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之旅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乘坐法国航空一〇八次航班的乘客,请这边走。”

希思罗机场候机大厅里陆续有人站起。希拉里·克雷文拎起她小小的蜥蜴皮旅行箱,随着人流走向停机坪。离开闷热的候机厅,外面冷冽的寒风吹得人难受。

希拉里打了个寒战,把身上的皮草大衣裹得更紧了。她跟随其他乘客走向即将要乘坐的飞机。成功了!她解脱了,逃离了!从这灰暗、阴冷、死气沉沉的悲惨生活中逃离了。逃去阳光明媚的蓝天下,去拥抱新的生活。她要把所有重负都抛在身后,悲惨的境遇和挫折失败。她踏上飞机舷梯,低头走进舱门,由空乘领到自己的座位。这是近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放松,摆脱了几乎影响到身体健康的痛苦。“我要离开了。”她满怀希望地自言自语道,“我就要离开了。”

引擎的轰鸣声和机翼转动的声音使她兴奋,这声音似乎带有一种原始的野性。她想,由文明礼仪制造的不幸,是最糟糕的不幸,灰暗而毫无希望。但是现在,她又想到,我要逃离了。

飞机慢慢地沿着跑道滑行。乘务员的声音传来。

“请您系紧安全带。”

飞机转了九十度,停下来等待起飞的信号。希拉里暗想,飞机可能会坠毁……可能永远都无法飞离地面。那么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事情都解决了。他们似乎等了很久,等待着飞向自由的信号,希拉里有点荒谬地想着:我永远都离不开这里了,永远。我会永远待在这里……我是个囚犯……

啊,终于。

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接着飞机开始加速。沿着跑道,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希拉里想着:但它无法升空。它不能……这就是结局。哦,似乎已经离开地面了。与其说飞机升空了,不如说是地面在下沉,沉下去,把所有问题、失落和挫折都丢下,不断向上的飞机则骄傲地钻入云端。飞机在攀升、盘旋,下面的机场看起来就像滑稽可笑的孩子的玩具一样。可笑的小马路,奇怪的小铁路和上面的玩具火车。一个荒谬可笑的孩童般的世界,人们在这里相爱、憎恨、伤心欲绝。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全都荒谬可笑、异常渺小、微不足道。接着飞机钻入云团,视野变得模糊,像裹在一团灰白色的脏东西里。一定是正在穿越英吉利海峡。希拉里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逃离。逃离。她已经离开了英国,离开了奈杰尔,离开了埋葬布伦达的小土堆。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她睁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后又再次闭上。她睡着了……

2

希拉里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下降。到巴黎了,希拉里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去拿行李。但这里不是巴黎。空乘走过来,用许多乘客感到反感的幼儿园女老师的明快腔调说道:“因为巴黎大雾,我们将先行降落在博韦[博韦(Beauvais)是位于巴黎西北部的一个城市]。”看她那样子,仿佛在说:“孩子们,是不是很棒?”

希拉里透过身边的小窗向下看。什么都看不清,博韦也被浓雾笼罩。飞机在缓慢地盘旋,用了很长时间降落。接着乘客们被带领着穿过寒冷潮湿的迷雾,进入一栋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长条木桌的简陋木屋。

希拉里失望万分,但她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小声说道:“这儿是战时用的旧机场,没有暖气,条件很差。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在法国,法国人会给我们提供些酒水。”

确实,几乎立刻就来了一个带着一大串钥匙的人,他为乘客们提供各种酒精饮料,以振奋精神。在令人焦躁的漫长等待中,酒确实非常有用。

就这样等了几个小时。其间又有一些去往巴黎的飞机在迷雾中出现,降落在这里。很快,这间小木屋里就挤满了瑟瑟发抖、暴躁不满的人们,都在为延误抱怨。

对于希拉里来说,这一切都很不真实。仿佛她仍处于梦中,被仁慈地护佑着让她远离现实。这只是一次延误,只是一次等待。她仍在旅程之中——逃离之旅。她仍在尽力逃脱这一切,向生活可能重新开始的地方逃去。情绪正缠着她。在这漫长的、令人筋疲力尽的延误中,在夜幕降临,几辆汽车驶来,宣称要将乘客们载往巴黎的混乱中,情绪一直未散。

