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地狱变  作者:芥川龙之介

堀川大公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据说,他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梦见大威德明王[大威德明王:为佛教五大明王之一,是西方无量寿佛的变化身,还有的说是文殊菩萨所变,他能摧伏一切恶毒龙。]在枕边显灵了。总之他一出生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曾经去过他的府邸,规模很大。恕我言辞匮乏,实在不知该用何种词语来形容它的壮观和豪华。人们对堀川大公议论纷纷,觉得他的秉性堪比秦始皇或隋炀帝。老实说,这些人说的都只是片面之词,盲人摸象罢了。大公并非是自私之人,绝不会只管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会更多考虑老百姓,秉着“天下为公,天下共乐”的思想行事,很是恢宏大度。

因此,即使遇上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百鬼夜行:源于中国和印度的传说,传入日本指的是出现在夏日夜晚的妖怪大游行。],他也不用担心。东三条河原院显现的陆奥盐釜[陆奥盐釜:陆奥国是日本古代的分国,盐釜是位于本州东北部的海港城市,在古代隶属于陆奥国,风景优美。]景色很有名,但是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平安时代融左大臣的鬼魂,然而自从被堀川大公斥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公的威望如此之高,京都的百姓们都对大公尊敬异常,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有一回大公坐牛车从宫里参加完梅花宴[梅花宴:中国唐代曾被誉为“梅花的时代”,专门有梅花宴。唐朝时梅花传到了日本(日本古代并无梅花),也受到了日本人的喜爱,也专门开“梅花之宴”。宴席上,人们喝酒作诗,犹如现在日本人在樱花树下喝酒赏樱花一样。]回来,半路上牛跑了,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双手合十,觉得自己被大公撞了很荣幸。

在大公的一生中,给人们留下的奇闻逸事还有很多。比如说大公在盛宴时一高兴就赏了人三十匹白马;建造长良桥时,让他最喜爱的童子站在桥桩上;或者是让师承华佗的中国高僧为自己治疗腿伤。此类事件,不胜枚举。然而,在这些事情中,最令人惊异的还要数那件传家宝屏风《地狱变》的来历。连平时很镇定的大公,谈及此事都表情异样。而侍奉左右的仆人们更是吓得不得了。我侍奉大公二十年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过,在说屏风故事之前,我还得先说说屏风画师良秀。

说到良秀,也许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有人记得他。他是一位画师,声名显赫,大约五十岁。堪称当时画坛的翘楚。然而从外貌上看,他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瘦瘦巴巴、让人感觉心眼不好的老头儿。他刚来大公府邸时常见的装扮是:身穿丁香色的便服,头戴软乌帽,神态很谦卑。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嘴唇特别红润,一点也不像老人该有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一种野兽般的恶心。有人揣测是因为他经常舔湿画笔,才导致嘴唇红得异常。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更有刻薄的人说良秀的样子像猴子,于是给了他一个外号——猿秀。

说到猿秀这个外号,还有一段故事可讲呢。良秀十五岁的独生女儿当时在大公的府邸做侍女。她乖巧可爱,天资聪颖,跟良秀很不一样。她虽然很小就没有了母亲,但也因此更加成熟稳重,大公夫人和府上的其他侍女都很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敬献了一只驯好的猿猴。府里的少爷很淘气,给这只猿猴起了个名字叫良秀。他觉得猿猴可笑的样子很像良秀,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府里的人都起哄大笑,围着猿猴逗弄它,一会叫它爬树,一会叫它搬草席,还一边大声喊着“良秀,良秀”,都想捉弄它。

一天,良秀的女儿拿着拴在红梅枝上的书信[日本古代贵族书信往来时,为了更好地传情达意,会在信上系一花枝。]走过长廊。前方突然蹿出来小猴子良秀,一瘸一拐地跑着。看上去腿受伤了,没有力气像平常一样跳上门柱。它身后,少爷拿着一根细树枝在边追赶边喊:“站住!站住!你这个偷橘子的小偷!”良秀的女儿见状略一踌躇,小猴已跑到她裙边哀鸣,姑娘见了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手拿着梅枝,一手伸展宽宽的带着花香的衣袖,揽住小猴子,微微伏身,冷静地对少爷说:“少爷,只是一个畜生,饶了它吧。”

少爷气急了,不肯罢休:“为什么要护着它,它偷了我的橘子!”

“就是一只畜生嘛……”姑娘微微一笑,接着又加了一句,“而且一听良秀,总觉得是在喊我父亲,我怎能坐视不管呢?”

