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故事 道路尽头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那条大路,包括万卡。

淹没在坑洼泥泞中的狭窄村路,不是通向那条大路的,而是朝着相反方向,通往马特维耶夫卡和一条小河。通往那条大路的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多少年没有行人,几乎整个被野草盖住了。草丛里间或生长着一簇簇接骨木,结出的浆果一嘟噜一嘟噜的,足有小孩拳头大小。

那条大路去不得,这一点村子里每个人都知道。早先男孩子们还不顾家长明令禁止,偷偷跑去那里,用碎砖头在黑色路面上涂鸦,或者拍皮球——那里路面坚硬,比土路上弹得高。后来,几个偷跑去的孩子无故失踪了,那条大路从此被视为诅咒之地、凶险之地。加之那条大路其实哪儿也不通,就更没人去了。于是,路就这么荒废了。

假如那天没有遇上那样的事,万卡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那条大路。

他也许会和所有人一样,老老实实在村子里过上一辈子——要是活得结实,能活到五十岁;那些比马特维耶夫卡更远的地方,他连鼻子都不会凑过去一下。他去那条大路干吗?去喂狼吗?

从家里偷跑出去,而且还跑去那条大路,这不是明摆着瞎胡闹吗?图个啥?

为什么不去几里外的村子,去有人家的地方,而非要去那条大路?难道就为了证明自己的倔强和勇敢?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向着凶险的未知走出多远,然后才算服了自己,如释重负地打道回府?

当然,在以前,那条大路至少一侧是有人家的。村里老人说,沿着那条路一路向东,五天五夜能到比尔扎纳,再走俩星期便是哈巴尔。

哈巴尔跟他们的村子,以及马特维耶夫卡村差不多,只是更大,大得多。所有房子都是砖砌的,跟他们的学校和村委会一样。几乎全是二层小楼,有的甚至三四层,令人感到有些奇怪,这么高的房子为什么不会塌。

没准老人们只是在吹牛皮,以便抬高身价——要不是他们知道这些个掌故和历史,谁会养他们呢?他们恐怕连一个冬天也熬不过去。村子里的一大乐事,就是寒冬傍晚,全村人聚在村俱乐部里,点燃松明,杯子里倒上家酿酒,听米哈伊洛维奇或者马拉特爷爷擦着冒汗的秃脑壳,讲过去的事。很多大人对这些时期都还多少有些印象,但也记不大清了。除了两三个老人之外,村子里连一个过三十的都没有,都因为“黑云”死光了。

万卡今年十三岁,正是开始明白父母其实啥也不懂、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年纪。但他从不敢造次——父亲是个猎手,严厉得很,从不跟儿子废话,一言不合上手就打;母亲病恹恹的,虽然疼万卡,却不敢违拗丈夫。

在那天以前,一切都还勉强过得去。尽管万卡一边猴子似的躲闪着父亲的攻击,一边越来越放肆地还嘴,但父亲似乎还有足够的耐心容忍他的忤逆和自作聪明。只消再过个两三年,父子二人的关系也许就会稳定下来,万卡会学会宽容日渐衰老的父亲,而父亲也会逐渐习惯,如今家里已经有两个男人了,每一个都有权拥有自己的主张。

万卡也不是没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以前每次挨了父亲的耳光,躲在仓库等父亲消气的时候,万卡就暗自决定,这种日子没法过了。但父亲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万卡也不爱使小性子,所以通常情况下,晚饭时一家人就又会围坐在一起,只不过每个人都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

但这次不一样,万卡无论如何也没法原谅。因为那个耳光他根本就不该挨,父亲根本就是打猎不顺冲他撒气。父亲在林子里待了两天,回来时箭筒空了,肩膀上还挂了彩,鲜血染红了半个袖筒,却只带回来一只松鸡,至于说好的驼鹿,连根毛也没见着。出发前,小妹刚好害病,母亲放心不下,便央求父亲不要走远,于是父亲就说要打个大家伙,晒些肉干备用。没错,万卡的确嘴欠,问了一句:“怎么没见着驼鹿?它要等会儿才到吗?”可难道就为了这样一句玩笑话,就一巴掌把他掴倒,让他好一阵子爬不起来?

更要命的是,还当着邻居家薇拉的面。万卡从新年开始偷偷喜欢她,到现在已经有七个月了,但薇拉眼里没有万卡,她正跟亚历山大好着。亚历山大比万卡和薇拉都大上三岁,瘦高个,万卡心知没戏,只能耐着性子等薇拉跟他闹翻。万卡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却从未放弃努力,一直试图赢得这位淡褐色头发的邻家女孩的芳心。万卡其实并不清楚,万一自己成功了,该拿她怎么办,但每天晚上一闭眼,就能看见薇拉那沾满了草莓汁的丰满嘴唇——自从那天他撞见薇拉跟女伴们采果子的情景之后,这两瓣嘴唇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说老实话,万卡之所以会开驼鹿的玩笑,多半也是为了博薇拉一笑,却为此忽略了父亲的感受。结果,下一秒钟就躺地上了。父亲张开大手,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光,这一招万卡其实早就领教过了,但这次不同,父亲用足了力气。

脑袋里嗡鸣不止,眼前直冒金星,万卡躺在湿草地上,足有两三分钟才缓过气来,止住头晕,慢慢爬起来。父亲没再出手,却朝他脚底下啐了一口,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等万卡站直了身子,用重影的视线环视四周时,既没有看见父亲,也没有看见薇拉。出了这么大的糗,想让薇拉青眼相待,简直连一点指望都没有了。万卡在仓库里坐了一个小时,三个小时,越想越憋屈。他不知道今后怎么跟薇拉走在同一条路上。他简直恨透了父亲。掺杂着羞辱的气愤让他在仓库里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盘算着各种报复计划,但后来,当耳鸣停止之后,他将所有那些天真幼稚的计划统统推翻,决心永远离家出走。可是去哪儿好呢?

去马特维耶夫卡的话,父亲肯定一下子就找到他了,他头一个就会去那儿找。躲进林子里?可在那儿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在附近的林子里闲逛,但用不了几天,就会吃腻那些野果子和红菇,就会开始想念母亲煲的汤了。不行,必须有个目标才行。沿着那条大路,要么去哈巴尔,要么朝反方向走,只有这样的目标才让万卡觉得足够远大。看来,他真是被父亲一巴掌给打糊涂了。

哈巴尔如今肯定连一个人都没剩了,所有城市在一开始就被烧成了灰烬,再说那儿的辐射肯定也高得很,还没等靠近嗓子就会开始发痒,那就离昏迷不远了。一旦昏迷就完蛋了,受到的辐射剂量会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活活等死。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哈巴尔已经快二十年毫无音信了,那些偶尔从那条大路上来的探险者,讲不出任何关于哈巴尔的确切消息。有人赌咒发誓,说哈巴尔已经被烧成一片荒原了,连个瓦片都不剩了,只剩下半米厚的烟黑和灰烬。其他人则相反,说楼房都还好好的,夜里窗户里甚至还亮着灯。但事实上,这些探险者很可能是从另一个村子来的,离这儿也许还不到一百公里。只不过,大部分人连这也不敢做,因此他们还是配得上探险者的称号和一块面包的供养的。

万卡大概是在指望,远征归来的他能够变得成熟、结实,对路上见闻夸夸其谈,以此让薇拉刮目相看,忘记自己曾被一个耳光扇得满嘴啃泥、站不起脚的衰样。

尽管村子里从未怠慢过探险者,但他们来得还是越来越少了:那条大路变得越来越凶险,莽林日益逼近,龟裂的地缝里有些竟长出了松树苗。不过,地缝倒还不算多。这里的沼泽是实打实的,承受了长达十五年的西伯利亚漫长冬季的严寒,可现如今,随着辐射尘埃逐渐落定,夏天的太阳越来越暖,七月甚至有些炎热了。

村子里来的最后一个外人,刨去马特维耶夫卡村的村民,已经是三年前了。而在更加与世隔绝的马特维耶夫卡村,已经有五年没见过外人了。万卡家所在的村子谢苗诺夫卡距离马特维耶夫卡大约六公里路程。路上坑坑洼洼,路旁有野狼出没,村子里偶尔去一回马特维耶夫卡都要赶着马车队,带着家伙,争取天黑之前往返。但这条运输线并未荒废,不管是谢苗诺夫卡人,还是马特维耶夫卡人都不会犯懒,都会及时地清理路上的树枝落叶,砍伐爬到路面的有毒的带刺植物,有时甚至会用沙土填平最深的坑,以免那些珍贵的大车——由报废的汽车改造而成的——陷在里面坏掉。