那是怎样的一种混乱啊,乘客、工作人员、搬运工,都拖着行李,在黑暗中匆忙来回,互相碰撞。终于坐上在浓雾中缓缓驶往巴黎的汽车时,希拉里感觉自己的脚和腿都冻僵了。

这趟令人疲倦的漫长旅程共花费四个小时,午夜时分他们才抵达巴黎荣军院。希拉里心怀感激地拿好自己的行李,马上赶往提前订好的酒店。她太累了,不想吃东西,只是洗了个热水澡就爬上床睡觉了。

飞往卡萨布兰卡的飞机原定于第二天早晨十点半从奥利机场起航,但一早的奥利机场却是一片混乱。从欧洲各地飞来的航班都没有抵达,出发和到达层都挤满了乘客。

候机服务台前的工作人员一脸疲惫,耸了耸肩,说道:“夫人,您无法乘坐之前预订的航班启程了!航班时间表都变了。请您稍微等一会儿,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

然后她被告知飞往达喀尔[达喀尔(Dakar)是塞内加尔的首都]的航班上还有一个座位,通常这条航线是不经停卡萨布兰卡的,但鉴于今天的特殊情况,会在那里停留。

“夫人,如果您乘坐这趟飞机,三个小时之后就能到卡萨布兰卡了。”

希拉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位工作人员似乎被她吓到了,同时明显很感激她的配合。

“夫人,您想象不到我今早遇到了多少麻烦。”他说,“那些先生们实在是蛮不讲理啊!这大雾又不是因我而起的!大雾自然会导致混乱,一个人必须学会平心静气地调整情绪,即便发生了行程改变这种令人不快的事。说到底[原文为法语。本书中有多处法语表述,均以仿宋表示],夫人,耽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又有什么关系呢?坐哪一架飞机飞往卡萨布兰卡又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在这特别的一天,乘坐哪架飞机飞往卡萨布兰卡远比这个小个子法国人所说的要紧要得多。当希拉里最终抵达目的地,走出机舱感受外面的阳光的时候,一位推着一车行李的搬运工从她身侧走过,对她说:“您真幸运,夫人,没有搭乘上一班飞机,就是常规飞来卡萨布兰卡的那班。”

希拉里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搬运工紧张地四处张望,最终还是没能憋住那个秘密。他压低声音、靠近希拉里偷偷地跟她说:“恐怖极了 !”他继续低声道,“飞机坠毁了,着陆的时候。机长和空乘全死了,大部分乘客也死了。只有四五个人幸存,被送往医院,大都受了重伤。”

希拉里的第一反应是一种说不清的愤怒。她下意识地想,为什么我不在那架飞机上?如果我搭乘了那架飞机,现在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死了,摆脱了一切。再也不会头痛,不会再有不幸。乘坐那架飞机的人想活着,而我——我不在乎。为什么在那架飞机上的不是我?

通过了十分敷衍的海关检查后,她带着行李乘车前往酒店。这是个阳光充沛的舒适午后,太阳正渐渐西沉。清新的空气和金色的阳光——这正是她曾在脑中构想的画面。她做到了!告别了雾气沉沉、阴冷潮湿、昏暗无比的伦敦;伤心、迟疑和痛苦都被她抛在身后了。这里有鲜活的生活、色彩和阳光。

她穿过卧室,拉开窗帘,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大街。是的,一切正如她所想。希拉里从窗边慢慢转过身,坐在床边。逃离,逃离!自从离开英国,她的脑海里就不断回响着这个词。逃离。逃离。现在她知道了——怀着一种恐怖、折磨人的寒意,她知道根本无处可逃。

