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特殊任务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你他妈干什么?!”

飞鼠一把打掉阿尔乔姆的手电筒,白晃晃的光柱翻了个筋斗,抽在一些旁人的脸上,照出了墙壁,地板,天花板——看来这里一应俱全。还有一条走廊,一扇门,一些人。那些人被强光刺得眯起眼睛,破口大骂。电光石火之间,阿尔乔姆看见两个人并肩而立,似乎都很面熟。一个长着两片厚嘴唇,秃顶,两鬓被电推子剃得精光,穿着军官短大衣。另一个尖鼻子,大眼袋,乌黑的头发梳得溜光。第二个人阿尔乔姆确乎在哪里见过,好像在梦里……

手电筒向角落里滚去的同时,阿尔乔姆已经抓住了自动步枪,却没来得及对准斯维诺卢普——他的胳膊和枪管同时被人抓住,扯向两边。手电筒熄灭了。黑暗中,那两个似曾相识的红色剪影被众多陌生的剪影团团罩住,后者用身体为前者罩上了肉盾。

“他们是红线的人!”阿尔乔姆扯着嗓子大喊,“放开我!我们把子弹给了红线!他们是红线!”

“冷静。冷静,冷静……”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啊?!”斯维诺卢普的声音。

一只戴皮手套的手掌——飞鼠的——堵住阿尔乔姆的嘴,那味道中混合着枪油、柴油、火药和血渍。阿尔乔姆用牙去咬那手掌,身子挣扎着,用被堵住的嘴嘶喊着什么。但他咬也是白咬,飞鼠根本就不知道疼。阿尔乔姆额头上的夜视仪被人摘掉,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碰他!”廖哈喊道,伴随着自动步枪子弹上膛的声音,“老萨,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放开他!放开!”萨韦利喊,“不然我把你们全干掉!”

“达米尔!奥梅加!”

黑暗中传来嘎嘎、咕噜的声音,像是被掐住的喉咙发出的,随即有人射出一梭子子弹,击中天花板,继而传来嘶哑的呼喊和愤怒的吼叫。

“要干掉他们吗?”黑暗中有人喘着粗气问。

“看来你们内部也不太平啊。”看不见的斯维诺卢普哂笑着说,“对吧,大兵?”

“不要干掉,现在不行。带上他们,跟我来。”飞鼠的低沉声音说。

“上校说了,如果他们闹事……”

“我知道上校是怎么说的!把他们带走!”

“刚才怎么回事?”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斯维诺卢普的,那声音显得疲惫、懒洋洋的。阿尔乔姆漆黑一片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了花卉站的妓馆,从里面透着光的布帘……

“没事了,请原谅。收拾东西,走!”飞鼠的声音。

钢铁般的臂膀拖着阿尔乔姆在地上走,他的两位同伴在后面踢腾着,叫喊着,但游骑兵个个训练有素,根本没法挣脱出来。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放在这儿。好了,我亲自来解决,你们先上去。至于你们,趴在地上!”

“上校有令,如果不老实,三个人全做掉。”

“做掉我们?你们疯了吗?”萨韦利大喊。

“我记着呢,达米尔,我来处理。搜过他们身了吗?都干净了?”

“干净了。”

“好了,你们先去,我很快就好。”

“好吧,兄弟们……”那人终于勉强同意了,“走吧,让飞鼠自己来吧,毕竟是他的人。”

鞋跟敲在地上,似乎逐渐走远了,但又像是在使诈:像是往上去了,又像是躲到了一旁。充斥着枪油味的皮手套松开了阿尔乔姆的嘴巴。

“那人是斯维诺卢普!红线的克格勃!我们把子弹交给了红线!我们——子弹——红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有命令,兄弟。”飞鼠轻声回答,“移交子弹,至于给谁不关我的事。”

“红线!红线!我们把子弹给了红线!我们跟他们在地堡干过仗!我们的兄弟们都死在那儿了!老十!乌尔曼!礼帽!他们都是死在红线手里的!你难道全忘了?连你自己也差点没命!还有我!我们怎么能给他们送子弹?!”

“命令说从仓库取出子弹,运到这里,然后转交。”

“你撒谎!”阿尔乔姆咆哮着跳开,“你这混蛋!叛徒!败类!你背叛了他们!背叛了我!所有死去的兄弟们!你们!你,还有那个老混蛋!你们背叛了所有人!为什么?他们是为了什么战死的?难道就是为了我们给红线送子弹?!”

“冷静,冷静!那是援助,不是子弹!红线闹饥荒了,他们要用这些子弹到汉萨那里换蘑菇。他们自己的蘑菇全烂掉了。”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们所有人!”

“胡扯!”廖哈冲着地面说。

“你自己信吗?啊?!”

“我的任务……”

“你的任务是什么?你以为我没听见吗?老头子怎么交代的?只要我闹事就做掉我,不是吗?什么叫‘闹事’?我难道就应该乖乖接受?接受我们给红线送子弹?!”

“原谅我。”

“我不原谅!绝不!什么‘流着相同的血’!狗屁!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怎么能相信那些鬼话,飞鼠?!你现在还有什么信念?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混口饭吃吗?”

“你……你别这样。”

“来吧!你知道的!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反正也快死了。开枪吧,狗屎。执行命令吧。熊猫血!去你的吧!只是你得把我的人放了。他们做什么了?他们什么都不欠老头子的!他没有理由杀他们!”

飞鼠沉默不语,用鼻子大声呼吸着。周边有什么金属的东西绷紧了,然而身处黑暗的阿尔乔姆并没有感觉到扣机待发的死亡。

“来啊!”

