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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落泪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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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敬子对镜梳妆。弓子在店面帮忙,也薄施淡妆,从敬子身后对着镜子,三两下就化好了。 敬子化好妆,先到隔壁的“大波斯菊”做头发,将近十一点才回到店里。 一会儿,顾客临门。 耳环项链这些装饰品跟珠宝和高级钟表不同,和雪花膏及化妆水一样属于女人的消耗品,外形美观、新颖别致又价格低廉的东西备受欢迎。 日本产的香水二百五十日元,指甲油二百五十日元,雪花膏二百五十日元,贝壳或者玻璃做的首饰也是二百五十日元。这些首饰只要给人物美价廉的感觉,女人就会心满意足。那些摆在橱窗里的货真价实的珠宝、镶嵌着宝石的白金钟表也给店内陈列柜里的便宜货蒙上一层灿烂的光泽。 跟高档货巧妙地摆在一起,那些便宜货就提高档次,看不出是便宜货。敬子以敏锐的感觉和纤细的技巧摆设得当的造型新颖的耳环和饰针十分抢手。 裁缝学校的学生、住在山手沿线的富家小姐、时装模特儿、中年妇女络绎不绝,人多的时候,就像弓子过后说的“跟小孩子围着鱼缸看钓金鱼那样”围着陈列柜拥来挤去。有的人为了突出耳环和手镯的最佳效果,甚至连装饰用的抽花刺绣亚麻布和格纹细布手绢都要买走。 “生意兴隆啊。这个海蓝宝石的金色能不能再合适一点……跟衣服的颜色配不上。”“夫人,这颗珍珠,要是同意分三个月付款,我可以买下来……”顾客这类要求非敬子接待不可,饰品这些小东西也就慢慢地交给弓子处理。 弓子天真可爱、温文尔雅,又热情机灵、服务周到,很受顾客的欢迎。还有的顾客一番好意地把在别的店买的小巧玲珑的耳环送给她,让她着实不好意思。 打烊以后,两人都累得精疲力竭。特别是弓子,先前得过脚气性心脏病,又逢上梅雨季节,站着接待客人,有时候觉得两腿发酸。收音机忘记关上,但她们谁也没在意,只是茫然相对而坐。 睡意悄悄袭上敬子心头,苦恼与悲伤渐渐地模糊淡薄。“弓子你一打哈欠,我也跟着发困。啊、啊啊。支持不住了。” 弓子有弓子的心事,跟父母别离分开,在敬子的店里工作,与敬子长期生活,这似乎是维系于世间少有的一时约定或者前世因缘,但这样满意富足的生活跟自我感觉反而引起她不安的疑惑。 从敬子的心情来说,虽然手头富裕,但跟亲生的子女不和不睦,只能和收养的女儿一起生活,这种结局造成的难以言状的凄凉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 买卖的红火简直是一种讽刺。 敬子实在心事重重。去年这时候,她就开始想方设法让全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被俊三的离家出走摧毁殆尽。 她读过一个女歌人写的一首和歌,这个女歌人弯下腰在男人的脚下为他系鞋带,歌咏道:“为君弯腰系鞋带,司空见惯此姿态,何谓幸福哉?”现在,这种司空见惯的姿态在敬子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美根子到店里来,敬子也觉得不该对俊三见死不救,但朝子已经把话说绝。朝子那样盛气凌人,敬子也拿她没办法,唉声叹气而已。可是一想到她孤独不幸的性格,心头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与人见人爱的弓子不同的悲切的爱怜。 敬子没有看朝子上一次的演出,但把报上豆腐干大小的评论和杂志上的剧照都剪下收藏起来。她开始关心朝子的舞台演出。既然对演戏如此入迷,心无旁骛,就造就她获得成功。