“是吗?若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便饶了它。”

少爷一听这话,就不再纠缠了。尽管还有些不大情愿,将手里的细枝扔到地上,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就亲密起来了。公主曾赐给她的黄金铃铛,被她用好看的红绳穿起来系在了小猴子的脖子上。小猴子也总是在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一回姑娘感冒了,生病休息,小猴乖乖坐在枕头边,还咬着手指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就没人再欺负小猴了,反而开始喜欢它,经常拿些水果、干果之类的喂它,少爷也给过。甚至如果哪个侍卫不小心踢到了小猴,少爷还会生气。大公听说了之后,要见见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当然也听说了姑娘可怜小猴的原因。

“对父母孝敬,很值得嘉奖。”

大公立刻赏赐给姑娘一件红裙。小猴表现得非常恭敬地代替姑娘收下了赏赐。大公见状非常高兴。可以说,大公很赞赏良秀的女儿,赞赏她对小猴子的怜惜,赞赏她对父母的孝敬,而绝不是人们传言的好色。当然后来又有一些传闻,就再说吧。说白了,就算良秀的女儿非常美丽,也不过是画师的女儿,怎么可能得到大公的垂爱呢?

良秀女儿在大公面前露了脸,是因为她聪明,是堂堂正正的,并没有因此遭到其他侍女的嫉恨。从那以后,大家对小猴和姑娘更好了。公主要他们时刻伴随左右,即使是乘车外出,也不例外。

我们先不说姑娘的事了,还是先来说说良秀吧。前面说过了,大家都对小猴子开始怜爱起来,但对良秀却依然很厌恶,背地里还是叫他“猿秀”。不仅是在大公府邸,在横川其他地方,连僧都[僧都:佛教僧官制度由中国传入日本,僧都是统率僧尼的官名,职位次于僧正、僧统。]听到良秀的名字都闻言色变,仿佛遇到了魔障。(良秀在之前的作品里讽刺僧都,对僧都很不尊敬。)总之,大家对良秀的评价都不高。说他好话的,要么是他的画师伙伴,要么是只见其画不知其人的人。

良秀风评这样差,完全是因为他不仅相貌猥琐,还有令人嫌恶的怪癖。

他的怪癖有:小气、贪心、无耻、懒惰,他还专横傲慢,自以为天下第一。这些如果仅限于画坛还好说,关键是他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良秀一个岁数大点的弟子说,大公府里曾经有个非常有名的桧垣女巫跳大神,嘴里还念叨着吓人的神谕。良秀却毫不在意,自然地拿起笔墨将女巫可怕的形态给画了下来。良秀觉得所谓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良秀就是这样一个人。画吉祥天女时画成卑微的傀儡,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下仆无赖,他这样的行为不可饶恕,可是你责怪他的话,说他“亵渎神灵,必遭报应”,他也听不进去,好比对牛弹琴。良秀这样的表现让弟子们也很惊讶。有很多人感觉罪孽深重,有点害怕。良秀想的却是:我这样伟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无可辩驳的是,良秀在画坛确实实至名归。他对画笔的运用、对色彩的运用,皆与他人不同。有些看不惯他的画师称良秀为邪门歪道。他们推崇的是川成或金冈之类的画家,偏好的是优美的画风,如窗户上梅花的影子在月夜仿佛能闻到香气,屏风上宫人在吹笛仿佛能听见乐音等等。而良秀画的都是恐怖的东西。比如他曾经为龙盖寺门上画了一幅《五趣生死图》,有人说半夜经过门前,能听见天人叹息和抽泣声,甚至还闻到了死尸腐烂的味道。更可怕的传言是,大公命令他给宫里的侍女们画像,只要是被他画过的,三年内都身患绝症而亡。诸如此类都证明了良秀已经坠入画道邪途。

可是他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些传闻,他反而更傲慢了。有一次大公说:“良秀,看来你是偏爱丑陋的事物啊。”良秀听闻咧开红唇奸笑:“当然,不懂丑中之美的都是肤浅的画师。”良秀总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在大公面前高谈阔论。有弟子给良秀起了个外号“智罗永寿”,讽刺他的自大。大家都知道,智罗永寿是从古代中国来的天狗。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厌恶的霸道的良秀,却唯独对一个人保有深厚的情感。

良秀非常爱自己那身为侍女的女儿,这种爱近乎疯狂。前面介绍了,女儿善良温和,孝敬父母。良秀也为女儿操碎了心,他连女儿的衣服、发饰都要管。良秀很小气,对待来化缘的僧人,向来是置之不理。可他对女儿却异常大方,为女儿花钱从不吝啬。

