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运

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从电梯出来后,就剩敬子一行和川村了。

将近六点,夕阳映照在下班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夫人,大阪的大丸百货商店很快就要在八重洲口开张。”川村善于把众人皆知的事当作自己探听出来的独家新闻,故作神秘地透露,“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比东京的其他百货商店延长两个小时,用这种方式吸引下班的顾客。这主意太妙了。为了不违反店员八小时工作制的劳动法规定,模仿美国百货商店的做法,采取定时工作制。夫人,现在正招募定时制打工的女孩子呢。”

“我在报上看见广告了。十月中旬开张,九月底定时制店员面试。”弓子接过川村的话茬。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敬子莫名其妙。

“昨天报上登出来的。”弓子对川村说。

“太太从早上九点到十二点,就是送先生上班以后干三个小时,女孩子,嗯……从下午四点……”

“从五点到八点。”又是弓子明确地回答。

“对,对。放学后三个小时,一百六十日元,和正式职工一样,参加健康保险和事业保险。这种工作对现在的东京夫人和东京小姐恐怕也很有吸引力吧。”

“可是只收二百人,太少了。很难考的。”

“弓子,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昨天看的报纸广告。我觉得挺有意思。”

敬子知道弓子想出去干活,觉得她很可怜。学校还有两个学期才毕业。

田部想把弓子配给昭男的话萦绕在敬子的脑际。可是清怎么办?敬子明显感觉到清爱着弓子。

弓子的早熟让敬子应接不暇。

“连小姐都觉得有意思,可见是大张旗鼓的宣传。”川村继续说,“东京的百货商店迟早也得延长营业时间。”

清截了一辆西姆卡空车。敬子第一个从敞开的大车门钻进去。

川村手搭在车门上,依依不舍似的说:“夫人,过几天到店里来吧?”

弓子和清上车以后,川村还缠了一句:“请多保重……”

清满脸厌恶地转过脑袋,关上车门。敬子和弓子对川村还礼时,忽然发现昭男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啊!”两人同时惊叫起来。

昭男看见敬子,立刻停了下来。


昭男穿得很整齐。

“您特地来参加缅怀会,很对不起。”敬子的手用力摁着弓子的膝盖,对昭男说。

“我来晚了,对不起。”

“要不也坐进来,把您送到哪里去?”敬子急切地邀请他。

司机旁边的位置空着。

“不用了,我走几步……”昭男摁着车门,道声“再见”。

西姆卡立刻加入拥挤的车流。

敬子觉得扫兴。她默不作声,好让突遇昭男的激动心情平静下来。

看昭男刚才的样子,会介意自己的不周吗?不是的。剖检一结束,他明知来不及,还一个劲儿赶来参加缅怀会。是不是不好意思?田部的提亲表面上像是轻松的玩笑,其实莫不是已经征得昭男的同意了?

敬子呆呆地望着流去的街道。

清也看着窗外。他想,俊三不同寻常的葬礼总算顺利结束了,前来吊唁的客人谁也没有哀伤沉痛。于是想起M.帕尼奥尔的名言:“葬礼的气氛极其爽朗快活。所有的人都比死者感到优越。站立的贱民比被埋葬的皇帝更具有价值。”

只有弓子觉得俊三还活着,也许他就在家里等着大家回去。要是平时,弓子一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敬子,但看见敬子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将来的大事,也就没有开口。

清硬邦邦的腿碰着弓子柔软的膝盖。

弓子无法忍受孤独,忽然两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敬子和清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晚上,敬子的被窝照样和弓子并排着,躺在蚊帐里。弓子只聊两三句话就睡着了,均匀平稳地呼吸着。“在车里伤心落泪了……”敬子把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触碰到她的眼睫毛。

敬子辗转难眠。今天见到那么多人,神经还处在兴奋状态。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朦胧的不安,在脑海里盘绕萦回。

敬子跟清和朝子的父亲白井是经人介绍认识结婚的。白井为人真诚正直,从不跟人红脸争吵,但待人处事太老实巴交,这一点与敬子性格迥异。如果夫妻能够长期生活下去,这个差异也许会逐渐消失,但敬子还没有完全和丈夫融合在一起,白井就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当敬子知道丈夫阵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他爱得发疯。

后来,她跟俊三认识,才尝尽惊心动魄的热恋滋味,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但是,好景不长。

不久,敬子与俊三的关系犹如邻人。她掉进寂寞的深渊,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永不满足的女人”。

俊三杳无音信以后,敬子才唤醒对他强烈的爱。

敬子一想到两次都是在男人死别之后才发现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悔恨交加、自责自咎。

弓子的睡脸天真稚气。

这个弓子也要成为人妻、通过男人去谋求幸福吗?