天下父母心,敬子心疼自己的女儿。 是不是小山强行阻止她演出?敬子十分担忧。可能的话,每天都去演出场地看一看。小山那样穷追紧逼朝子的行踪,其中隐藏着危险的因素。他不仅打电话查问,还跑到店里来查找。演出开始以后,他一定会闯到剧院后台闹事。 但是,朝子后来没和敬子联系。 公演的最后一天,敬子精心修饰打扮一番,精神焕发。穿上喜爱的深紫色的伊予染色和服,配以红褐色无花纹织锦腰带,体态轻盈。弓子一身淡蓝色罩衫,脖子束一条红围巾。她们带着准备送到后台的东西,稍稍提早出了门。 演出会场在帝国剧院附近一座大楼的六层。她们在护城河边下了出租车,透过街道两旁树木茂密的嫩叶可以看见初上的华灯。 “这一带路灯的颜色很漂亮。”敬子抬头看着灯光。 弓子点点头,说:“淡紫色的灯光。” 一群白天鹅在护城河边上的石崖后面一动不动,皇宫蓊郁繁茂的树林上空抹着一层粉红色。 春天暮色里,昭男如烟似雾地在敬子的心头涌动。 “弓子,听说田部大夫可能要去德国。” 她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提起昭男这个名字了。 “德国?不是去巴黎吗?” “听朝子说的,去德国。” “姐姐怎么知道的?”弓子接着似若无意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就跟她爸爸到巴黎旅游过。” 她们乘电梯上六楼。敬子在接待处向朝子的朋友祝贺演出。她让弓子一个人去后台。 观众还稀稀落落,场内安静。敬子花六十日元买了一本说明书,浏览一遍剧情简介。 演的是让·阿努伊的三幕话剧《野性的女人》,但不知道朝子在哪个地方出场。几个姑娘看来是弓子的朋友,依次在敬子身旁落座。敬子一个也不认识,她这才意识到弓子几乎不把朋友带到家里来。她住在敬子家里难道还如此小心谨慎吗? 开演铃声响的时候,弓子从后台来到座位上。她对朋友们只是微微点头打个招呼,便坐在昏暗的座位上。 法国乡村温泉小镇,一家小咖啡店。一个有钱的天才音乐家对在蹩脚的乐队里吹单簧管的姑娘特蕾西一见钟情。第一幕的情节就在深夜的咖啡店里展开。 幕一落下,弓子对敬子低声说:“姐姐说今天晚上回麻布,有很多话要说。”然后和朋友们一起又去后台。 尽管后台的门上贴着“无关人员严禁入内”的告示,但这些姑娘们喜欢到后台瞧新鲜。那儿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朝子坐在化妆镜前,一边染头发,进行面部化妆,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这些姑娘搭话。 “田部大夫来了吗?” “没有。” “怎么回事?我还特地写了一封信,请他务必前来观看。” 听朝子这么一说,弓子觉得昭男也在这观众席里,不禁心神不宁。她让身后好奇地观看朝子化妆的朋友们出去,自己也离开后台。要是朝子当着朋友的面说“信上还写弓子也来看剧”,那多不好意思。 弓子不动声色地环视一遍场内,还悄悄上到二楼。幕间休息时,敬子好像也没有站起来活动活动,弓子从楼上瞧见她洁白的脖颈。 随着剧情的发展,敬子发现弓子暗自落泪。她怕别人看见,就用手指轻轻抹去,用手绢捂着鼻子,浑身使劲忍着。 这出戏什么地方让她如此动情?敬子有点奇怪。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没有流泪。 吹单簧管的贫穷姑娘被有钱的天才音乐家求婚以后,她穷愁潦倒的父亲、她小时候的朋友兜里藏着手枪都跑到她那儿去。姑娘气急败坏地叫喊:“只要有这样的父亲和朋友,我就不会得到幸福!” 如果是这个情节让弓子落泪,难道是心中纠缠的俊三的影子引起身世的伤感吗?可是换幕的时候,她和朋友们兴高采烈地谈论。 “下一幕姐姐就要出场。” 弓子又在敬子耳边低声说:“姐姐说她给田部大夫写了信,可是还不来,姐姐觉得很遗憾。” “是吗?”敬子的眼睛本能地向周围扫了一圈。 她忽然怀疑弓子刚才伤心的泪水莫非是热恋的泪水,不敢转头看弓子。 