这里和伦敦别无二致。她自己,希拉里·克雷文,也没有改变。她想逃离的正是希拉里·克雷文,然而希拉里·克雷文还是希拉里·克雷文,无论她身在摩洛哥还是伦敦。

她轻声对自己说:“我是个多么愚蠢的傻瓜。我真傻啊!我竟然认为离开伦敦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布伦达的坟墓还在英国,那个可悲的小土堆,而奈杰尔也将会在英国迎娶新妻子。为什么她会以为离开了英国,这两件事对她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这不过是她的美好幻想。好了,这一切都过去了。她要面对现实,面对自己,面对她能承受的以及无力承受的。希拉里想,人总能熬过去的,只要还有理由承受一切熬过去。她承受了长期的病痛折磨,承受了奈杰尔的背叛和背叛所引发的残酷悲惨的境遇。她选择承受这一切,全因为布伦达。然后为了布伦达的生命,她又经历了一场进展缓慢的漫长战斗——最终她输了……现在已经没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了。这趟摩洛哥之旅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在伦敦时她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只要她能去一个新地方,就能忘记身边的麻烦事,开始新生活。于是她预订了这趟旅程,来到这个与她的过去没有丝毫关系的地方,而且这里有她非常喜欢的东西:阳光,纯净的空气,陌生人和新事物。她曾经以为来到这里一切就会变得不同。然而什么都没变,现实还是如此简单又不可逃避。她,希拉里·克雷文,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就是如此简单。

要是没有大雾干扰,要是她搭上了那架她预订的飞机的话,问题可能就解决了。此时她可能正躺在某个法国政府所属的停尸间,尸体支离破碎、伤痕累累,但精神得到了安宁,从痛苦中解脱了。不过还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达到这一结果,只是要费点周折。

如果她带着安眠药的话,将会很容易。她记起问格雷医生要安眠药时医生脸上古怪的表情,接着他说:“最好不要服药,试着自然入睡对你有好处。可能一开始有点困难,但慢慢就会好的。”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难道他那时就知道或猜到她的打算了?哦,没事,不会太困难的。她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她现在就要出门去药店。

3

希拉里总是幻想着在国外很容易就能买到药物,她惊讶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去的第一家药房只给了她两次服用的量,药剂师说想要更多剂量就必须有医生开具的处方。她笑着表示谢意,表现得好像根本不在乎。迅速离开药店时希拉里跟一个神色肃穆的高个子年轻男人撞了个满怀,男人用英语跟她道歉,之后她听到那个人要买牙膏。

这不知怎的逗乐了希拉里。牙膏。多么有趣啊,普通、每一天都在用的东西。接着一阵剧痛击中了她,男人要买的牙膏品牌正是奈杰尔喜欢用的。她穿过大街,走进对面的一家店。最终她去了四家药店,好笑的是,她在第三家药店又遇到了那个年轻人,执着地向店员询问很明显卡萨布兰卡的法国药店不会有的牙膏。之后希拉里回到了酒店。

下楼享用晚餐前,她怀着近乎愉悦的心情换上连衣裙,并打扮了一番。为避免碰到同机的游客和机组人员 ,她耗到很晚才下楼。其实能碰到他们的概率很小,因为那架飞机是飞往达喀尔的,希拉里很可能是唯一在卡萨布兰卡下飞机的人。

她踏入餐厅的时候里面几乎没人了,不过她马上注意到那个长得像猫头鹰一样的年轻英国人就坐在靠墙的桌边,并且就快用完晚餐了。他正在阅读一份法国报纸,看上去对报纸上的内容颇感兴趣。

希拉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喝了半瓶酒,她感到一种微醺的兴奋。她想,这算什么,最后一次冒险?接着她让服务员送一瓶维希矿泉水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就离开餐厅径直上楼去了。

送维希矿泉水的服务员为她扭开盖子,把水瓶放到桌上,跟她道了声晚安离开了房间。希拉里长舒一口气。服务员一走,希拉里就跑过去把门锁上了。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四个小药包,打开,把药片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维希矿泉水。她只需把药片塞到嘴里,再用维希矿泉水冲下去就行了。