想到这里,敬子感觉到一种从亲生女儿身上都未曾体会到的可爱。

“订婚,还早着呢。不管昭男人有多好……”敬子自言自语。

弓子长得姿色出众,敬子毫无嫉妒之心。

“……明天修整一下蔷薇。”敬子想到蔷薇,打算入睡。

秋天的蔷薇比春天的蔷薇香艳旖旎、婀娜多姿。敬子春末种下德国品种的深红蔷薇,打算让它秋天开花,可是后来一直没有照管。

“明天准备把疯长的枝条剪掉,再上点花肥。”

可是,敬子想着蔷薇的时候,一种杂念固执地悄悄爬上心头。

从五月底到六月初,俊三只要一看见敬子摆弄蔷薇,就怒气冲冲。他好像觉得敬子侍弄花草是为了排遣对自己的不满情绪。

一想起俊三那时的眼神,敬子竟觉得对蔷薇于心不安。

“我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敬子的朋友中,有的孩子多、生活艰辛,但仍然乐观向上,身心健康。敬子就做不到。

敬子爬起来,吃了一片俊三剩下的安眠药。

她见过田部家篱笆上的蔷薇。雪白无垢的蔷薇花如同佩戴在新娘子胸前一样纯洁美丽。这是梦。敬子梦见过的美丽。

敬子曾经想要田部家的爬蔓蔷薇。

梦中,敬子提着纸糊的鸟笼,笼里有一只黄莺。她登上田部家白色的台阶。

昭男迎出来,手里提着精致的竹鸟笼。他说:“把黄莺移到这边来。”

纸鸟笼口和竹鸟笼口对在一起,打开笼口,黄莺却逃走了。

黄莺被追赶得夹在玻璃门的门闩处,扑打着翅膀挣扎。敬子紧紧捉住。黄莺的小脑袋挣扎着,嘴从敬子的指缝间向外挤。黄莺一死,敬子惊慌害怕。

“怎么啦!”昭男想叫,却叫不出声来。

从噩梦中醒来,只觉得喉咙干渴冒烟。

恐惧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像是噩梦的继续,手中还残留着小鸟挣扎的感觉。

房间的亮光刺激着敬子,她惊吓得爬起来,走到盥洗室,手捧自来水喝。

手抓着黄莺时的痛苦难受还没消失。

似梦非梦。

“应该放它走……”可是,终于没有放走它,于是惊恐失色。

雨点稀稀落落地打在屋檐上,凉秋顿时取代了昨日的炎热。

朝子走到敬子身旁洗脸,嘟嘟囔囔地说:“要去旅行,必须准备行装。”

“旅行?去哪儿?”

“名古屋和大阪。必须要一个比手提箱大一点的皮箱。”

朝子最近粉面朱唇、丰容生辉,跟以前判若两人。她洗完脸,抹上橄榄油,更显得白里透粉、柔嫩腴润。

敬子想,也要找个合适的时间跟朝子的未婚夫小山好好谈一谈。小山到家里来找朝子,给人的印象也有朝子般的冷漠。这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是好事还是坏事,敬子无法判断。

朝子只喜欢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可是连厨房的煤气都不摸,能和小山这样的人过到一起去吗?

女儿要出嫁了,敬子忽然觉得空虚寂寞。朝子对做母亲的这种心情毫不理解。

“我和你一起去买。我要去银座办事。”敬子说。

早饭后,敬子偶然拽出些布头杂物,做起好久没做的女红。常在外面跑,没有时间和耐性缝缀编织,总是托给别人。

敬子把准备送去成衣铺的布料整理好以后,披着弓子带兜帽的雨衣到细雨霏霏的院子里。

四季常开的蔷薇已鼓出饱满的蓓蕾。

握着剪子的手指觉得冰凉,敬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妈妈,你不出去啊?”朝子在走廊上喊着,少有的笑脸绽开。

除了皮箱之外,大概还要索要其他的东西。要嫁出去的姑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敬子从院子进了浴室,一边泡在热水里一边用指甲刷细心地修饰指甲。梳头和化妆,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穿和服还是洋装?”朝子进来催促。

“下雨,穿洋装吧。”

“好,穿洋装快。穿哪一件?”

