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百花齐放
苏东坡传(节选)

动人的北平  作者:林语堂

自序

我写苏东坡传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以此为乐而已。给他写本传记的念头,已经存在心中有年。民国廿五年我全家赴美时,身边除去若干精选的排印细密的中文基本参考书之外,还带了些有关苏东坡的以及苏东坡著的珍本古籍,至于在行李中占很多地方一事,就全置诸脑后了。那时我希望写一本有关苏东坡的书,或是翻译些他的诗文;而且,即便此事我不能如愿,我旅居海外之时,也愿身边有他相伴。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现在我能专心致志写他这本传记,自然是一大乐事,此外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做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中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东坡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些品质之汇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数见的。而苏东坡正是此等人!他保持天真淳朴,终身不渝。政治上的钩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与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诗词文章,或一时即兴之作,或是有所不满时有感而发,都是自然流露,顺乎天性,刚猛激烈,正如他所说的“春鸟秋虫之声”;也未尝不可比作他的诗句:“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一直卷在政治旋涡之中,但是他却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狗苟蝇营的政治勾当之上。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吟诗作赋,批评臧否,纯然表达心之所感,至于会招致何等后果,与自己有何利害,则一概置之度外了。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读者仍以阅读他的作品为乐,因为像他这一等人,总是关心世事,始终亢言直论,不稍隐讳的。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庄亦谐,生动而有力,虽胥视情况之所宜而异其趣,然而莫不真笃而诚恳,完全发乎内心。他之写作,除去自得其乐外,别无理由。而今日吾人读其诗文,别无理由,只因为他写得那么美,那么遒健朴茂,那么字字自真纯的心肺间流出。

一千年来,为什么中国历代都有那么多人热爱这位大诗人,我极力想分析出这种缘故,现在该说到第二项理由。其实这项理由,和第一项理由也无大差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那就是,苏东坡自有其迷人的魔力。就如魔力之在女人,美丽芬芳之在花朵,是易于感觉而难于说明的。苏东坡主要的魔力,是熠煜闪灼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这等天才常常会引起妻子或极其厚爱他的人为他忧心焦虑,令人不知应当因其大无畏的精神而敬爱他,抑或为了使他免于旁人的加害而劝阻他、保护他。他身上显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开始,即强而有力地在他身上运行,直到死亡封闭上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谈笑才停止。他挥动如椽之笔,如同儿戏一般。他能狂妄怪僻,也能庄重严肃;能轻松玩笑,也能郑重庄严。从他的笔端,我们能听到人类情感之弦的振动,有喜悦,有愉快,有梦幻的觉醒,有顺从的忍受。他享受宴饮、享受美酒,总是热诚而友善。他自称生性急躁,遇有不惬心意之事,便觉得“如蝇在食,吐之方快”。一次,他厌恶某诗人之诗,就直说那“正是东京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

他开起玩笑来,不分敌友。有一次,在朝廷盛典中,在众大臣之前,他向一位道学家开玩笑,用一个文词将他刺痛,后来不得不承担此事的后果。可是,别人所不能了解的是,苏东坡会因事发怒,但是他却不会恨人。他恨邪恶之事,对身为邪恶之人,他并不记挂心中,只是不喜爱此等人而已。因为恨别人,是自己无能的表现,所以,苏东坡并非才不如人,因而也从不恨人。总之,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他的这种魔力就是我这鲁拙之笔所要尽力描写的,他的这种魔力也就是使无数中国的读书人所倾倒、所爱慕的。

本书所记载的是一个诗人、画家与老百姓之挚友的事迹。他感受敏锐、思想透彻、写作优美、作为勇敢,绝不为本身利益而动摇,也不因俗见而改变。他并不精于自谋,但却富有民胞物与的精神。他对人亲切热情、慷慨厚道,虽不积存一文钱,但自己却觉得富比王侯。他虽生性倔强、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过也有时口不择言,过于心直口快;他多才多艺、好奇深思,深沉而不免于轻浮,处世接物,不拘泥于俗套,动笔为文则自然典雅;为父兄、为丈夫,以儒学为准绳,而骨子里则是一纯然道家,但愤世嫉俗,是非过于分明。以文才学术论,他远超过其他文人学士,他自然无须心怀忌妒,自己既然伟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对人温和友善,对自己亦无损害。他是纯然一副淳朴自然相,故无须乎尊贵的虚饰;在为官职所羁绊时,他自称局促如辕下之驹。处此乱世,他犹如政坛风暴中之海燕,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敌,是保民抗暴的勇士。虽然历朝天子都对他怀有敬慕之心,而历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挚友人,苏东坡竟屡遭贬降,曾受逮捕,忍辱苟活。

有一次,苏东坡对他弟弟子由说了几句话,话说得最好,描写他自己也恰当不过: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所以,苏东坡过得快乐,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不无缘故。

苏东坡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学上,他是个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种东西刹那间的表现,是永恒的精神在刹那间存在躯壳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却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担、是苦难的说法——他认为那不尽然。至于他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时光。在玄学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气质上,他却是道地的中国人的气质。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灵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他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这就是这位旷古奇才乐天派的奥秘的一面。

---林语堂


第一章 文忠公

要了解一个死去已经一千年的人,并不困难。试想,通常要了解与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长的生活,实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个古人,不是有时反倒容易吗?姑就一端而论,现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结,一旦遇有危机来临,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醉汉会戒酒自新;教会中的圣人会堕落;牧师会和唱诗班的少女私奔。活着的人总会有好多可能的改变。还有,活着的人总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会泄露出来。这就是何以评论与我们自己同时代的人是一件难事,因为他的生活离我们太近了。论一个已然去世的诗人如苏东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读过他的札记,他的七百首诗,还有他的八百通私人书简。所以知道一个人,或是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是否对他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喜爱哪个诗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而杜甫更为伟大——在他伟大的诗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悯人的情感方面更为伟大。但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诗人是苏东坡。

在今天看来,我觉得苏东坡伟大的人格,比中国其他文人的人格,更为鲜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里,显露得越发充分。在我头脑里,苏东坡的意象之特别清楚明显,其理由有二。第一个,是由于苏东坡本人心智上才华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写的每一行诗上,正如我所看见的他那两幅墨竹上那乌黑的宝墨之光,时至今日,依然闪耀照人,就犹如他蘸笔挥毫是在顷刻之前一样。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在莎士比亚的创作上,亦复如此。莎翁诗句的遒健,是来自诗人敏感的天性与开阔豁达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纵然有后代学者的钻研考证,我们对莎士比亚的生活所知者仍极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后,由于他的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们却知道了他的心灵深处。