良秀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却想都没想该为女儿说亲事了。如果有人说女儿的坏话,良秀就会悄悄找几个小混混去将那人打一顿。后来蒙大公关照,女儿来到大公府里做了小侍女。良秀为此很不高兴,总是在大公面前摆臭脸。所以有人揣测,是不是大公看上了姑娘的美貌,不管良秀愿不愿意。

谣言不可信,但良秀确实在盼望着女儿在大公府里干不下去。有一回,大公让良秀画一幅《稚儿文殊图》。画中童子的面容画得特别好,大公很高兴,说:

“你想要什么,我赏赐给你,说吧。”

良秀想了一小会儿,大方回答:

“请把辞退我的女儿作为赏赐吧。”

能侍奉大公本来是多么荣幸的事啊,良秀却偏偏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等无礼让大公也有些不高兴,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良秀半晌,说:

“不行。”

说完就走了。这样的情形有四五回。长此以往,大公也逐渐对良秀冷淡了。女儿担心父亲,回到住处,总是担心得落泪。就这样,大公看上良秀之女的传言,却越传越烈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姑娘不肯从了大公,大公才命令良秀画了那幅《地狱变》。

在我看来,大公不同意良秀辞退女儿的请求,完全是因为可怜。与其去良秀那样的父亲身边生活,还不如在大公府邸自由自在。大公完全是想给那温柔善良的姑娘更多好心的关照。说大公是好色之徒,完全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总之,因为那无礼的要求,良秀渐渐失去了大公的宠信。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大公突然命令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一提起屏风《地狱变》,那可怕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同样都是画《地狱变》,同其他画师相比,良秀在构图上就与众不同。他在屏风的角落里,把人物和景色都处理成微小的,画面中间摆放十殿阎王,周边簇拥着眷属。另外一面则是猛烈得仿佛能烧毁剑山刃树的大火,冥官们穿的衣服有点像唐装,上面点缀有黄色和蓝色的装饰。近前只见熊熊烈火,黑烟和金粉洒满天,仿佛画出一个“卍”字。

这样的气势,令看见的人们惊叹不已。罪人们在业火中备受煎熬,形态也与旁人所画不同。良秀画中的罪人各个阶层都有,异常丰富——有礼服华丽的王公贵族,有衣衫华美的妇人,有带着佛珠的僧人,有穿着木屐的武士弟子,还有穿着长袍的女童、端着供品的阴阳师等,各色人等湮没在烟火中,受牛头马面和小鬼们的蹂躏,如风吹落叶般四散奔逃。头发被钢叉叉着,手脚像蜘蛛一样蜷缩着的女人看上去像巫女。一个像蝙蝠一样倒挂着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大概是新上任的地方小官。还有的人被鞭笞,有的被千斤重石压身,有的被怪鸟叼走,也有的被巨蛇吞噬。因犯的罪不同,受虐的方式也不同。

最令人恐惧的是悬在半空的一架牛车。牛车的背景是挂着很多尸体的刀树,牛车的挂帘被地狱的风吹起,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长发飘飘地出现在烈火中。那神情、那情景,都让人如临地狱,感受到那炎热的痛苦。整幅屏风的恐怖精髓都集中在这个女子身上。画作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观者仿佛能听到那凄惨的呼叫声。

多么可怕的画面!就是为了画出这样的画,才发生了那件惨剧。不然,即使画功了得如良秀,也没办法凭空想象出那样的苦难吧。在创作这幅画的过程中,良秀的命运也一样凄惨。画中的地狱,可以说,就是良秀的地狱……

我迫不及待地先描述了《地狱变》屏风的画面,可能打乱了故事的顺序。接下来,我们继续说良秀的故事,来看看他是怎么接受大公的命令画起《地狱变》的。

从接受大公画《地狱变》的命令开始,良秀有五六个月的时间没去大公府邸,只专心画画。虽说良秀疼爱女儿,然一旦开始创作,就把女儿给忘了。用弟子的话说就是,良秀工作起来就好像走火入魔一样。当时还有人传言说良秀画得好是因为向狐仙福德大神祈愿了,而且如果偷偷看良秀画画,准能看到狐仙之类的身影。良秀拿起画笔开始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绘画,只待在那间黑暗的画室中。这种劲头在他创作《地狱变》的时期,更加狂热。

就算是白天,他也会关好门窗,在灯光下调秘制颜料。有时候让弟子们扮演画中人物,摆出造型或姿态。他一直都是这样画的,画《地狱变》是这样,画《五趣生死图》也是这样。别人难以忍受看死尸,良秀却把死尸当成模特,自在又专心地描画死尸腐烂的身体,甚至连一丝头发都不放过。有的人看不惯,觉得良秀执迷不悟。这里就不详说了,只给大家说一件主要的吧。

一天,弟子正在调颜料,良秀走进来说:

“我睡一会儿,这几天没睡好,总做噩梦。”弟子听了并未觉得奇怪,边弄颜料边说:

“是吗?”