“什么穿哪一件?哪有几件可挑的?”

“咖喱色连衣裙怎么样?”

“可以。”敬子穿着衬衣衬裙,走到朝子身后。

“这儿长了一根白头发。”朝子伸手把敬子的白发拔下来,冰凉的手指尖碰着脖颈。


“朝子你就买手提箱吧?”敬子说。

“嗯,手提箱……还有,想让妈妈看看领带。”

“领带?”

“对。”

“谁的?送给小山的?”

“对。”

朝子的三千日元手术费是小山掏的。虽说理所当然,但小山日子紧巴巴,手头拮据,即使去旅行也不会添什么东西。朝子心里明白,就想送他一条领带。

而且,送他东西对没有当上母亲的朝子也是一种安慰。一看到小山系着新领带,她就会确确实实地想起“我怀过他的孩子……”。

“要是送给小山,你自己挑好了。”

“我想让妈妈挑。”

敬子还不了解小山的人品。但朝子这么说倒像个做女儿的样子,敬子心头也感到轻松温暖。以前朝子不论什么事都不让敬子过问,敬子只能暗中揣测女儿的心事。作为母亲,这是一种悲哀。朝子在外头的所作所为她一无所知,有一种神秘感。

朝子的一切言行似乎都在表示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来掌握。

敬子又气又恼,同时作为母亲,一直惴惴不安。

但是,敬子没有想到朝子用心良苦:领带是个小东西,算不了什么,就让母亲挑。一旦真到了关键时刻,还要借助母亲的一臂之力。

难道朝子对恋爱也怯弱踌躇了吗?对把握幸福也失去信心了吗?

朝子已经到门口等着敬子。

敬子往医院给昭男打电话。昨天傍晚那样匆匆一别,她想表示歉意,其实是情不自禁地想听昭男的声音。

“身体好吗?”敬子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满含亲切的温柔的男中音。她粉腮光艳。

但是,昭男没来上班。

“妈妈,快点呀。”

“现在不办,出门就忘了。”

“忘了以后办还来得及吧。我给您记着。”

母女又开始拌嘴。这时,弓子笑嘻嘻地过来送她们出门。敬子觉得弓子笑得勉强而做作,心里不好受。

“我很快就回来。”敬子说完,随手把门关上。

下雨天电车不开窗,车内的空气闷热难闻。五六个二道贩妇女背着大行李包挤在车上,从她们的领口和行李包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

朝子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小山的双亲健在吗?”敬子问。

“不在了。他跟哥哥住在一起,哥哥是画油画的。”

“你见过他吗?”

“嗯,见过好几次。”

“他也知道你们俩要结婚吧?”

“嗯……我也说不好。”朝子沉着冷静。

从新桥站坐地铁直达百货商店一楼。

食品的味道和鲜花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唐菖蒲沿着方格花纹瓷砖墙摆着。等电梯的时候,敬子看着鲜花,不由得担心昭男是不是病了。这么一想心里着急,不能久等,便对朝子说:“咱们走着上去吧。”

朝子看中一个手提箱,拉链式对开型,柠檬黄。虽是尼龙制品,看上去却像高级皮革。

“便宜。”朝子在敬子耳边低声说。

什么便宜?!一千六百日元。敬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朝子很满意,包装之前提在手里掂一掂,说:“黑色的也不错。”

在进口货和高级饰品专柜给小山挑选领带的时候,敬子也想给昭男买一条。“打针一直没收钱……”

“医院的药,又不花他的钱。”

“那也不合适……”

“好吧,给他送点礼。”朝子也点头同意,但又说,“就一条领带,太单薄了吧?”她并没有了解母亲真正的用意。

将几条领带摆在手提箱上挑选,敬子觉得蓝地带淡青与胭脂色碎花纹的那一条适合干净整洁的昭男。

朝子拿起一条在浓淡茶色大斜纹间带有红线的俏丽领带,立刻决定下来,早把让敬子帮着挑选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敬子觉得奇怪。“你不是让我帮着看吗?”

