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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当前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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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空应该晴朗清爽,今年梅雨季节却来得早。 今天早晨又是阴天,有点冷,但天空透着五月的明亮。 “不会下雨,穿和服不要紧……”敬子自言自语。 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盐泽绸和服,配上银色与淡绿色条纹的腰带。和服碎花纹的粗疏与腰带条纹的细密形成鲜明的对照,搭配和谐。 战后,中年妇女也讲究打扮,敬子挑了这一条腰带系在身上,总觉得心情舒畅、精力充沛。她在内厅的穿衣镜前回头看着自己的后背。 “妈妈,这条腰带是第一次系吧?好看。” “哎呀,弓子你起来了。” “妈妈系腰带把我弄醒的。妈妈还是穿和服好看。”弓子躺在被窝里。 弓子得了扁桃腺炎,没去学校。一方面为了医生看病方便,同时她也觉得寂寞,所以就睡在内厅。刚好碰到临时考试,枕边堆着课本。不睡觉时,就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 “发烧的时候就别看书。”敬子说。 “我觉得看书心里倒轻松点。” 西方文化经济史、法语、高等数学,敬子对哪一门都一窍不通。她不由得想弓子这么用功,将来打算干什么? 一到初夏新绿季节,弓子就要生病,好像成了规律。敬子还担心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体质,看来不是,只是树木发芽的乍暖还寒时节,她一下子难以适应气候的变化。前年得盲肠炎也是这个时候。两三天前,弓子就发高烧,扁桃腺出现白色的义膜。医生来看病,给她注射了青霉素。那时,俊三说是有点感冒,肩膀酸疼,也要医生给他打一针。“顺便也给我打一针水杨酸钠。”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敬子笑了笑,说,“有要紧的事要办,千万不能发烧……” 俊三的表情好久没这么开朗过,他说的“要紧的事”指的是什么,当时敬子没往心里去。今天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敬子也没在意。 “妈妈以后老穿和服吧。”弓子说,“妈妈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别拿我开心……被你说得都要出汗了。” “哪是开心呀。我真这么觉得。” “谢谢。偶尔穿一次和服,连弓子的眼睛都被瞒过了。是因为这条腰带吧?” “妈妈不会瞒弓子的,绝对不会……” “对。” “妈妈,早点回来。” “就去草野店,办完事很快就回来。” “我一个人躺在家里害怕。”弓子湿润的眼睛望着敬子。 弓子的确心里发慌。她的母亲忽然从热海到家里来以后,俊三和敬子谁都不提此事,这就很反常。连弓子都看得出来,敬子对俊三变得意气用事,平时说话爱搭不理。而且朝子对全家人都冷冰冰地板着面孔,清接连两个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啊,弓子是个好孩子。这首诗怎么样?‘燕子回来了’……” 清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扶着弓子的床头,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低声朗诵一首散文诗,念着念着,声音悲切欲泣。 这首诗的大体内容是燕子的叙述。春天来了,燕子回到日本。它看见氢弹试验场的大海上漂浮着无数翻着白肚皮的大鱼的尸骸。