接着她脱下连衣裙,裹上睡袍,再次坐到了桌边。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并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但这种恐惧更像诱惑,而不是吓得她想放弃计划。她十分平静,头脑清醒。这才是逃离——真正的逃脱。她看向写字台,想着是否要留个字条,最终决定不留了。她没有亲人,没有密友,没有想郑重与之告别的人。至于奈杰尔,留张字条或许会让他懊悔,但她不想给他增加这无用的负担。奈杰尔或许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篇报道,希拉里·克雷文太太在卡萨布兰卡因过量服用安眠药身亡,不会占很大篇幅。他会照字面意思接受整件事。“可怜的老希拉里,”他会这么说,“真不幸啊!”内心深处他说不定深感解脱。她觉得自己的存在让奈杰尔有些良心不安,而他是一个希望保持坦荡的人。

不过如今奈杰尔离她非常遥远,而且竟然不那么重要了。没什么要做的了。她要吞下这些药片,躺到床上,睡过去。进入梦乡后再也不醒来。她没有——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上的顾虑,布伦达的死已让她断绝了这类感觉。因此真的没有任何事要考虑了。如同在希斯罗机场时一样,她再次成为一位旅客,等待着去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没有沉重的行李,不受离别的牵绊。这将是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由,彻底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往已经从她身上剥离,清醒时长久地纠缠着她的痛苦也全都消失了。是的。轻盈,自由,没有负担!她准备好开始这段旅程了。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药。恰在此时,响起一阵轻柔、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希拉里皱了皱眉。她坐在那里,手悬在半空。会是谁?女服务员吗?不是,床铺已经打理好了。可能是办理文件或护照的人?她耸了耸肩,没有应门。干吗惹麻烦呢?不管是谁,见没人应就会离开,等待会儿再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上一次稍微响了一些。但是希拉里还是没有动。不会有什么要紧事的,那个人很快就会离开。

她望向房门的双眼突然因惊吓而睁大。插在锁眼上的钥匙在缓慢地转动,然后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板上。接着门把手一转,门被打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她认出来人就是那个长得像猫头鹰、在药店买牙膏的严肃年轻人。希拉里盯着他。此时此刻她太惊讶了,以至于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年轻人转身关上门,把地上的钥匙捡起来重新插进锁眼,并锁好了门。接着他径直朝她走去,坐在桌子边的另一把椅子上。他开口了,在她听来这句话十分不合时宜。

“我叫杰索普。”

希拉里的脸瞬间通红。她身子前倾,带着冷冷的愤怒问道:“请问,你要干什么?”

年轻人严肃地看着她,还眨了眨眼。

“有意思,”他说道,“这正是我来这儿想问你的问题。”他朝旁边桌子上的药片迅速地点了点头。

希拉里尖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不,你明白。”

希拉里顿了顿,试图组织语言。她有太多想说的了——表达愤怒,让他离开屋子。但是奇怪极了,今天好奇心占了上风。那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她的嘴唇,话都说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钥匙,锁里的钥匙,是自己转起来的吗?”

“哦,这个啊!”年轻人忽然像小男孩一样咧嘴笑了起来。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金属工具,递给了她。

“这个,”他说道,“一件非常好用的小工具。把它从另一边插入锁眼,就能抓住钥匙并转动它。”他拿回这个小工具,放回自己的口袋,又补充了一句,“小偷们就用这个。”

“这么说你是一个小偷?”

“不、不,克雷文太太,不要诬陷我。我敲门了,你肯定听到了,小偷是不会敲门的。只是你似乎不想让我进来,我才不得已使用了工具。”

“为什么?”

这位访客再一次看向桌子上的药片。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会这么做。”他说道,“那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以为你就是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但并不是那样的。会有各种不良反应,身体会抽搐,皮肤会生坏疽。如果你有些抗药性的话,就要过很久才会起作用,起效前若有人发现了你,那可就惨了。洗胃器,蓖麻油,热咖啡,又是拍又是打。相信我,那非常不体面。”

希拉里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她微微捏紧拳头,强迫自己露出微笑。

“你真是可笑,”她说道,“你怀疑我要自杀?”

