,然后他们便可驱车逃离此地。他尽力让自己确信,发动车子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轨道车震颤着,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预热,这时,圆柱之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瞬间消失在视野里,意识甚至来不及勾勒出它的形象。 老人紧紧地抓住操纵杆,脚掌轻踩油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等十秒钟,如果他们再不出现,那他就独自开车逃命……但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下了轨道车,将那把形同摆设的自动步枪端在身前,爬上了月台。也许,他只是为了确信,他再也等不到他的同伴了。 他紧紧贴住圆柱,探头向大厅方向望去…… 他想喊,却喊不出来。 **** 萨莎早就知道,世界并不仅仅局限于她曾经居住过的那两个站台,但她从没想到,两个站台以外的世界竟然如此美妙。 科洛姆纳站熟悉而温馨,却实在单调乏味;汽车厂站很宽敞,但冰冷而傲慢,它驱逐、抛弃了自己和父亲,这令她永远无法释怀。 而她与帕维列茨站的关系则是全新的一页,在这里待得越久,萨莎就越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站台,爱上它那轻盈的立柱,具有吸引力的巨大拱门,墙壁上纹理动人、胜似美人肌肤的大理石贴面……相比之下,科洛姆纳站过于贫瘠,汽车厂站又过于古板,而这个站台却像一位窈窕美人,风姿绰约,风情万种,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依然风韵犹存。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可能和他们一样严酷凶残。”萨莎心想。难道说,她和父亲当年只需跨过一座敌对的站台,就能来到这片神奇国度?难道说,父亲只要再多撑一天,就能逃脱苦役,重获自由?如果有如果,她一定能够说服光头将父亲一起带过来…… 远处闪烁着被巡逻兵团团围住的篝火,探照灯的光束打在高高的顶棚上,但萨莎不想去那里。那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只要能够逃出科洛姆纳站,见到别的人类,她就会立刻变得幸福!可现在,她迫切需要的只是某一个人,这个人能够分享她的兴奋和惊讶——原来世界真的很大,比原来大整整三分之一;分享她的希望——希望一切还来得及纠正。但她心里明白,也许根本没有人会需要她,不管她对老人、对自己说了什么。 于是,她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前方右边隧道里,一辆破旧的机车半个车身扎入隧道,车窗玻璃被敲碎,车门四敞大开。她走进列车,跨过车厢之间的断裂处,一节一节察看下去。在最后一节车厢,她找到了一张奇迹般幸存的沙发,蜷身躺了上去。她四下环顾,想象列车马上就会启动,将她载向远方,载到全新的、光明敞亮、人语喧哗的车站。但无论是她的想象力还是她的信念都远远不足以推动这数千吨重的列车残骸,相比之下,她的自行车发电机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她到底没能藏住:站台上那场战斗所发出的喧嚣,跳过一节节车厢,终于抓住了她。 又是猎人?! 她跳起身,没命地朝站台跑去,那是她唯一能够做些什么的地方。 **** 巡逻兵残破的尸体四处散落:玻璃岗亭呆滞的探照灯旁,熄灭的篝火堆之上,大厅正中央,到处都是。战士们放弃了抵抗,四散逃窜,试图在通道里找到掩护所,却一一被死神截断去路。 在一具尸体上方,蜷缩着一个恐怖骇人的庞大身躯。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去不太容易分辨,但荷马看到了平整的白色皮肤,不时抽动的粗壮脖颈,狂躁迈动的双腿弯成了不少足节。 战斗不可避免地输掉了。猎人呢?老人再次从圆柱背后探出身,瞬间石化。就在十步开外,一只怪兽正学着荷马的样子从圆柱背后探出头来,一张噩梦般的嘴脸正从两米多高“俯视”着老人——倾斜的脑门下方光秃秃的,并没有眼睛。肥厚的下嘴唇耷拉着,红色的黏稠液体顺着嘴角流淌,沉重的颌骨不住地一开一合,正在反刍食物。 荷马惊恐地向后退去,同时连连扣动扳机,但自动步枪偏偏在这时候卡壳了。无眼巨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嚎,一下子扑到站台中央——看来,没有眼睛丝毫没有阻碍它的移动和攻击。老人绝望地拉动被卡住的保险栓,心想,这下彻底完蛋了…… 但巨兽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月台边缘。荷马急忙扭头,顺着怪兽的“视线”望去,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女孩正站在那里,惊惶四顾。 “快跑!”荷马声嘶力竭地朝女孩大喊。 无眼巨兽向前疾跃,一纵便是几米开外,刚好落在女孩近前。女孩抽出一把匕首——那东西顶多能用来切菜——警告性地劈了一刀。作为回应,巨兽前爪一挥,便将女孩拍倒在地,匕首飞出几步之外。 老人已经跳上了轨道车,但这次不是为了逃命。他喘着粗气,掉转机枪口,试图用瞄准镜锁定无眼巨兽不住扭动的身躯。不行,巨兽跟女孩挨得太近了。 短短数分钟之内就解决了所有巡逻兵的怪兽,对于最后两个猎物却并不急于索命。荷马感觉,它正像猫玩耗子一样逗弄他们。眼下它正弓起背伏在萨莎身子上方,白色的身躯挡住了老人的视线…… 突然,巨兽身子一颤,忙往旁边一闪,用爪子挠着受到攻击的后背,怒吼着转过身来,准备吞掉敢于冒犯它的人。 迎面走来的正是猎人,他一手持枪,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脚步踉跄,勉力支撑。 猎人照准无眼巨兽又射出一梭子子弹,但那畜生似乎打不死,只是微晃了几晃,立刻又稳住身形,向前扑去。子弹打光了,猎人奇迹般地躲开巨兽的攻击,拽出砍刀,刀锋深深割入巨兽的庞大身躯,巨兽整个坍塌在猎人身上…… 似乎为了扼杀最后一线生机,第二头巨兽也奔袭过来。它在同伴颤搐的身体上方停下,用一根爪趾挠着同伴的后背,似乎想把它叫醒……然后缓缓地将没有眼睛的嘴脸对准了荷马。 荷马抓住机会,猛烈开火。大口径机枪弹射穿了巨兽的身躯,击碎了它的头颅,将其打翻在地,巨兽身后墙壁上的大理石贴面碎屑飞溅。过了许久,老人才抑制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张开弯曲痉挛的手指。 他闭上眼睛,摘下防毒口罩,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充斥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儿。所有人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他的书未及开始,便已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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