舞台的幕拉开了。朝子一站在舞台上,敬子不管剧情的变化,只是凝神屏息一个劲儿盯着朝子的一举一动。她去弓子弹钢琴的学艺会时也是这样,根本不管弹得好坏,只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朝子扮演一个打扮入时的年龄稍大的阔小姐。虽然不是重头角色,却演得轻松自如、恰到好处。“对于阔小姐来说,所谓劳动,不过是适当的消磨时光或者轻松的体育活动罢了。”朝子说完台词下场,敬子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觉得浑身松弛没劲。 女主人公特蕾西渴望充满爱情的生活,但难以逾越贫富悬殊的障碍,受尽心灵痛苦的折磨,最后把结婚礼服留在有钱的音乐家家里,重新回到流浪汉一样破败不堪的乐队同伴中去。 这是贫穷人家的姑娘的反抗,也是她真正的人生之路。 戏演到高潮的时候,弓子的手又不断在眼角抹泪。敬子哭不出来,心想自己这个年龄的人和弓子这样的少女对这出法国新剧的感受多么不一样。 阔少爷和穷姑娘的恋爱终因门第不同而破裂的悲剧故事已经古老陈旧;一旦贫女嫁为贵人妻,那些不明事理的父母兄弟、三亲六戚都苍蝇般麇集上来,这样的剧情也平凡庸俗,但是,阿努伊的《野性的女人》并不是为了勾引观众脆弱的不值钱的泪水。 它不仅揭露富人的虚伪,同时也解剖穷人的丑恶,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暴露人的现实社会的黑暗,营造一种极度压抑沉闷的氛围,是一部存在主义的戏剧作品。 甩掉结婚礼服的特蕾西并没有以泪洗面、萎靡不振,而是像吉卜赛女郎一样,带着野性的反叛精神追求真正的人生道路。 这部话剧让人哭得压抑沉重。 这么看来,貌似柔和温顺的弓子的心灵深处,也潜藏着在战后废墟上成长起来的姑娘那种切肤的痛苦和愤怒般赤裸裸的炽烈情绪。 敬子这样的女人所经历的黑暗造成的痛苦,本身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戏剧。 《野性的女人》终于落下最后的帷幕。 掌声不算热烈,观众开始站起来退场,按照最后一场的惯例,帷幕又拉上去,演员们身着戏装,排列在舞台上向观众致谢。 “给姐姐鼓掌!”弓子对她的朋友们说,自己拼命地使劲鼓掌。 敬子也鼓掌,但不像弓子那般狂热,心里反而没有专为自己的女儿鼓掌的念头。 人们拥挤在两部电梯前,有的人等得不耐烦,走着下楼。敬子站在人群后面,脸上带着出场演员的母亲的羞涩。 “朝子没说等她一起回去吗?”敬子问。 “她说太晚了,还是自己回去。” 没看见小山。敬子既放心又担心,他在东京的话,今天是最后一场演出,不应该来接朝子吗? 敬子想起去年看《欲望号街车》那天晚上,扮演斯黛拉的朝子晕倒在后台,是昭男给她打的针,还陪同一起回家,住了一晚。 演出场所圣方济各会礼堂的院子里蝉声如雨。当时正是盛夏时节。 那时,敬子和昭男尚未发生关系,她和弓子在清的房间里为昭男铺床的时候,昭男从走廊往里探望,说“隔着白蚊帐看弓子,简直像仙女下凡”,让弓子羞怯,让敬子惊愕。 昭男觉得弓子像仙女下凡,弓子心有所动,这难道不是两人之间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吗? 如果没有敬子的中年之恋,两个年轻人的纯真之恋将会开花结果。 敬子不知道多少次自责自咎,就是现在站在电梯前,还悔恨痛苦。她是恋爱的妨碍者、掠夺者、破坏者。“可是,我也是血肉之躯,我也有人生道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即使自己和昭男断然分手,和弓子母女相称,昭男与弓子的结合也不再是白玉无瑕的天作之合了。 她们被身后的人推拥着进了电梯。 “去银座。”敬子在弓子脖颈旁低声说。弓子默默地摇了摇头。 “还没吃晚饭,都九点多了。去‘蜡烛’吃竹篮炸鸡怎么样?” 弓子又摇了摇头。 “蜡烛”在一家鞋店的二楼,既可以喝茶也可以吃西餐。敬子想从“蜡烛”的窗口眺望夜晚银座熙攘的人流。不仅文艺春秋新社和求龙堂画廊在那条“御幸街”上,而且高级服饰店鳞次栉比,具有典型的银座氛围,所以又被称为“奢华胡同”。 “去吧!”敬子再次动员,但弓子仍然没有点头。 弓子莫名其妙的忧郁与沉默也影响到敬子的情绪。 出了大楼,弓子低声说:“妈妈,坐出租车吗?还是走到有乐町或者新桥去?” 敬子心里有疙瘩,不肯说。弓子不高兴地问:“家里有东西吃吗?” “我做。” 在出租车里,敬子仍然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两人和睦融洽,能敏锐地感受对方的情意。一方情绪不佳、心头不悦,另一方立刻就能感觉出来,便聊些家常闲话为对方排忧解闷。像今天这样,敬子本来可以随便聊起《野性的女人》和朝子的演技之类的话题,但闹不清楚弓子究竟为什么心里别扭。一般说来,看完戏剧和电影以后,总是弓子开口漫无边际地评论一番。现在她一声不吭,盯着窗外。敬子本想轻松地问“刚才你看戏的时候怎么哭了”,看她这样子,也不便开口。 总有一天,弓子也会离我而去的…… 一回到家里,弓子就钻进二楼的厨房,一边跟芙美子聊天一边做饭,久久不出来。 敬子换上便装,腰间只束一条细带,心里惦念着弓子的不快。她没将美根子来的事告诉弓子,难道弓子已有所耳闻了吗? 可是,俊三的事该怎么办? 还有清和弓子,以及朝子和小山的事,净是棘手的难题! “久等了,吃饭吧。”敬子走进餐厅,看见弓子心情愉快地等着她。桌子上摆着三盘奶油烤菜,还有红萝卜和卷心莴苣拼盘,清新素淡。 “这是给谁做的?” “姐姐不是说她回来吗?” “啊。”敬子由衷地感到高兴。弓子还年轻,她心地善良,自己太过虑了,倒显得气量狭小。 “弓子,你刚才不高兴,怎么啦?” “没什么。没有不高兴。” “反正朝子回来也很晚嘛。” 弓子把餐巾盖在朝子的餐具上。 “今天好像做得还不错。”弓子自己表示满意,然后拿起叉子叉略略焦煳的奶油烤菜。 她似乎避而不谈看戏的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朝子才回来。上楼的脚步声凌乱粗重。她提着大手提包,脸上从未有过地满面春风。敬子大为惊讶。 “今天晚上发红包了,一千日元。还开了慰劳会。”朝子扬扬得意地摇晃着手提包倒在沙发上。 “喝酒了吧?姐姐醉了。”弓子好奇地看着朝子。 “没醉。就用冰威士忌苏打干的杯。” “大家都夸我演得好。我自己也知道很成功。”朝子声调舒缓地说,却见她猛然坐起来直着腰,眼睛灼灼地看着敬子,说,“我和小山离了。” “什么?” “只要他在,我就整天提心吊胆缩手缩脚的。我这个人总有一天要毁在他手里。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说导演不行,我就得跟着鹦鹉学舌;他说我演技糟糕,我就玩命地练,结果反而砸了锅。”朝子像背诵台词一样滔滔不绝。 敬子呆呆地坐着。 “小山跑到排练场,我不想见他。弓子,给我一杯水。” 弓子蹦起来出去取水。 敬子走到朝子身旁坐下来。“朝子,别着急,慢慢说。” 朝子的话突如其来,敬子揪心牵挂,但看到朝子这样神经亢奋,怕她说话没遮拦,便轻声对她说:“那个女人来的事,还有岛木的事,我没对弓子说,你也别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自由人。别那么懦弱。只要你腰杆挺直了,把那些家伙统统轰走,弓子也才能得到幸福。那个叫岛木的自己糟蹋人生,他要敢进家门,我可不客气,告诉他趁早死了好,跟那个烂货去情死吧!瞧那骚女人的眼睛,就是喜欢情死的妖精。” “好了,现在别说这些……” “现在不让说,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什么时候说个痛快。” 弓子端着水进来。 “谢谢。”朝子咕嘟咕嘟把水喝干,又接着放言,“三笠电影公司的制片人看了这次演出,问我想不想上电影?