难闻的皮手套再次把阿尔乔姆的嘴堵住。

“你们两个,都站起来。”飞鼠低声命令廖哈和萨韦利,“对不住了,阿尔乔姆。”

一支手枪对准耳边。

一,二,三。

但什么都没发生。

如何在一片漆黑之中分辨生死?

办法就是这样:凭借血渍、柴油、火药、枪油混杂在嘴里的味道——还活着。

“彼此拉住手!”飞鼠低声道,“谁敢脱钩,我立马毙了他。”

他们没有胡乱逃命,而是选择相信飞鼠——最后一次相信。

飞鼠堵住阿尔乔姆的嘴,匆忙地把他带去什么地方,廖哈和萨韦利相互牵着手紧随其后。

“喂!怎么样了!好了吗?”扶梯顶上有人喊。

“跑起来,”飞鼠低声说,“被他们追上咱们都得死。”

他们两眼一抹黑地仓皇逃命,抓着彼此冰凉的、因为死期将至直冒冷汗而变得湿滑的手指。

“往哪儿跑?”上面大喊,“站住!”

飞鼠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只是没命地跑。过了半分钟,周围响起了哨声,身后追来了皮靴声。他们猛然转向,四人撞成一团。

“那个费利克索维奇是谁?”阿尔乔姆边跑边质问飞鼠,“就是那个别索洛夫!他是什么人?老头子把我们卖给了谁?说啊!”

一道光柱似从天而降,四人像蟑螂一样匆忙躲避。

他们跑到了一条死路,急忙掉头。追兵的脚步逐渐远去,继而重新靠近他们。缝里再次传来模糊的嗡鸣,就跟他们刚下到共青团站时听见的一样。

无声的子弹再次从身边划过,射到墙壁上,胡乱弹射到什么地方。

“别索洛夫是谁?”阿尔乔姆不依不饶地逼问,“他是谁?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告诉我,飞鼠!”

飞鼠停下脚步,不知所措。这里漆黑一片,夜视仪哪里都检索不到红色的生命热度,根本找不到任何前进方向。

他把手电筒打开。

“他们在那儿!那里!”追兵的喊声立刻响起。

他们正站在一道铁条焊成的小门旁边。飞鼠一枪将门锁击断,另外三人合力把铁条往外掰,然后勉强钻了进去,开始狼狈地逃窜,逃离死亡。也许,追兵不会像他们这样钻进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呻吟声汇聚成合唱,像风一样从他们所爬行的通道迎面扑来。阿尔乔姆的鼓膜、心脏和脾脏都开始随着声音的节奏振动。后面的追兵死死咬住不放,拼死执行命令,手电筒光柱在阿尔乔姆等人的后脑勺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靶子。

飞鼠被迫停下,前面似乎是一方铁盖。盖子背面发出汽笛般的嗡鸣,仿佛是就要被沸腾蒸汽顶开的高压锅锅盖。

飞鼠使劲推了推盖子,但没用,盖子已经完全锈住了,插销跟框架长在了一起。子弹咻的一声飞来,射中了爬在最后面的萨韦利。

“身体贴墙!”飞鼠回身伸出胳膊,将手电筒对准追兵,用强光晃瞎他们的眼睛,啪啪啪射出三枪,似乎打中了某人。在这肠子般狭窄的通道里,想打不中都难。

追兵的子弹立刻百倍奉还。

“混蛋,快来帮忙啊,快!”

先是两人,最后三人,合力用脚猛踹,铁盖似乎有所松动,摇撼了。萨韦利又吃了一颗子弹,啊呀了一声。铁盖被撞开,三人拖着萨韦利已经发软的身体从洞口钻出,直接掉了下去——这里几乎位于隧道的顶部位置。

所幸,四人砸在了密密匝匝的人群头顶,没有摔伤。

他们这才听清楚喊的是什么。

“饿啊啊啊饿啊啊啊!”

****

阿尔乔姆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一下子见到过这么多人。这里的隧道异常宽敞,双车道,拱顶四四方方,但一眼望去全挤满了人。

这是真正的人海,咆哮的人海。

四人坠落的地方距离站台五十米远,他们奋力劈开由肢体构成的海浪,游向光亮。受伤的萨韦利被搀扶着,还没来得及给他检查到底哪里中弹。萨韦利抓住阿尔乔姆的领口,将他的耳朵拽向自己嘴边,勉力朝他嘶喊着什么。阿尔乔姆听见了,焦躁地挥手阻止:“你胡说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止步不前是不可想象的,拥挤的人潮随时可能将他们挤到墙壁或者踩到脚下。更何况,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必须使劲儿往前挤,消失在人海之中。

这里的人个个有气无力,瘦得皮包骨头。从他们之间挤过去时,明显能感觉到嶙峋的瘦骨如同刮刀一般,恨不得从别人身上刮去二两肉贴到自己身上。显而易见,是饥饿将所有人从红线各地会聚并驱赶到此处的。但为什么是这里?

“蘑菇菇菇菇菇菇!”