海鸟成群结队飞来围食死鱼,之后飞上天空,一只只坠落大海而亡。海里的鱼吃了死鸟立刻毙命,新飞来的海鸟吃了死鱼后也立即死去。死亡像齿轮在不断旋转。这是飞越大海回到日本的燕子的叙述。燕子垒窝,但雏燕无法孵化出来。燕子也终于死去。 “这么可怕,我不想听。”弓子背过脸去。 “要是你害怕,那该怎么办?”清用一张小报纸敲着弓子的枕头,然后东倒西歪地走了。那是一份叫“海神之声”的小报。 弓子没注意他说这是他写的诗还是朋友写的。 院子里的蔷薇开始凋谢,邻居宅院已是绿树葳蕤。 昨天夜里听见青蛙的叫声。夜深人静,那稚嫩柔和的蛙鸣使弓子感到一种凄凉孤寂,真想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父亲深夜才回来,对弓子说:“明天我去热海,跟你母亲分手。” 弓子没有流泪,一直到天色发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想妈妈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她把手放在额头上。 “还烧吗?喉咙疼吗?”敬子过来坐在她身边。 “一早就三十七度六,下午还会升上去吧?” “别吓唬我,好像发高烧说明你有能耐似的。” “不是有能耐。”弓子微微一笑,又立即收起笑容说,“妈妈……妈妈,全家你最喜欢谁?” 敬子知道弓子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总是极力装出小孩的样子,心想这大概也是小孩子气的撒娇,便用唱歌般轻飘飘的声调卖个关子,说:“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不过说真的,就是弓子你嘛。” “我不信……你最喜欢哥哥。” 弓子骨碌转过身去。 “妈妈,爸爸今天去热海了。” 敬子心头一震,立刻正襟危坐。 “跟矢代姑妈一起去的。爸爸昨晚问我怎么办,还说随我的便……” 弓子声音颤抖着,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爸爸……怎么能……这么说呢?” 敬子想起昨夜俊三回来的情景。俊三回来以后,好像有话要跟她说,轻轻摇晃她的身体。但敬子装作睡熟了,没理睬他。她讨厌俊三用一时沉溺于肉欲的方法麻醉心灵的烦恼苦闷。 敬子做梦也没想到俊三要告诉她去跟京子分手。 “我说我想留在这里,让爸爸替我向母亲道歉……我这样说是不是傻孩子?” 弓子又骨碌一下把身子转过来,舒展眉头,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正面盯着敬子。 “我想在爸爸和妈妈的身边。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才能都幸福……我觉得现在爸爸最可怜。” 敬子像点头似的低下头。 “妈妈你一点也不知道?” 俊三现在要和京子分手,的确让敬子吃惊,但又觉得为时已晚。 也许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胆怯懦弱和优柔寡断,俊三一直把与敬子同居的事瞒着妻子。久而久之,敬子的心头便笼罩上一层冰冷的阴影。现在俊三要把京子甩掉,敬子不会像云开日出一样心情开朗。长年积郁的阴影实在太浓太厚了。 弓子没着没落、心神不安,也许就是因为敬子的这种阴影不知不觉地映在少女心头上。敬子觉得对不起这个唯一依恋自己的弓子。 虽说父母亲长期分居,但现在正在闹离婚的时候,弓子不仅没有怨恨敬子,反而想让她表示最喜欢自己。敬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少女心灵的悲哀。 但在这种场合,敬子只是淡淡地问道:“爸爸今天晚上不回来吧?” “他说明天上午有要紧事,晚上回来。” “噢?”敬子站起来,“今天我也早回来。” “别忘了给我买好吃的。” “你想要什么?” “松崎的薄脆饼干。” 这是俊三爱吃的东西。弓子今天让敬子买俊三最爱吃的东西回来,这种少女的温柔纯真令敬子感动。 “还有弓子爱吃的脆饼。” “嗯。