他说像我这样的先当‘实验演员’,还给我一个脚本。当然不是演主角,但角色好像还不错。我准备读一遍,要不是无聊的戏,我打算上。以后我干什么都要干出点名堂来……” 敬子觉得朝子如此逞强好胜的气势,是为了掩饰与小山离异后心灵深处的凄凉与悲哀,顿感怜悯。 “跟他离了!”朝子嘴上很硬。真的离了吗?敬子心想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落实。 朝子继续云天雾海地扯了一通,忽然神色疲倦地说:“我在下面睡。” 敬子跟着朝子下楼去。她从小衣柜里拿新的枕巾和床单的时候,朝子已经把衣服脱个精光。 在母亲面前,又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朝子丝毫没有羞耻的感觉。 敬子看了一眼朝子解开乳罩的胸脯,顿时一惊。 敬子知道朝子腿脚的线条紧凑峭直,站立走路的姿势板正有方,所以乳房偏小,有点像少女,但发育良好,形态端正优美。 可是现在乳房高高地隆起,这大概是小山手掌抚摸、嘴唇亲吻、胸脯压迫的“杰作”。不仅如此,原先淡红色的乳头如今变得紫黑,周围晕着一层淡蓝色的暗影,而且失去了坚挺匀圆的乳头所呈现的文雅绰约的娇羞姿态,倒增加了几分粗大。 朝子没发觉敬子在看着自己,穿上粉红色的睡衣,说:“和小山一起租的那间房子,暂时就这么放着。行吗?”她第一次谈到与小山分手后的“现实问题”。 “就这么放着,算什么事?” “我有一个朋友买了一套房子,我听她说,那房子好长时间没人住,可进去一看,三面镜、缝纫机、装偶人的玻璃箱、花瓶这些女人的东西还原样放着,没有收拾,于是找斡旋房屋买卖的人,让原来的房东赶快把东西拿走。中间人说因为旧房东两口子离了婚,才把房子卖掉,太太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留在家里。没有法子,只好把这些归整到一个房间里,不到五天,搬运公司就来取行李。我很理解这个懒散马虎的女人的心情。她大概不愿看到两个人将过去共同使用的东西急急忙忙地分开各自搬走,并为此争执吵架,大家脸上不好看吧?我的东西也暂时就那么放着,跟楼下那一家打个招呼,什么时候让芙美子去取。这样行吧?” 朝子对东西一向斤斤计较、分得一清二楚,这样处理问题实在少见。敬子觉得她还是苦涩心酸。 但是,朝子像小孩子一样欢快地蹦到新床单上,舒舒服服地伸直身子。 “你们俩真的……”敬子沮丧地坐在床边,“小山也同意了吗?” “我是下了决心,他还不知道。也许他还想狠狠揍我,不过,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只能更伤双方的心,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敬子觉得出来,尽管朝子表示跟小山已经分手,但言语中还隐约包含着对丈夫的未了之情。 如果现在正面规劝,只会适得其反。她改变方向,单刀直入切中要害。 “你怀孕了吧?” “真是讽刺!我没告诉妈妈,以前也有过,两次……”朝子坦率地说,“他说不要孩子,可是我想要。” 朝子那双明亮镇静的眼睛转向别处。 “你说奇怪吧?我没觉得自己喜欢孩子,真不可理解。” “没什么奇怪的,也不是不可理解。” “我也不想为什么生活和艺术做出牺牲。” 敬子点头赞同:“毕竟是个女人嘛。”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 “现在打算分手,就更不该要这孩子,可又要过那个关,实在怕得要命,简直可笑极了。” 敬子把手轻轻放在朝子的枕边。 “小山不知道,所以我一个人去。” “……” “前一次也是在田部大夫的医院做的。” 敬子猛然把手抽回去。虽说医生替病人保密,昭男对既是情人又是朝子母亲的敬子竟然也守口如瓶。 “前些日子去医院找过大夫,因为要排练和演出,而且身体没什么反应,就没做。” “嗯……医生怎么说的?” “我没告诉医生跟小山分手的事,医生就劝我生下来。” 