这些“瘦竹竿”竟然还能站立行走,实在是匪夷所思,因为他们体内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撑得住,阿尔乔姆时不时地就会绊在什么上,踩到什么软软的——也许是某人的肚子?或者踢到硬硬的圆圆的东西——也许是某人的脑袋。但死亡已经激不起任何悲恸和怜悯,唯一值得生者为之哭泣的,就只剩下蘑菇。

人潮涌进的方向并不难猜:隧道里所有头颅全部朝着同一方向,在哀号声之间,他们低声念叨着同一个名字——“共青团站”。

阿尔乔姆等人同样被人潮裹挟着,向共青团站方向涌去。眼前晃动的全是后脑勺,短头发的,披头散发的,剃光的,灰色的,白色的,似乎全部是无面人一样。

阿尔乔姆扭头望去,看见一个戴游骑兵袖章的黑色身影从顶棚的洞口处纵身跃入人潮,紧接着又是一个。飞鼠拒不执行命令,但其他游骑兵却不敢抗命。两个追兵立刻被人潮吞没,现在正在人海中寻找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吃力地矮下身子,以便将自己的黑色制服隐藏到周围的褐色人潮中,同时拽了拽其他同伴,示意他们躬身。

彼此之间无法用言语交流:人海所发出的哭泣和哀号湮没了一切话语,只看得见嘴巴一张一合,不管说什么,最后传到耳朵里的只有“蘑菇”。

人潮逼近了共青团站的红线站台。

从车道向上仰望站台,感觉它是那么的宏伟、庄严、可怕。

这个站台跟列宁图书馆站不无相似之处:顶棚同样很高,有二层楼高,显得高高在上。顶棚是四四方方的,没有任何圆角,高大的希腊圆柱上通体缠绕着麦穗装饰图案。

整个站台的主题就是麦穗——民生之本,这里是无神论者的丰收神殿。圆柱上面贴着褐色带红斑的大理石贴面,车道旁的墙壁上贴着瓷砖,看上去就如同刑讯室。而圆柱上由黄铜浇铸的麦穗锋芒毕现,犹如一柄柄利剑。

无论站台还是车道都挤满了人。车道上的拼命往站台上爬,而站台上的竭力避免掉下车道。人们拥挤着,用低沉的呻吟声高唱着饥饿进行曲,继续向前涌动。站台光线昏暗,从高处射下几道手电筒光束,在白花花的头颅上扫来扫去,仿佛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搜寻海难幸存者。

阿尔乔姆仰起头。

共青团站共有两层,第二层是围在站台上方四米高处的一圈阳台。阳台目前尚未被人潮淹没。那里只有手持自动步枪的红线士兵,枪管担在栏杆上。但枪口瞄准谁呢?总没办法同时瞄准所有人吧?

每隔几名战士就站着一位军官,他们正试图用扩音器喊着什么,但喊声被人潮的咆哮完全吞没。

阿尔乔姆等人踩着周围人的肩膀、脑袋,踩着彼此,终于爬上了站台。阿尔乔姆再次回望,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间的黑色面具,而对方也发现了同样身着黑衣的他。

他猛然蹲到地上,一下子痛得大汗淋漓,身上所有伤口同时发作,中弹的肩膀、受伤的膝盖、伤痕累累的后背一致对他发出最后通牒:够了,停下,不能再走了。

但人群绝望追寻的东西就在前方。

大厅中央,一道宽广的大理石阶梯像救命船梯一样从阳台伸向人潮。大厅两侧原本还有两道阶梯,但均已拆除、砌死,只剩下中间这道,可以通往环线站台,通往汉萨——饥民潮的目的地。

阶梯上面,红线边防军站了里外三层警戒线,可移动栅栏上挂了带刺铁丝网,阶梯顶部两侧的平台上布置着机枪巢,机枪正龇牙咧嘴。向上的通道被堵得严严实实。

“蘑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整个站台山呼海啸,整个红线似乎都在咆哮。

一些母亲怀抱襁褓,有的已经没声了,有的仍在哭号;一些父亲将眼球突出的、面容惊恐的孩子扛在脖子上,尽量高举,以免他们被地上的死人绊倒,被人群踩成肉泥。所有人都拼命挤向阶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这里得不到任何蘑菇;他们都拼命涌向环线,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但不知为何,人群尚未对那些看似严防死守、实则不堪一击的防线发动冲击。他们已经挤到了带刺铁丝网跟前,身体已经顶到了铁刺和红线士兵,士兵们则朝着饥民挥舞枪托,但任何一方都尚未逾越红线。

如此汹涌的人潮,是怎样从红线各个站台会聚到共青团站的?他们在来此的路上有没有遭遇拦截?那些试图拦截者又遭遇了何种下场?一概不得而知。但人潮仍在从隧道那头不断涌入,车道上的人仍在踩着彼此的肩膀爬向站台,而站台上的人体密度则不断增大:一平方米站了三个人,五个人,直至七个人。

隔在士兵和饥民之间的那层肥皂薄膜眼看就要破裂,沙漏里的最后几粒沙子眼看就要漏完,爆炸一触即发。这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闷热,像一个巨大的熔炼炉,共青团站无法同时为这么多人提供足够的氧气。人们张开大口拼命呼吸,呼出的水汽使得站台雾气弥漫。

阿尔乔姆又一次回头望去,黑衣人在哪儿呢?不料,他们就在不远处,仿佛他们能够嗅到自己的位置一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头顶似乎有什么动静。

那么多人——恐怕有数千人——一个接一个,全部抬头望去。

阳台上,一列押运队迈着坚定而迅捷的步伐赶来,为首者正是体壮如牛的斯维诺卢普。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与黑暗族开战之前,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神父和他的助手们在展览馆站所做的一场仪式。押运队员怀里抱着些什么东西,在每一位枪手跟前短暂停留,由斯维诺卢普向其分发。

心脏几乎停滞的阿尔乔姆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就是他和飞鼠一小时前送达的那些子弹——赈灾物资。

“看啊,那就是你们的援助!”阿尔乔姆紧紧抓住飞鼠的肩膀,指着上面说。

在为每一位枪手送去弹药和慰问之后,斯维诺卢普又带着押运队下到了两层楼之间的沙袋胸墙。随从们开始向机枪手分发弹药。斯维诺卢普对每位机枪队的军官耳语几句,拍拍他们的肩膀。

底下骚动的民众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威胁,变得噤若寒蝉,合唱渐次消止。

斯维诺卢普开始向民众训话。

“同志们!”他对着扩音器吼道,“我以红线领导层的名义,请求你们尊重我国法律,特别是《集会法》。请大家散开。”

“蘑菇!”有人喊道。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激烈响应。

“让开——!”一声女性的尖叫穿透人群的呼喊,“让开!恶棍!放我们出去!”