“你不是看见了吗?你买领带也没跟我商量呀。”

两条领带都是七百五十日元。

“有英国造的,要不从中挑一条便宜一点的。”敬子有些犹豫。

“这颜色款式都很雅。”

“好的要两千日元呢。”

因为包装纸一样,两人怕混起来,就各拿各的领带。敬子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下午四点。出了百货商店,走进一家叫“梦幻”的茶馆。店内宽敞明亮,挂着藤田嗣治的画。

朝子似乎经常光顾这儿,还和柜台的姑娘聊了几句。

朝子一边用叉子叉着柠檬馅饼,一边说:“妈妈,旅费他出,可你也得给我点零花钱呀。”

“要多少?”

“没有三千日元打不住。”

“什么时候去?”

“十号。”

“我想想办法。”每一次都是这样。

敬子打算回去的时候顺便去一趟草野珠宝店,听昨天川村说话的口气,好像有什么买卖活儿。

敬子把走私表卖给川村介绍的卡巴莱酒吧间的女人,但还有不少钱没收回。

“既然到这儿来了……”敬子准备去草野店,“朝子,你呢?”

朝子正拿着化妆盒照镜子。她肌肤爽滑、眼睛明亮、嘴唇红润,先前的阴翳一扫而光。

“我六点去听音乐会,六点以前可以陪着你。”

“那就算了。你再陪我就得倾家荡产。”敬子笑着站起来,做出逃跑的样子,“早点回来,自己多保重。”

看来朝子是和小山一起去听音乐会。

敬子不愿和朝子到银座散步,当然是怕又要被她纠缠着买这买那。其实,不如说是跟已经成为别人的人的女儿一起,心里凄凉。

做母亲的知道,朝子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是在敬子不知不觉的时间和地点发生的,是绝对无法挽回的变化。

敬子对朝子和小山结婚不是同意与否,而是成了承认现状的形式。

“把它寄存在车站。”朝子把手提箱提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敬子茫茫然走到草野珠宝店。川村正在接待一个女顾客。

敬子转悠着看陈列柜。

朝子是四月生的,生日石是钻石,零点五克拉就要二三十万日元,买不起。

“要不这光泽漂亮的白锆石呢……”敬子端详着柜子里玲珑可爱的宝石,想象自己手捧配着白金戒托的戒指参加朝子婚礼的情景。

川村送走客人后来到敬子身旁。

“昨天……昨天晚上……”他低声说,“我和那个年轻的大夫一起喝了几杯。”

敬子吃了一惊。

“我们俩都觉得就那样被甩在那儿,不打个招呼各走各的不合适,于是交换名片,自我介绍。后来就怪我了,没个大人样儿,晕头晕脑地跟着到他哥哥的中餐馆,他请了我一顿。”

“啊,你真够可以的。”

川村缩了缩脖子,表情十分羞惭。

昨天晚上,川村几杯酒下肚,就满嘴跑舌头,把自己在敬子家当小伙计时看到的敬子小时候的事都统统倒出来。

“那个大夫,是个好小伙子,还没结婚。朝子怎么样?”

“你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了?”

川村见敬子正色厉声,连忙使劲摇头,摇得脸颊的肉都颤动。“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对您说。”

“朝子自己找到对象了。”敬子明确告诉他,“好像最近就要结婚,你也得表示一点心意吧。我看这个钻石戒指就可以,还过得去。”

“什么?找到这么好的对象了?!不送钻戒,别的礼品就拿不出手。对方是看上朝子的爱美劲儿了吧?”

敬子不让川村唠唠叨叨地刨根问底,及时转变话题:“你让我来,是不是有什么活儿?”