不然怎么办呢,除了马特维耶夫卡之外,方圆五十公里之内再没有其他活人了,也许其他更远的村子也已经不存在了——谁知道呢,又没有人去考察过。因此,两个村子约定守望相助,共同应对野人或者野兽袭击,又或者冬季给养中断等危机。若没有马特维耶夫卡,谢苗诺夫卡早就完了——马特维耶夫卡有河,河里有鱼,那是冬季唯一的指望;可若没有谢苗诺夫卡,马特维耶夫卡也好过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土地不行,除了沙子就是黏土,种种松树还行,但土豆蔬菜就不行了。而谢苗诺夫卡在这方面要幸运得多。最初几年,谢苗诺夫卡人只能在室内用木桶种蔬菜,但如今随着天空逐渐放晴,夏天越来越暖,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菜园。

不,马特维耶夫卡不能去,这算什么离家出走呢?顶多是耍耍小孩子脾气而已。

正是这种要干些大事的愚蠢念头,将万卡撺掇到了那条大路,而当他需要做出选择,是向东通往哈巴尔呢,还是向西通往未知时,他选择了向西。

从万卡记事起,从来没见有人打西边来过,所有探险者都是从东边来的。而当探险者从谢苗诺夫卡人口里得知,村子以西据说一百公里之内再无人烟,而前方莽林中却有能独自拖走一头牛的巨狼时,他们通常会被吓得斗志全无,又沿原路返回了。极少数执意继续向西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至少再没有回过村子。

而万卡呢,每次想到那条大路,总有个不安生的想法:怎么可能呢?如果西边真的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条如此宽阔的沥青大道呢?

当晚他在仓库里过了一夜,不想跟父亲见面。等家里人全都睡下了,他才溜进厨房,从母亲收拾到地窖里的汤锅里扒了几口冷汤,把能找见的肉干、面包干全部装进背包,又收拾了父亲的猎刀、自己的弓箭,躲起来,等待天亮。

入夜,村子入口会严密封锁,会架起两道松树原木做成的三米高的栅栏。就算能翻过栅栏,也很有可能会被瞭望塔上的人发现,搞不好还会被射杀。更要命的是,两道栅栏之间的空地上还放养着几条凶猛的大狗,万卡可不想掉进它们嘴里。万一失手被擒,少说也得被关俩星期的禁闭,外加牛仔裤被撕得稀巴烂。

这样的防御措施对于村子而言并非多余,尽管食人族已经两三年没出现过了,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这里。

几年前,这群野人时不时就会偷牲口,袭击采蘑菇者,并趁夜将挖去双眼的失踪者的头颅丢到村口大门前。后来,两个村子联合选拔了二百名勇士,突袭了这伙野人,将他们全部杀光。战斗结束之后,还在远处的林间空地里发现了一些女野人和小野人,对于他们是如何处置的,参战的勇士们讳莫如深,就连话最多的都绝口不提。只是在那天之后,林子里缓慢腾起的烟柱连续两天熏黑了天空。

这场战役为两个村子换来了几年的太平无事,现在人们留神提防的只有野狼和大蝙蝠。不过,附近极有可能还游荡着其他的野人部落,因此,瞭望塔上的哨兵每天三班倒不断人;村口大门日落即关,天亮才开;车队只是偶尔往返于马特维耶夫卡,而且必然沿路护送。两个村子虽然都没戒严,但谁也没有派出过远行考察队——能守住家园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呢。

夜里从来没有人敢把鼻子探出栅栏,守卫也未必肯为了万卡从大门上撤下包着铁皮的原木门闩。最好还是等到天蒙蒙亮,谎称去采蘑菇,骗开大门,然后跑过羊肠小道,穿过散发着香气的高草,穿过灌木丛,再翻过一座小山坡,走到那条大路上。

家里人大概不会很快察觉,哨兵里有一个是父亲的好友,肯定会向他转告万卡的说法。只有到天黑关门之前万卡还不回来,家里人才会着急。一天的时间足够走出去很远了。四周不管朝哪儿看,都是山岗子。大路在山丘上起起伏伏,即便走到最高的山岗上,也只能看见最近的山顶,而山谷仍然隐藏在视野之外。再没有比这更便于出逃的地形了。要是再下上点雨,把他的气味冲散,那就连狗鼻子都不灵了……父亲是肯定会找他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对了,还要带把伞。尽管万卡和大战之后出生的所有孩子一样,对于毒雨的适应力要强过大人们,但患病的风险还是有的。村子里的伞都是用没剪毛的山羊皮自制的。这样的羊皮伞打起来有趣,还很舒适,只是雨水过后会有些发臭。村里人不知为何管这种伞叫作“鲁滨孙”,万卡小时候会叫成“鲁滨伞”,直到现在偶尔仍会这样叫。

万卡坐在干草垛上,凝望着嵌在仓库墙壁上的大圆面包似的一块深蓝色夜空,听着遥远的狼嚎,心里盘算着,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余地。

不,绝对不行。这次他是真的把父亲给惹恼了,明早肯定免不了一顿训斥,甚至还有可能再找补一顿揍。再者说,在受了那么大的羞辱之后,他恐怕再也没法跟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还有薇拉……如今是彻底没戏了,想到自己每天都要看见她,然后心里想着自己的衰样都被她看见了,还不如淹死的好。不行,无论如何得离开村子。

天空刚刚露出绯红,万卡重新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蹿出了仓库。在村口,跟他预想的一样,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哨兵们打着哈欠,揉着通红的惺忪睡眼,迷迷瞪瞪地听他讲了采蘑菇的说辞,骂了两句,轰隆隆撤去门闩,放他出了栅栏,又爬上了瞭望塔。

在哨兵视野范围之内,万卡故意走得很慢,边走边用磨光的柳条抽烂毒蘑菇,脚步尽量放轻,唯恐自己的脚步声、树枝折断声和草叶窸窣声掩盖住哨兵的追赶和呼喊。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并没有人打算抓他回去。过了半个小时,当他确信起伏的山岗已经将哨兵的视线完全挡住时,便撒丫子跑起来。今年村子里似乎还没有一个人来过大路,通往那里的小径几乎被长到下巴颏的苔草叶子和杂草穗子完全埋没了。

虚红的太阳吃力地爬上山丘,洼地里充斥着蝈蝈的鸣叫,路边的灌木丛中,小鸟们在为清晨音乐会吊嗓,万卡的心头有股说不出的畅快,一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犹豫是否打消的那个离家出走的愚蠢念头,竟似变成了他这辈子最正确、最明智的决定。

远远地望见了大路,万卡加快脚步,一直走到歪歪斜斜、锈迹斑斑的指示牌前才停下来歇口气。牌子上写着:“谢苗诺夫卡四公里,马特维耶夫卡十公里”。牌子前方是一条漂亮的沥青坡路,但路面只向村子方向延伸了二十米,然后就换成了夯平的土路,再后来又变成了羊肠小道,蜿蜒通往村子。

谢苗诺夫卡村委会前面的广场上——俱乐部和学校就坐落在那里——还残留着一些龟裂的沥青地面,因此沥青坡路并没有令万卡吃惊。但大路仍然超越了万卡的一切想象:路面足有三十步宽,惊人地平坦,既不坑坑洼洼,也几乎没有裂缝,像一条深灰色的带子,捆绑在长满松树和杉树的山岗上,而且绑得那么结实,二十多年过去都没被甩开。带子上面还保留着记号,粗糙路面上的虚线仍清晰可辨。

但万卡顾不上愣神,他四下望望,深深吸入一口清晨的湿气,像西拐去。

他并没有特定的目标,也不可能有。当你走向虚无时,唯一的问题在于,何时能够鼓起勇气对自己承认,自己的远行是无意义的,然后掉头返回。诚然,还有极为渺茫的希望能够遇到人家,找到新的住所,但在内心深处万卡寻找的根本不是这个,他沿着大路走得越远,对此就看得越清楚。

起初,他每爬上一座山包就会蜷伏在路边,贴紧树干,尽量隐匿身形,搜索山丘之间的山谷地带。但一连十次,一望无际的路面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也就不再躲躲藏藏,爽性走到了大路中央,唱起一支从村子俱乐部里听来的歌给自己鼓劲儿。

直到中午走到一条小河流经的地方,万卡才停下来歇脚。河面很窄,水流湍急,河水几乎清澈透明。河面上横亘着一座很大的桥,似乎是为了有朝一日河水猛涨,堤岸被抬高三倍而预备的。万卡下到桥下,喝饱了水,从背包里取出干粮。走了这大半天,他连一个活物都没遇见,只远远地看见了一头母驼鹿带着一只幼鹿,却没敢靠近。他感觉自己已经离村子够远的了,早就记不清已经翻过了第多少个山头了,而大路依旧没完没了地伸向远方,路上连一个附近村子的指示牌都见不到,也没有通往村落的乡间土路。但人们总不可能修筑一条通往虚无的大路吧?大路尽头一定有什么东西……为了这个终点,数千工人——马特维耶夫卡和谢苗诺夫卡两个村子加在一起,再加上两个这样的村子,也许才能凑够这么多人——不分昼夜,年复一年,有些人活着干满了期限,有些人没等干满就累死了,直接被埋在荒郊野外,距离最近的人家足有上百公里。这些筑路人当中,如今在世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了……