第二个理由是,苏东坡的生活资料较为完全,远非其他中国诗人可比。有关他漫长的一生中多彩多姿政治生涯的那些资料,存在各种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诗文都计算在内,接近百万言;他的札记,他的遗墨,他的私人书信,在当时把他视为最可敬爱的文人而写的大量的闲话漫谈,都流传到现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内,没有一本传记类的书不曾提到这位诗人的。宋儒都长于写日记,尤以司马光、王安石、刘挚、曾布为著名;勤奋的传记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温。由于王安石的国家资本新法引起的纠纷,和一直绵延苏东坡一生的政坛风波的扰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时代的资料,其中包括对话录,为量甚大。苏东坡并不记日记,他不是记日记那一类型的人,记日记对他恐怕过于失之规律严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写札记,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处所、事件,他都笔之于书,有的记有日期,有的不记日期。而别人则忙于把他的言行记载下来。爱慕他的人都把他写的书简题跋等精心保存。当时他以杰出的书法家出名,随时有人恳求墨宝,他习惯上是随时题诗,或是书写杂感评论,酒饭之后,都随手赠与友人。此等小简偶记,人皆珍藏,传之子孙后代,有时也以高价卖出。这些偶记题跋中,往往有苏东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书简约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迹题跋约六百件。实际上,是由于苏东坡受到广泛的喜爱,后来才有搜集别的名人书札题跋文字印行的时尚,如黄山谷便是其一。当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苏东坡去世之后,立即开始搜集苏东坡的墨迹书简等,刻之于石,拓下拓片出卖,供人做临摹书法之用。有一次,苏东坡因对时事有感而作的诗,立刻有人抄写流传,境内多少文人争相背诵。苏东坡虽然发乎纯良真挚之情,但内容是对政策表示异议,当时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国都之际,当权者之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身,情势严重,苏东坡几乎险遭不测。他是不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贬谪期间,对不够亲密的朋友他说是已然后悔,但是对莫逆之交,他说并无悔意,并且说,倘遇饭中有蝇,仍须吐出。由于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当时高士之首而自伤,在与心地狭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挣扎了一番之后,他被流放到中国域外的蛮荒琼崖海岛,他以坦荡之胸怀处之,有几分相信是命运使然。

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为文人窃窃私语的话柄、尊重景仰的话题,尤其是在他去世之后,乃是自然之事。若与西方相似之人比较,李白是一个文坛上的流星,在刹那间壮观惊人的闪耀之后,而自行燃烧消灭,正与雪莱、拜伦相近。杜甫则酷似弥尔顿,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长者,学富而文工,以古朴之笔墨,写丰厚之情思。苏东坡则始终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论,颇像英国的小说家萨克雷(Thackeray);在政坛上的活动与诗名,则像法国的雨果;他具有的动人的特点,又仿佛英国的约翰逊。不知为什么,我们对约翰逊的中风,现在还觉得不安,而对弥尔顿的失明则不然。倘若弥尔顿同时是像英国画家庚斯博罗,也同时像以诗歌批评英国时事的蒲柏,而且也像英国饱受折磨的讽刺文学家斯威夫特,而没有他日渐增强的尖酸,那我们便找到一个像苏东坡的英国人了。苏东坡虽然饱经忧患拂逆,但他的人性更趋温和厚道,并没变得尖酸刻薄。今天我们之所以喜爱苏东坡,也是因为他饱受了人生之苦的缘故。

中国有一句谚语,就是说一个人如何,要“盖棺论定”。人生如梦,一出戏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时才可以下断语。不过有这种区别——人生是如同戏剧,但是在人生的戏剧里,最富有智慧与最精明的伶人,对于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无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总包含有一种无可避免的性质,只有最好的戏剧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给过去的人写一本传记时,我们能把一场一场已经完成的戏,逐一观看,观看由人内在的气质与外在的环境所引起的必要的发展,这自然是一项重大的方便。在我将《苏东坡传》各章的资料钻研完毕之后,并且了解了为什么他非要有某些作为不可,为什么非要违背他弃官归隐的本意,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中国的星相家,给一个人细批终身,预卜未来,那么清楚,那么明确,事故是那么在命难逃。中国的星相家能把一个人的一生,逐年断开,细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写在一个折子上,当然卦金要远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传记家的马后课却总比星相家的马前课可靠。今天,我们能够洞悉苏东坡穷达多变的一生,看出来那同样的无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断然无疑的是,他一生各阶段的吉凶祸福的事故,不管过错是否在他的星宿命运,的确是发生了、应验了。

苏东坡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当政年间长大,在一个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间做官,在一个十八岁的呆子(哲宗)荣登王位之时遭受贬谪。研究苏东坡传记,同时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党之争而衰微,终于导致国力耗竭,小人当政。凡是读《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腐败,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税吏贪官,相继身入绿林而落草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汉了。

在苏东坡的青年时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贤臣。到北宋将亡之际,此等贤臣已悉数凋零,或是丢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御史台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安排的若干小人取而代之,此时至少尚有二十余位纯良儒臣,宁愿遭受奸宄之毒手,不肯背弃忠贞正义。等到第二次党争祸起,在愚痴的童子帝王统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经死亡,其余则在流谪中弃世。宋朝国力之削弱,始自实行新法以防“私人资本之剥削”,借此以谋“人民”之利益,而由一个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对国运为害之烈,再没有如庸妄之辈大权在握、独断独行时之甚的了。身为诗人、哲人之苏东坡,拼命将自己个人之平实常识,向经济学家王安石的逻辑对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与中国当时所付出的代价,至今我们还没有弄个清楚。

王安石在热衷于自己那套社会改革新法之下,自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自然会将倡异议之人不惜全予罢黜,一项神圣不可侵犯的主张,永远是为害甚大的。因为在一项主张成为不可侵犯之时,要实现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难免于残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当时情况如此,自然逃不出苏东坡的慧眼,而且兹事体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轻松诙谐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狭路相逢了,他俩的冲突决定了苏东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决定了宋朝帝国的命运。

苏东坡和王安石,谁也没活到亲眼看见他们相争的结果,也没看到北方异族之征服中国,不过苏东坡还活到亲眼看见那广事宣传的新政的恶果。他看见了王安石那么深爱的农民必须逃离乡里,并不是在饥馑旱涝的年月,而是在五谷丰登的年月,因为他们没能清还硬逼他们向官家借的款项与利息,因此若胆敢还乡,官吏定要捕之入狱的。苏东坡只能为他们呼天求救,但是却无法一施援手。察访民情的官员,奸伪卑劣,以为对此新政新贵之缺点,最好装聋作哑,一字不提,因为当权诸公并非不知;而对新政之优点,乃予以粉饰夸张,锦上添花。说漫天之谎而成功(倘若那些谎言漫天大,而且又说个不停),并不是现代人的新发明。那些太监也得弄钱谋生。在这种情形之下,玩法弄权毫不负责之辈,就以国运为儿戏,仿佛国破家亡的后果他们是可以逃脱的。苏东坡勉强洁身自全,忍受痛苦,也是无可奈何了。皇帝虽有求治的真诚愿望,但听而不聪,误信人言,终非明主,焉能辞其咎?因为在国家大事上,他所见不明,他每每犯错,而苏东坡则料事无误。在实行新政神圣不可侵犯的名义之下,百姓只有在朝廷的高压政治之下辗转呻吟。在疯狂的争权夺利之中,党派的狂热,竟凌驾乎国家的利益之上。国家的道德力量、经济力量,大为削弱,正如苏东坡所说,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很容易被来自西伯利亚的敌人征服了。群小甘心充当北方强邻的傀儡,名为区域独立,而向金人臣服。在此等情形之下,无怪乎朝廷灭亡,中国不得不迁往江南了。宋室宫阙在北方铁蹄之下化为灰烬之后,历史家在一片焦瓦废墟中漫步之时,不禁放目观望、低头沉思,以历史家的眼光、先知者的身份,思索国家百姓遭此劫难的原因,但是时过境迁,为时已迟了。