斯维诺卢普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嘴上却说:“我们无权这样做!不能!放你们!进入!别国!领地!我命令!你们!散开!”

“我们快要饿死了!我女儿已经死了!救救我们!放我们出去!快站不住了!肚子疼!你自己倒是吃得饱饱的!放我们出去!放开!让开!”人群嘈杂地喊。

“去汉萨!找吃的!”

他们是不会放你们去汉萨的,阿尔乔姆用因缺氧而迟钝的大脑想道,永远不会,一个人也不会放行。汉萨全都知道:关于干扰器,关于子弹,关于帝国,关于生存空间,关于红线,关于饥荒。他们不会让这些人进入汉萨的。

“你们这是挑拨离间!领头者就是挑拨者!”斯维诺卢普洪亮地高喊,用逼人的目光缓慢扫视人群,似乎要记住这里每个人的长相,以便事后清算,“对于挑拨者!格杀勿论!”

“我们要死了!快饿死了!没劲儿了!行行好!上帝啊,开恩啊!救命啊!给我们一点吃的!稀菜汤!不是自己喝,是给孩子们喝!混蛋!放我们出去!”人群开始失去理智,再次用同一个低沉的声音发出合唱:“蘑菇菇菇菇菇菇菇菇!”

后排人向阶梯和斯维诺卢普所站的地方涌动,将前排挤向前去。前排的人被挤得集体呼出一口气,这声叹息似乎足以令整个站台——这座丰收神殿震颤。人们渴望爬上阶梯,登上祭坛,似乎那里给他们预备了面包和葡萄酒。可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祭台,以及屠刀。

一切即将爆发。这里将变得灼热而湿滑。

斯维诺卢普无法劝阻人群。他也没打算尽力去做。

必须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他们为什么要死?他们还可以活下去。

必须做点什么。

阿尔乔姆被裹挟着,同周围人一起摇晃,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晃得他直恶心。他几乎无法呼吸,勉力用吸入的一口空气说话,起初很小声,随后逐渐扩大音量:“那里没有吃的给你们……你们不能去汉萨!不要去汉萨!汉萨不需要你们!听见了吗?不要去那儿!听我说!不要!”

很少人听到阿尔乔姆,站在近旁的斯维诺卢普却听到了。

“就是!那里没人欢迎你们!”他懒洋洋的,仅仅是为了维持秩序而附和着阿尔乔姆,“这里才是属于你们的地方!”

“那我们该去哪儿?去哪儿?”近旁的人突然激动起来,情绪像涟漪一样从阿尔乔姆身边扩散开去。

阿尔乔姆忽然想起,他们还一无所知。

他们一直以为除了地铁,除了莫斯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全部被蒙骗了,以为世界已经毁灭,只有他们得以幸存。他们被囚禁在这隧道里,被关在地底下,甚至没有人向他们解释敌人的事,只是将他们关在这里,关在地底下,关在黑暗中……

“去地面!应该去地面!世界还活着!我们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听见了吗?我们不是唯一的!莫斯科也不是唯一的!还有其他城市!我亲耳听到的!通过无线电听到的!它们都还活着!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随便哪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全世界都是开放的!”

人们纷纷扭头,寻找声源。阿尔乔姆这时明白了:就是现在,他必须告诉人们一切。应该让他们知道,然后自主选择。有人撑起他的胳膊,有人托住他的后背,他爬上这些人的肩膀,好让人们能看见他,听见他所说的。

“你们都被欺骗了!所有城市都还活着!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堡!新西伯利亚!符拉迪沃斯托克!全在地面上!只有我们在这里……在地下!在吃大便!地面上有太阳!而我们却只能靠吃药片补充阳光!我们被人锁在黑暗里!没法呼吸!他们还枪毙我们!绞死我们!我们自己还互相残杀!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别人的理念?为了这些车站?为了隧道?为了蘑菇?”

“蘑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人群跟着大喊。

“你干什么?!”飞鼠扯着嗓子冲他喊,“你会把我们暴露的!他们会跑到地面上去!”

阿尔乔姆用红肿的、干燥的、发烫的眼睛扫视人群。该怎么对他们解释?怎样让每个人都理解?

黑色军帽像浮标一样在近旁浮出水面,那是梅尔尼克的手下,他们就要把他从人们的肩膀上掀下来了。但现在顾不上躲藏了,必须把所有话说出来,那些他在无线电中心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斯维诺卢普一言不发地站着,等着看这个半死的人能否将人群劝离阶梯。枪手锁定目标,等待射击命令。

“我们会死在这里!我们长了肿瘤!大脖子病!一切都是偷来的!食物,是从自己孩子嘴里偷来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偷来的!我们还相互残杀!全是没有意义的!兄弟们!完全没有意义!我们在人吃人!我们被蒙在鼓里!我们被骗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意义!”

“那我们该去哪儿?”有人冲他喊。

“去地面!我们可以离开!可以得救!那里有出口!就在我们身后的隧道里!退后!那里有自由!我们去地面!然后随便去哪里!自己做主!自由生活!”