若非万卡确切地知道,这条大路是人修的,那他恐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但老人们众口一词地坚称:那是后来,在那些事之后,设备、燃料都没了,能操纵机器、绘制图纸的工人也都没了,这样的工程才变得不可想象了。要搁在从前,建摩天大楼、造跨海大桥都没什么稀奇,更别说铺设沥青路了。

村子里的栅栏和瞭望塔是集全村之力,耗费了四年时间才修建起来的,这还算快的。现在想造新房子,只能纯用木材搭建,因为钉子没地方找去,除非把旧钉子拔下来,但那些钉子早就锈透了……从旧世界留下来的砖砌建筑只有屈指可数的三座——平时用作俱乐部、学校和村委会,危急关头都被充当堡垒,一旦发生袭击,女人和儿童就藏到里面去。马特维耶夫卡同样如此,他们甚至连俱乐部都没有。

临近傍晚,难以想象的绝对空旷的大路开始令万卡惴惴不安。附近地区看样子是辐射过量了,这里的树木变得粗大异常,靠近路面的小山杨和小松树后面,依稀可见变异的橡树和云杉,支楞八叉、黑粗黑粗的。树干分成两杈,酷似濒死之人在绝望中高举的双臂,蜷曲的枝丫仿佛剧痛之下扭曲的手指。万卡很后悔没带上父亲的辐射剂量检测仪,眼下那东西刚好能派上用场。这里完全听不到鸟叫,密林中只传来夜猫子瘆人的笑声。当夜空泛出惨白的月光时,远远能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谢天谢地,没有狼群回应,但万卡仍然不敢就地宿营。他挑了一棵大道近旁的歪脖子树,爬到了树干分叉的地方,搭了个树窝。离地面大约有四米高,摔下去少说得弄个骨折,但至少一般的狼是够不到的。

月亮洒下银勺子的光泽,疲惫的夜空现出星星的虫洞。万卡一边打着盹,一边遐想:黑夜只是有人给白天罩了块幕布,只要拉弓射上一箭,就能射出一个窟窿,光从里面透出来,就成了星星……

莽林里,死树的枯枝噼噼啪啪折断,活树的树干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吱呀作响,被压弯的灌木丛卑微地窸窸窣窣……某个庞然大物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势不可当地在密林中飞奔,万卡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他所栖身的橡树随着怪兽的跑动震颤不已,仿佛橡树也和万卡一样被吓得浑身发颤,树叶惊恐地窃窃私语。万卡身子贴紧树干,将头稍微抬起一点,以便看清楚怪兽的模样,或者至少看清楚它离自己还有多远。

他先后被命运之神庇护了两次。第一次,当怪兽走到离他的树窝五十步远的林间空地时,忽然停了下来,四处睃视,嗅探。在山杨和云杉密集枝丫的遮挡之下,万卡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无从确定这是某种他所知道的野兽呢,还是从未听闻的怪物。他只看见那怪兽是四条腿行进的,而且体高不低于三米。

风是朝万卡这面吹来的,这是命运之神第二次冲他微笑。怪兽搜索了一分钟,仍未能锁定万卡在哪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骤然发作,挥舞前掌,一连击断了好几棵小松树,这才返身钻进了密林。

整个过程中万卡一动都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像抱住母亲的大腿一样死死抱住粗壮的树干,冷汗蜇到眼睛都不敢揉。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在远方,他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躺回了自己的树窝,细细地喘匀呼吸。他凭直觉知道,遭遇这样的怪兽还能幸存,就算是最老练的猎手也很难做到。

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但精疲力竭的万卡仍旧很快就沉沉睡去。被怪兽吓坏的看来不止他一个,整个晚上四周都既没听到狼嚎,也没听到大蝙蝠的怪叫,甚至连夜猫子都没再发出瘆人的哭笑。

等万卡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他警惕地下到地面,四下一看,顿觉头皮发麻:在他过夜的那棵橡树周围的地面上,新添了数十个爪印……是狼群留下的?他连忙四下环顾。密林似乎也在窥视他,阴沉着脸,翕动着千百万片树叶,拍打着云杉爪子,看着,看着……

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就算狼群暂时放过了他,但肯定还会回来的。理智命令万卡立刻原地掉头,返回村子。但昨夜的遭遇对他产生了奇特的影响,稍微撩起了恐惧与懒惰的幕布,而在幕布后面,是整个未知的世界,谢苗诺夫卡和马特维耶夫卡之外的世界,眼前这条古老的大路通往的世界。这次遭遇虽将他吓得不轻,却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所特有的躁动不安的好奇心,这甚至压制了对于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怪兽的恐惧。

还没有考虑清楚该怎么办,万卡就皱着眉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与村子相反的方向。

又走了几个小时,山路到头了。站在最后一个山坡顶部,整个巨大的峡谷一览无遗,谷底渗出黑色沼泽,长满了两米高的苇丛和苔草,弥漫着腐蚀性的蒸汽。这里的道路铺设在高高的碎石路基上。大道踩着脚下唯一一块坚实的土地,继续向前延伸,目力所及皆灰色平坦,标着不合时宜的明亮而喜庆的标记线,朝着某个只有那些无比强大的筑路者知晓的遥远终点。对于万卡而言,脚下这条大道是这片越发凶险而敌对的土地上最后的支撑。

薇拉、与父亲的矛盾、母亲的伤心,所有这些万卡眼下没法想,也不愿去想。现在占据他头脑的只有这条大路,以及道路尽头的那个世界。万卡开始幻想,调动自己全部的想象力——尽管他的想象力十分贫瘠,好比种在木桶里的蔬菜,终其一生也没出过屋子,见过太阳。

那会是一座城市吗?一座跟哈巴尔一样大甚至更大的城市?听马拉特爷爷说,之前有很多座城市,大部分人都住在里面。但“很多”具体是多少呢?五座?还是七座?那样的话得住下多少人哪,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马拉特爷爷就爱夸大其词。

这条大道熬过了这么多年,承受了那么多的考验。根据它的质量来判断,在几百甚至几千公里的沥青路面的尽头,一定是些异常重要的东西。宝藏?药品仓库?军火库?万卡不由得想,要是他真的能够发现,比方说,一座装满了冲锋枪和火枪的地下军火库,那村里人会将他视为怎样的大英雄?整个谢苗诺夫卡只有两杆火枪,还都没有子弹。一杆挂在村长家,另一杆由威普尔——村子里最强壮、最厉害的猎手掌管。每逢村子里过节,威普尔都会威风凛凛地背着火枪出门,引来游园人群一阵阵艳羡的赞叹。但两杆枪都已经足足有八年时间没开过火了。

万卡小时候好像听见过火枪射击的声响,但儿时的记忆很不靠谱,他极有可能是把雷声错当成了枪声……

眼前的大道笔直得如同父亲的梭镖木杆,伸向蒸腾着淡白色雾气的地平线。从山岗上下来之后,万卡又沿着已经发烫的沥青路面走了足足三个小时,身后的最后那道山岗已经隐没在了沼泽蒸汽里,而前方依旧是道路、道路……天黑之前必须得找个地方过夜,不然他的远征很有可能会稀里糊涂地潦草收场。他沿着大道走得越远,关于其用途想得越多,就越不肯在弄明白道路尽头是什么之前死去。更何况,他也没脸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返回村子。

自制凉鞋有些磨脚,等沥青路面没有那么烫了,万卡就把凉鞋脱了下来,拎在手里。有些沼泽水泡里的水完全适合饮用,万卡稍做休整,吃了一块风干肉,一捧面包干,就又上路了。沉浸在水泡里的血红色太阳还在用光线编织着苇秆,黑暗却越来越浓稠了,沼泽地里又开始了新的暮色生活。

远处有活物在凄楚地叫喊,酷肖人声,随后,一百步开外的水泡里有个什么大家伙在水下拍击,水柱溅起老高,似乎那里不是随便找个结实的长木棍就能通过的小片沼泽,而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满是黑色的死水,水面却慵懒地漂浮着一簇簇魅惑人心的睡莲。一旦你被假象迷惑,撑着疲惫的双腿走进冰冷的水塘,沼泽就会一点一点将你吞噬,然后像打饱嗝一样吐出一串从你肺管里挤出的气泡——这是它交还水面的唯一东西。