苏东坡去世一年,在当权的群小尚未把长江以北拱手奉送与来自穷沙大漠的他们那异国的君王时,一件历史上的大事发生了。那就是有名的元祐党人碑的建立,也是宋朝朋党之争的一个总结。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1086—1094),在这些年间,苏东坡的蜀党当权。元祐党人碑是哲宗元祐年间当政的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单,以苏东坡为首。碑上有奉圣旨此三百零九人及其子孙永远不得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与此名单上诸臣之后代通婚姻,倘若已经订婚,也要奉旨取消。与此同样的石碑要分别在全国各县竖立,直到今天,中国有些山顶上还留有此种石碑。这是将反对党一网打尽、斩尽杀绝的办法,也是立碑的群小蓄意使那些反对党人千年万载永受羞辱的办法。自从中国因王安石变法使社会衰乱,朝纲败坏,把中国北方拱手让与金人之后,元祐党人碑给人的观感,和立碑的那群小人的想法,可就大为不同了。随后一百多年间,碑上人的子孙,都以碑上有他们祖先的名字向人夸耀。这就是元祐党人碑在历史上出名的缘故。实际上,这些碑上的祖先之中,有的并不配享有此种荣耀,因为在立碑时要把反对党赶尽杀绝,那群小人便把自己个人的仇敌的名字也擅自列入了,所以此一黑名单上的人是好坏兼而有之的。

在徽宗崇宁五年(1106)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现彗星,在文德殿东墙上的元祐党人碑突遭电击,破而为二。此是上天降怒,毫无疑问。徽宗大惧,但因怕宰相反对,使人在深夜时分偷偷儿把端门的党人碑毁坏。宰相发现此事,十分懊恼,但是却大言不惭地说道:“此碑可毁,但碑上人名则当永记不忘!”现在我们知道,他是如愿以偿了。

雷电击毁石碑一事,使苏东坡身后的名气越来越大。他死后的前十年之间,凡石碑上刻有苏东坡的诗文或他的字的,都奉令销毁,他的著作严禁印行,他在世时一切官衔也全予剥夺。当时有作家在杂记中曾记有如下文句:“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崇宁、大观间,海外苏诗盛行。是时朝廷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东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雷击石碑后五年,一个道士向徽宗奏称,曾见苏东坡的灵魂在玉皇大帝驾前为文曲星,掌诗文。徽宗越发害怕,急将苏东坡在世时最高之官爵恢复,后来另封高位,为苏东坡在世时所未有。在徽宗政和七年(1117)以前,皇家已经开始搜集苏东坡的手稿,悬价每一篇赏制钱五万文。太监梁师成则付制钱三十万文购买颍州桥上雕刻的苏东坡的碑文(早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笔钱在当时的生活来说,是够高的价钱。另外有人出五万制钱购买一个学者书斋上苏东坡题匾的三个字。这时苏东坡的诗文字画在交易上极为活跃,不久之后,这些宝贵的手稿不是进入皇宫成了御览之宝,便成了富有的收藏家手中的珍品。后来金人攻下京师,特别索取苏东坡和司马光的书画,作为战利品的一部分,因为苏东坡的名气甚至在世时已经传到了塞外异族之邦。苏东坡的手稿书画中的精品,有一部分,敌人用车装运到塞外,同时徽、钦二帝也随车北掳,竟至客死番邦(当时徽宗已让位于儿子钦宗)。苏东坡遗留下的文物未遭毁灭者,也由收藏家运到了江南,始得以保存于天地之间。

苏东坡业已去世,有关时政的感情冲动的争斗风暴也已过去,南宋的高宗皇帝坐在新都杭州,开始阅读苏东坡的遗著,尤其是他那有关国事的文章,越读越敬佩他的谋国之忠,越敬佩他的至刚大勇。为了追念苏东坡,他把苏东坡的一个孙子苏符赐封高官。所有这些举动,都使苏东坡身后的名气地位达到巅峰。到孝宗乾道六年,赐他谥号文忠公,又赐太师官阶。皇帝对他的天才写照,至今仍不失为最好的赞词。到今天,各种版本的苏文忠公全集上的卷首,都印有皇帝的圣旨和皇帝钦赐的序言。兹将封他为太师之位的那道圣旨转录于后:

敕。朕承绝学于百圣之后,探微言于六籍之中。将兴起于斯文,爰缅怀于故老。虽仪刑之莫觌,尚简策之可求。揭为儒者之宗,用锡帝师之宠。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由此观之,苏东坡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则是由于他对自己的主张原则,始终坚定而不移;二则是由于他诗文书画艺术上的卓绝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构成了他名气的骨干,他的风格文章之美则构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我不相信我们会从内心爱慕一个品格低劣无耻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华,也终归无用。孝宗赐予《苏东坡集》的序言就盛赞他浩然正气的伟大,这种正气就使他的作品不同于那些华丽柔靡之作,并且使他的名气屹立如山,不可动摇。

但是,现在我们不要忘记苏东坡主要是个诗人、作家。他当然是以此得名的。他的诗文中有一种特质,实在难以言喻,经过翻译成另一种文字后,当然更难以捉摸。杰作之所以成为杰作,就因为历代的读者都认为“好作品”就是那个样子。归根结底来说,文学上万古不朽的美名,还是在于文学所给予读者的快乐上,但谁又能说究竟怎样才可以取悦读者呢?使文学作品有别于一般作品,就在于在精神上取悦于人的声韵、感情、风格而已。杰作之能使历代人人爱读,而不为短暂的文学风尚所淹没,甚至历久而弥新,必然具有一种我们称之为发自肺腑的“真纯”,就犹如宝石之不怕试验,真金之不怕火炼。苏东坡写信给谢民师时说:“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论贵贱也。”

可是,使作品经久而不失其魔力的“真纯”又为何物?苏东坡对写作与风格所表示的意见,最为清楚。他说做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词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词达。词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在此为风格做解释,苏东坡很巧妙地描写了他自己的为文之道,其行止如“行云流水”,他是把修辞作文的秘诀弃之而不顾的。何时行、何时止是无规矩法则可言的。只要作者的情思美妙,他能真实精确地表达出来,表达得够好,迷人之处与独特之美便自然而生,并不是在文外附着的身外之物。果能表现精妙而能得心应手,则文章的简洁、自然、轻灵、飘逸,便能不求而自至。此处所谓文章的简洁、自然、轻灵、飘逸,也就是上好风格的秘诀。文章具有此等特性,文章便不至于索然无味,而我们也就不怕没有好文章读了。