“不只是怀疑。”叫杰索普的年轻人说道,“我相当确信。你知道的,当时我在药店买牙膏,你走了进来。哦,他们没有我想要的牙膏,于是我去了另一家店。你又出现了,还是买安眠药。嗯,我觉得这有些古怪,所以我就跟踪了你。你去了几家药店买安眠药,这一切总结起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语气十分友善、随意,却相当肯定。看着他,希拉里·克雷文抛下了所有伪装。

“可你不觉得你这么单方面地跑来阻止我,是无理且莽撞的吗?”

他思考了一两分钟,接着摇了摇头。

“不。这是你不能做的事情——如果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希拉里大声说道:“这一刻你能阻止我,我的意思是你能把这些药片全拿走,把它们扔出窗外之类的。但是你不能阻止我过段时间再去买更多的药片,或是从某幢楼的楼顶纵身一跃,或是冲到火车前面。”

年轻人思考了一会儿。

“是的,”他说道,“我确实不能阻止你做这类事情。但问题是,你知道的,你还想做这种事情吗?比如明天?”

“你认为到了明天我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希拉里带着一丝苦涩问道。

“人们通常都会这样。”杰索普带着歉意说。

“是的,或许。”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是一时冲动而做了什么。但当你处于冷酷的绝望之中时,情况就不同了。你看,我没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了。”

杰索普歪过犹如猫头鹰一般的头,眨了眨眼。

“有趣。”他说道。

“不,一点也不有趣,我不是一个有趣的女人。我的丈夫,那个我深爱着的人,离开了我,我唯一的孩子因为脑膜炎而痛苦地死去。我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家人,没有职业,对艺术、手工等都没有兴趣。”

“你很坚强。”杰索普像在赞叹。接着他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不认为这么做……是错的吗?”

希拉里激动地说:“为什么这么做是错的?这是我的生命。”

“哦,是的,是的,”杰索普匆忙应道,“我不是一个拥有强烈道德感的人,但是你知道的,有些人认为这么做是错的。”

希拉里说:“我不是这类人。”

杰索普含糊地应道:“确实。”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眨着眼睛沉思着。

希拉里说道:“所以,现在,呃……先生……”

“杰索普。”年轻人提醒道。

“所以现在,杰索普先生,你可以离开了吗?”

但是杰索普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行。”他说,“我要搞清楚,嗯,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弄明白一部分了,对吗?您对活着不抱希望,不想再活下去了,或多或少有些期待死亡。”

“是的。”

“好。”杰索普愉快地说,“我们说到这一步了,那让我们继续下一步吧。一定要服用安眠药自杀吗?”

“什么意思?”

“嗯,我已经告诉你了,服用安眠药自杀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唯美浪漫。从大楼纵身跳下也不会太好看,你不会立即死去。卧轨也是。说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是,还有其他方式去拥抱死亡。”

“我不明白。”

“我向你建议另一种死亡方式,一种相当冒险的方式,还伴随着激动人心的感觉。坦白说,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你死不了,而我相信若发生这种情况,你也不会拒绝继续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是啊,当然了,”杰索普说道,“我还没开始解释这种方式呢。恐怕我要费一番功夫了——我得先给你讲个故事。我能继续说吗?”

“你说吧。”

杰索普并未在意她的勉强态度,开始郑重其事地谈论自己的计划。

“我想你是那种有读报的习惯,会紧跟时事的女人。”他说道,“你应该看到过科学家们不时失踪的报道。一年前,一位意大利科学家失踪了;两个月前,一位叫作托马斯·贝特顿的年轻科学家也失踪了。”

希拉里点点头。“是的,我在报纸上读到过。”

“好的,事实上远比报纸上报道的要多,我是说失踪的人。他们不全是科学家,其中也有一些参与了重要医学研究项目的年轻人。有化学领域的,有物理领域的,还有一位律师。哦,这儿啊那儿啊,到处都有人失踪。嗯,我们国家是一个‘自由之国’,如果你想离开,没人拦你。但放在这几个人身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开以及去了哪儿,还有更重要的,他们是怎么离开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吗?是被绑架了吗?是被迫离开的吗?以什么路径离开的——通过什么组织完成,最终目的又是什么?这其中有很多问题。我们想找到答案,而你或许有可能帮我们找到答案。”

希拉里盯着他。

“我?什么?为什么?”