良秀脸上露出少有的孤寂,对弟子客气地提出请求,说:

“我睡的这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

弟子有点奇怪,师傅平日不在乎做什么梦啊,不过想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答应了:

“行啊。”

师傅却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说:

“你到里面来,不过别让其他人来我睡觉的地方。”

里面就是良秀的画室,那屋子关门关窗,点着灯,好像黑夜。屏风草图已经画好,在灯光中可见。进了屋,良秀枕着胳膊就睡了,好像困得不得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旁边的弟子听见一声难以形容的可怕声音。

刚开始只是一种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话,好像溺水的人在水中呻吟。

“什么?你叫我去?——去哪儿?去哪儿啊?去炎热地狱?——你是谁啊?谁在那说话呢?——你到底是谁?”

弟子惊恐地望着师傅,不由得忘记了研磨颜料。他偷偷打量灯光下师傅的脸,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和汗水。师傅正拼命喘气,从干裂的嘴唇间可见到稀疏的牙齿。舌头在嘴里动来动去,好像是被一根线牵着,低沉而断续的声音就是从舌头这发出来的。

“啊,你是谁啊?我猜就是你。什么?你就是来接我的?来吧。到地狱去。地狱里——我的女儿在地狱里。”

旁边的弟子吓呆了,仿佛看见一个怪影子在屏风那边飘来飘去。弟子害怕极了,立刻抓住师傅的胳膊摇晃起来,师傅却睡得很沉,怎么也摇不醒。弟子没办法,抓起旁边的笔洗一下子泼到了良秀的脸上。

“快上车啊快上车,坐着车去地狱啊——”良秀还在睡梦中自言自语,声音也变得像挤出来似的呻吟。突然他一下子被泼醒了,猛地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脑海里还残留着梦中那些可怕的怪物。他发了好半天的愣,瞪大充满恐惧的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总算清醒过来了。

“没事了,你去那边吧。”恢复清醒的良秀吩咐弟子。弟子谨遵师命,匆忙离开了那个房间。从那黑暗的屋子出来猛然一见外面的阳光,弟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轻松感。

这种情形还是好的。大约一个月以后,良秀又叫了一名弟子进画室。他在那昏暗的画室中咬着画笔凝神,突然对弟子说:

“请把衣服脱掉。”师傅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利索地脱掉衣服赤身站在那里。良秀还是觉得不满意,皱着眉头说:

“我想看看人被绑着铁索的样子,麻烦按照这样做。”良秀吩咐起弟子来不假思索,丝毫不顾及弟子是否能承受。这个弟子身高体胖,不像个画师,倒像个练武之人。他一听师傅的话呆住了。那件事过了好久之后,他还是无法理解:“师傅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是想杀了我吗?”当时良秀却很不满意,觉得弟子在磨蹭,于是他不由分说拖出一根铁链,冲上前去将弟子扑住,将其双手拧到背后用铁链绑了起来。之后又猛地一拉铁链,身高体胖的弟子就摔在了地上,地板都被砸得发出巨响。

当时那弟子就像个倒了的酒坛子。手脚都被绑着,只有头和脖子能动。铁链勒得很紧,全身憋得通红。良秀对此毫无同情心。他观察那痛苦的躯体,还画了几幅素描。而那弟子倒在地上的痛苦,他毫不在意。

要不是突然发生了点变故,那弟子的痛苦还不知道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幸好(或者应该说是不幸)过了一会儿,房间角落的坛子后面,出来一缕弯弯曲曲黑乎乎的油一样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黏腻腻的。又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居然动起来,表面泛着冷冷的光。当它滑到弟子鼻子下面时,弟子屏住呼吸大喊:

“蛇——蛇!”此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蛇在绑着弟子脖子的铁链那舔了一下。这突然而来的状况,让良秀也吃了一惊。他连忙丢下画笔,一把揪住蛇的尾巴。那蛇倒悬着抬头,使劲向上翻也翻不到良秀的手腕那。

“畜生!害得我画错一笔。”

