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狱之旅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卡萨布兰卡让希拉里有些失望,它就是一个看上去繁荣兴旺的法国小镇,除了街道上拥挤的人群,没有一丝一毫东方气质或神秘气息。

天气一直很好,灿烂干净,她在北行的列车上惬意地透过车窗欣赏外面飞逝的景色。对面是一位看上去像旅行推销员的小个子法国男人,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一脸苦相、拨着念珠祷告的修女,以及两位带了许多行李、正愉快交谈着的摩尔族女人。整节车厢就这么几位乘客。坐在对面的小个子法国男人帮希拉里点了烟,接着两人聊了起来。沿途路过一些景点他都会指给她看,还讲了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希拉里觉得他有趣又聪明。

“您应该去拉巴特,夫人。不去拉巴特是不行的。”

“我会试试的,但我没那么多时间。”她笑着说,“钱也不够。您知道的,身在国外,不能随身带太多钱。”

“这很简单啊。让这边的朋友安排一下。”

“在摩洛哥我恐怕没有能帮我安排的朋友。”

“下次您出行,夫人,给我个消息。待会儿我给您我的名片。我会帮您安排好一切。我经常去英国出差,您可以到时再给我钱。多简单。”

“您真是个好心人,希望我能再来摩洛哥旅行。”

“对您来说这儿的一切都很不一样吧,夫人,和英国相比。英国那么冷,整日大雾,让人抑郁。”

“是的,确实完全不同。”

“我是三周前从巴黎过来的,对我来说这里也很新鲜。我离开巴黎那天雾很大,还下雨,真是糟糕透了。一到这里就每天都是晴天。不过空气有些冷冽,您也要注意。但是纯净澄澈。干净的空气。您离开英国的时候那边天气如何?”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希拉里答道,“大雾。”

“哦,是的,正是大雾的季节。雪呢,今年下雪了吗?”

“没有,”希拉里答道,“还没下雪。”她暗地里有些好笑地想,这个经常出行的小个子法国人一定是觉得跟英国人聊天就要多聊天气才好,所以就不停地谈论天气的话题。她问了一两个有关摩洛哥和阿尔及尔政治局势的问题,他很乐意回答,显示出他是个消息灵通的人。

希拉里瞥了一眼对面角落,发现那位修女正不满地看着她。摩尔族女人下车了,又有一些乘客上了车。傍晚时分列车抵达菲斯。

“请让我帮您,夫人。”

希拉里呆立着,身处嘈杂喧闹的车站让她有些晕眩。阿拉伯脚夫试图从她手中争抢行李,他们喊着、叫着、招呼着、向她推荐酒店。她求助地望向新结识的法国朋友。

“夫人,您是要去贾尔阿宫殿,对吗 ?”

“是的。”

“好的。那里距离这儿有八公里。”

“八公里?”希拉里感到害怕,“不在城区里吗?”

“那边是老城区。”法国男人解释道,“我,我住的酒店在新开发的城区这边。不过贾尔阿宫殿是旅行、休闲、放松身心的好去处。您知道的,那里以前是摩洛哥贵族的家宅。那里有美丽的花园,步行就可抵达未被开发的菲斯老城。看来酒店没有派车来接乘这趟火车来的游客,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叫辆出租车。”

“您真是善良极了,但是……”

法国人用流畅的阿拉伯语跟阿拉伯脚夫说了几句话,接着希拉里就坐上了出租车,行李也被推了进来,法国人还清楚地告诉她该付给贪婪的阿拉伯脚夫多少钱。其他脚夫还吵吵着说钱给的不够,但他用几个阿拉伯单词把他们赶走了。最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希拉里。

“夫人,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日后您需要我的帮助,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在这里的大饭店住四天。”

他脱帽行礼然后离开了。在离开灯火通明的车站前,希拉里终于低头看清了名片上的字:

亨利·劳里埃先生

出租车飞速驶离城区,穿过郊区,开上一座山。希拉里试图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景物,但此时夜幕已降临,除了经过亮着灯的建筑,其他时候什么都看不清。这里会不会就是她这趟旅程的岔路口呢,脱离正轨步入未知之境?劳里埃先生会不会就是那个劝说托马斯·贝特顿抛下工作、家庭和妻子的组织的密使呢?她焦虑不安地坐在车里的角落,猜想着自己将被带至何处。