不管再怎么疲惫,直接在大道中央,在野狼和其他野兽眼皮子底下过夜,都是万万不可的。藏在芦苇丛里?鬼知道那里面躲藏着什么。万卡的父亲从没离开村子这么远过,至少没有到过沼泽,他主要是在林子里打猎。沼泽是凶险之地,若非这条大道通往这里,万卡是永远不会到这儿来的。现在他只能一路向前,希冀着能找到一片宿营地,至少是一块僻静安全的结实地面。

可惜天公不作美,赶上一个多云的夜晚。昨天夜里,暗淡的月光还能照出很远距离外的物体轮廓,而眼下却只能勉强看见十米开外的道路,至于沼泽,则整个沉浸在黑暗中。

不过,大概再不可能遭遇比昨夜更可怕的了。

突然,身后依稀传来一阵奇怪的、不祥的声音,起初是怯生生的,不易察觉,接着越来越响,最后维持在一定的音量,好像一路追踪万卡的东西追上了他,然后保持适当的距离跟在后面,不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这时突然响起有节奏的、可怕的吱吱嘎嘎声。在黑黢黢的夜里,在这样一条由过去死人铺设的、荒废已久的大道上听见这种声音,万卡一下子就想到了鬼魂,也许是那些筑路者的亡灵从周围的沼泽里钻了出来……

他又想到了那个关于狗熊的故事:一头熊被猎人布下的捕兽夹困住了,为求生咬断了脚掌,后来,它每天夜里都会绕着猎人孤零零的木屋转悠,用新装的木头脚掌挠门,要求归还被猎人挂在家里的肉掌……

万卡强压住恐惧,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他大声问话,也没人回应。他转过走了两步,想把那东西吓走,但追踪者毫不退缩。这就是说,对方更强大。拿着父亲的猎刀扑上去太过愚蠢,谁知道那会是什么呢?它不主动攻击就已经是万幸了……

万卡被吓坏了,心脏在肋骨上猛撞,喉头像塞了团棉花。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告诫自己切不可奔跑:假如那是头野兽,逃跑会让它嗅到自己的恐惧,怂恿它发动攻击;如果那是人,他同样会明白,对方很弱小,是个可以轻易得手的猎物。谁知道他掉进了谁的伏击圈,又黏在了谁的捕猎网上呢?那些被大道的坚实路面诱惑的麻痹大意的探险者,完全可能变成食人族、人贩子或者萨满巫师的猎物——谁知道呢,没准儿马拉特爷爷在这件事上没有扯谎呢?

较之于背后的神秘声响,更可怕的反倒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万卡终于忍耐不住,没命地跑起来,脚掌在路面啪唧直响,粗重的喘息声和血管敲击耳膜的声音盖过了鬼魅的吱吱嘎嘎声……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分钟,他想应该甩掉了,便换跑为走。但他高兴得太早了,没过几分钟,声音又从背后的黑暗中追了上来,起初有些匆忙,似乎它也不得不花费些力气,随后便又恢复了正常节奏,仍旧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吱吱嘎嘎……难道真的是狗熊的木头脚掌?抑或是被墓地的鸦群啃剩下的骷髅?

想要获救只能依靠奇迹了。万卡到底还是不敢停下来与追踪者正面遭遇,于是又快步向前疾走,活像一只走向屠宰场的无助的牲口,随时准备用后背和后脑勺接受致命一击,就此终结自己愚蠢的冒险。

就在这时,前方的稠密黑暗中突然吐出一样东西,是万卡万万没有料到的,但转念一想,在大道上,它的出现又是再合理不过的。

那是一辆公交车的残骸,就在离他只有十米远的地方。万卡一下子就认出了它,村子里有一辆跟这很像的,二十年前就被运到了村子。车轮和车轴被拆下来装到了改造的大车上,车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充当了哨兵的营房,直到后来车舱盖锈透了,哨兵们便将车窗玻璃和密封胶条都拆下来搬回了家。

万卡心中一阵狂喜——就是它,掩体!车厢后门恰巧是半开着的。万卡最后扭头朝后看了一眼,跳上踏板,钻进了车厢内部。他试着关上门,躲在这个上天赐予的唯一掩体中,哪怕能够撑到天亮……

……一股呛鼻的湿狗毛味扑鼻而来。万卡猛一激灵,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就猜到了,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而从不止一个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吼叫第一时间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浑身僵硬,没敢扭头看隐藏在车厢深处的狡猾的畜生,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退出车厢,下到了大道上——这下好了,前有野狼,后有野鬼,即便不被无形的追踪者撕碎,也会被狼群嚼烂。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指望了:他的玩具弓箭和父亲的猎刀根本没可能打退狼群,躲又没地方躲,跑又跑不掉。先是一匹狼,接着是另一匹,悄无声息地跳到了路面。

在被云层遮蔽的混沌月光里,它们显得比实际上更为庞大。一看就是突变体,虽不是令村子闻风丧胆的那种巨狼。它们将身子高高弓起,像绷紧的弓弦一样,随时准备在精准的一击中瞬间伸展。万卡将持刀的手护在胸前,但心里已经认命了,野狼之所以迟迟没有攻击,也许只是在估计威胁而已……

骤然爆出一声巨雷,却没有闪电,也不是从天上,而是从万卡背后的大道上。一匹狼应声向后翻滚,发出狗一样的哀鸣,侧身倒地,挣扎着想往起站,却没法做到。它转身想爬回公交车,还没等爬到,便呜咽一声,身子一抽,断了气。第二匹狼无声地隐入了黑暗,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万卡被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离他二十步开外,一盏打火机啪嗒擦亮,点燃了一盏油灯。一个正常人,只有一个,手持奇怪的枪支,像火枪,但枪身更短些,中部有个大弹匣。在他身旁一动不动地蹲坐着一只凶悍的猎狗,身量似乎比死掉的那匹狼还要大些。这样一只大狗他是怎么驯服的,怎么会面对这一群野狼还能如此安静?而在沥青路面上,躺着个什么铁家伙,一只车轮还在凌空旋转……

“自行车。没见过?”那人声音里带有一丝讥笑,听来却很亲切,不会让人觉得羞辱。

“我见过,智……行车。”万卡硬着嘴说。

“你过来,不用怕,兔子不咬人。”那人亲热地拍拍狗脖子,那狗却警惕地盯着前方某处的黑暗。

“我叫万卡。谢谢你帮我打死了狼。但你干吗那么吓我?”

“我在观察你……这里什么都有可能,你是知道的……对不起。”那人尴尬地咳了一声。

“这是什么狗?”万卡已经完全原谅了刚才那场虚惊,再怎么说,跟方圆数十公里内唯一的大活人使小性子未免太过愚蠢,更何况这人刚刚救了自己的命。

“应该是狼狗吧,鬼知道它……”

“你管它叫‘兔子’?”万卡好奇地问。

“当初谁知道它会长这么大呢。”那人无奈地耸耸肩,“好像还在继续长,看来是得给它改个名了。”

那人很高,但很瘦,还有点驼背。当万卡终于鼓足勇气靠近他时,他将遮住脸的军用雨衣的帽子摘下,向万卡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大手。他已经须发皆白,但发量还很多,剪了个锅盖头,胡子不长,眉毛浓密。看模样大概有五十岁,算得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但说话和动作异常灵活。白发也许只是辐射闹的吧?

“你叫万卡?你可以管我叫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咱们进公交车里去吧。得找个地方过夜。”

“那里是狼窝,万一另一匹狼回来怎么办?”

“放心。”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松开兔子的项圈,朝它背上拍了拍,狼狗照旧一声未发,向沼泽奔去,“只要不超过三匹,兔子就能像逮耗子一样把它们干掉。好狗,没白喂。”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用一根木棍顶住车门,将自己的军用雨衣铺在地板上,从背包里掏出用食品袋裹着的一大块烤肉,将一把刀插在上面。刀身非同寻常,乌黑发亮。

“抱歉,只能吃冷的了。不敢生火,谁知道前面有什么呢。乌七麻黑的,就算手电筒也照不到四十米开外。狼还是小事,野人更可怕……”

他给万卡切了块肉,又从坑坑洼洼的军用水壶里给他倒了一壶盖芳香四溢的透明液体。

“这一路上够你受的吧?喝吧,别怕,我跟你一块儿喝。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又朝万卡鼓励地点了下头。

看来他并不知道他们村,问得很详细,又打听了马特维耶夫卡的情况,包括对野人的防御和经营情况。十三岁的万卡已经懂得人心险恶,从来不会跟陌生人多嘴,但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不一样,他很容易令人产生信赖,万卡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因此说起话来像对老熟人一样,毫无戒心。

当万卡讲到自己昨晚在莽林里的可怕遭遇时,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一口否定道:“撒谎!莽林里的魔鬼是绝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那是突变体对吗?哪种野兽变的?你之前听说过?”