朝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她回过头,看见敬子用手掩着半张脸一动不动,不禁大吃一惊。也许是“尽管孩子的父亲是已经分手的小山,但自己还想做母亲”这句话让敬子震惊困惑吧。 “妈妈,你怎么啦?”朝子不安地问,觉得自己失言了。 “没怎么。说吧。” “行吗?” “住院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没有。田部大夫那么一说,我就拿不定主意。也可能因为我喜欢田部大夫,相信他。” “……” “前两次真难受。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是的。” “许多人做事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可我……是我变了吗?妈妈,你别笑话我没出息。我好像面对一种无形的尊严,听说有这么一句诗:‘什么人生下我,我也必须生出什么人’……” “什么人生下你?朝子,你不是我生的吗?!” “婴儿出生之前难道不是‘什么人’吗?有时我只想生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婴儿。” 敬子蓦然觉得朝子十分可亲可爱。“如果你说的话出于自己的真心实意,那就生吧。孩子我给你带,把他培养成人。” 羞涩的红晕爬上敬子的脸颊耳根。她没能怀抱亲生的昭男的孩子,朝子的孩子却取而代之。 敬子无法把自己的孩子与朝子的孩子分开。正确地说,朝子的孩子还没生出来,自己的孩子没生成。然而此时此刻,敬子感觉就像怀里抱着一个热乎乎的婴儿。这不是幻想,不是记忆,也不是现实,也许是女人的本能。 朝子看敬子又忽然脸色含羞,以为是母亲对女儿深情挚爱的表现,便用平时没有的娇滴滴的声调说:“妈妈,你还记得生我和我婴儿时候的事吗?” “记得呀。” “一会儿细细跟我说。” “好。” “最近大街上分不出少女和少妇吧?” “是分不出来。” “我一看到少女模样的漂亮少妇抱着半岁到一岁左右的可爱的婴儿,羡慕极了。”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感觉的?” “早就有,结婚以前就有。”朝子充满女性的温柔。 敬子点点头。“我要抱着孩子,别人大概不会认为是你的吧?” “那认为是你的吗?这可糟了。” “那也没关系。”敬子忘乎所以地脱口而出。她觉得怀里的婴儿长得像昭男。 “妈妈,婴儿的指甲多小啊……”朝子拉着母亲的手抚摸指甲。 “朝子,你没见过婴儿的皮肤吧?” “没见过。大概有奶味吧?对了,我听说人的皮肤从两岁就开始退化。这就可以想象,大人的皮肤再细嫩,跟婴儿也简直无法相比。妈妈,据说脑血管从二十五岁开始逐渐断裂……我也快了。多可怕。” “照你这么说,我的脑血管不是都七零八碎了?” “妈妈年轻,就是生出个孩子也不让人大惊小怪。” “哎哟。”敬子面红耳赤,接着针扎一样心痛。 “妈妈,你不冷吗?进来吧。”朝子掀开被角。 “天气暖和了,叫人发困。我就躺在上面。”敬子边说边躺在被子上面。 敬子和朝子一直聊到窗户发白。母女俩还从来没有谈过心。 敬子回忆朝子出生和她小时候的种种事情,朝子听着听着,仿佛回到婴儿时代,脸蛋轻轻地贴在敬子身上。 “你对小山也这样该多好……”敬子的手伸到朝子胸上,“要是小山死活不让你生这个孩子,他也不应该……” 聊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 一看到白昼的光亮,敬子立即开始迷惑:“昨晚究竟怎么回事……” 虽然母女和夫妻也会彻夜长谈,但更觉得是恋人般的倾诉衷肠。 虽然没有失去理性,感情却膨胀涌流。抛开一切的个人意气和自私打算,空想仿佛化作美好甜蜜的现实。 敬子回忆起昨晚朝子说即使跟小山分手也要孩子的那些话,又重陷深思。 