但是出租车准确无误地把她送到了贾尔阿宫殿酒店。她从车上下来,穿过一个拱形门廊,欣喜地发现自己身处一桩东方建筑内部。这里有长沙发椅,咖啡桌以及当地制的地毯。在前台做完登记,她被领着穿过几个连通的房间,接着走过种满橘子树和各种芳香花卉的露台,爬上螺旋楼梯,最终来到一间舒适的卧房。这间屋子也是东方风格的,但是又有二十世纪旅行者所必需的“现代设施”。

服务员告诉她晚餐七点半开始。她打开行李,梳洗了一下就下楼去了。穿过狭长的东方式吸烟室,再次穿过露台,然后上了几级台阶,希拉里来到灯火辉煌的餐厅。

晚餐很精致,希拉里进餐的时候餐厅里人来人往。今晚她太疲倦了,没有精力去仔细观察所有人并对他们进行分类,不过有一两位特别显眼,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个脸色蜡黄的老头,蓄着山羊胡。她注意到他是因为服务员都对他非常恭敬。他稍微一抬头,吃完的盘子就马上被拿走并迅速端上下一道菜。他稍微皱皱眉,就有服务员跑到他的桌边。希拉里想知道他是谁。大部分用餐的都明显是来放松休闲的游客。一个德国人坐在中间的大桌子边,一个中年人和一个有一头美丽金发的姑娘坐在一起——希拉里觉得他们是瑞典人或丹麦人,还有一对英国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几小堆美国人,以及三个法国家庭。

用完晚餐,希拉里在露台上喝了些咖啡。外面有些凉意但还受得了,她非常享受这里浓郁的花香。这一天她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希拉里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头顶是红条纹的遮阳伞,她突然觉得这整件事奇妙无比。她坐在这里,假装成一位已经死了的女士,期待着一些戏剧化的、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不管怎么说,那个可怜的奥利芙·贝特顿也很有可能只是为了散散心,从哀伤中解脱才出国的,不是吗?可能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对一切一无所知。

她临终前说的话其实也可以解释,她想提醒托马斯·贝特顿防备一个叫鲍里斯的人。当时她思维混乱迷糊,于是念了一段奇怪的短诗,还说一开始并不相信。她不相信什么?可能只是在说托马斯·贝特顿就这样失踪了。

直到现在都没有暗含深意的指令,没有有用的线索。希拉里盯着下方的露台花园,那里美极了,美丽而祥和。孩子们叫嚷着在露台跑上跑下,妈妈们用法语呼唤、责骂着。那个金发瑞典姑娘走过来,在一张桌子旁落座,打了个哈欠。她拿出一支浅粉色的口红,在已经涂抹得很精致的嘴唇上抹了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微微皱起眉头。

不一会儿,她的伴侣——希拉里觉得那是她丈夫,但也没准儿是她父亲——走了过来。她面无笑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倾身对他说了些什么,显然是在抱怨。男人先顶了几句,然后又开始道歉。

那个脸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也从下面的花园走上露台,在最里面靠墙的桌子旁坐下,马上就有服务员跑过去招呼他。听他说完要求后,服务员鞠了一躬就匆忙去准备了。那个金发姑娘兴奋地抓住同伴的胳膊,眼睛直直地看向老头。

希拉里点了一杯马提尼,酒端上来的时候,她低声询问服务员:“那个坐在墙边的老头是谁?”

“哦!”服务员夸张地倾身向前,道,“那是阿里斯提德先生。他非常——这么说好像不太好,但确实如此,他非常有钱。”

服务员似乎因为想到那巨大的财富而叹了口气,希拉里看向远处那位弯腰驼背、佝偻在桌旁的老头。他满脸皱纹,干瘪瘦小,老得像个木乃伊。但他拥有巨大的财富,于是服务员们个个殷勤百倍、低声下气地为他服务。阿里斯提德老先生动了动身子,眼神在一瞬间与希拉里的眼神交汇了。他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他不是个普通人,希拉里暗自想着。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看到他眼睛里透出的智慧与活力。

金发姑娘和她的护花使者站起来去餐厅了。刚才那位服务员自认为有义务向希拉里做更多介绍,便在收拾完杯碟后来到她的桌边,说道:“那位先生 ,是瑞典的一位大资本家。非常有钱,地位很高。跟着他的女士是一位电影明星,他们说她是另一个嘉宝[指瑞典籍演员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1905—1990),好莱坞著名影星,代表作有《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等]。她非常时尚,非常漂亮,在先生身边为他增色不少,最经典的情侣组合!但她对什么都不满意。她就是人们常说的对这个地方‘厌倦了’,菲斯没有珠宝店,没有其他贵妇称赞羡慕她的礼服。她要求先生明天带她去一个更有趣的地方。唉,有钱人也不总能享受平和和安宁。”

他的感慨还没抒发完,就看到有人弯起食指招呼他,他匆匆结束了介绍,犹如过电了一般迅速穿过露台。

“先生?”