“听说过的人多了,但从来没人亲眼见过。据说那是一种罕见的熊变的……说这里从前有个原子能实验中心,属于机密,地图上找不到,路也不通。后来被敌人获悉了,实施了打击,方圆百公里以内的所有活物,包括昆虫,都死绝了。结果就出现了这些突变体怪物。不过……你大概从来没见过我们国家之前的地图吧?我这儿有一张。”说着,他将手探入背包,从里面抽出一个叠好的正方形纸页,“给,看看吧……这就是我们从前的国家。城市只有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而这里的一大片土地,什么都没有,从古至今,明白吗?只有山岗、沼泽、溪流、森林……数千公里之内,连一条路,一个村子都没有……政府顶多每年开着直升机察看一圈……至于那些原始森林里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没准儿,那些怪物一直就在那儿住着呢。至于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万卡眨巴着眼睛,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说的话他连一半都没听懂,那张黄褐色图画更是令他一头雾水。

“你说城市,就像哈巴尔那样的吗?”

“哈巴尔?你是说哈巴罗夫斯克[哈巴罗夫斯克,位于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口东岸的中等城市。2002年成为俄罗斯远东联邦管区的行政中心]吧?是的。或者像符拉迪沃斯托克、圣彼得堡、莫斯科。”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音量不高,但声音里透露出异样的苦涩,列举的每个地名——应该都是城市吧——听上去都像是葬礼上响起的钟声。这是他为自己所珍爱的那个旧世界举行的葬礼。

“再喝一杯吧,最后一杯。为了所有死去的同胞,整整一亿四千万。”他仰起脖子,对准壶嘴喝了一大口,皱了皱眉,不作声了。

万卡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车厢顶上打开的天窗上露出一角夜空。

起风了,厚重的云层移动得越来越快,很快就遮蔽了月亮。风挤进锈透的铁皮缝隙,低声呜咽,透过天窗落下一些细小的雨滴。眼下还只是蒙蒙细雨,算不上危险,但万卡还是站到了车座上,将自己的羊皮伞伸到天窗外面撑开。这样更保险些。明天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赶路。再说,该去哪儿呢?

“你要去哪儿?”万卡问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

“去莫斯科,办事。”

“那是什么,也是城市吗?跟哈巴尔一样?”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莫斯科跟哈巴罗夫斯克一样……我远远地见过哈巴罗夫斯克,整个像座鬼城,敌人当年在那儿使用的是细菌武器,说是为了保存基础设施,那帮浑蛋。直到今天,城市十公里以外就设立了检疫隔离带,连吃饭都要穿着防化服……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唯一一座没被战争损毁的城市,几乎还跟从前一样。我爬上一个小山坡,刚好距离城市最边缘的区域十一公里,朝那边望啊,望啊,一连望了好几个小时。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城市了,太想念了。就说符拉迪沃斯托克吧,战争开始后三分钟就沉到海底去了。”

车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刮擦声,有谁在挠公交车的铁皮。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站起身,朝布满灰尘的窗外望了一眼,打开车门。捕狼犬前爪搭在脚踏板上,先将灰色的大脑袋探进车厢,嗅了嗅,立刻不满地低吠起来,但随后还是纵身一跃,跳进了车厢,舔了舔主人的手掌,在他脚边坐下。起初它歪着脑袋,自下而上狐疑地瞅着万卡,过了一会儿,眼皮合上,开始打盹。随后万卡也沉沉睡去了。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看着熟睡的万卡,微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好狗,熄灭了油灯。

万卡梦见了马特维耶夫卡的小河,河水是透明的,泛着绿光,像酒瓶碎片一样。本村的男孩子们喜欢在岸边一棵大树上绑一根粗绳,双手抓住绳子,飞身跳下,临近水面时再松手落入水中。万卡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爬上大树,抓住绳子,但他没想到树竟然会那么高,原本宽阔的河面变成了距离脚下很远的一条狭窄小溪。他双脚已经离开了树枝,却怎么也不敢松开绳索,吓得不敢喘气。后来,实在是抓不住了,松开了绳子,重重地坠入水中,水花溅起老高。

万卡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天窗正下方。羊皮伞似乎是被风吹跑了,雨点懒洋洋地敲在脸上。天已放亮。万卡站上座椅,双手一撑,从天窗爬上车顶,想去找伞。但他立马被眼前可怕而鬼魅的景象吓呆了,将找伞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就那样呆呆地跪在车顶,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

夜雾正逐渐散去,太阳在他身后冉冉升起,天穹被染成了亮灰色。铺展在面前的道路,他们今天要走的那段,看得越来越清楚。

在离公交车五十米远的道路上,还有另外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公交车,而在更前面,还有一辆汽车,又一辆,十辆,二十辆,二百辆……比万卡总共会数的数还要多得多。它们中间有小汽车、大货车、大大小小的客运汽车,全部锈迹斑斑,占据了整个路面,伸向黎明的薄雾。万卡猜测,当天完全放亮,迷雾彻底散去,这条长队会延伸得更远,也许会直到天边……

他们过夜的这辆公交车是整个规模庞大的汽车纵队的最后一辆,二十年前,这些车辆正是沿着这条大道通往西方。

它们足有数百辆,数千辆,车内全部空无一人。其中一些轿车的车身拥有曼妙平滑的曲线,一看就知道贵得要命;另外一些则一副穷酸样,四个车轱辘架着一个铁车皮……有些车的车门四敞大开,其余的则半开着,似乎司机正准备重新坐回驾驶位,启动发动机,继续向前,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回家。

车上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是决定继续徒步前进,以便尽量远离对他们穷追不舍的无形危险吗?他们消失了,而锈迹斑斑的汽车残骸变成了自己主人的墓碑,会在这里矗立一百年,三百年,直到酸雨将它们连同关于主人的回忆一起彻底腐蚀。

“看哪,这就是大疏散。”下方传来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的声音,“人们远离国境线,向腹地逃亡,也许是想去赤塔……但没能走到。”

万卡将脑袋从车顶探下。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正站着抽一根自卷纸烟,兔子蹲坐在旁边。公交车门外躺着另一具野狼的尸体,喉咙被咬穿了。

“这里面也许有很多弟兄的亲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咳嗽起来,吐出一团团蓝色烟雾,“军人家属提前得到了警报。但前面出了什么事呢?难道敌人专门对平民实施了打击?”

他将军用雨衣从车厢地板上捡起来,抖落灰尘,卷好,收进背包,将那把模样奇特的枪挎在肩上,仰头对车顶上的万卡说:“好了,万卡,我要走了。你还是回家去吧。不要再往西走了。”

“把我也带上,好吗?”万卡想也没想地说,“我不想回村子。就算我想回,我也肯定会被狼吃掉的,我还是跟你走吧。我会打猎,可以帮你找吃的……”

“那好吧,”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一起自然会慢一些,但有个伴儿至少不至于闷。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来一个月了,还真有点寂寞……你可以坐我自行车后座上。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重新掌握了一下平衡,踩着脚踏板,自行车不堪重负地吱呀叫着,向前驶去。

他们沿着路边行驶,在汽车残骸间七扭八拐地行进,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兔子跟在车边碎步快跑,一双残耳低垂着。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二人停下来休息,万卡撑起捡回来的羊皮伞。

公交车、大货车、小汽车,车上全是空的。有些车遭到了洗劫,但大部分没人动过。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玻璃能看见被匆忙遗落的东西——儿童玩具、书籍、包。万卡看着看着,不由得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仿佛自己的亲人同样夹在这死亡车队里似的。

“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低声说,“这在当时可是世纪工程……修了半个世纪,后来资金断了,就停建了。主要是在石油贵的那些年修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停了……再后来又开始重修,总算建完了。六车道,最先进的技术,人们称它‘通往未来的大道’‘新贝阿干线’[贝阿铁路干线是苏联修建的第二条横贯西伯利亚的大铁路,1984年10月27日全线通车],说什么的都有。你想想,横跨全国的六车道公路!总统亲自剪彩,军乐合奏……”

“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赤塔、乌兰乌德,再到伊尔库茨克,然后是新西伯利亚、乌拉尔山的叶卡捷琳堡,最后到莫斯科。穿越整个国家,直抵首都。我老了,在家待着没事干,决定最后再好好看看我们的国家。”老人扭头看着万卡,歪嘴苦笑了一声。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我们住在离符拉迪沃斯托克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当我们漂到那儿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好几个月了……我们在一个荒废的渔村驻扎下来,至今生活在那里。”

“‘漂到那儿’?咋漂过去的?”万卡一头雾水。

“你是不会懂的……就算懂,你也不会相信。简单说吧,战争开始时,我正在一艘核潜艇上服役。核潜艇是不会被敌人发现的,除非自己暴露。它们可以潜到海底,隐蔽七个月,食品给养充足,饮用水和空气可以借用装置直接用海水生产。一艘潜水艇就像一座城市,比你们的村子还大。甲板上还有核弹,够把一整个国家从地球上抹去的,只要能精确瞄准。船员总共一百多人,个个百里挑一——半年半年地闷在铁棺材里沉在海底,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行的。我们是很强的团队……”