不管怎么说,能使读者快乐,的确是苏东坡作品的一个特点。苏东坡最快乐就是写作之时。一天,苏东坡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苏东坡的文字使当代人的感受,亦复如此。欧阳修说每逢他收到苏东坡新写的一篇文章,他就欢乐终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对人说,每逢皇帝陛下举箸不食时,必然是正在看苏东坡的文章。即便在苏东坡被贬谪在外时,只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诗到达宫中,神宗皇帝必当诸大臣之面感叹赞美之。但是皇上对苏东坡的感叹赞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苏东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苏东坡写文章力辩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乐的力量,就是文学本身的报酬。他在世的最后一年,他有时曾想抛弃笔墨根本不再写作,因为他一辈子都是以笔贾祸。他在给刘沔的回信中说:“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作者自由创作时,能自得其乐,读者阅读时,也觉愉悦欢喜,文学存在人间,也就大有道理了。

苏东坡天赋的才气,特别丰厚,可以说是冲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写诗永远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诗偶尔才达到完美的境界。苏诗无须乎获得那样完美。别的诗人作诗限于诗的辞藻,要选用一般传统的诗的题材,而苏东坡写诗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内按摩筋骨亦可入诗,俚语俗句用于诗中,亦可听来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诗时所能独到而别的诗人之所不能处,才使他的同道叹服。他在文学上的主要贡献,是在从前专限于描写闺怨相思的词上,开拓其领域,可以谈道谈禅,谈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极大之危险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为他经常必须在饭后当众作诗,通常他比别人写起来快,也写得好。他的思想比别人清新,类比典故也比别人用得恰当。有一次在黄州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个歌伎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题诗。但是苏东坡从来没听说有此一歌伎,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笔立即开头写道:

东坡四年黄州住,

何事无言及李琪。

至此停下,接着与朋友说话。在座的人以为这是很平淡无味的起头,而且仅仅两句,全诗尚未完稿。东坡继续吃饭谈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诗写完。东坡又拿起笔来,将此首七绝的后两句一挥而就:

却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虽好不吟诗。

此诗音韵谐和,犹如一粒小宝石,有轻灵自然之美。对李琪的恭维恰到好处,因而使此一黄州歌伎的芳名也永垂不朽了。中国诗的韵律很严,在用典故时需要高度的技巧,在和别人的诗时,也要用同样的字,押同样的韵。不知何故,苏诗的韵,总比别人的用韵自然,并且他的用典,经仔细看来,含义更深。在写散文时,他笔力所及,至为广阔,自庄严纯正的古文风格,至轻松曼妙扣人心弦的小品,无所不能,各臻其妙。东坡之以大家称,不无故也。

因此之故,苏东坡在中国是主要的诗人和散文家,而且他也是第一流的画家、书家,善谈吐,游踪甚广。天生聪慧,对佛理一触即通,因此,常与僧人往还,他也是第一个将佛理入诗的。他曾猜测月亮上的黑斑是山的阴影。他在中国绘画上创出了新门派,那就是文人画,而使中国艺术增加了独特的优点。他也曾开凿湖泊河道,治水筑堤。他自己寻找草药,在中国医学上他也是公认的权威。他也涉猎炼丹术,直到临去世之前,他还对寻求长生不死之药极感兴趣。他曾对神恳求,与妖魔争辩,而且有时他居然获胜。他想攫取宇宙间的奥秘,不幸未竟全功,只成功了一半,乃一笑而逝。

倘若不嫌“民主”一词今日用得太俗滥的话,我们可以说苏东坡是一个极讲民主精神的人,因为他与各行各业都有来往,帝王、诗人、公卿、隐士、药师、酒馆主人、不识字的农妇。他的至交是诗僧、无名的道士,还有比他更贫穷的人。他也喜爱官宦的荣耀,可是每当他混迹人群之中而无人认识他时,他却最为快乐。他为杭州、广州兴办水利,建立孤儿院与医院,创监狱医师制度,严禁杀婴。在王安石新法的社会改革所留下的恶果遗患之中,他只手全力从事救济饥荒,不惜与掣肘刁难的官场抗争。当时似乎是只有他一个人关心那千里荒旱,流离饿殍。他一直为百姓而抗拒朝廷,为宽免贫民的欠债而向朝廷恳求,必至成功而后已。他只求独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今天我们确实可以说,他是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

第二章 眉山

自长江逆流而上,经汉口,过名满天下的三峡,便进入了中国西南的一大省份——四川。再沿江上行,过重庆,直到水源,便可看见一尊大石佛,其高三百六十英尺[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 0. 3048米],是由江边一个悬崖峭壁雕刻而成。在此四川省西部的边界,在雄伟高耸的峨眉山麓,就是乐山,当年在苏东坡时名为嘉州,岷江就在此处流入长江。岷江自大西北原始部落聚居的山岭上,汹涌澎湃奔流而至,与来自峨眉的另一河流汇合后,直向乐山的大石佛奔腾而来,洪流渐渐折向东南,然后向东,便一直流入中国海。在千年万古为阴云封闭的峨眉山的阴影中,在乐山以北大约四十英里[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 1. 609344千米]之外,便是眉州的眉山镇。在中国文学史上,这座小镇便以当地一个杰出的文学世家出了名。这一家便是苏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苏”。父亲苏洵,生有二子,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次子苏辙,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在乐山,当年也和现在一样,旅客可以乘一小舟自玻璃江逆流而上直到眉山。玻璃江因其水色而得名,因为在冬季,水色晶莹深蓝;夏季之时,急流自山峦间奔流而至,水色深黄。玻璃江为岷江一支流,因眉山位于乐山与四川省会成都两地之间,凡欲赴省会之旅客,必须经过眉山。若坐帆船上行,可以看见蟆颐山临江而立。山势低而圆,与江苏之山形状相似。此处即是眉山,即“三苏”的故乡。幸亏战国时代李冰的治水天才,当地才有完整的水利灌溉沟渠,千余年来,在良好维护之下,始终功能完好,使川西地区千年来沃野千里,永无水患。蟆颐山的小山丘下,稻田、果园、菜圃,构成广漠的一带平原,竹林与矮小的棕树则点缀处处。自南方进入眉山镇,沿着整洁的石板路走,便可到达城镇的中心。