大部分人都去吃午餐了,但希拉里早餐吃得比较晚,不急着去用午餐。她又点了一杯饮料。一位长相俊美的年轻法国男人从酒吧来到露台,他快速却谨慎地看了一眼希拉里,眼神没有过多的掩饰,似乎在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接着他走下露台,一边走一边低声哼唱着一段法国歌剧:

顺着玫瑰和月桂树

想象着爱情的暖意[出自法国歌剧《拉克美》(Lakme)]

这几句歌词在希拉里的脑海中描绘出一小幅画面。顺着玫瑰和月桂树。月桂树。劳里埃[月桂树法语为Laurier,也可当作人名,译为劳里埃]?这不是火车上遇到的那位法国男人的名字吗?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吗,还是只是巧合?她打开包,找出那张名片。亨利·劳里埃,新月路三号,卡萨布兰卡 。她把名片翻过来,背面似乎隐隐有铅笔字迹,像是先写上去又用橡皮擦掉了。她试图分辨这些字:开头是“在哪里 ”,接下来的字她实在分辨不出,最终她又认出了“好日子”。她摇摇头,打消了认为这是一条信息的念头,把名片放回包里。这肯定是一条格言,写完又用橡皮擦掉了。

一个影子罩在她身上,她抬头看,惊讶地发现阿里斯提德先生就站在她面前。但他没有看她,而是远眺着花园那边山的轮廓。她听到他叹了口气,接着猛然转身走向餐厅,没想到他的衣袖扫到了她桌子上的杯子,杯子掉在露台上摔碎了。他迅速转过头,礼貌地道歉:“哦。非常抱歉,夫人 。”

希拉里笑着用法语不断地说没关系。他轻轻晃动手指招呼服务员。

服务员如平常一样迅速跑来。老头吩咐给希拉里再上一杯酒,并再次致歉,然后走向了餐厅。

那位年轻的法国男人还在哼唱着,再次出现在露台。他故意在希拉里身边停留了一会儿,但因为希拉里没什么表示,他便如哲人般不屑地耸了耸肩,去吃午餐了。

一家子法国人走过露台,父母呼唤着孩子。

“过来,波波。干什么呢?赶紧! ”“不要再玩了,宝贝儿,该去吃午饭了。 ”

这个美好家庭的小小投影走上台阶进入餐厅。希拉里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和恐惧。

服务员把酒给她端上来了。她问服务员阿里斯提德先生是否是独自一人来这里的。

“哦,夫人,任何一位像阿里斯提德先生那么有钱的人都是绝对不会单独出行的。他带了贴身男仆、两位秘书和一位司机。”

看得出来,希拉里认为阿里斯提德先生会单独出行的想法让服务员很震惊。

当希拉里终于踏入餐厅用餐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个老头还和昨天晚上一样,独自坐在桌子旁。旁边的桌子坐了两个年轻男人,她觉得是阿里斯提德先生的秘书。因为她注意到他们中总有一个保持警惕,不时望向阿里斯提德先生那边。然而干瘪得像瘦猴子一般的阿里斯提德先生自顾自地吃着午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很明显,在阿里斯提德先生看来,秘书就不算人!

下午的时光像梦一般虚度了。希拉里在花园里漫步,从一个露台走到另一个露台。这里的安详与美丽让人叹为观止。这里有喷泉,有耀眼的金色橙子闪闪发光,各种香味扑鼻而来。这种隐居地般的东方气息让希拉里沉醉。封闭的花园是我的姐妹,我的伴侣[这句出自公认的拉丁文圣经《雅歌》(Song of Songs)]……这才是花园的意义所在,一个与世隔离的地方,满眼绿色与金光。

如果我能待在这里,希拉里想,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

但她的脑海里真正所想的并不是真实的贾尔阿宫殿的花园,而是这座花园所代表的一种心境。当她不再找寻宁静的时候,宁静自己就上门了。当她决定以身试险时,却自然地找到了内心的平和。

不过可能根本没什么挑战和危险……她可能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接着……

接着会怎样?