“有,有。”川村走进里屋。

敬子惦念着昭男是不是喝醉了没去上班,又想知道川村趁着酒劲儿对昭男还说了些什么。

昨天田部说把弓子配给昭男,今天川村说把朝子配给昭男。

敬子两次心里都憋得难受。

“让您久等了。”川村走出来,手里拿着精美别致的白金锁、带装照片坠子的项链、紫水晶、猫眼石和外国的男性饰物。

“有一个客人要求把这个项链改成戒指。我看项链做工精细,觉得毁了可惜,就建议客人要是有买主,把项链卖了,再买一只新戒指。”

项链坠子盖上精雕细刻着一只白天鹅,嘴里衔着一粒小钻石。背盖上刻着的S和K两个姓名首字母交叉在一起。

“要是毁了,光钻石和白金也值两万日元。摆在店里,标价七万日元也不算贵。”川村说。

S和K也分别是白井朝子和小山的姓名首字母。

朝子的婚服大概是雪白的婚纱,这只白天鹅和佩戴在胸前的鲜花配在一起,显得栩栩如生,惹人怜爱。

敬子把项链放在手掌上仔细端详。“这条项链有什么说头吗?”

珠宝经常伴随着各种故事。有的上乘钻戒被主人不慎丢失,后来数易其主,最后流落在珠宝商手里。

“一个母亲要把自己的项链改成戒指,送给女儿做结婚礼物。不过,这粒钻石做戒面小了点。这条项链是战前老店制作的,所以这次也完全委托给我们。”

“先放在我这儿怎么样?急吗?”

“说好戒指十一月交货,所以最好快一点。不过,也可以先做戒指。怎么样?心里有谱吗?”

“不是一点没有。”

“姓名首字母不太好办吧?”

“非常凑巧。”敬子无法抑制送给朝子的强烈诱惑。

敬子把项链和瑞士表、准备设计款式的宝石一起放进手提包里。现在她需要能自由花销的现金。


店老板草野出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敬子。“这是上个月设计戒指款式的报酬,不多……”

不在于多少,工作得到报酬,敬子立刻精神振奋、充满活力。她临出门时,摘下收款机旁边的话筒,不由自主地往田部家拨电话。拨到一半时,“啊”地叫一声,赶紧改拨自己家的电话。

川村站在一旁,准备送她出门。敬子做贼心虚似的心口怦怦直跳。

“是弓子吗?”

“啊,妈妈,你在哪儿?”

“在店里。”

“就你一个人吗?”

“是呀,朝子去别的地方了。”

“妈妈,有什么事吗?”

“惦念你一个人在家……”

“你快点回来,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敬子明白弓子虽然觉得冷清,但恐怕更害怕和清两个人吃晚饭。

可是,敬子看见街角的香烟铺里有公用电话,又禁不住心猿意马。

大街上没有秘密。敬子牵强附会地自我开脱。她经常看见年轻的男男女女用这种红色公用电话机相约幽会,一瞧那表情就知道。

“喂。”听声音就知道是昭男。敬子扑哧一笑:“今天没去上班吗?”她没报姓名,昭男也立刻明白对方是敬子。

“是从家里打来的吗?”

“不,在银座。现在想去打扰一会儿,行吗?”

“请,请。”昭男高兴地说,“我等着您。”

敬子刚才自咎自责的犹豫烟消云散,浑身轻快。昭男温暖亲切的声音留在心头。

她到风月堂给田部的孩子买了蛋糕,顺便也给弓子买了一小盒。

昨天晚上,田部带着妻儿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昭男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边看家一边整理研究笔记,准备学位论文。他研究肝脏血管的走向问题。为了观察血管走向,最近一直解剖死于交通事故的人的尸体。

昨天的天气热得不正常,今天冷雨潇潇也不正常。昭男赶紧把电热器放进三个鱼缸里,发出催人欲眠的声音。由于水温的骤然变化,丝足鱼只剩下五条。搬到医院去的会不会统统死了?

昭男忽然想喝一杯咖啡的时候,接到敬子的电话。


昭男准备好咖啡等着敬子。

敬子坐出租车来的。“又下雨,又得赶回去……”她自己解释。田部家的蔷薇没有敬子梦见的那样繁花似锦。

雨水濡湿的草坪显得冷清荒凉。

敬子还没摁门铃,门就开了。昭男站在眼前。“我知道车停下来了。”

敬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请进。谁也不在,到我的房间没关系吧?”