妈妈,别心不在焉地忘了。” “你要不相信妈妈,妈妈才不给你买呢。我自己一个人看电影,吃好吃的,等你睡着以后再回来。” “脆饼就要平时你给我买的那一种。” 弓子想起热海的母亲说过在东京站商店街吃过脆饼,怕万一敬子在同一家商店买,特地叮嘱一句。 敬子在电车里看着霏霏细雨濡湿的屋顶,心想糟了,后悔穿和服和草屐,却没带雨伞。在路上买一把吧,刚好正想要一把最近流行的细长柄伞,最好是英国货。 热海也下雨吗? 一起去的“矢代姑妈”是俊三的姐姐,敬子见过。 俊三生性懦弱,这种事要人陪着。 可是,敬子一想到俊三的妻子要当着别人的面听丈夫提出离婚,不由得用双手紧了紧衣襟。 “这算什么事呀?!” 自己是第三者,不能说原因不在自己。虽然同样身为女人,似乎也觉得并非与己无关,但是否正因为牵涉自己,才必须极力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呢?这种不尴不尬的处境使她心烦意乱。 但是有一点,敬子百思不得其解。 俊三的妻子因病与丈夫长期分居这些年,对丈夫的生活就毫不怀疑吗?难道真的如俊三所说的一样,她像孩子般纯朴幼稚、对丈夫坚信不疑?她是天真无邪,还是天衣无缝呢? “如果真是那样,简直赛过天使了。” 但敬子不信。 听说得了肺病长期疗养的人,有的变得跟小孩一样,有的变得疑心重重,有的变得贪得无厌。更何况她到家里来,看到俊三的生活,作为妻子,凭着女人的直觉也能觉察出来。 “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说不定京子早就知道敬子的事。她是忍气吞声吗?死心绝望吗?宽容原谅吗?这一切都是病人的延生保命之术吗? 现在,京子被逼到了不仅失去丈夫,还要失去独生女的凄凉境地。 “十五年病魔缠身,好容易刚刚痊愈……” 敬子一想到京子的悲哀,脊背一阵发紧。 “跟俊三分手的应该是我。” 难道京子病好之前,我就该替她照顾丈夫和女儿吗?世上有这么傻的女人? 在战败初期那种穷苦的日子里,敬子完全依赖俊三,两人相依为命地住到一起。但是,现在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眼看家里的人即将分飞离散、各奔东西。 在这个时候,俊三要和京子离婚,这样真能解决问题吗? 俊三去热海,敬子并不感到嫉妒、感谢、不安,或因喜悦而心情激动,反而对京子同情体谅。 电车满载着乘客不同的心绪抵达新桥车站。雨脚渐密,穿着草屐走路,会溅湿和服下摆。敬子坐进停在眼前的一辆出租车里。 川村先前在敬子父亲开的店里当店员,现在当上了草野店的掌柜,至今还沿袭老习惯称呼敬子,为她的买卖提供方便,并且当参谋,出些点子。 今天敬子和川村在资生堂见面。敬子稍微来得早一点,挑了个容易观察门口的座位坐下。 俊三和妻子的事还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转。 “俊三要和妻子离婚,维持京子以后生活的钱都张罗好了吗?京子可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 敬子想得这么多。她对自己的这种性格都感到惊愕。 “多管闲事瞎操心。” 但是,俊三这个决断如果是为了敬子,就不能说是多管闲事了。这段时间,不是连京子的疗养费都是敬子掏的吗? 从俊三的为人来说,他会保证负责京子以后的生活,但恐怕无法履行。现在他是捉襟见肘,一筹莫展。 俊三手面阔绰又买钢琴又买车的时候,敬子也没向他开口要过日常生活费用,这些小钱都是她张罗筹措的。每个月俊三交给她的钱其实都入不敷出,敬子只好从自己的腰包里悄悄补贴上。 敬子心想,同居的家庭大概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俊三对待生活还有马马虎虎、散漫不羁的一面,有时慷慨大方,有时自私自利、小心眼儿。在外头是个亲切和蔼的好好先生,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敬子有时会感觉一股阴风冰冷地穿心而过。 