良秀说着把蛇扔到了角落的坛子里,然后满脸不高兴地给弟子松绑。那顺从的弟子并没有得到师傅哪怕一句关心的话。良秀生气,是因为蛇让他画错了,而不是蛇差点咬了自己的弟子。据说那蛇也是良秀养的,因为他需要画毒蛇的样子。

听了这些事,是不是觉得良秀像疯子?是不是能感到他那神经病一样的偏执?还有一个例子,这回遭罪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弟子,也是因为屏风《地狱变》,差点丢了性命。这个弟子皮肤很白,好像女孩一样。有一天晚上,师傅叫他去画室。进去后他看见师傅站在烛光下,手里放着一块生的红肉,一只奇怪的鸟正在吃肉。那鸟很大,头就有家猫那么大。整个看着也像一只猫,两边的羽毛像耳朵,眼睛又圆又大,是琥珀色的。

良秀的性格是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比如之前的黑蛇。他房间的东西,他要干什么,都不会告诉弟子。他的桌上放过骷髅,也放过杯碗。不管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与他的画有关。人们并不知道他平时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也许之前那个传言是真的:良秀真的得到了狐仙福德大神的帮助。

这个皮肤很白的弟子看到这只大鸟,就猜测是师傅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他恭敬地坐在师傅对面问:“师傅,您让我做什么?”良秀没回答,而是下巴朝着鸟说:

“这鸟养得不错吧?”

“这是什么鸟啊?我以前没见过。”

弟子盯着那只可怕的怪鸟问。良秀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你没见过?难怪,城里人都不认识。这是猫头鹰,是两三天前一个猎手送的。这一只是被驯服的,很少见。”

说着,他举起了手,轻轻地抚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突然,大鸟发出了尖利短促的叫声,从桌上飞起来,张开双爪,抓向弟子的脑门。弟子急忙用袖子遮挡住差点被抓伤的脸。他不停地挥袖驱赶,可那猫头鹰又扑了下来,嘴里还尖叫着不断地攻击弟子。弟子顾不得师傅在面前,不停躲闪驱赶,在房间里逃来窜去。大鸟攻击不断,总想找机会攻击弟子的眼睛。翅膀发出风卷落叶般呼啦啦的响声,让人听着害怕。恍惚间,画室内的烛光就好像月光,而整个画室就像深山老林般让人毛骨悚然。

大鸟的攻击本就让人害怕,还有更让人害怕的就是师傅良秀。师傅眼睁睁看着弟子被攻击,还慢慢地摊开画纸,舔舔画笔,竟然开始画起少年弟子被攻击的惨烈景象。弟子得空瞅了一眼师傅,这一眼让他感觉:自己会被师傅杀了。

十一

被师傅杀掉,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那天晚上故意把弟子叫过去,还唆使猫头鹰攻击弟子,居然就是为了画画。弟子看了那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抱头逃向拉门旁,低头蜷缩着。这时良秀不知怎么回事,也发出了惊呼,一时间,翅膀拍打声、物品倒地摔碎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杂在一起。弟子吓坏了,无意中又抬起了抱着的头。屋里一片漆黑,只听师傅在呼唤其他弟子。有一个弟子听见了赶了过来,提了小灯一看,原来是烛台打翻了,洒得到处都是油。那只猫头鹰只剩下一只翅膀扑腾着。良秀也惊呆了,嘴里喃喃自语。——那只猫头鹰身上缠着一条蛇,蛇紧紧缠着猫头鹰的脖子和一边翅膀。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白皮肤弟子躲到门边的时候,碰倒了装蛇的坛子,蛇爬了出来,猫头鹰想去啄那蛇,结果反被缠住。两个弟子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然后对视一眼,朝着师傅行了个礼就离开了画室。没人知道黑蛇和猫头鹰后来怎么样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良秀是在秋初接受命令画《地狱变》的,从那之后一直到冬末,总是做出类似让弟子害怕的行为。到了冬末,良秀画不下去了,他情绪更差,说话更难听。此时屏风已经画了八成了,但他却遇到了瓶颈,甚至可能连之前画的也得推翻重来。

人们不知道良秀的瓶颈在哪里,也没人想知道。弟子们想的是怎样离师傅远远的,免得又吃苦头。

十二

这些怪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还有一件必须得说说。良秀不知怎么的,竟然开始多愁善感起来,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小声哭。有一天,一个弟子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满脸泪水。弟子看见了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悄悄退了下去。弟子们十分不解,师傅画《五趣生死图》的时候都敢盯着死尸看,这样霸道、傲慢、偏执的人,怎么会哭了呢?难道只是因为画不出屏风?