眉山并非一个很大的城市,但住家颇为舒适。一个现代诗人曾描述眉山,他说眉山镇上街道整洁,五六月间荷花盛放,最为有名。当地种植荷花已成一项庞大行业,因为邻近各市镇的荷花贩子都来此地采购荷花。人在街上步行之时,会见到路旁许多荷花池,花朵盛开,香气袭人。在纱縠巷,有一座中等结构的住宅。自大门进入,迎面是一道漆有绿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至于看见住宅的内部。影壁之后,出现一栋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一个池塘,一片菜畦。在这个小家庭花园之中,花和果树的种类繁多,墙外是千百竿翠竹构成的竹林。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在这栋房子里,一个婴儿脚踢着襁褓的包布,发出了啼声。自从第一个儿子夭折之后,这个初生的婴儿便成了这家的长子。现在在这儿趁着这个婴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也可以说只像其他的婴儿一个样地活动之时,我们利用这段时光把这一家大略看一下吧。不过关于这个孩子的生日先要说一说,不然会使海外中国传记的读者感到纷乱。在中国,小儿初生便是一岁,这是由中国人历来都愿早日达到受人尊敬的高龄的缘故。第一个新年一到,人人都长了一岁,那个婴儿就是两岁。根据中国的计算法,一个人在他生日前来算,他总比实际年龄大两岁,在生日之后算,总是大一岁。在本书里,年龄是按西方计算的,不再精确估计生日。不过在论到苏东坡,还是要顾到一点儿精确。因为他一降生就是一岁大,那是十二月十九日,再新年来临,他就已经两岁大——实际上他还不足半个月。因为他的生日是在年终,按中国年岁计算,他总是比实际年龄小两岁。

关于他的生日要说的第二件事,他的降生是在天蝎宫之下。照他自己的话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生饱经忧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谣言、坏谣言,他总是谣言的箭垛,太好的谣言,他当之有愧;太坏的谣言,他无端受辱。这种命运和韩愈的命运相似。韩愈降生也是属于同样的星座,韩愈也是因固执己见而被朝廷流放。

在那栋宅院中,一间屋子墙的正中,挂着一张仙人的画像,画的是八仙中的张果老。婴儿的父亲苏洵,现年二十七岁,正是一生中精神上多灾多难的岁月。他在市场上看见这张画像,乃用一只玉镯子换来的。在过去的七年之中,每天早晨他向这幅张果老像祷告。数年前他妻子已经生了一个女孩儿,再生的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他过去一直盼望生个儿子,现在是如愿以偿了。他必然是非常快乐,并且我们也知道,当时他正在饱受屈辱折磨,痛苦万分。

苏家总算是个小康之家,自己有田产,也许比一般中产之家还较为富有。家中至少有两个使女,并且家里还能给苏东坡和在他之前的姐姐各雇用一个奶妈。等弟弟辙生下时,家中还能再雇一个奶妈。这兄弟二人的两个奶妈,按照中国的习惯,要一直跟她们照顾到成年的孩子过活一辈子。

苏东坡一降生,祖父仍然健在,正是六十三岁。以前年轻时,生得高大英俊,身体健壮,酒量极大,慷慨大方。后来苏东坡已经成为当代公认的文坛泰斗,官居翰林学士知制诰之职,家已移居在开封城皇宫附近。一天,几个至交与仰慕他的人前去拜访,正好那天是他祖父的寿诞之期,他就开始向来客述说这位怪老汉的几件趣事。老人不识字,但是人品不凡。那时他们正住在乡间,自己广有田地。他祖父不像别家那样储存食米,却以米换谷,在自家谷仓中存了三四万石[石:市制容量单位。1石= 100升]之多。别人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随后荒年歉收,他祖父乃开仓散粮,先给他自己的近族近亲,然后才轮到他妻子的娘家人,再后给他家的佃农,最后给同村的贫民。这时别人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广存稻谷——因为稻谷可藏数年,而稻米天潮时则易霉坏。他祖父衣食无忧,优哉游哉,时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饮酒谈笑,以遣时光。大家饮酒高歌,规矩拘谨的农人都大为吃惊。

一天,老汉正在喝酒取乐,重要消息来到了。他的二儿子,苏东坡的叔父,已赶考高中。在邻近还有一家,儿子也是同样考中。那是苏东坡的外祖母程家。因为苏程联姻,所以可以说是双喜临门。程家极为富有,算得上有财有势,早就有意大事铺张庆祝,而苏家的老汉则并无此意。知父莫如子,苏东坡的叔叔亲自派人由京中给老人家送上官家的喜报,官衣官帽,上朝用的笏板,同时还有两件东西,就是太师椅一张,精美的茶壶一个。喜信到时,老汉正在醺醺大醉,手里攥着一大块牛肉吃。他看见行李袋里露出官帽上的红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当时酒力未消,他拿起喜报,向朋友们高声宣读,欢乐之下,把那块牛肉也扔在行李袋里,与那喜报官衣官帽装在一处。他找了一个村中的小伙子为他背行李袋,他骑着驴,往城里走去。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街上的人早已听到那个考中的消息,等一看见酩酊大醉的老汉骑在驴背上,后面跟着一个小子扛着一件怪行李,都不禁大笑。程家以为这是一件令人丢脸的事,而苏东坡则说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会欣赏老人质朴自然之美。此老汉也是一个思想开通的人。一天,他在大醉之下,走进一座庙里,把一尊神像摔得粉碎。原来他早已对那尊像怀有恶感,并且那尊神像全村人都很惧怕,更可能的理由是对那庙里的庙祝存有敌意,因为他常向信徒们勒索钱财。

苏东坡的酒量倒不是由祖父那里继承而来,但是他的酒趣则是得自祖父,以后不难看出。这位不识字的老汉的智慧才华,原是在身上深藏不露,结果却在他儿子的儿子的身上光荣灿烂地盛放了。身心精力过人的深厚,胸襟气度的开阔,存心的纯厚正直,确都潜存在老人的身上。苏家在当地兴起,和别的望族世家之兴起一样,也是合乎无限的差异变化与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的。对于苏东坡外婆家的才智如何,我们尚无明证,但是苏程两家血统的偶然混合,不知在何种情形之下,竟产生了文学天才。

此外,祖父对他孙子的文学生活并无什么大的影响,只是一点,祖父的名字是“序”。当年对一个作家而言,这确是最为难的事,因为苏东坡是个名作家,必须写很多序。苏东坡若用“序”这个字,便是对祖先失去尊敬。于是他只好把他作品中所有的“序”,都改称之为“引”。不称父母与祖父母的名讳,在中国是很古老的风俗,有时候十分麻烦,尤其父亲的名字是很普通的字时为甚。在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皇皇巨著中,我们找不到一个“谈”字,因为“谈”是他父亲的名字。有一个人名叫“赵谈”,司马迁竟擅自改为“赵通”。同样,《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必须避开他父亲的名字“泰”,所以今天我们在他那一百二十卷的大作中找不到一个“泰”字。诗人李翱的父亲名“今”,于是此位诗人必须用一个古字代替现代这个普通字“今”。这种禁忌是由禁写当朝皇帝名字的禁忌而起。科举考试时,考生的名字之中若有一个字与当朝已驾崩的皇帝的名字相同,则被逐出考场。可是皇帝通常总是称年号或谥号,而不称名,所以就有不少考生忘记了皇帝的名字,而真被逐出考场。有时一个皇帝也会在这方面犯了禁忌,因为谁也不易随时记着十代祖先的名字。一次,一个皇帝一时没记清楚,在给一座亭子起名字时用错了字,忽然想起来犯了禁忌,误用了祖先之名,于是,刚为那个亭子颁赐了名字,立刻又改换。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天性沉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负而言,他算是抑郁终身,不过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与功名,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出现了。苏洵秉赋颖异,气质谨严,思想独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易于与人相处的人。直至今日,人人都知道他到二十七岁时,才发愤读书。大人常举这件事来鼓励年轻人,告以只要勤勉奋发,终会成功的。当然,聪明的孩子也许会推演出相反的结论,那就是孩童之时不一定非要专心向学。事实上,苏洵在童年并非没有读书作文学习的机会,而似乎是,苏洵个性强烈,不服管教,必又痛恨那个时代的正式教育方式。我们都知道好多才气焕发的孩子确是如此。若说他在童年时根本没读书写字做文章,恐非事实。他年轻之时,必然给程家有足够好的印象,不然程家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另外,同样令人惊异的是,他晚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而能文名大噪,文名不为才气纵横的儿子的文名所掩,这究属极不寻常之事。