要是有了孩子,说不定两个人不会分道扬镳;即便离了,孩子是条纽带,说不定两人也会破镜重圆。 所以,这种轻率鲁莽的冒险很难说不是为将来深谋远虑。 但是,朝子把即将分手之际的怀孕称为一种讽刺,其实,人生更具讽刺性的是将结婚期间两次怀孕却不生的孩子,留在离婚以后生。 就拿我来说吧,和昭男分手以后……敬子到今天早上还拿自己与朝子相比。昭男劝朝子把孩子生下来,敬子想见他想得发疯。要不给医院打电话……昭男的身影缠绕在她的心头,无法消失。 “妈妈,已经十点了。”敬子被弓子一叫,惊醒过来。 “十点了?” “还是别叫姐姐吧,她一定演出累了。” “让她睡吧。”敬子拉开布帘,看见弓子站在面前,脸有点发肿。 “你的脸肿了吧?怎么啦?” 敬子陪朝子谈了一夜,弓子可能觉得委屈。 “做了一个梦,哭醒了,脸发沉。” “什么梦?” “……” “那么伤心的梦吗?” “并不是伤心得哭鼻子的事,可在梦里难过得死去活来。住在目白那时候,妈妈经常晒衣服。我做的就是晒衣服的梦。做这种梦,就怪得很。细绳上挂的净是裙子,都是很好看、很漂亮的裙子,各种各样的颜色花样……” “这不是好梦吗?” “后来就不好了。”弓子像是回忆梦中的情景,“听说梦是无色的,我是半睡半醒吧?” “梦有颜色。我就做过带颜色的梦。” “是吗?”弓子点点头,“还有妈妈和我都没见过的法式康康舞的裙子。” “法式康康舞?” “我和妈妈把这些裙子收下来,最后绳子上剩下一条爸爸的深蓝色腰带。” “啊,不是光有裙子吗?” “原先只有裙子,可是把裙子收下来后,发现还有一条男式腰带。” “梦就是怪里怪气的。” “……” “我正不知道怎么办,一阵大风把腰带刮到天上去。我拼命地追赶,难受极了。” 敬子从床上坐起来,弓子的意识似乎完全被梦吸引过去,回忆叙说,长长的睫毛在发肿的眼皮上更加显眼。 “后来呢?” “后来……后来带子无影无踪,我孤独地站在茫茫无边的荒野上……”弓子支吾着。 梦的结局是弓子编造出来的。 “一场噩梦。” 梦的结尾惊心动魄,她不敢告诉敬子——母亲京子手持腰带,从黑暗的深渊里惨笑着走出来。 “啊!”弓子吓得挪不动步。 “是你不好,没看住……”京子说。 “我以为只有裙子,不知道还有腰带。” “没让你看见。” “……” “你过来……”京子把俊三的腰带挂在弓子的脖子上。 腰带越勒越紧,弓子感到死亡的恐怖,本能地大喊救命。 “田部大夫,快来呀!”似乎只有昭男才能救她一命。 梦醒以后,这个地方的情节记不清楚。 但是,不是昭男,是清过来把缠在弓子脖子上的带子解开。 弓子吓得失声痛哭,自己的哭声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 弓子不好把梦见京子、呼救昭男的情节告诉敬子。 “太累了大概会做噩梦。”敬子说,然后起床走到布帘外面。弓子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敬子觉得弓子的噩梦引起令她浑身大汗淋漓的回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定是弓子日夜挂念父亲的缘故。昨晚看《野性的女人》,她就深受刺激。只要心里有牵挂的事,随时随地都会触景生情、感伤悲哀。 敬子想,对俊三应该帮一把,但如果从今天起朝子住在这个家里,只要她在,岛木这个名字就不能随意出口。 但是,难道真的像朝子昨晚说的“把那些家伙统统轰走,弓子才能得到幸福”吗?或许果真如此,或许这才是现实的办法。 不行,那样弓子会不得安宁。 总之,看岛木的意思。 要不再让那个巫婆把岛木的生灵呼唤出来,问问他的想法?当时,敬子恐惧害怕,不敢待下去。但既然能与活人的灵魂对话,如果可能的话,何不也和昭男对话……敬子一边想一边用手接洗脸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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