良秀执迷于屏风的时候,让人觉得是个神经质;而他的女儿也不知怎么的开始忧郁起来。良秀的女儿原本就是性格内向腼腆的人,白皮肤长睫毛,如今人们见了,更觉得她那发黑的眼圈带了孤寂的味道。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想念父亲,或者是有了意中人。后来才知道,是大公命令她做她无法拒绝却不愿做的事。从那以后,人们就突然不再提起良秀的女儿了。

有一天晚上很安静,我独自在廊下走。突然一只小猴子跳出来,使劲拽我的裙裤,一看原来是小猴良秀。那天晚上月光宁静,梅花飘香,十分惬意。这小猴此刻却冲我龇牙咧嘴,使劲拽我衣服,这让我不禁有点害怕也有点生气。本想踹开它走掉,可转念间想到大公不喜欢人粗暴对待小猴,连少爷都因此受过训斥呢。而且万一是真有什么事呢。于是我就跟着小猴往前走。

走到前面的拐弯处,只见夜色中一处池水泛着白光,空旷而寂静。近处的房间中传来了争斗声,那声音在周围静寂的映衬下直冲我耳中。该不会是小偷吧?我边猜测着边悄悄走过去。

十三

小猴子嫌我走得慢,不时回头冲我吱吱叫。突然它蹿到了我肩膀上,吓我一跳,直让我担心会被它抓伤。它转瞬又抓住了我的衣袖,怕掉下去。我被它拽得踉跄了几步。走过那处拉门时,小猴使劲拍我的肩膀。我毫不犹豫地拉开拉门走进去,与此同时一个女人跳了出来。她差点撞在我身上,随即摔在了门外。她倒在门边大口喘气,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这个女人就是良秀的女儿。她那天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睛发亮,脸颊通红,衣服凌乱,不再是平日的少女气质,反而多了几分成熟和妖艳。我呆望着她,这个姑娘在月光下更加美丽。同时我还听见一个人急急走远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谁。

姑娘不吭声,只是咬唇摇头,很委屈的样子。

我弯腰附耳轻问:“那是谁啊?”姑娘还是不吭声,只是摇头。她的睫毛挂着泪珠,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这人有点直,不懂得换个委婉的方式问。姑娘不回答,我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期盼着姑娘自己倾诉,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问得多了会不会让姑娘觉得为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关上拉门,对姑娘说:“回去吧。”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于是转身准备悄悄回去,没走几步,裙裤就被从后面拽住了,我吃惊地回头。

原来是小猴良秀,它趴在我脚边,双手合十,摇着脖子上的小铃铛冲我磕头。

十四

那晚之后,大概过了半个月,良秀突然来到了大公府邸,请求拜见。良秀身份卑微,平时非诏不得入内,那天大公很快就应允了良秀的请求。来到殿上,只见良秀还是身着平日那件丁香色的衣服,头上也还是带着那顶皱皱的帽子,跪倒在地,阴沉而沙哑地说:

“大公老爷,您吩咐的屏风《地狱变》,我经过日夜努力,总算不负您的期望,现在已经初步完成了。”

“恭喜画师,我很满意。”

大公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很疲倦的样子。

“不,还不到恭喜的时候。”良秀低着头说,“我只是完成了草图,但有一处我画不出来。”

“什么?还有你画不出来的?”

“嗯,我没见过的,我画不出来,就算勉强画出来,我也不满意。这样的话跟我说的画不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大公听到此话,嘲弄地说:

“照你这样说,让你画屏风《地狱变》,你就得到地狱去?”

“是的,我曾经看过大火灾,那时我仿佛看到的就是地狱的业火。描绘不动明王的火焰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那场火灾。您应该看过那幅画。”

“那要是画罪人们呢?你见过狱卒吗?”大公没回答良秀,反复这样问他。

“我见过铁链绑着的人,被怪鸟啄的人,我都画过写生。我还是知道怎么画罪人的景象的。至于狱卒嘛——”良秀笑得有些阴森,“我梦里见过狱卒。牛头马面,三头六臂,他们每天都来梦里张口击掌地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不是这些。”

大公听着良秀说完,有点惊讶。他盯着良秀的脸,颤抖着说:

“那你画不出来的是什么?”

十五

“我的画里,有一辆槟榔毛车[槟榔毛车:贵族专用的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从天而降。”良秀说着,眼睛发亮地看着大公。良秀一旦涉及画画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他此时的炯炯眼神就有点瘆人。

“车里要坐着一个美艳贵妇人,散着头发,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她在烟熏火燎中流泪皱眉,仰望着车篷,双手揪着车上的竹帘,想抵挡一下四溅的火星。周围都是飞来绕去的怪鸟,呱呱乱叫。十只或者二十只?或者更多。——车上的这位贵妇人,我画不出来。”

“那怎么办呢?”