大约他得了长子之后,自己的态度才严肃起来,追悔韶光虚掷,痛自鞭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内兄,还有两个姐丈,都已科考成功,行将为官做吏,因而觉得含羞带愧,脸上无光。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会受到刺激,对一个天赋智力如此之高的人,当时的情形一定使他无法忍受,今日由他的文集中所表现的才智看,我们对此是不难了解的。在苏洵给他妻子(苏东坡的母亲)的祭文里,他表示妻子曾激励他努力向学,因为那位程家小姐是曾经受过充分的良好教育的。祖父对他儿子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在他眼里,他这个儿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只是一个倔强古怪的孩子,虽有天才却是游手好闲不肯正用。有朋友问他,为什么他儿子不用心读书而他也不肯管教,他很平静地回答说:“这个我不发愁。”他的话暗示出来他那才气焕发而不肯务正的儿子总有一天会自知犯错,会痛改前非,他是坚信而不移的。

四川的居民,甚至远在宋代,就吃苦耐劳,机警善辩,有自持自治的精神,他们像偏远地区的居民一样,依然还保持一些古老的风俗文化。由于百年前本省发明了印刷术,好学之风勃然兴起。在苏东坡的时代,本省已经出了不少的官员学者,其学术的造诣都高于当时黄河流域一带,因为在科举时,黄河一带的考生都在作诗方面失败。成都是文化中心,以精美的信笺、四川的锦缎、美观的寺院出名。还有名妓、才女,并且在苏东坡出世百年以前,四川还出了两个有名气的女诗人。那些学者文人在作品上,不同于当时其他地区文章浮华虚饰的纤丽风格,仍然保有西汉朴质遒健的传统。

在当年,也和如今一样,四川的居民都耽溺于论争,酷爱雄辩的文章。甚至在中等社会,谈话之时都引经据典,富有妙语佳趣,外省人看来,都觉得充满古雅精美的味道。苏东坡生而辩才无碍,口舌之争,决不甘拜下风。他的政论文章,清晰而有力,非常人可望其项背,数度与邪魔鬼怪的争辩,自然更不用提了。东坡和他父亲,被敌人攻击时,都比之为战国诡辩游说之士,而友人则誉之为有孟轲文章的雄辩之风,巧于引喻取譬,四川人为律师,必然杰出不凡。

就因为这种理由,眉州人遂有“难治”之称。苏东坡一次辩称:此地居民,不同于教养落后之地,不易为州官所欺。士绅之家,皆置有法律之书,不以精通法律条文为非。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为政不可违法。州官若贤良公正,任期届满之时,县民必图其像,悬于家而跪拜之,铭之于心,五十年不能忘。当地人像现代的学生一样,新教师初到任,他们要对他施以考验。州官若内行干练,他们决不借故生非。新州官若有扰民傲慢之处,以后使他为难棘手之事多矣。正如苏东坡所说,眉州之民难治,非难治也,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在眉州那些遗风古俗之外,民间还发展出一项社会的门阀制度。著有名声的世家列为甲等乙等,而称之为“江卿”。江卿之家不与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对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势,亦不通融。另外,农民之间有一种完美的风俗。每年二月,农人开始下田工作,四月份以前拔除野草。农人数百之众,共同动手。选出二人管理,一人管钟漏,一人管击鼓。一天的开工收工完全听从鼓声。凡迟到与工作不力者皆受处罚交纳罚金。凡田多而工作人少者,都捐款归公。收割已毕,农民齐来,盛筵庆祝,击破陶土做的钟漏,用所收的罚金与指派的捐款,购买羊肉美酒,共庆丰收。这项典礼开始时,先祭农神,然后大吃大喝,直至兴尽,才各自归家。

第三章 童年与青年

苏东坡八岁到十岁之间,他父亲进京赶考,落第之后,到江淮一带游历,母亲在家管教孩子。这段时间内,家中发生一件事,《宋史》苏东坡的传记与苏辙为他母亲写的长篇碑文里,都有记载。母亲那时正教孩子《后汉书》。书上记载后汉时朝政不修,政权落入阉宦之手,当时书生儒士反抗不阴不阳的小人统治。贪婪、纳贿、勒索、滥捕无辜,是经常有的事,因为地方官都是那些太监豢养的走狗小人。忠贞廉正之士和太学生,竟不惜冒生命之险,上书弹劾奸党。改革与抗议之声,此起彼落;调查与审讯之事,层出不穷。当时学者与太学生辈,在朝廷圣旨颁布之下,或遭皮肉之苦,或遭迫害折磨,或遭谋杀丧命。

在这群正人学者中,有一个勇敢无畏的青年,名叫范滂,而苏洵的妻子正教儿子读的就是《范滂传》:

建宁二年,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小东坡抬头望了望母亲,问道:“母亲,我长大之后若做范滂这样的人,您愿不愿意?”母亲回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东坡六岁入学。这个私塾不算小,有学童一百多人,只有一个老师,是个道士。苏东坡那副绝顶聪明的幼小头脑,很快就显露出来。在那么多的学童中,苏东坡和另外一个学生是最受老师夸奖的。那个学生是陈太初,后来也考中科举,但是出家做了道士,一心求道成仙去了。陈太初在晚年时,一直准备白昼飞升。一天,他去拜访一个朋友,朋友给他食物金钱。他出门之后,把那食物金钱全散与穷人,自己在门外盘膝打坐,在不食人间烟火之下,就准备脱离此红尘扰攘的人世间。几天之后,他呼吸了最后一口气就不动弹。那位朋友叫仆人把他的尸体移走。但是当时正是新年元旦,在一年如此吉祥的日子,仆人们不愿去搬运尸体。但是死人说了话:“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搬运。”他立起身来,自己走到野外,在一个更为舒适的地方死去。这就是一般所谓道家修炼之士的“白昼飞升”。