敬子带着清和朝子两个孩子在车站没日没夜干活的时候,倒没感觉什么,一旦歇了买卖,浑身精疲力竭。表面上还硬撑着架子,其实内囊已经空了。她想躺在男人的怀里好好歇一歇,但俊三没有这样爱过她。虽然敬子本来不是天生喜欢做买卖,但买卖一直没停过。 俊三从不过问敬子的收入,对自己的收入也守口如瓶。 “真弄不明白,也许是我不好吧……”敬子陷入沉思。 当一杯咖啡慢慢啜完的时候—— “啊。”川村走了过来,“穿和服,一下子没看出来。” 川村比敬子大四五岁,长得又矮又胖。他一边在敬子对面坐下,一边高兴地说:“您设计款式的戒指昨天做好三个,本来只打算试一试,没想到一摆出来,全卖光了。” “真的?”敬子眉开眼笑。 “我们也没想到,一天就全卖出去了。” 前些日子,敬子用田部买百达翡丽表那笔钱买进一些旧表和新宝石。她参照《时尚》这本外国的风尚样本,第一次设计出戒指图样,拿到外面加工。 她根据宝石的不同颜色,分别采用白金、美国黄金和银做戒托,净是价格在四五千日元的低档货,其中三个在草野店很快就被买走了。 “真高兴。” “嗯,我们店一般的便宜戒指反而不好卖。可能是样式好看,以后能不能继续设计一些好样式的戒指?” “好。第一次设计,心里没底,所以选用了便宜的宝石。现在有了信心,我很乐意继续干下去。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自己开一家店铺,哪怕小一点的也行。” “开店?我觉得小姐还是不要开店为好。”川村称敬子为“小姐”,不知道是沿袭老惯例呢,还是把她视为外行,“要开店,需要资金和经费,还有高额课税。再说今年跟去年相比,整个社会完全变了样。好,不说这个。今天给您带来了好礼品。” 川村这时才想起向服务员要咖啡,然后愉快地点燃一支烟。 “正因为市面萧条,才想开一家小店,这样收入就有保障。” “店要经营到收入有保障,可不容易了。” “又不是在银座。” “在哪儿都一样。不过,要是您先生能出资弥补亏损的话……” “那不行。岛木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还是嘛……”川村皱着眉头,立即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要这么说,菊田家的小姐想重振家业,我自然也要助一臂之力。那个时候,人都死了,只剩下您和我两个人。您出嫁,我上战场。总算捡回一条命,活下来了,可也吃够了苦头。” “你复员后回到福岛,因为我在车站开小卖店,才又遇见你。那个时候,你经常给我送大米、水果这些稀罕的东西……” “后来我来东京,受到岛木先生的关照,一种名叫仙花的黑市纸张,让岛木一买就是几百令,我也从中赚点钱。只要是黑市的东西,什么都干。本来就是学徒出身,又没学历,只好先图眼前利益。这回说不定再回去当菊田店铺的学徒。” “说哪儿话?你现在不是草野的掌柜吗?” “不说这个,今天我给您带来这个礼物……”川村打开小纸包,拿出一块表放在桌子上的咖啡糖罐后面。 这是一块小坤表,俗称“臭虫”。 “我们店不卖这种表。您看怎么样?”川村的目光盯着敬子,“虽然叫‘臭虫’,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高级表,有半打。您看看,外壳也不是‘饭盒’吧?” 称为“臭虫”的外国金壳坤表因为金壳很薄,又被打了孔,在商人眼里就像耐酸铝饭盒一样起皱,所以又叫“饭盒”。 敬子端详着手里的“臭虫”,表蒙子是掉到地上也摔不碎的硬质玻璃,金壳做工精细,机芯是瑞士一流公司的产品。因为是水货,没有包装盒,也没有商标。 “这种货很少见,东西都是真家伙。半打才五万日元。所以推荐给您,可以挣点小零花。” “嗯,倒是很便宜。” 敬子没摆弄过水货,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没有立刻表态。 “是一个外国人拿来的,不是美国人。您零敲碎打地卖,绝对没人知道是水货。时间都走得很准,虽然有的修过……” 川村从口袋里掏出包在纸里的手表,亲自塞进敬子的手提包里。 这种干赚的买卖十分难得,川村不但分文不取,还要为敬子担待一定的风险。敬子本来应该高兴地向他表示感谢,但她总不太感兴趣。 