大公不知怎么回事有点高兴。他等着良秀快说。良秀却像陷入了梦境,重复念叨着:

“我画不出来这样的景象!”良秀突然大吼起来:

“要是能让我看到火烧槟榔车就好了……”

大公本来以为没办法解决画不出来的事正面色黯然,听到良秀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了说:

“好,就按照你说的做吧。没必要讨论了。”

我听到大公这样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大公的表情也很可怕。就好像是良秀的疯狂传到了他的身上:嘴角有白沫,眉毛颤抖好像过电。大公哈哈大笑接着说:

“点燃大火,槟榔车里坐着美艳贵妇人对吧?在烟火围困中,贵妇人凄惨死去——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画师,竟然能想出来这样画。真佩服啊。”

听了大公的话,良秀像重新醒过来一样,喘着粗气,嘴唇微微颤抖,他浑身发软倒在榻榻米上,双手趴在地上,恭敬地对大公道谢:

“谢谢大公老爷。”或许良秀此时心中预想的景象就在大公的应允中得到了实现,在他的眼前浮现。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良秀有点可怜。

十六

大公在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召见了良秀,让他目睹火烧槟榔车的景象。地点并不是在大公府邸,而是在大公妹妹住过的雪融御所,那里现在已经被烧毁了。

这个庭院长久没人住,很荒凉。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庭院一定是荒无人烟的。大公的妹妹是在这个院所过世的。关于她的身世,也有一些传说。据传在每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奇怪身影在廊下脚不沾地地行走。这个传言也有一定的依据。雪融御所白天就很寂静,到了晚上更甚,在那样无声的环境中,池水流动的声音就显得很阴森,鹭鸶扇动翅膀飞翔的身影,看着也让人害怕。

良秀来的这个晚上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大公正盘腿坐在廊下的圆垫上,里着浅黄色便服,外套深紫色外衣。前后左右站着五六个侍卫。其中有一位尤其强壮,看着很凶,据说当年在陆奥之战时,曾经吃过人肉,徒手掰裂鹿角。此时他腰缠腰带,身后配刀,正蹲在廊下。——夜风吹着灯光飘忽不定,所有这一切或明或暗,有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拴牛的槟榔车停在院子中间,车盖高悬,黑沉沉的。金饰却亮晶晶的,像星星。虽是春天,还是有些寒冷的。车上的挂帘闭得很严实。不知道车里有什么。周围站着一群手拿火把的仆人。他们控制着火把,免得火星飘到走廊那边去。

良秀跪在回廊的对面,还穿着他那套常见的衣服,许是星空阴沉,显得他更瘦小,更寒碜了。他还带了一个同样装扮的小弟子,正站在他身后。他们在阴影中,我连他们的衣服都看不分明了。

十七

夜渐渐深了。周围一片寂静,众人仿佛也静静融入这夜色,只听见夜风吹拂。松明火把的烟气飘了过来。大公许久不说话,只欣赏着夜色。过了一会儿,才动了动身子,唤良秀。

良秀蚊子哼哼似的答应了一声。

“今晚的火烧槟榔车,是你想看的吧?”

大公说完,和身边的侍卫对视微笑了一下。我总感觉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良秀抬头,怯怯地望向走廊,不言语,只静待。

“你看,这是我平时坐的车,我将这车子点燃,你想看的景象就在你眼前了。”

大公停顿了一下,对侍卫挤了挤眼睛,接着语调就变得很难过的样子:

“车里有一个有罪的侍女。只要点燃这个车,这侍女必死无疑,而且将皮焦肉烂,尸骨无存,承受的痛苦无可言喻。你要完成的那幅屏风,以这个为参考版本最好了。好好看着吧,看看那烈火是怎样烧毁娇嫩的肌肤,将黑发化为火星的。”

大公又停顿了一下,开始大笑起来。

“这番景象从未有过,我也在这看着。来人,将挂帘掀起来,让良秀看看车里的人。”