“啊。”

她走进昭男的房间,说:“像清的房间。”

“是吗?就是我睡觉的那间吗?”昭男环顾一遍自己的房间。

“不,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也可能像。”

窗边放一张大桌子,靠墙摆着一张长沙发,好像是沙发床,晚上拉开来睡觉。书架上大多是医学书籍和英文书。

房间正当中的圆桌上摆着砂糖罐、牛奶罐和两只咖啡杯。

敬子看到这两只咖啡杯,忽然感到羞愧。这种心态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昭男走出去,敬子怕看这两只杯子似的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

尽管是第一次走进这房间,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却好像早已经历过。

敬子昨夜的梦发生在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醒来以后,觉得似有所悟,黄莺也有所象征。但现在来到这儿一看,才发现那是荒唐无稽的梦。她决定不谈昨天的梦。

昭男拿着咖啡壶进来。敬子把领带和蛋糕叠放在一起送给他。

“送给我什么呀?”

“您打开瞧瞧。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下面是蛋糕,给小孩子买的。”

昭男打开领带包装纸的时候,敬子心神不定地倒着咖啡。

“真好。谢谢。”昭男双手把领带打开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放在领口前比试着,“怎么样?”

“感觉清爽。我很喜欢。”敬子看着他胸前的领带。

昭男看着敬子的眼睛。

“不过,这可是便宜货。”敬子补充一句。

比起在电话里交谈,两个人都很腼腆。本来想轻松一下,结果反而拘谨,目光和声音呆呆板板,谁也放不开。

“咱们把小孩子的礼物吃了,行吗?”昭男笑着拿起蛋糕盒。

“行呀,我来切。”


“白天变短了。”敬子望着窗外。她心头激动兴奋,眼睛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好像已经傍晚了。”

“下雨天,天黑。”

这一带虽然是宁静的高级住宅区,也能听见远处电车的喇叭声。这声音也给人冷雨淋漓之日、黄昏薄暮之时、初秋寂寞之季的感觉。

轻寒袭人,真想手炉暖身。

“我以为您穿和服来,没猜对。”昭男说。

敬子明白了刚才他以怎样的心情等着自己。

“因为下雨……”

是不是昭男喜欢敬子穿和服?要是穿和服就好了。

“我第一次到您家里来的时候也是穿洋装。”

“是呀……”

“不记得了吧?男人……”

“我是在画猫的写生吧?”

“可不是嘛,连头也不回一下。”

“是五月吗?”

“五月初。您家的爬蔓蔷薇结着花蕾,还没开花。街上挂着鲤鱼旗。”

“那个时候,夫人跟哥哥好像是奇遇,跟我也是奇遇。”

“真是……”

“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穿的是和服。”

“啊?”敬子注视着昭男,“您说的第一次,是我带弓子去医院做盲肠手术的时候吧?”

“对。”

“那是前年五月。”

昭男的意思是说他记得那一天敬子穿了和服吧?一个协助执刀医生做手术的助理医生,怎么会注意病人母亲的服装呢?

“一听说是盲肠炎,就慌慌张张地出门,没来得及换衣服。”敬子记不起来那一天穿的是哪件和服。

昭男拿起蛋糕,喝第二杯咖啡。

“这么个雨天,要是田部先生他们早点回来就好了……”

“去福岛了,昨晚走的。”

“福岛?那今晚也不回来了?”

“噢。我和哥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我的母亲住在福岛。哥哥答应带进一去见她,昨晚走的。”

看敬子疑惑不解的样子,昭男继续说:“母亲后来再婚了。使劲劝母亲再婚的是哥哥。哥哥的生母死得早,我的母亲是后妻,父亲阵亡以后,哥哥让她搬出去、让她再婚。当时我和母亲都恨透了哥哥,非常难过。可是现在,我的母亲虽然过得平平常常,但很幸福,跟哥哥也来往。这不,哥哥带着儿子去看望他们老两口了。

“我的调研告一段落后,也打算去看望母亲,把哥哥他们接回来。母亲在福岛又生了孩子,她现在的丈夫人也很好,对我和哥哥都很客气宽厚。”

“真感动人。”敬子低着头,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是因为你们哥俩工作顺利、长大成人了。”