“他想骗我们不去汉萨!”有人恶狠狠地高喊。

阿尔乔姆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一个,两个,都对准了他。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心急如焚。

“你们现在是白白送死!你们死了,没有人会知道!地面上有一整个世界!而我们在这里……头顶上罩着盖子!我们会一个一个死绝,但没有人会知道!别干蠢事!走吧!离开这里!向后退!”

“蘑菇上哪儿去找?!”

“骗子!”有人高喊,“他是骗子!大家不要听他的!”

“站住!”阿尔乔姆胳膊猛地一挥,就在同时,一颗子弹穿过人群射中了他。

多亏他一挥胳膊,子弹错过了心脏,射在肩膀上——又是左肩。子弹打断他的思路,将他从人们肩头掀翻,跌进人群。而他刚一闭嘴,人群立刻忘了他所说的。

“蘑菇——!”有人低声号叫。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嘶吼。

飞鼠拼了命将阿尔乔姆拽出来,护在身后——就在人群爆发的前一秒钟。

“最后警告!”斯维诺卢普高声呵斥,但后排人群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

阿尔乔姆透过眼睛余光,看见斯维诺卢普拍了拍机枪手的肩膀,然后顺着阶梯跑上阳台,逃离了站台。还有工作在等着他,重要工作。他可不能在这里牺牲,他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让开开开开开!”人群对机枪手喊。

飞鼠拖着阿尔乔姆向人群的反方向挤去,尽量远离路障,远离枪管。他用尽浑身力气,但终究还是被人潮挡回来,被裹挟着冲向铁丝网,冲向即将出膛的子弹。

“开——火——!”

一挺机枪轰鸣着,扇形射出一排子弹,像割麦子一样将第一排人割倒——用阿尔乔姆给他们送的子弹。

“救命啊!”有人尖叫,“救命啊,上帝!”

“救救我们,上帝!”又一个女人哀求道。

“我们要死在这儿啦!救命啊!”

“地面!离开这里!去地面!不要送死!去寻找自由!”阿尔乔姆对他们喊,但喊声葬送在电流般瞬间扩散的“救命啊!”的呼喊中。

伴随着这声哭喊,数千人一齐涌向路障,涌向机枪。

“救——命——啊——!上帝——!”

没有人教过他们该如何祈祷,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音调发出这些声响,由此汇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间的合唱。有人试图举起手画十字,但双臂被周遭的人群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于是人群便像没有胳膊似的向前移动,脚踩在被射杀者的身体上,完全不吸取血的教训。

“救——命——!”廖哈也跟着号叫起来,抓住自己胸口的耶稣。

第一排倒下了,第二排变成了第三排的肉盾。飞鼠扶着阿尔乔姆,廖哈拖着萨韦利,奋力逃离机枪。但人群仍在朝前移动,因为他们在自己身后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尔乔姆自己也像没了胳膊似的,再也无法阻止人群了。

自动步枪在头顶上方响起,不断有身体瘫软下来,但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倒不下去,只能继续直立着,即便已经死了。死亡吓不住这里的任何人,相反,人们或许正渴望着牺牲,以了结疲累的生命,换取最终的安宁。人们只是唱着“救命”,继续不顾一切地涌向阶梯,迎着子弹向上——向着他们所能理解的“上”。

趁着机枪更换弹盘的间隙——总共只有几秒钟——一百双手同时抓住了路障,将其拆烂。转瞬之间,机枪手已经被挖掉了双眼,机枪队长被大卸八块,其余士兵全被掐死。疯狂的人群如同火山岩浆向上喷涌,活人夹裹着死尸。没有人去捡死掉士兵的武器,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个。

自动步枪手从阶梯上、从栏杆上,无声地、顺从地向下坠落。

阿尔乔姆本想往回走,走到隧道的出口处,但他仍然被人潮挟持,沿着阶梯上了阳台,来到了汉萨通道处。

尚未被人潮吞没的红线士兵开始退却,向人群乞求饶命,但他们的喊叫声低不可闻,所以终究难逃一死。萨韦利不小心脚底一滑,沉入人潮底部,从此再没有浮上来。又有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的人纷纷倒下。

忽然有人拽阿尔乔姆的袖子。

他回头一看,是一位妇女,身体干瘦,肤色青紫。

“小伙子!小伙子!我不行了!我儿子会被踩死的!”她冲阿尔乔姆喊,“求求你,抱着他吧!把他举高点!别让他被踩死!我自己没气力!”

他低下头,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淡黄色头发,淌着带血的鼻涕。他连忙将小男孩拽到自己身边,用未负伤的胳膊将其抱起来。

“好吧!带他去哪儿?你叫什么名字?”

“科利亚。”

“我叫阿尔乔姆。”

科利亚起初抱住阿尔乔姆的脖子,以免滑下去,但人群挤来挤去,于是他使劲往上爬,骑到了阿尔乔姆的脖子上。科利亚的妈妈抓紧阿尔乔姆的胳膊,抓了一会儿,就松开了。阿尔乔姆身子猛然一震:她怎么了?她还站在原地,被人群夹裹着,身子没有倒下,脑袋却耷拉着——被射穿了。

“那边!那边!”小科利亚坐在肩膀上大喊,他还没发现妈妈已经被打死了。

强壮而坚毅的飞鼠在前面开路,阿尔乔姆扛着科利亚跟在后面,廖哈紧紧捂住自己胸口的十字架文身,像失事的船员抓住折断的桅杆,用唯一知道的祷告词祈祷着,奋力前行。他们好不容易才会合,又一齐被人潮冲向汉萨边境。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小男孩终于想起妈妈来,但妈妈曾经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所有红线守军都被踩成了肉酱。通道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新的旗帜——白地,褐色圆圈。

“去地上!”阿尔乔姆劝阻众人,“不要到那边去!到地面上去!”