一丝凉风吹来,希拉里颤抖了一下。你误入一座宁静祥和的花园,但最终还是不属于这里。混乱的世界,艰难的生活,悔恨和绝望,这些都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临近傍晚,阳光已经没那么猛烈。希拉里又依次走过每层的露台,回到酒店内部。

昏暗的东方式休息厅里笼罩着愉悦的氛围,有人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希拉里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后,她认出了卡尔文·贝克太太那头刚染的蓝色头发,以及一如往常的漂亮脸蛋。

“我刚坐飞机到的,”她解释道,“我真是忍受不了火车——花费的时间太漫长了!而且坐在里面的人大多不讲卫生!这类国家的人根本就没有卫生的概念。亲爱的,你应该去看看露天市场 上卖的肉——苍蝇到处飞。他们好像认为苍蝇落在任何东西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确实如此。”希拉里应道。

卡尔文·贝克太太可不准备就此停止陈述她的观点。

“我坚决支持‘洁食运动’。在我们国家,容易腐坏的事物总会用玻璃纸包起来——但甚至在伦敦,面包和蛋糕也都没有外包装。现在跟我说说,您去周边玩过了吗?我猜您今天去游览了古城吧?”

“我怕是什么也没‘做’。”希拉里笑着说,“我光坐在阳光下了。”

“哦,是啊,我忘了,您刚出院。”显然,身体欠佳是卡尔文·贝克太太唯一能接受的没有出门观光的理由,“我怎么这么傻?真是的。当然了,经历了那么大的冲击,您需要长时间地躺在光线柔和的屋子里休养。过段时间我们就能一起出去游玩了。我是那种喜欢快节奏生活的人,所有事都要事先计划安排好,每一分钟都要填满。”

对于希拉里当前的情绪来说,这种安排简直像地狱一样可怕。但她赞赏了卡尔文·贝克太太充沛的精力。

“嗯,我确实算是同年纪的女人中身体相当不错的。我几乎不会感到疲惫。你记得在卡萨布兰卡见过的赫瑟林顿小姐吗?那个长着一张长脸的英国女人。她今晚到。她喜欢坐火车而不是飞机。谁会选这家酒店住啊?我想大部分是法国人吧,还有度蜜月的新婚夫妇。现在我要去看看我的房间了。刚才给我安排的那间我不喜欢,他们说会给我换一间。”

卡尔文·贝克夫人像阵旋风一样离开了。

傍晚,希拉里走进餐厅,最先看到的是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旁用晚餐的赫瑟林顿小姐,她面前摊着一本丰塔纳指南。

晚餐后,三位女士坐在一起喝咖啡,赫瑟林顿小姐对瑞典商业巨头和金发电影女星的组合很感兴趣。

“肯定没结婚,我知道的。”她声音很轻,用不满的态度来掩饰对此事的兴趣,“在国外,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坐在窗边的那一家子法国人感觉很美满啊,孩子们似乎很喜欢他们的爸爸。不过法国孩子睡觉的时间太晚了。有时候都十点了他们还要吃一顿饭再上床,而且是一整套正餐,不像一般孩子只喝牛奶吃饼干。”

“他们看起来身体都不错。”希拉里笑着说道。

赫瑟林顿小姐摇了摇头,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他们今后就会付出代价了。他们的父母甚至让他们饮酒。”她冷酷地预测道,似乎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了。

接着卡尔文·贝克太太开始安排明天的计划。

“我不想去古城区了,”她说道,“上次来时我已经转了个遍。那儿有趣极了,像个迷宫,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一个古怪、老旧的世界。要不是带着一个随身导游,我估计都不认得回酒店的路。你在那里就是会迷失方向。我那位导游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给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说他有个兄弟在美国——我记得是在芝加哥。我们游览完古城,他带我去了一个类似饭店或茶室的地方,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古城——景色壮观极了。不过我不得不喝下那可怕的薄荷茶,当然了,那东西恶心极了。接着他们又希望我买各种东西,有一些挺好的,还有一些简直是垃圾。这件事教会我人一定要坚定。”

“是的,确实。”赫瑟林顿小姐说,还不满地补充道,“而且,不该在买旅游纪念品上浪费钱。外币限制真是招人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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