“这么说你打过仗?”万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管是谢苗诺夫卡,还是马特维耶夫卡,参过战的老兵连一个在世的都没了,讲战争故事的都是些跟战争毫不沾边的人。

“说不好。像是参加了,又像是没有。接到命令时,我们正在印度洋上……印度洋你知道吗?……总之,离打击目标很远。我们立即调整航线,驶向目标,嗐……”他苦笑了一声,“我们准备将全部核弹发射出去。可还没等我们赶到呢,整个世界已经毁灭了。战争并不像预期的那样,会逐渐升级,等待所有战斗部队陆续投入阵地,而是一下子就进入了白热化状态。到第四天我们跟莫斯科的联络就中断了,第五天跟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失去了联络。但命令就是命令,我们驶到美国西海岸,照旧轰炸了一遍,尽管当时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海岸线防御和反导弹防御都被摧毁了……根本没有人跟我们交火。我们射光了导弹,沉入海底,返航。我们已经看清楚了:印度、日本、澳大利亚……全没了,俄罗斯和美国就更不用说了……越是人口密集的国家,伤亡就越惨重。欧洲起初承受的主要是中子武器、细菌武器、化学武器,因为敌人还指望着能够占领、吞并欧洲,但很快,战争演变为集体自杀,整个地球坠入了地狱……他们也就不管不顾了,连人们逃亡的道路干线也遭受了打击……就像眼下这条。”

“那你们怎么没被发现呢?他们没在海底找你们?”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核潜艇熄了火,打死也找不着。再说,当我们进入打击位置时,战争已经基本结束了。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在海底隐蔽了两个星期。因为我们并没有应对全人类自我毁灭这种情形的操作指南。连投降都找不着受降的。我们的通信员在那两个星期里一直在搜索无线电空间,几乎没合眼,但俄罗斯的所有大城市都一片沉默: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起初还有些边远地区的驻防军有消息,但后来跟他们也联系不上了。大部分的潜艇也已经覆没了。那些在美国沿岸的,在浮出水面发射导弹时暴露了,自己也就完了。但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像我们这样幸运的潜艇只有两三艘。有一天,在我们彻底确信战争已经结束之后,另一艘我国的潜艇跟我们取得了联系,船籍港在阿尔汉格尔斯克。他们去了某个群岛,记不清是塞舌尔[位于非洲东部印度洋上的一个群岛国家。全境半数地区为自然保护区,享有“旅游者天堂”的美誉]还是马尔代夫了……反正是个旅游天堂。他们说,现在去哪儿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没地方可以返回了。我们本来也想着去太平洋上找个海岛。但我们艇上很多军官都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水手也大都来自远东的城镇,不知怎么会这么凑巧。所以我们决定再等等,然后回家。”

“敌人有人活下来了吗,那帮美国佬?”万卡随口说出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美洲大陆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他们应该是有避难所的,因此应该也有幸存者,至少战后初期还有。但陆地上的事你最好还是去问战略火箭部队或者总参谋部的人——如果还有人活着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海上的事。”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有过那么一回,世界末日之后三个月,我们的潜艇刚游过原来的日本没多远,发现日本整个沉到了海底,包括北海道、本州……据我看,是哪个国家的一艘潜艇在一公里深的海底引爆了热核弹头。这招可真够狠,一下子就将日本变成了大西洲。未来的人类可以按照今天的地图探秘去了……只是这样一来,符拉迪沃斯托克也被海水淹了。我们当时正好游到东京底下……这时,声呐像是测定了一个什么大家伙。但声呐有些问题了——本来出海之前就该修的,出航后前三个月还好好的,后来就越来越差了——所以一开始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等我们靠近时,已经晚了。当时我正好在指挥室,亲眼看到了一切。那个情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下面是一整个被淹的大都市,大半已经毁坏,但也还有很多建筑完好无损,甚至包括摩天大楼。日本不是经常地震吗,所以那些楼房都造得异常坚固,甚至熬过了末日浩劫。声呐测定的那个大目标好像就在我们身边,但舷窗外面却什么都看不见,海水很混浊,周围只有些摩天大楼的轮廓,大概原本是个商务街区。我们就以为是这些建筑的原因……这时,船长突然用胳膊肘将我顶开,一把抓过耳机,戴到了自己头上……随后,从一栋摩天大楼后面,缓缓浮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雪茄。船头和指挥室的探照灯发出强光,指挥室造型独特——是美国的“三叉戟”核潜艇[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又称“三叉戟”潜艇。目前共有18艘俄亥俄级潜艇在美国海军中服役,其中四艘因舰体老化,被改装为巡航导弹核潜艇],绝对错不了。我当时就一身冷汗。他们看见了我们,我们也看见了他们。但两艇之间的角度没法互射鱼雷,必须掉头。船长将耳机贴在耳边,随时准备下令,却发现美国人并没有急于行动。也许是因为炮弹都射完了,但我想,当时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大概都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哪怕双方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哪怕正是这艘三叉戟核潜艇摧毁了圣彼得堡、罗斯托夫甚至是莫斯科,哪怕正是我们的潜艇将加利福尼亚化为了灰烬,但都已经过去了,战争结束了。我们和他们都只是执行了命令而已,为此我们失去了曾经的世界,再也无处可去,战争已经结束了三个月,而我们却仍像两只丧家犬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海底乱转。而现在,再没有人命令我们了,也就是说,我们再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了。我们没能避免那场同归于尽的战争,却可以选择规避这场荒唐的遭遇战。无线电沉默着,双方无须说话便达成了共识。我们的指挥室里同样是一片沉寂,静得几乎能听到一千公里以外的鲸鱼叫声。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那艘三叉戟核潜艇就那样悬停在我们面前,在东京中央的浑水中,而在两艘潜艇的下方,两千万被鱼群啃光的日本人的尸骸正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二十分钟之后,三叉戟用探照灯朝我们打了几句暗语,慢慢地游走了,大概是在向我们致意吧……”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沉默了,万卡没有急于插嘴,他感觉得到,老人的话还没说完。

“有时我就在想,也许这艘三叉戟也会游到塞舌尔、马尔代夫或者其他岛屿,在那里遇上那艘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潜艇……再后来,中国最后幸存的潜艇没准儿也会游到那儿去。然后,所有潜艇都能相安无事地浮到水面,走上岸,将各自潜艇的舱口永远封闭。因为战争已经彻底终结了,他们所有人,从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职业军人和冷面杀手,但如今再也不必带来毁灭和死亡了。他们是时候退役了,他们可以选择忘却,相互原谅,可以在那个天堂般的热带海岛上和平共处,睡在洁白的沙滩上,跟古铜色皮肤的海岛姑娘热烈相爱,尽管她们永远无法替代他们死去的妻子……”

阴沉的铅色天空洒下清凉的雨滴,心事重重地敲在羊皮伞上,自行车车轮忧郁地吱呀作响,而废弃的汽车纵队仍旧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是,你去莫斯科也不是心血来潮的吧?”万卡一边问,一边扯下一只在篝火上烤熟的鸭大腿,满带骄傲地递给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那只野鸭是他用弓箭射下来的。

“二十年来我一直有这个打算。我住在那个小渔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抛下一切,动身前往莫斯科。但妻子不放我走——第二任妻子,战后认识的,在定居符拉迪沃斯托克以后。但现在她死了……我们那个村再没什么好牵绊的了。我们没有孩子,也许是辐射的缘故,但不知道是她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要去莫斯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不相信,除了二三十个散落在这条道路沿线的荒野村落,我们的国家就什么都没剩了。我必须亲眼确认,什么都没了——伊尔库茨克、新西伯利亚、乌拉尔的城市……最重要的是,莫斯科绝不可能整个毁灭了。要知道,那里既有能抵御核弹的防空洞,也有反导弹防御,政府地堡,还有足够用几十年的粮食储备,抵御辐射污染的民用物资……要知道,我们国家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为核战做准备了!绝对不可能说,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彻底消灭了!”

“就是!我们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万卡骄傲地说,“你还没看见我们村呢!你知道我们修了多么高的围栅吗?夏天有时候能有两次收成,吃的有的是,整个冬天都吃不完!”