“妈妈!妈——妈——!”

科利亚哭喊着,挣扎着要下来,跳进人潮,把母亲拽出来,但阿尔乔姆紧紧抓住他。一旦他跳下去,一秒钟之内就会被践踏至死。

他不由得想道:如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这个男孩了。他必须看护好他,自己能撑多久,就要照顾他多久。该怎么把他抚养成人呢?他想,他可以回到阿妮娅身边,领养这个脚踝被他死死扣住的孩子,三个人一起生活……在波利斯?还是在展览馆站?他突然很想过一下这样的生活,哪怕一分钟也好。

防御工事上方的探照灯骤然亮起,试图刺瞎饥民的眼睛。但饥民即使瞎了眼睛也知道该往哪儿走。

“蘑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菇!”

“这里是国境线!”汉萨守军冲饥民喊,“环线站台联盟!擅闯者!格杀勿论!”

“救救救救救命命命命命命!”

完了。他们在阶梯那边捡回来的命白捡了。

阿尔乔姆将小男孩举下肩膀,抱在怀里,以免他被上方的子弹击中。小男孩使劲儿挣脱。阿尔乔姆焦躁地想,见鬼,这可真是个沉重的负担,现在不管去哪儿都得带着他了。

可是,苏霍伊呢……他不正是这样收养阿尔乔姆,并把他拉扯大的吗?也是像这样偶然捡到的。他做到了,阿尔乔姆能做到吗?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机枪开始猛烈射击。

走在最前面的、最勇敢的人立马倒下了,接下来是第二批绝望的饥民,但后排人仍在往前涌,第三批,第四批……第一百批,第两百批。阿尔乔姆背过身去,想用自己的身体为科利亚挡住子弹。

“妈妈——!”科利亚哭喊。

“安静,安静。”阿尔乔姆安抚他。

他们走过了一具戴黑色面具的游骑兵尸体。

为另一个人负责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要一辈子把自己跟他捆在一起……我能做到吗?

科利亚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挣脱了。

阿尔乔姆垂下眼,发现小男孩已经死了。双臂下垂,双腿晃荡着,长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朝后仰着,胸前多了一个洞。他被流弹击中了,帮阿尔乔姆挡了一枪。

“你这个孬种!”阿尔乔姆暗骂自己,“懦夫!狗屎!”

他伸手为小男孩擦掉鼻涕,想找个地方把他放下,但无处可放。随后,他们三个也被顶到了防御工事跟前,直面汉萨的机枪。那些机枪跟红线的机枪分毫不差,子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杀人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咳血”的机枪口已经转向了他们三人,飞鼠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狙击枪,抬手干掉了机枪手。仅过了一秒钟,机枪巢就被饥民潮席卷,机枪手的尸体被踩成肉饼。

阿尔乔姆用尽全力抱着科利亚,但终于还是弄丢了。

一切都被人潮吞噬了。

死者看上去神态安详,活着的人就没有这么淡定了:有人继续朝前走,继续号叫;那些被子弹擦身而过的人,含混地感谢上帝的宽恕;那些正在死去的人,在跟上帝做最后的交谈。没有人会去倾听彼此。

但人群突然自发地牵起手来,组成一道人墙,以免被冲散。阿尔乔姆先是被一侧的人抓住,然后是另一侧,都是陌生人。那是温暖的、炙热的手。但队形没有坚持很久,只向前走了几步,左边的人松手了,接着右边的手也松开了。

人群已经将汉萨边境守卫踩在脚底,饥饿大军的前锋部队正在穿越铁丝网,他们几乎已经到了环线的共青团站。就在这时,后方蹿出了地狱恶魔般的喷火兵。

阿尔乔姆和飞鼠以及其他人逃到了一个宽敞隆重的大厅:天花板装饰着幸福的马赛克玻璃图案,枝形吊灯投下无限光明,温馨而圣洁。衣着光鲜的居民被入侵者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四散逃窜,而入侵的逃命者则像耗子、蟑螂一样,仓皇逃离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躲进隧道,躲进洞穴,以免被一一捉住。

在背后的通道里,喷火器喷吐着烈焰,最先被烧着的人发出号叫,焦味扑鼻而来。阿尔乔姆跟飞鼠和廖哈抱成一团,跑进了隧道的黑暗中,顾不上回头看身后的情形。

身后有人大喊,喝令他们停下。有人已经被急速赶来的汉萨安全局特工逮住,拖回红线老家。这里不欢迎这些难民。

三人没有说话。

没有可供说话的空气。

****

在前往库尔斯克站的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个线路间通道。他们打伤守卫,穿过通道,来到了旁边的蓝线,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飞鼠想起这里有一个通风井。他们向上爬,穿过一片废弃的公寓大院,走在褪色的教堂金顶和破碎的橱窗金顶之间。

他们坐下来休息。耳朵已经快被震聋了。

飞鼠沉默不语,廖哈眨着眼睛,阿尔乔姆不停地呕吐。三人抽了根卷烟。

阿尔乔姆问飞鼠:“现在怎么样?明白了吗?”

飞鼠耸了耸熊一样的肩膀。

“一个男孩被打死了,就死在我怀里。”

“看见了。”

“他用我们的子弹杀人,斯维诺卢普,那个混蛋少校。显然,他们自己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就等着我们给他们送子弹。他就这么离开了,留下了遍地死尸,可他还活着,而且还会活很久。”

“我只是执行命令。”

“他也是执行命令,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们都是奉命行事。”

“你怎么把我跟他比?”