“哥哥吃过苦,他在战场上还劝母亲再婚,而且下决心抚养我。虽然我的母亲是哥哥的后妈,但从不偏心,待他很好。哥哥感谢我的母亲,想让她重新获得幸福,才那样坦率地劝她再婚。他对我又当爹又当娘,非常负责,把我拉扯大。现在我对哥哥还十分任性,甚至还想拍拍屁股离开这个家。我也觉得母亲再婚做对了,但我好像失去了母亲,有时又很寂寞。”

敬子点点头。她一面感受昭男亲切的慰藉,一面也把自己亲切的心情传递过去。这大概是由于昭男的寂寞传染给了敬子的缘故吧。

“我和哥哥谈起过您,我说我感受到您温暖亲切的慰藉。”

“啊。”

“哥哥同意我的说法。哥哥做黑市买卖的时候是他最苦的日子。您有两次流着眼泪为哥哥的幸福感到高兴,所以他很感谢您。”

“有这回事吗?”

“第一次是哥哥生孩子的时候,第二次是您第一回来这个家里的时候。”

“噢,是吗?”敬子也想象得出来,“田部先生事业成功,能对患难与共的夫人关怀备至。我心里高兴,想起往事……”

“您是对他没把擦皮鞋的姑娘扔掉感到放心吧?”昭男快活地笑起来。

“跑黑道的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敬子也微笑着说。

“带自己的孩子去看已经嫁人的后妈,从这一点来看,哥哥很讲情义,很懂规矩。他也很挂念您。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想他会出力帮忙的。”

敬子没想到昭男会谈田部和他自己的身世。

“听说昨天晚上您请川村吃饭了?”

“他是从头到尾谈您的事,从小时候谈起,滔滔不绝啊。”

“真讨厌。”

“像一部传记。”

“哪里。可怜的传记吧?”敬子满脸通红。

“那个川村先生从小就崇拜您,人不可貌相,他还挺浪漫的,叫我吃惊。”

“是吗……”

昭男像重新审视被一个男人崇拜的女性一样注视着敬子。“哥哥真的……”他欲言又止。

“真的怎么样?”

“请原谅,您别在意。他说白井夫人的男人运不好、命苦。”

敬子听到“男人运”这三个字,心头像被针扎一样。

有这个词吗?如果有这个词,世上就一定有这样的人。

敬子昨天也觉得自己夫命不好。但是比起男人运不好来,她似乎更后悔自己命蹇运乖。当敬子知道昭男和田部在背后议论自己“男人运不好”时,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失去支持,昏昏沉坠下去。

她转移了话题:“女佣呢?”

“没有。嫂子觉得雇女佣费神,还不如自己动手。”

“相比之下,我们太铺张了。现在岛木不在,又有两个女儿在家,还没把女佣辞掉。”

“家里有事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临时雇人。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待着。”

“不方便吧?也是自己做饭吗?”

“这倒没什么,早上面包、咖啡就行。中饭晚饭要不到附近吃,要不自己弄点。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没想到杂事还不少。又要接电话,又要对付来推销商品的,又要接待来收钱的,成了哥哥的办事员,根本无法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

敬子笑了。

“明天起临时雇人料理家务。”昭男看着雨中院子的暮色,“您吃点什么吗?我什么都会做。”

敬子听了这句话,反而拿起尼龙手套。

“要回去吗?”

“我跟弓子说好了,回家吃饭……”

敬子慢慢站起来,心头似乎被一种悲哀压抑得难受。

昭男走到她身旁。

敬子抬起眼睛,发现昭男的脸紧挨着她。她想躲开,身体忽然一个踉跄。

昭男伸出双臂,抱着敬子的后背,从正面吻着她。

“啊!”敬子发不出声来,身体一下子瘫软下去。她闻到昭男的嘴唇甘芳温柔、青春馥郁的气息。

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滑进敬子的嘴唇之间。敬子没有拒绝。她感受到昭男微微颤抖的身体的火热。

敬子被抱着放在长沙发上,她搂着昭男的头闭上眼睛,搀杂着一种母亲般的甜蜜静谧的喜悦。

电灯打开以后,昭男走出房间。

“连袜子都没脱……”敬子羞耻难忍,觉得像街头的浪女。

但她无悔无恨。

昭男给敬子拿来手镜和梳子。

敬子看着镜中昭男的眼睛,有一种戏谑的感觉,掩饰着甜美的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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