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孤独地狱地狱变 作者:芥川龙之介 |
||||
这个故事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是从她叔叔那里听来的。故事的真伪不好判断,但从我叔公的人品来推断,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叔公是个深通世故之人,有很多幕府末期的文人、艺人是他的知己。如河竹默阿弥[河竹默阿弥:1816~1893,从幕末到明治初期的代表性歌舞伎狂言作者。]、柳下亭种员[柳下亭种员:1807~1858,日本草双子作家。]、善哉庵永机[善哉庵永机:1823~1904,幕末的俳人。编芭蕉全集。]、同冬映[同冬映:幕末俳人。]、第九代团十郎[第九代团十郎:1838~1903,明治时代的代表性歌舞伎演员。]、宇治紫文[宇治紫文:1791~1858,日本净琉璃演员。]、都千中[都千中:通称大野万太。日本净琉璃演员。]、乾坤坊良斋[乾坤坊良斋:通称海泽良助。幕末落语家、讲谈师。]等人。其中默阿弥在《江户樱清水清玄》[《江户樱清水清玄》:取材自讲谈的歌舞伎脚本。安政五年之作。]一书中写的纪伊国屋文左卫门[纪伊国屋文左卫门:江户中期有名的富商。]这个人物,就是以叔公为原型写的。叔公逝世已经有五十年了。他生前有一段时间以今纪文为绰号,因此即使现在,说不定还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姓细木,名藤次郎,俳名香以,俗称山城河岸的津藤。 津藤曾经在吉原的玉屋[玉屋:一家妓馆的名字,馆主是玉屋山三郎。]结识了一个僧侣。这个人是本乡[本乡:原为东京三十五区之一,现在属于东京都文京区。]一个禅院的主持,叫禅超。他也是一个嫖客,与玉屋一个叫锦木的妓女很熟。那时僧侣是被禁止娶妻吃肉的,所以表面上禅超装扮得一点都不像出家人。他穿着黄八丈[黄八丈:八丈岛原产的绢织物,织出黄底之物。]的和服,外加带有家徽的黑色和服,对人声称自己是个医生。叔公和他是偶然相识的。 说起偶然来,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津藤上厕所回来在玉屋二楼的走廊里,无意中看到一个倚栏望月的男子。那人光头、矮个、瘦削。朦胧的月光下,津藤以为那是常常出入这里作医生打扮的帮闲竹内,于是走过去轻轻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想着等他吃惊回头时,再取笑他。 然而一看到对方转过来的脸,吃惊的反而是津藤。除了光头之外,这人跟竹内一点也不像。他额头宽阔,双眉挨得很近,可能因为瘦的缘故,眼睛显得很大。左脸颊上有个很大的黑痣,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的颧骨很高。——这样一副相貌缓缓映入惊讶失措的津藤眼中。 “有何贵干?”那光头生气地说,多少带着点酒气。 方才我忘记说了,津藤当时带了一个艺伎和一个随从。那光头不肯就这么算了,要求津藤赔礼道歉。随从连忙上前代替津藤道了歉。这期间,津藤带着艺伎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子,再怎么深通世故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那边光头听完随从解释误会的缘由,马上消了气,大笑起来。这个光头就是禅超。 后来津藤让人端了点心去给对方道歉,禅超也觉得很过意不去,特意过来赔礼。从此以后二人就算有了交情。虽说有了交情,但二人好像除了在玉屋二楼相遇,也没有别的交往。津藤滴酒不沾,禅超却是海量。而且禅超很会享受,吃穿用度很奢华,在沉湎女色方面也略胜津藤一筹。津藤有时候说:“简直不知道谁才是出家人?!”——津藤身高体胖,相貌丑陋,平时总是剃光前半个头顶,脖子上带着银项链,下面挂着守护袋,喜欢穿条纹和服,系着一根白腰带。 有一天,津藤碰到禅超,看到禅超穿着锦木的女礼服弹三弦琴。禅超平时脸色就不好,那天更是特别差,眼睛都充血了,嘴角皮肤没有弹性且不时抽搐。津藤觉得禅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于是说:“如不嫌弃,可以和我说说话。”说完,也不见禅超开口畅谈,比平时话少很多,时不时就失掉了话头儿。津藤以为这是嫖客常犯的倦怠,因酒色而起的倦怠,是靠酒色治不好的。二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开始谈得很投机。这时候禅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讲了这样一段话: 按照佛的说法,地狱也有很多种,大致可以分为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从“南赡部洲下过五百逾缮那,乃有地狱”[《俱舍论》词句。南赡部洲是位于须弥山南方的洲。本为印度之称,后变成人间世界或现世之称。逾缮那,是计算里程的单位。]这句话来看,古时候的地下就有地狱了。而其中的孤独地狱于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突然出现。也就是说,我目前所处的这种境界,马上就会出现地狱般的苦难。我在两三年前,就坠落到这个地狱里了。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我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地生活着。即使是这样我也逃脱不了地狱的苦难。只要我的这种境界不变,就依然会觉得痛苦。于是我只好继续转来转去,日复一日过活着,试图忘记痛苦。可是,到最终还是会陷入痛苦,这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过去我虽然感到痛苦,但却还不愿意死,那么今天会怎样呢…… 最后那句津藤没听清楚,因为禅超和着三弦琴说得很小声。——后来,禅超再没来过玉屋,谁也不知道这个浪荡恣意的僧人后来怎么样了。但那一天,禅超把一本手抄本《金刚经》落在了锦木那儿。津藤后来落魄了,在下总[下总:日本古国名,大概包括今千叶县北部、茨城县西南部、埼玉县东部、东京都东部。古代日本行政区划分为七道、七十余国。]寒川居住的时候,桌子上常放的书籍就是这本手抄本。津藤在封皮的背面加上自己写的一句俳句:野堇惊寒露,人生四十年。 那本书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也无人记得那俳句。 这是安政四年[安政四年:1857年。]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母亲对“地狱”这个词感兴趣,所以才记住了。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度过的我,从生活上来说,和我的叔公,和禅超,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从兴趣上来说,我对德川时代的戏作[戏作:江户时代后期的通俗小说类之总称。]和浮世绘[浮世绘:江户时代繁荣起来的一种日本风俗画。],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自己在某些方面却比较关心“孤独地狱”这类故事,对于其中人物的生活灌注着自己的同情。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因为从某种层面上说,我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 ---大正五年(1916)二月 |
||||
上一章:鼻子 | 下一章:魔术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