“该把下命令的那个人杀了。”廖哈说,“该死的混蛋,省得他以后再下这种混蛋命令。”

“我本以为他死定了——我打了他三枪!——真该在他脑门再补上一枪。”

阿尔乔姆左臂动不了,左肩整个被血浸透,但现在顾不上肩膀了。

“杀死少校有屁用?”廖哈反驳说,“杀了少校,只能让大尉高兴。应该直接把元帅干掉。”

“可就算我当时杀了他,事情会有变化吗?那些人还是会去撞枪口的。我都跟他们说了,可他们根本不听。我告诉他们,可以离开这里,到地面上去。可他们就是不听!没有一个人听!即便那些马上要死的人!他们宁肯撞枪口也不愿意到上面去!我能怎么办?!”

飞鼠擦了擦鼻孔里流出的血,心不在焉地在裤腿上蹭干,然后擦了擦额头。

“让他们去死吧!你阻止不了他们的,他们就像动物一样。可我呢,我该怎么办?”飞鼠说,“临阵脱逃,这可是死罪。”

阿尔乔姆盯着他看,真是个火烧不化的人,飞鼠。而之所以烧不化,因为根本就点不着。要是阿尔乔姆也像他这样就好了。

耳朵慢慢恢复了听觉。

绷紧的鼓膜逐渐松弛下来。

从地底下,透过缝隙,透过地沟,透过水沟盖板,透过通风井,声音愈发清晰地传入耳中。那是哭泣和哀号。经过莫斯科厚厚的土层的掩盖和无数管道的反射,那声音已经变成了微弱的回声。人们无法逃离,逃出来的只有他们的声音。

莫斯科就像一位已经死去的产妇,在她那逐渐石化的腹中还有活着的胎儿。他们想出来,在里面拼命哭泣,但莫斯科闭合了自己那混凝土浇筑的产道,将所有胎儿闷死腹中。胎儿们受尽折磨,终于死去,终究未能来到这个世界。

烟叶已经抽光了。

正值深夜。

莫斯科被浸泡在这黑夜里,像拖布浸泡在脏水桶中,以便洗刷掉沾染的血迹。待混浊的黑夜过去,就将迎来混浊的白昼,在这白昼中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前一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会被黑夜洗刷掉。有谁会知道人们被蒙蔽了双眼,在死亡隧道里用丁字镐相互乱砍?有谁会知道无线电波干扰器?有谁会知道无神论者画着十字涌向机枪口?

“飞鼠……到底有没有敌人?西方,美国?他们真的存在吗?真的是敌人吗?你说实话。”

飞鼠斜愣着眼瞅着他,但从黑暗中望去,他的目光似乎被矫正了,正直直地、真诚地凝视着。

“应该有。”

“这还用得着敌人?”廖哈说,“我们自己就把自己给灭了!”

“如果他们愿意,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忌惮我们,那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找上门来,给我们补上致命一枪。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

“还有其他所有的城市——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还有那些小城市,为什么它们没有被轰炸?你想没想过?难不成它们都投敌了,就只剩下我们在这里宁死不屈?”

“没想过!想过又怎样,没想过又怎样?!”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敌人,他们根本懒得搭理我们,飞鼠。没有人稀罕我们。你上当了,我也上当了。我们一直以为,世界已经毁灭了,莫斯科的地铁是唯一幸存之地,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人类唯一的希望,我们决定着世界的命运——狗屁!我们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我们在这里建设帝国,当炮灰,做苦役,狗咬狗,人吃人,自以为在拯救人类,实际上却被锁在地底下。我们全部的斗争,牺牲,功勋,到头来无非是蚁穴里的蚂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们根本就是在白白送死。即便挪开那个盖子……”

“不是盖子!是盾牌!防护盾!”

“即便挪开那个防护盾,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敢肯定。不是敌人需要我们,飞鼠,是我们需要敌人。”

“我相信!”飞鼠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老头子没有撒谎。”

“那他就是个蠢货,”阿尔乔姆同样恶狠狠地说,“他是蠢货,你也是蠢货!我也是蠢货,我在巴拉希哈竟然听信了你们!可现在已经晚了,什么都做不成了。那时本来还有机会的,应该让那些干扰器统统去见鬼,全部铲平,然后看看会怎样。是不是,萨韦利?”

“是。”廖哈代替已经被踩死的萨韦利回答。

“没用的,”飞鼠吐口唾沫说,“莫斯科周边有的是那种干扰器。再说人们也不可能相信你。”

“那是因为你们二十年来一直在往他们脑袋里灌大便!你叫他们怎么相信?这难道是他们的错?!”

“我没有!”

“你是没有,你只是把所有不相信的人干掉而已。”

“我干掉的是敌人。我在保卫祖国!要不是我把你这个大话精从巴拉希哈给救出来,你早就被汉萨的人给埋在那儿了!连个屁都来不及放!”

“不是你把我救出来的!是老头子!他也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保住他的狗屁设备!就是这样!他!让你!把我!干掉!——我!你长点心吧!我是他什么人?他姑爷!他女儿的丈夫!照杀不误!”

“我不是没干掉你么?”

“谢谢!混蛋!”

“不客气!”

“他凭什么要干掉我?就因为我知道了干扰器的事?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把人们当猴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因为他给红线送子弹,而我反对?两万发子弹!两万发!你自己也差点被那些子弹打死!你能不能别再这么愚蠢!”