“野人见过吗?”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没头没脑地问。

“嗯,见过……”

“你们将他们视为野兽,可他们根本不是。他们原本也是人,跟你我一样的人。他们只是少了一样东西——文明,明白吗?就是语言、文化、记忆、祖祖辈辈的经验。在我一路上经过的村子里,所有人都在遗忘……遗忘一切。有些地方还能听老人们讲述,可有些老人自己都稀里糊涂,还有些老人啥也不懂。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神灵,关于末日战争,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道。你跟他们讲,他们会说,我们还管这个干什么,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哪儿都没有电,别说电了,连铁都不会打。一个世纪之内忘干净的东西,再想捡起来要花上一百万年。只有三个村子的人识字,五个村子的人能数到一百。所有人都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只要再过上两代人,一切就全都遗忘了,我们就要退回中世纪了,那就离石器时代不远了。而莫斯科……莫斯科是全部的指望。要是连那儿都没有文明,那还能指望哪儿呢?而我,想在临死之前亲自确认,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复兴的指望。我相信,莫斯科肯定还有人幸存,科学家、军人、演员、工程师、教授、管理者。你都想象不到,曾经的莫斯科是怎样一座城市!我总共去过三回,头一回是上小学时去参观游览,第二回是参军时从那儿路过,第三回是跟第一任妻子一起去度蜜月。它那么宏伟,那么辉煌,那么繁华……红场、斯大林“七姐妹”、莫斯科城[莫斯科城(Moscow City)是于1992年开始修建的现代摩天大楼建筑群,又被称为莫斯科国际商务中心(MIBC),其构想是打造莫斯科的华尔街。已修建的12座建筑中,有7座上榜欧洲10座最高楼榜单]!那么多人!难道说,这么多人全都死绝了?我不相信……”

“那儿的蔬菜大概全年都能种吧?”万卡试着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去设想那种宏伟。

“蔬菜算什么呀,”老人嘲笑地摆摆手,“那里收集着我们全部的知识,那里的幸存者会将它们一代代传承下去,以免我们退化,变成野人。政府肯定也还存在!我们的人对我说,要是部长、总统都还活着,他们肯定会去远东的,以便恢复全国政权。但我想,没有人会顾得上远东的。乌拉尔山以后,早先都一片蛮荒,更别说现在了,除了原始森林、沼泽,还能有什么呢?……”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只顾着讲述,万卡分享给他的鸭大腿始终没动,万卡眼巴巴地看着诱人的烤肉越来越凉,冒出的香气越来越少,不免有些心急。

“我们的国家能否复兴,希望全在莫斯科了。假如政府还在,必须让他们知道远东的情况!”老人眸子里似乎燃烧着两块火炭,万卡似乎明白了,老人从哪儿来的这么多超乎年纪的力量与意志。

他们坐在一辆军用货车的车厢里,在破破烂烂的金属支架防水布蓬里躲避雨水的鞭打。货车前轮歪向一侧,司机似乎想掉头逃离塞车,结果却发现后面已经顶上了几十辆车,没有退路了。从远处望去,这辆油漆剥落的墨绿色乌拉尔重卡酷似一头饿死的怪兽,肚皮凹陷,肋骨突出。

沼泽地上,奶白色雾气弥漫开来,坠落的太阳带走了热气,防水布破洞里灌进湿冷的风。北面远处的泥沼腹地爆出一声响亮的巨吼,在湿重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数千只青蛙顿时噤若寒蝉,四散逃窜。万卡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老人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向外望了一眼。捕狼犬紧紧贴在地板上,收紧耳朵,低吠了几声。

“今天不能再赶路了。”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说着,将自行车也搬到了车厢里,“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兔子有点反常,还是小心为妙……”

他将油灯点亮,挂在车厢的金属支架上。下雨也有个好处,讨厌的蚊子被雨水打湿,贴紧地面,可以放心地使用灯光,不必担心会招来蚊子大军。

老人卷了只烟,抽着烟陷入沉思,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黑暗越发压抑,令万卡十分憋闷。

“你们的潜艇,后来到底去哪儿了呢?”万卡终于打破了沉默。

“符拉迪沃斯托克,我们的船籍港。但那里当然已经既没有港口,也没有城市了,海水把一切都吞没了,像小孩子堆的沙堡一样。辐射剂量也高得很,在地表连半个小时都待不了。于是我们就又沉入水底,驶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那里有个不错的海湾,很安全,里面还有个小渔村。我不知道村民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扔下了一切,不知道去哪儿了。起初我们担心,敌人在整个海岸线使用了细菌武器,因为到处都见不着一个人影。所幸过了一星期,大家谁也没生病。后来才搞清楚,原来人们都逃到了内陆,因为害怕敌人的陆战队。我们将潜水艇泊在岸边,把村子收拾停当。那儿的辐射当然也不低,但至少不像符拉迪沃斯托克那么夸张。不管怎样,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海底吧……我们很幸运,战争发生时我们刚开始战斗巡航,装载的燃料够潜艇用半年多的,而我们游了还不到四个月。我们将电缆从潜艇拉到岸上,通上了电。直到现在,几乎所有人家里都还有电灯、电炉、电吹风,都是我们从整个海岸线上收集来的。当然,这也很危险,毕竟是核反应堆,没有严格的技术监督,只有随航工程师负责监管……现在我们的孩子辈都长大了,已经很像个村子了。我们建了一个真正的要塞区,比你们谢苗诺夫卡的围栅可强太多了!二十年来也是什么事都经历过了。起初还好,基本上没什么突变体,过了五六年就开始了,特别是从海里。有一回……”

捕狼犬突然支棱起耳朵,随即跳起来,惊怒地低吼着。老人忙吹灭油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架到眼前,万卡惊讶地猜测,那玩意儿大概能让他看清黑暗中的东西。接着老人又检查了自己的武器,捻灭了卷烟,示意万卡趴下。

“是野人。”他低声说,“大概是一路跟过来的,想吃掉我们,该死!”

尽管谢苗诺夫卡和马特维耶夫卡的联军打败了野人,但村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侥幸获胜。若非他们趁夜偷袭,野人们在梦里面稀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尽管野人人数少,但他们悍勇无畏,且力大无穷,对森林的熟悉程度远胜于村里的猎人。万卡完全不相信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所说的,什么野人之前也是正常人——哪个正常人能在三秒钟之内爬到百年橡树的顶上呢?又有哪个正常人随手甩出一根树枝便能杀死经验丰富的猎手呢?村里人对野人怕得要命,将其视为树妖、魔鬼,不但杀光了野人,连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也没放过,像对付夜里的蚊子一样赶尽杀绝。可现在他们又在这里出现了,离村子还不到一个星期的路程。难道说,这条大道是他们的地盘?那些向西的旅行者难道是因为他们才失踪的?

“十五……十八……二十三……”老人小声数着,“小伙子,这次咱们要能活下来,那可就真是上帝显灵了。我的自动步枪有三个弹匣,但夜里打枪有一半得脱靶。这可不是傻乎乎的野狼,他们可狡猾着呢……他们已经分散开,把我们包围了。”

有一回,万卡和一个玩伴约好去马特维耶夫卡钓鱼——尽管家长们严禁小孩子私自前往此地。两人特意起了个大早,好不容易叫醒了瞭望塔上的哨兵,迫不及待地挤出了门缝,结果一脚就踢到了一颗人头,当场就被吓尿了,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

那颗头是塔玛拉奶奶的。她有一只又瘦又倔的母山羊,几乎挤不出奶,还总是挣脱绳索逃跑,令人头疼得很。老太太心肠很好,自己有时候都揭不开锅,却从来不吝惜用鲜美的羊奶给村里的孩子们解解馋虫。万卡小时候也喜欢每天晚上往她家跑,喝上半杯羊奶,让老奶奶拍拍自己的脑袋。因此,尽管头颅已经血肉模糊,但万卡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事发的前一天,母山羊又跑了,老太太出村去寻找自己唯一的财产,一直找到天黑……

嗖的一声,一支标枪楔进了卡车的后车槽帮上。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低声咒骂了一句,死死按住想要跳出车厢的捕狼犬,然后把住枪托,将奇特的望远镜架在眼前,扣下了扳机。一声巨响,万卡吓坏了,蜷缩到了货车的另一个角落。一声哀号,盖过了沼泽上空回荡的枪声。老人再次瞄准,打出了一个短点射,但这次好像是打空了。

这时,车舱顶部传来了击打的声音。

“上面!”万卡大喊,已经被吓傻了,呆呆地望着头顶的防雨布刺啦啦一声被刀子划开。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窟窿里探了下来,又过了一秒钟,一个弯腰驼背的干瘦人形跳进了车厢,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捕狼犬狂吠一声,扑向野人,先一口咬到了持刀的手腕,转眼又咬断了野人的喉咙,热血喷涌如注。

但战斗已经输掉了。老人又开了两枪,自动步枪突然卡壳了,他骂了一句,一把扔掉枪,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有几支标枪刺透防雨布,射入了车厢,其中一支离万卡的头皮只有三横指。万卡哆嗦着闭起眼睛——睁着眼睛等死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卡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将跳上车顶的野人纷纷抖落,差点侧翻。车外传来一声沉重的拍水声,接着是远处车辆从路面被扫开的轰隆声,继而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万卡的耳朵几乎被震聋了,裤裆里一下子又湿又热。