“我这就来给你讲讲托马斯·贝特顿失踪这件事。他两个月前从巴黎失踪了,把妻子留在了英国。她焦虑不安——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发誓说自己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去了哪儿、怎么去的。这可能是实话,也可能不是。许多人认为这不是实话,我也是其中之一。”

希拉里身子前倾,她正无法自控地越发感兴趣。

杰索普继续说道:“我们打算监视贝特顿太太,但要足够低调。差不多两周前她来找我,说医生建议她去外国彻底休养一段时间,散散心。她在英国过得不太好,总有人打扰她,报社记者们、亲属和友善的朋友们。”

希拉里冷冷地说:“我想象得到。”

“嗯,艰难极了。她想离开一段时间也是情理之中的。”

“非常正常,我觉得。”

“但干我们这行的都疑心很重,看什么都觉得有陷阱。我们要安排对贝特顿太太进行监视。昨天她如期离开了英国,来到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

“是的。稍事停留 ,然后再去摩洛哥的其他地方。她的行程是提前订好了的,公开透明,但这一切或许只是贝特顿太太前往某地的掩护。”

希拉里耸了耸肩。

“我不明白,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杰索普笑了。

“因为你有一头美丽的红发,克雷文太太。”

“头发?”

“是的,这是贝特顿太太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她的头发。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今天早一点的那班飞机,着陆的时候坠毁了。”

“我知道。我本该在那班飞机上的,我原本订的是那班飞机的票。”

“有趣。”杰索普说道,“嗯,贝特顿太太在那架飞机上。她没死,被人从失事飞机残骸里救了出来,现在在医院里。但是据医生说,她活不过明天早晨了。”

一丝微光照进希拉里心中,她带着质询的眼神看着杰索普。

“好了,”杰索普说道,“现在你或许已经明白我提供给你的自杀方式了。我建议你化身为贝特顿太太。”

“但是,这不太可能。”希拉里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立马会认出我不是贝特顿太太的。”

杰索普歪着头。

“至于这个,完全取决于你所说的‘他们’是谁了。这是一个意思模糊的词。‘他们’是谁?是像这个代词指代的那类人吗?我们不知道。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他们’就是最常说的那类人,那么‘他们’一定关系紧密、封闭、独立。这么做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如果贝特顿太太此行是有目的且有计划的,那么这边的负责人肯定完全不了解英国那边的情况。他们只会约好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跟一位特定的女士联系,接着再往下传。贝特顿太太护照上的描述是五英尺七英寸高,红发,蓝绿色的眼睛,中等嘴型,身上没有特别疤痕。好极了。”

“但是这里的当局,他们一定会……”

杰索普笑了。“这一部分不用担心。法国也失去了一些年轻、有价值的科学家和化学家,他们会配合的。我们是这样安排的。贝特顿太太因为脑震荡被送入医院,在飞机事故中受伤的另一位乘客克雷文太太也被送进了医院。一两天后克雷文太太死在了医院里,贝特顿太太虽然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后遗症,但可以出院,并继续旅行了。飞机事故是真的,脑震荡也是真的,脑震荡还能给你提供一个很好的掩护,它可以解释很多事情,比如突然记不住以前的事了,或者其他与贝特顿太太不符的行为。”

希拉里说道:“这简直太疯狂了!”

“哦,确实。”杰索普说道,“确实疯狂,没错。这是一次非常艰难的任务,而如果我们的怀疑被证实,你可能会死。你知道我一直很坦诚,我想反正你已经准备好了去死,甚至希望去死,我认为相比卧轨之类的寻死方法,我的建议要更有意思。”

希拉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她说道。

“你同意了?”

“是的,为什么不呢?”

“那么,”杰索普猛然站了起来,动作有力,“就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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