幼年时,苏东坡在读书之外,富有多方面的兴趣。下学后,他就回家往鸟巢里窥探。他母亲已经严格告诫东坡与家中的使女,不得捕捉鸟雀。因此之故,数年之后,鸟雀知道在庭园里不会受害,有的就在庭园的树枝上做巢,矮得孩子们都可以望得见。有一只羽毛极其美丽鲜艳的小鸟,一连数日到他家的庭园去,苏东坡对这只小鸟记得特别清楚。

有时,有官员经过眉山镇,到苏家拜访,因为东坡的叔叔已经做了官。家里于是忙乱一阵,使女就光着脚各处跑,到菜园去摘菜、宰鸡,好治筵席待客。这种情形在孩子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东坡和堂兄妹等常在母亲身边玩耍。他和弟弟辙也常到村中去赶集,或是在菜园中掘土。一天,孩子们掘出来一块美丽的石板,既晶莹光泽,又有精美的绿色条纹。在他们的敲击之下,发出清脆金属之声。他们想用做砚台,非常合用。砚台必须用一种有气孔的特别石头,要善于吸收潮湿,并且善于保存潮湿。这种好砚台对书法艺术十分重要。一方上品砚台往往为文人视为至宝。好砚台是文人书桌上的重要物品,因为文人一天大半的生活都与之有密切关系。父亲给孩子一方砚台,他必须保存直到长大成人,他还要在砚台上刻上特别的词句,祝将来文名大噪。

据有些文字记载,苏东坡十岁时,已经能写出出奇的诗句。在他那篇《黠鼠赋》里,我们找到了两句。这篇短文字是描写一只狡猾的小老鼠,掉入一个瓦瓮里,假装已死,等把瓮倒在地上,它便急速逃去,这样把人欺骗过。大约也正在此时,他的老师正读一篇长诗,诗里描写当时朝廷上一群著名的学者。苏东坡这个幼小的学童在老师肩膀后面往前窥探了一下,就开始问到与他们有关的问题。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的名人,因为在苏东坡的童年,中国是在宋朝最贤明的君主统治之下,他极力奖励文学艺术。国内太平无事,中国北方与西北的游牧民族如金、辽、西夏,这些部落蛮族本来常为患中国,这时也与宋朝相安无事。在这样的朝廷之下,贤良之臣在位,若干文才杰出的人士都受到恩宠,侍奉皇帝,点缀升平。正是在这个时候,幼童苏东坡首次听到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大名,当下深受鼓舞。幸好在这位大诗人的童年生活里,我们还有这些对他将来崭露头角的预示。虽然苏东坡记载了不少他成年时代做的梦和梦中未完成的诗句,可是还没有什么无心流露的话,供现代的传记作家使之与解释、直觉、狂想相结合,而捏造出东坡这位诗人下意识中神经病的结构形态。苏东坡倒丝毫没提到尿布和便秘等事呢。

苏东坡十一岁时,进入中等学校,认真准备科举考试。为应付考试,学生必须读经史诗文,经典古籍必须熟读至能背诵。在班上背诵时,学生必须背向老师而立,以免偷看敞开在老师桌子上的文章。肯发愤努力的学生则把历史书上的文字整篇背过。背书时不仅仅注重文章的内容、知识,连文字措辞也不可忽略,因为做文章用的词汇就是从此学来的。用著名的词语与典故而不明言其来源出处,饱学之士读来,便有高雅不凡之乐。这是一种癖好相投者的共用语言。读者对作者之能写此等文章,心怀敬佩,自己读之而能了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与读者所获得的快乐,是由观念的暗示与观念的联想而来,此种暗示比明白直说更为有力动人,因为一语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这种背诵记忆实在是艰难而费力的苦事。传统的老方法则是要学生背一整本书,书未加标点,要学生予以标点,用以测验学生是否彻底了解。最努力苦读的学生竟会将经书和正史抄写一遍。苏东坡读书时也就是用这种方法。若对中国诗文朴质的经典,以及正史中常见的名称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这种读书方法,自有其优点。因为将一本书逐字抄写之后,对那本书所知的深刻,绝非仅仅阅读多次所能比。这样用功方法,对苏东坡的将来大有好处,因为每当他向皇帝进谏或替皇帝草拟圣旨之际,或在引用历史往例之时,他决不会茫无头绪,就如同现代律师之引用判例一般。再者,在抄书之时,他正好可以练习书法。

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此种抄写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苏东坡时,书籍的印刷早已约有百年之久。胶泥活字印刷术是由一个普通商人毕昇发明,方法是把一种特别的胶泥做成单个的字,字刻好之后,胶泥变硬;然后把这些字摆在涂有一层树胶的金属盘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后,将胶加热,用一片平正的金属板压在那些排好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书完毕之后,再将树胶加热,各字板便从金属盘上很容易脱落下来,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正在这样熟读大量的文学经典之时,他父亲赶考铩羽而归。当时的科举考试有其固定的规矩形式,就像现代的哲学博士论文一样。当年那种考试,要符合某些标准,需要下过某等的苦功夫,要有记住事实的好记忆力,当然还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与创造力过高时,对考中反是障碍,并非有利。好多有才气的作家,像词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苏洵的失败,其弱点十之八九在作诗上。诗的考试,需要有相当的艺术的雅趣,措辞相当的精巧工稳,而苏洵则主要重视思想观念。因为读书人除去教书之外,仕途是唯一的荣耀成功之路,父亲名落孙山而归,必然是懊恼颓丧的。

晚辈高声朗读经典,老辈倚床而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声音,老辈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这样,父亲可以校正儿子读音的错误,因初学者读经典,自然有好多困难。就好像欧阳修和后来苏东坡都那样倚床听儿子读书,现在苏洵也同样倚床听他两个儿子的悦耳读书声。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个猎人射了最后一箭而未能将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儿子再射一样。孩子的目光和琅琅之声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父亲因而恢复了希望,受伤的荣誉心便不药而愈。这时两个青年的儿子,在熟记经史,在优秀的书法上,恐怕已经胜过乃父而雏凤清于老凤声了。后来,苏东坡的一个学生曾经说,苏洵天赋较高,但是为人子的苏东坡,在学术思想上却比他父亲更渊博。苏洵对功名并未完全死心,自己虽未能考中,若因此对儿子高中还不能坚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痴呆呢。说这话并非对做父亲的有何不敬,因为他以纯粹而雅正的文体教儿子,教儿子深研史书为政之法,乃至国家盛衰隆替之道,我们并非不知。

对苏东坡万幸的是,他父亲一向坚持文章的淳朴风格,力戒当时流行的华美靡丽的习气,因为后来年轻的学子进京赶考之时,礼部尚书与礼部主试欧阳修,都决心发动一项改革文风运动,便借着那个机会,把只耽溺于雕琢文句卖弄辞藻的华美靡丽之文的举子,全不录取。所谓华美靡丽的风格,可以说就是堆砌艰深难解之辞藻与晦涩罕见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里,很难找到一两行朴质自然的句子。最忌讳指物直称其名,最怕句子朴质无华。苏东坡称这种炫耀浮华的文章里构句用字各自为政,置全篇效果于不顾,如演戏开场日,项臂各挂华丽珠宝的老妪一样。