他壮着胆子,抬起头,四肢贴地爬到后车帮,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正从那里透过撕破的防雨布怔怔地看着路面的景象。

从最近的沼泽里——似乎就是万卡一个半小时之前射野鸭子的地方,爬出了一个庞大的身躯,在月光下闪着光泽,形状像个肥羊尾,挥舞着十个马鞭一样的触手。它靠触手爬行,将汽车残骸抛向一旁,爬到公路中间,用触手在四处乱探,将一个个被吓得鬼哭狼嚎的野人卷起来,送进看不见的巨嘴里。

剩下的野人打算逃回东边去,但水怪用一堆汽车残骸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水怪用触手将躲在大货车下面的野人一个个揪了出来;又像起罐头一样掀开小汽车的车顶,将躲在里面的野人挖了出去;转身又朝着几个逃命的野人追了过去。它离乌拉尔重卡越来越远,这让万卡萌生了一丝希望。

噩梦般的狩猎总共持续了不到一刻钟。水怪吃饱了,又回到路边,探到最近的沼泽,水花四溅地沉入水中。一只触手仍然滞留在路面,又从芦苇丛中卷出一个蜷缩的人形,在沥青路面上摔死,拖入水塘中,发出了最后一声低吼。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坐在那儿,喘着粗气,一手捂住胸口;捕狼犬收紧耳朵,爬到主人旁边,舔他的另一只手掌;万卡揩去已经流到下巴的哈喇子,摸了摸湿热的裤裆……

“它还会回来吗?”足足过了五分钟,万卡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问我?我活了六十岁,这样的怪物还是头回见。不管它回不回来,我反正是走不动了。心脏闹腾起来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支起身子,朝卡车外面望了一眼。

“看来野人一个都没剩了。要么全被水怪吃了,要么有几个逃掉了。说实话,我刚才真以为咱们死定了。感谢上帝……”说着,他虚弱无力地靠在了车帮上。

“你都有六十岁了?”万卡能数到一百,是母亲教他的,也大致能算出来,眼前这个传奇人物比本村两位长寿者都还大着好几岁。

“怎么,你觉得老了?”老人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苦笑了一声,“从前人们能活到八十岁呢,我们家还有人活到了九十岁呢。本来还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现在才觉得自己不行了。”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泵不行了。你会骑自行车吗?万一我走到半路挂了呢……还得教会你看地图,以防万一。”

万卡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老人想说什么。起初他跟老人走,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想看看那个神奇的莫斯科,只是因为一个人走这条路实在太可怕了,特别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再者说,跟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在一起一点也不会闷,他将万卡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让他没工夫去想自己那些破事。两人一起走得越久,笼罩在周围广袤世界及二十年前那场末日浩劫之上的未知铁幕就升得越高,万卡就越发地忘记了自己的村庄,越发地被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的梦想所感染。但尽管如此,眼下他仍然无法最终决定,自己到底是回村子呢,还是继续前往莫斯科。

“就算我死了,也值了。”老人咕哝道,“心心念念想了二十年,不后悔。必须走到!必须!至少临死前得看上一眼……好啦,让我们把这家伙扔出去吧。”他用头点了点横在车厢最里面的被兔子咬死的野人尸体,“然后睡上一觉。”

没过几分钟他便打起了鼾,而万卡却继续坐了很久,战战兢兢地倾听着黑夜,努力将沼泽怪挥舞着巨大触手在路面狩猎的可怕场景挤出脑海……

等他一觉醒来,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已经起来了,正在做早餐,一边还精神抖擞地吹着口哨。他的心脏已经好了,死到临头的恐惧释然了,寻找接班人的念头也打消了。但令万卡喜不自禁的是,老人教他学自行车的承诺却没有落空。云层已经散去,背后又升起一轮明亮的太阳。在太阳的光芒中,在从辽阔的远方吹向沼泽的清风之中,万卡明显感到了一切都在变好的希望,纠缠他一整晚的梦魇消散了,昨夜亲眼所见的可怖场景恍惚变成了一场荒唐大梦。

在半个小时的笨拙尝试之后,万卡终于驯服了轧轧作响的老自行车,学会了掌握平衡,开始兴奋地绕着颔首微笑的老人画圈,为自己重新找到了运动的快乐,活脱一只刚站稳的小狗崽,正急不可耐地试验着自己的力量。

地貌逐渐发生了变化。沼泽干枯了,向道路两侧退去,从小山岗后面怯生生探出头来的细小松树,逐渐变成了坚实土地上枝繁叶茂的大树。唯一不变的只有车轮下这条被成千上万汽车残骸塞得严严实实的道路。

“我还是想不通,车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这个问题万卡已经问了十来遍,“为什么他们都停下来了?”

“我想大概是车队最前方遭受了核打击,虽然辐射剂量检测仪一直没发出警报……人们应该是放弃了汽车,徒步逃命去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猜不出。大疏散应该是发生在战争爆发的头几天,我们的潜艇没得到任何消息……但很快就会知道了,这个车队总会有尽头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莫斯科?你们村其他人没有想去的吗?”

“谁也不相信那里还有幸存者。”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叹了口气,“大家对目前的生活都很满意……那儿也的确比我一路上见到的地方要强得多,也许比我将要看到的地方也强。但那种生活长得了吗?总有一天,我们收集到的最后一盏电灯泡会烧坏,潜水艇的反应堆会熄灭,子弹会打光。到时候我们就不会再有闲暇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了,会有更重要的知识需要传授——钻木取火,制造弓箭……文明就像一座沙堡,很美好,却也脆弱得要命。必须一刻不停地小心看护,否则时间就会将它风干,土崩瓦解。只要连续三代人不会阅读,就足以忘掉之前两百代人精心创造、细心传承的一切。我们就会退回到五百年前,变成封建公国,甚至是氏族部落,我们会只剩下很少的人,而且过于分散,散布在过去国家的广袤土地上。渐渐地,三十年前从普斯科夫直到勘察加统一使用的那种语言,就会变得生疏,跟动植物、跟我们一起发生变异,最终变成数十种互不相通的方言土语。我们就再也没办法团结起来,重回人类曾经的巅峰。这些话我跟我们的人都讲了,讲了大概不下一千遍,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所有人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愿意想将来的事。而我又太老了,我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到明天了,但我害怕,怕我临死的时候还会担心,人类所有的幸存者都没有明天了……明白吗?”老人注视着万卡的眼睛,“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要知道,还有机会找回一切……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走到底。”

路面陡然抬升,爬上了一个极高的山坡。万卡跳下自行车,开始推着走。老人说的话他似懂非懂,但老人对于另外一种美好生活的信念却感染到了他。那种生活里的人们能够修筑这样的道路,不害怕冬天挨饿,能用威力强大的火枪抵御野人和野兽,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不会在五十岁时就死于各种疾病。假如为了获得这种生活,就必须忘记回家的路,跟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一起走到道路尽头,那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上坡路走到头了。万卡将自行车躺在路上,朝前跑去,好抢先看到山顶的景色。谁料头一眼便令他心灰意冷。他绝望地回头望着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老人慈祥地微笑着,慢慢爬了上来,最后几步他爬得尤为艰难,等爬到山顶,眼前的一切让他宁愿自己没有爬上来过。

山底的峡谷被一条湍急的黑色河流劈成了两半。道路在河岸边续上了一道混凝土大桥,大桥中部的两三段桥身早已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中。断桥这侧挤满了公交车,还有几辆万卡从没见过的奇怪车辆:履带铠甲,扁平车身上还伸出了长长的炮筒。

而在大桥那面……道路中断了。仅仅几十米开外,六车道的公路就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砾石路,插进难以通行的莽林。不远处还隐约可见各种废弃的机械——挖掘机、轧路机、拖拉机……再往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说,到底还是没建完……”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用手掌揉着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似的颤声说道,“我们下去吧,孩子,走到桥底下。”万卡生怕老人哭出来,忙使劲点头。

“大桥还没建完就开坦克来验桥,可真行。总统亲自视察……隆重剪彩……国家项目……”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站在桥边,嘴里嘟囔着,像个小孩子似的用鞋尖将脚下的混凝土碎屑一块一块踢入混浊的河水中。

万卡站在稍远处,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他们的路走到尽头了,这一点,老人和万卡都心知肚明。

二十年间生长起来的莽林吞没了砾石路基,完全看不见痕迹。想要穿过几十、几百公里的莽林,继续追踪疏散者亡灵的足迹,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个国家最后一项伟大工程到底未能竣工。

谢拉菲姆·安东诺维奇坐在桥边,垂下双腿,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哀怨,一会儿愤慨,坐在身边的万卡透过水流的喧响,断断续续地听出了老人所说的:“先进技术……未来之路……一点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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