“那又怎样?至少战争结束了!这是莫斯科温开出的条件!”

“这就是老头子说的‘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代价!两万发子弹!”

“不然能怎么样,难道该让我们的兄弟们拿命来抵?!再制造一次地堡事件?”

“莫斯科温当时就在那儿,对吧?我认出他来了。那另外一个就是别索洛夫。他在汉萨是什么角色?”

“好像是个大人物。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撒谎,”阿尔乔姆一口咬定,“你一定知道。他是谁?”

“你去死吧!”

“通过老头子向元首转交信件的是他,给红线领袖送子弹的也是他。老头子现在就是听命于他的吧?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为了什么?老头子得了他什么好处?难道就是那些个破吉普车?”

“那又怎么了?是汉萨把我们扶起来的!地堡之后你干吗去了?带上你的阿妮娅就溜了,可我们呢?地堡之后总共还剩下几个人?一半还不到!而且还都负了伤!要不是汉萨,游骑兵早就没了。老头子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可就是没人愿意帮忙。你叫他怎么办?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瘸子!难道让他去上吊?让我们去当雇佣兵?”

“当雇佣兵也好过现在的游骑兵!至少良心干净!”

“你去死吧!”

“你明不明白,他拿什么换来的这些越野车、狙击枪和这些制服?拿兄弟们的命!汉萨坑了我们,飞鼠!在地堡时我们请求他们支援,他们干什么去了?事后冒充好人,用他们那些孬种代替我们死去的兄弟们!被他们害死的兄弟们!老头子把兄弟们都出卖了!卖给了害死他们的汉萨!”

“不可能,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叫你把我干掉——有什么道理?!”

“万一你是间谍呢?是特务呢?你之前试图捣毁防护盾!万一你投敌叛变了呢?他说了,如果你试图撕毁和平协定,那就证明——”

“谁的间谍?谁的特务?”

“敌人的。你在大楼顶上跟他们秘密联络,然后——”

“然后怎样?帮助他们发射导弹?炸自己人?炸妻子,炸养父?炸你这个笨蛋?你被卖了,我也被卖了,我们所有兄弟都被卖了,名单上的所有英灵都被出卖了!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兄弟们死得其所!至于支援红线……必须这样做。很艰难,但必须。现在是时候联合起来了,阿尔乔姆。我们有另外的敌人,真正的敌人。你忘不了兄弟们,我知道,老头子也忘不了他们。你自己也看见了,他每天陪他们喝酒。”

“他根本就不是陪他们喝,他是自己在酗酒!因为他从一个大英雄变成了臭瘸子!没手没脚!要是他真的以为跟西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本来就没有结束!”飞鼠大吼,“你怎么就不信呢?”

“有任何证据吗?那个别索洛夫是怎么向你们证明的?你被洗脑了!他怎么就能像逮兔子一样,把你们全部捏在手心里呢?!”

“被洗脑的人是你!敌人无孔不入!他们一心想把我们从地球上抹去!”

“该死!”阿尔乔姆用那条好腿蹦起来,“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没办法证明任何事!”

“那你又能给我证明什么?如果没有敌人,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对!”

“我不知道!”

“那你就别来烦我!”

阿尔乔姆想了想,点点头,瘸着腿走开了。

“你去哪儿?”飞鼠冲他的背影喊。

“你说得对,”阿尔乔姆没有回头,径自说道,“你说得对,应该有什么意义。只是我们眼下还无法理解,你的老头子也不理解,就连斯维诺卢普也未必知道。好在,有人知道。”

“等等!阿尔乔姆!阿尔乔姆!”

飞鼠追上阿尔乔姆,把自己的防毒面罩递给他:“你戴上,我不用。”

阿尔乔姆没有推让。他用唾沫擦擦玻璃视窗,戴在头上,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在事情没办完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他瘸着腿,沿着鲁宾斯基广场向下走去,走过正门顶上那辆四驾马车已经跌下深渊的大剧院,走过泪水已经流干的喷泉,走过亡灵下榻的宾馆,走过曾经满是野狗的大街,走过哑默的议会大楼,走过装死的克里姆林宫,走过已经熄灭的红五星和无敌可御的城墙。应该就在附近了。

他停下脚步,周围一片漆黑。

他当时是怎么把它扔出去的?站在哪儿来着?

两次被洞穿的肩头仍在流血,尽管阿尔乔姆体内的鲜血看似无限,但失血过多已经令他愈发虚弱,愈发艰难。但他仍然继续找着,回想着,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

孱弱的月光帮不上忙,照不出黑色地面上的黑色物件。阿尔乔姆索性趴下,边爬边用手掌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摸索。先是摸到了一只皮鞋,接着又摸到了一个门把手,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扔在马路中间。

廖哈和飞鼠走过来。

“你找什么呢?”

“找答案。”阿尔乔姆打趣道,然后自己也嘶哑地笑了。

终于找到了。

是它自己朝阿尔乔姆眨了眨眼睛——借助从云朵缝隙漏出的月光。

黑灰色的沥青路面上躺着一只黑灰色的左轮手枪,斯维诺卢普用来执行枪决的那把纳甘左轮。他把它抓在手里:沉甸甸的、上满子弹的、邪恶的武器。阿尔乔姆现在需要的就是它,他到这儿就是来找它的。没有它,什么道理都解释不了。

就该用这支烧蓝钢枪的枪管塞进别索洛夫的嘴巴里,就让他透过这支枪管呼吸,然后向阿尔乔姆解释,为什么人们要窝在地铁里。

“完了?”廖哈问。

“完什么完?”阿尔乔姆瞟他一眼,“去妓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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