一个仆人得令,走向槟榔车,掀起挂帘。顿时现场发出一阵骚动。火把将车内照得通明,车上的侍女被铁链绑着,很凄惨。——啊!我没看错吧?这女人穿着华丽的绣着樱花的礼服,长发乌黑柔顺地垂下来,发上的黄金钗子闪着好看的光泽。她身形小巧,脖子上戴着一只小猴用过的项圈,面容孤寂恭谨。这不是良秀的女儿吗?!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武士们严阵以待,盯着良秀。良秀也吓得快晕过去了。他原本是跪着的,现在突然跳起来,双手伸向前,像大车跌跌撞撞地冲去。原本看不清的良秀面容,此刻鲜明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惨白得不真实。大公一声令下“点火”,仆人们齐齐将火把扔向大车,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十八

大火很快包围了车篷。车盖边角的流苏装饰,被热浪卷得向上飘。红红的火焰与蒙蒙的白烟,瞬间席卷挂帘、金饰。满天火星纷纷落下,更可怕的是燃烧得最厉害的两侧火舌,冲到了半空中,如太阳坠地,天火迸发。已被吓呆的我,此刻更是魂飞魄散,只能茫然望着,呆呆看着。身为父亲的良秀又是怎么样的呢?

良秀那时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跌跌撞撞跑到车前,待大火烧起来,他就停下了。他还保持着双手伸向前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大车。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皱纹、他的胡子,全都清晰可见。然而,无论是瞪大的眼睛、扭曲的嘴唇,还是不断抽搐的脸,都鲜活地显现出良秀的恐惧、悲伤和害怕。——那副表情的痛苦程度,连要上刑场的罪人或下地狱的人都比不上。连那位威武的武士,都有点骇然,忍不住瞅向大公。

大公紧闭嘴唇,不时发出恐怖的大笑,双眼紧紧盯着火中的大车。我实在是不敢详细描述——在熊熊烈火中,良秀的女儿是怎样的呢?我只看见苍白的面容,飘飞的乌发,转瞬燃烧的华服——太惨烈了!夜风吹拂,浓烟滚滚,火星四溅,车内的女子只能咬紧项圈,怎样使劲也挣脱不开铁链。那副景象真的像地狱中受业火之苦的场面。不仅是我,就连武士们,也毛骨悚然。

又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上传来一个声响。在黑暗的星空下,那声响就好像从天而降。一个黑球一样的物体跳过屋顶,直接跳进火中的大车里。从烧得差不多的车窗,人们看见那黑球抱住姑娘的肩膀,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引得众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那黑球正是小猴良秀。

十九

小猴的身影一晃而过。熊熊烈火将小猴和姑娘的身形迅速湮没在浓烟中。那辆大车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根火柱,直冲星空,摄人心魄。

良秀面对火柱而站,表情凝固。——真没想到!刚开始痛苦不堪的良秀,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光辉。他好像忘了正面对着大公,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好像在回味看到那火焰和受难女人带来的喜悦。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良秀并不是因欣赏到独生女儿被烧死的场面而高兴,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表情很奇怪,庄严而愤怒。连夜晚被火光惊吓的飞鸟都不敢接近这个老头儿。可能在鸟儿们的眼中,良秀是头顶光环的庄严形象?

我们一众人也是这样的感受。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身心受到剧烈的震动,看着良秀仿佛看着佛。烈焰火车、呆立的良秀,竟然呈现了一种奇怪的庄严和欢喜。只有大公脸色苍白,气色很差,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外套,大口喘着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犹如口渴的野兽……

二十

这件事后来不知怎的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谴责大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比较多的一种传言是,因爱生恨。然而大公亲口跟我说过,他这样做并不是要烧车杀人,而是要让邪恶的良秀受到惩戒。

而良秀也被人认定是铁石心肠——为了画屏风,竟然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烧死。有人骂他是畜生,为了画竟然不顾父女之情。那位横川的僧都也这么认为。他说:“忘记人之五常,是该下地狱的,哪怕你技艺如何了不起。”

过了一个多月,良秀画完了《地狱变》。他急忙将屏风送到大公府邸,请大公过目。当时那个僧都也在场,原本冷眼瞪视良秀的他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拍大腿喊道:“真是好画!”大公听闻唯有苦笑。

从那以后,在大公府邸再也无人说良秀的坏话。无论是谁,不管之前多么厌恶良秀,只要看到这幅屏风,无不震惊。人们被画中的庄严打动,被画中炎热地狱的无尽苦难震慑。

现在良秀已经不在人世了。完成屏风的第二天深夜,他在自家屋里悬梁自尽了。女儿已经没了,他岂能独活?他的遗骸如今埋在他家的墓地,墓前只有小小一块碑。数十年风吹雨淋的洗礼后,墓前苔藓覆盖,已无人知晓墓的主人是谁了。

---大正七年(1918)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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