川村像启发诱导妹妹似的耐心温和地说:“其实,走私的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手表正适合您的买卖。当然,我们不会随便进水货,主要是实用的手表。就像玩珠宝是您的嗜好一样。可草野店信得过您,多么贵的宝石都放心地交给您……” 敬子想起草野店的橱窗里摆在雪纺丝绒上、标价七百万日元的一对珍珠耳环和项链。这并不是等待买主,只是表示高级珠宝店的档次,所以价码签正面朝里。进到店里的顾客被美丽贵重的珍珠晃得眼花缭乱,往往价格少看一个零。 虽说敬子也做珠宝生意,这种高档次的毕竟可望而不可即。 “戒指款式设计还请您关照,我也极力推荐过。小姐十岁的时候,我去当学徒,那时就觉得小姐喜欢设计……” “是吗?” “如果设计能持续下去,我让店里每个月给您发工资。但是,这些手表……” “谢谢……” 敬子这才漫不经心地表示感谢,把手里的几块小坤表放进手提包。 川村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点燃第二支香烟。 敬子把手表放好,川村慢慢地喷云吐雾,渐渐换了一副面孔。 川村长相丑陋,那副嘴脸给人性格倔强、惹人嫌恶的感觉。年轻时在敬子父亲的店铺里当学徒,每逢下雷阵雨,他就到学校给敬子送雨伞,结果同学们都拿他的相貌嘲笑敬子。 敬子知道,尽管川村外表长得不起眼,心眼儿却很好,心肠软,能够舍己为人。也正因如此,她反而瞧不起川村,欺负他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由于川村的真心诚意和水磨功夫,敬子有时候也接受他的意见,就像这次买走私表一样…… “对了,我想这可能对您开店有点参考。”川村点点头,说,“您知道吗,最近大银行开始在三河岛地区,就是像三河岛那样嘈杂喧闹的小市民区开设营业部。由于银行存款额急剧减少,他们打算吸收一般百姓的零星存款,所以到我们草野店的顾客层次也发生变化了,您设计款式的便宜戒指就成了抢手货。” “话说得失礼了吧……” “啊,说走嘴了……走嘴归走嘴,菊田老板在小市民区开店,您在小市民区长大,我这句走嘴的话说不定正对您的路子。大家都说,东京站八重洲口一完工,银座的繁华就要转移到日本桥一带。这就逼得银座的商店想办法。第一,晚上关门时间太早。看看京都的四条街三条街,晚上都开到十二点、一点。第二,银座大街两旁的高楼一建成,一楼几乎全被银行占了。其实没必要设那么多银行,但因为盖楼是银行贷的款,所以各家银行竞相要挂牌子。街两旁大楼的一层应该禁止设立银行营业部。日本桥如果也净是高楼大厦,就不会是繁华的商业区。第三,尽管酒吧间面积很小,但卡巴莱餐厅和夜总会占地面积很大,要把商店挤出去,结果钻进来的都是饮食店。第四,商店打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银座坚持下去,狂妄自大。虽然我在草野也这么讲,可是实在没有法子。繁华商业街银座不是快不行了吗?现在的八重洲商店街还算可以,从三轮神户牛肉铺到野村证券宽敞气派的营业部,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高级手表店。我想这是一个空子。给乡下人买礼物,‘臭虫’这样的手表正合适,再打出给来东京的外地人免费检查手表的招牌,顾客就源源而来。坐火车出门旅行的人,谁都惦记着时间。” “嗯。”敬子开始觉得无聊。 川村非常了解敬子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的性格,心里很同情她,而且从他当学徒的时候起,他就对当时老板的掌上明珠、秀丽端庄的敬子心怀眷恋之情。现在敬子人过中年风韵犹存,川村对她依然不能忘怀。敬子心里明白,无法忍受。 川村觉察出敬子的情绪,急忙在烟灰缸上把烟掐灭。 “岛木是个好人,可惜身体……” 川村也感受到俊三品格的魅力,表示敬意。 “身体很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敬子站起来,“送我去松坂屋。我没带伞。” 川村打开黑色大雨伞,遮着敬子。 烟雨霏霏,像闪烁着黯淡光粒的粉末纷纷扬扬。街道两旁的柳树鲜嫩碧绿。 “要是被淋湿了,雨水里的放射能会使头发脱落。” “这个世界真叫人害怕。”敬子一边说一边觉得川村开始秃顶的前额很可笑。 “岂止害怕。”川村神情严肃地说。 敬子想起弓子说自己待在家里“害怕”,就借用这个词。 “鱼、雨水、饮用水、土地、蔬菜……一切东西都被污染。用不了多久,连空气都被放射能污染得无法呼吸。您看过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怎么写的吗?” “旅游广告?” “我们做广告,总是说‘珍珠是六月的生辰石’,这样的广告词句当然动听。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说,梅雨过后,正值夏天,大海被放射能所污染,有害健康,请到不用担心放射能污染的富士五湖来游泳……” “要是湖水没有受到放射能污染,被雨水淋湿不是也没关系吗?” “说得对。”川村笑得手里的伞都在晃动。 清参加禁止氢弹试验的学生运动,敬子在这方面的知识比川村懂得多。 “到松坂屋买东西吗?” “买伞。还要去看蔷薇展。” “蔷薇?”川村感到惊讶。 “回去的时候,到日本堂举办的世界钟表展销会去转一转。没什么高级的,三万五千日元的就到头了。不过也有一些稀奇的东西,像绮年华制造的世界最小的自动坤表、西铁城的带日历手表。对了,前些天我去了‘虹’,知道这家商店吧?看了最新的进口胸针手表。就是手表背面是漂亮的胸针,挂在胸前,参加交际舞会时佩戴倒挺合适。” “哪里造的?” “瑞士。我可露怯了。看标价以为是三千日元,心想手表不怎么样,当装饰品挺可爱的,参加舞会的女性一定很欢迎,可一问店员,标价原来是三万七千五百日元……是高级表呢。” 在松坂屋门口,川村看到敬子打算和自己告辞,连忙说: “顺便到店里来,看看您设计款式的戒指,东西该送过来了。” 敬子点点头。 “虽然我不在店里……还有,那些手表的事要保密,对谁也别泄露出去。”川村有点啰里巴唆。 敬子不想在一楼雨伞专柜购买,乘滚梯上二楼的杂货精品柜。 她喜欢像手杖一样细长柄的雨伞,最后挑了一把淡雅素净的紫茶色边无花纹灰雨伞,清爽的淡茶色长柄依然保留着木头的原味。檀香木的手柄做成小小的狗头形状,上面还刻着制作者“秀哉”的名字。 价格近五千日元,敬子满不在乎地买下来。 “虽然很贵,可我一直想要一把英国造的雨伞,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感觉到买一把雨伞也可以使心情舒畅的女人获得乐趣。 敬子给自己买了雨伞,就想着给家里人买点什么。 她给俊三和清买衬衫,给朝子买时下最流行的尼龙衬裙,不惜给弓子买绣花边的棉绉绸贴身衬衫。 “净是内衣。”敬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不是家里人买不了这些东西,她知道每个人的身材尺寸。 她抱着这些东西,乘电梯上到七楼的蔷薇展览会场。还没进去,先闻到花香。她也栽培蔷薇,不由自主地顺着沁人的芳香走进去。 这里展览着日本蔷薇会会员精美的艺术品,蔷薇花争奇斗艳、千姿百态。 英国蔷薇会会员有两万人,美国有一万五千人,日本当然赶不上,但战时衰微凋敝的蔷薇栽培现在又重现盛况,还引进西方新品种,搞得热火朝天。 敬子的院子里就栽种着法国名贵品种“和平蔷薇”。 一九四二年,在德军占领下的巴黎,法国人培育出了新品种的蔷薇。一九四五年,联军攻占柏林。为了纪念和平重返祖国,人们把这新品种的蔷薇命名为“和平”。和平蔷薇的直径长达七英寸,颜色有柠檬黄和粉红色两种。 蔷薇展上,一枝一枝的鲜花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摆成几排,进行评选。参展者有的正在计算时间,免得花开过了头,有的正精心拾掇花瓣。 没有任何一种花像蔷薇这般多种多样、多姿多彩。敬子怀着爱惜蔷薇花生命的情感仔细观赏。 花儿有的绽放黑色的花瓣,有的花瓣酷似天鹅绒,有的如山茶花,有的如牡丹。 敬子在名叫“二八年华”的蔷薇花前停下来,出神地看着橘黄色和红色的花朵。 “可爱的二八年华……弓子,这花名叫十六岁的少女。” 敬子转了一圈,看看手表,还不到三点。 “要不去修整一下头发……” 这儿的美容师叫香月镜子。敬子是她的老主顾,不过有些日子没来了。 四楼的美容院由于灯光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浸在鱼缸里一样。排队等候的女人坐在低矮的银色钢管架红皮椅上,像安静地待在水里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 敬子把手提包放在精美漂亮的化妆品柜台上,让年轻的女收银员去叫香月镜子。 胖得简直认不出来的镜子穿着黑裙子、白衬衫、灰色对襟毛衣,悠然自在地走出来。 敬子从她潇洒爽利的装扮上一眼就看出她的生活高雅而安稳。 “哎呀,好久不见了。您还是老样子……”镜子也显得很亲热,“刚刚在这儿拍完电视,您要是早来一步还能看到,可惜没赶上。” “是不是介绍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容方法?” “对呀。” “我在报纸的妇女栏目和流行杂志上看过好几遍了。” “不能光看,看了以后就敬请光临啊……” 镜子这么一说,敬子顿时无言以对。 “您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干得不错。” “托您的福,还算凑合吧。” “刚才在七楼看蔷薇展来着。” “漂亮吧?我这儿也是培育鲜花的,请常来……” “制造‘美人花’的方法也越来越先进,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吧?” “您要早来一步,这儿还在拍电视……”镜子又说了一遍,然后带着敬子往里走,看来想让她看看自己的美容院。 首先是利用螺旋管道喷射形成的水压调节全身的淋浴室,轻轻掀开里间更衣室的门帘,从缝隙间看见里面是个明亮光艳的小房间,摆着一张全身按摩床,一个穿婚纱的姑娘正背对着门口。此外还有几间进行各种整容、消除雀斑、割除痦子等,像医院病房一样的房间。 敬子本来只想修整一下头发,结果在镜子的劝诱下做了面部美容。 “长得真年轻,我倒想问问您有什么驻颜术?”镜子看着敬子。 “好久没到您这儿来,自己不会保养……” 美容师用细嫩柔和的手指将洋溢着新鲜水果芳香的润肤膏涂在面部按摩,然后用吸盘把沉积在皮肤里的疲劳吸掉。再抹上蛋清让皮肤绷紧,最后敷上厚厚的像化妆粉和蛋黄搅拌成的东西。弄得敬子眼皮不能眨动,嘴唇不能张开。 四周弥漫着爽心的芳香、吹风机的声音和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说话声,恍若置身于女人的花园,令人心旷神怡、舒适陶醉。这时,镜子走进来,站在敬子身旁说:“现在的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装束打扮气派又讲究,跟战前实在天差地别。” “东京美女如云,过不了几天又要花样翻新,准会来整形,整得跟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个模样。” “可不是吗?今天在这儿拍电视的就是一个稍稍感觉尖刻冷漠,却青春水灵的大小姐。初出茅庐的新手。” “大小姐?” “看来不像演员。” “哎哟,大小姐当模特儿……” 镜子亲自给敬子化妆,把敬子脸上名叫“巴黎公子”的蛋清润肤膏擦干净,然后用玻璃球里的红色灯光轻轻地照射皮肤。 “我向她要了一张名片,她名叫岛木朝子。” 敬子心头猛然一震。 “香月,别给我化妆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敬子想起岛木说的话,惶惶不安。 “可是,已经化得这么漂亮了……” 镜子将手绢轻轻按在稍显浓艳的胭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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