这个家庭的气氛,正适于富有文学天才的青年的发育。各种图书插列满架。祖父现在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因为次子已官居造务监裁,为父者也曾蒙恩封赠为“大理评事”。此等官爵完全是荣誉性的,主要好处是使别的官员便于称呼。有时似乎是,求得这么一个官衔刻在墓志铭上,这一生才不白过——等于说一个人若不生而为士绅,至少盼望死得像个士绅。若不幸赶巧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获得此一荣耀,死后还有一种方便办法,可以获得身后赠予的头衔。其实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员,其职衔与真正职务也无多大关系。读者看苏家的墓志铭,很容易误以为苏东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评事,甚至做过太傅,而且误以为他父亲也做过太子太傅——其实这些荣耀头衔都是苏辙做门下侍郎时朝廷颁赠的。苏东坡这时有个叔父做官,两个姑母也是嫁给做官的,因此他祖父也像外祖父一样有了官衔,一个是荣誉的,另一个是实际的。

在苏家,和东坡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而将来也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辙,字子由。他们兄弟之间的友爱与以后顺逆荣枯过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苏东坡这个诗人毕生歌咏的题材。兄弟二人忧伤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助,彼此相会于梦寐之间,写诗互相寄赠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国伦理道德之邦,兄弟间似此友爱之美,也是迥不寻常的。苏子由生来的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而实际,在官场上竟尔比兄长得意,官位更高。虽然二人有关政治的意见相同,宦海浮沉的荣枯相同,子由冷静而机敏,每向兄长忠言规劝,兄长颇为受益。也许他不像兄长那么倔强任性;也许因为他不像兄长那么才气焕发,不那么名气非凡,因而在政敌眼里不那么危险可怕。现在二人在家读书时,东坡对弟弟不但是同学,而且是良师。他写的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志铭上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走笔至此,正好说明一下“三苏”的名字。根据古俗,一个中国读书人有几个名字。除去姓外,一个正式名字,在书信里签名,在官家文书上签名,都要用此名字。另外有一个字,供友人口头与文字上称呼之用。普通对一个人礼貌相称时,是称字而不提姓,后而缀以“先生”一词。此外,有些学者文人还另起雅号,作为书斋的名称,也常在印章上用,此等雅号一旦出名之后,人也往往以此名相称。还有人出了文集诗集,而别人也有以此书名称呼他的。另外有人身登要职,全国知名,人也以他故乡之名相称的。如曾湘乡、袁项城便是。

老苏名洵,字明允,号老泉,老泉是因他家乡祖茔而得名。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这个号是自“东坡居士”而来。“东坡居士”是他谪居黄州时自己起的,以后,以至今日,他就以东坡为世人所知了。中国的史书上每以“东坡”称他而不冠以姓,或称东坡先生。他的全集有时以谥号名之,而为《苏文忠公全集》,宋孝宗在东坡去世后六十年,赠以“文忠公”谥号。文评家往往以他故乡名称而称他为“苏眉州”。小苏名辙,字子由,晚年隐居,自称“颍滨遗老”,因而有人称他为“苏颍滨”。有时又因其文集为《栾城文集》而称之为“苏栾城”。栾城距北平以南之正定甚近,苏姓远祖二百年前,是自栾城迁至眉州的。

一个文人有那么多名字,对研究中国历史者颇以为难。苏东坡在世时,当时至少有八人同叫“梦得”,意思是在母亲怀孕前,都曾梦到在梦中得了儿子。

在东坡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他家和他母亲的娘家关系紧张起来,也使他父亲的性格因而略见一斑。事情是,苏东坡的父亲把东坡的姐姐许配给东坡外婆家东坡的一个表兄,在中国家庭里这是常有的事。而今去古已远,我们无法知道详情,但是新娘在程家并不快乐。也许她受程家人折磨。总之,不久去世。经过的情况激起苏洵的恼怒,似乎这个新儿媳的公公是个大坏蛋。苏洵写了一首诗,暗含毒狠的字眼儿,为女儿之死而自责。然后,他露了一手非常之举。他编了一个家谱,刻在石头上,上面立了一个亭子。为庆祝此一盛事,他把苏姓全族请到,他要在全族面前,当众谴责他妻子家。在全族人已经奠酒祭告祖先之后,苏洵向族人说,村中“某人”——暗指他妻子的兄长——代表一个豪门,他已经弄得全村道德沦丧;他已然把幼侄赶走,独霸了家产;他宠妾压妻,纵情淫乐;父子共同宴饮喧哗,家中妇女丑名远播;一家是势利小人,欺下媚上,嫌贫爱富;家中车辆光亮照眼,贫穷的邻人为之侧目而视,他家金钱与官场的势力可以左右官府,最后是,“是三十里[里:市制长度单位。1里= 500米]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诫族人焉”。东坡的父亲自然把妻子的娘家得罪到底了,不过他已经准备与这门亲戚根本断绝关系,所以他又告诉两个儿子永远不要和那个表兄来往。这件事发生之后四十多年内,东坡兄弟二人一直没有和那个表兄程之才有往还。不过老泉逝世之后,苏氏兄弟和外婆家别的表兄弟,倒保持了很好的亲戚关系。苏洵的对豪门的挑战与当众对豪门的谴责,略微显示出他激烈的性格,他的疾恶如仇,他儿子东坡在晚年时也表现出了这种特性。

东坡的母亲当然为这件事很不快,也为自己的女儿很伤心。在这一场亲戚冲突之中,她究竟是站在娘家那一方,还是站在自己的亡女这一方,这就很难猜测了。前面已经提过,这位母亲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她父亲在朝为官,而且官位不低。据我们所知,她曾经反抗家中那份金钱势力的恶习气,至少反对她哥哥的邪恶败德的行为。她可以说是受了伤心断肠的打击,身体迅速坏下去。

在中国流行一个很美妙的传说,说苏东坡有一个虽不甚美但颇有才华的妹妹。她颇有诗才,嫁了一位词家,也是苏东坡的门下学士,秦观。故事中说,她在新婚之夜,拒绝新郎进入洞房,非要等新郎作好了她出的一副对子才给他开门。那个上联很难对,秦观搜索枯肠,终难如意,正在庭院里十分焦急地走来走去,苏东坡却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对上了下联。另有故事说这一对情侣曾作奇妙的回文诗,既可以顺着读,又可以倒着读,更可以成为一个圆圈读。在此等故事里,据说苏东坡曾经向他妹妹说:“妹若生为男儿,名气当胜乃兄。”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人人却都愿相信。但不幸的是,我们找不到历史根据。在苏东坡和弟弟子由数百封信和其他资料之中,虽然多次提到秦观,但是我始终没法找到他们有什么亲戚关系的踪迹。苏东坡当代数十种笔记著作之中,都不曾提到苏东坡还有个妹妹。再者,秦观在二十九岁并且已经娶妻之后,才初次遇见苏东坡。苏东坡的妹妹,即便真有此一位才女,在秦观初次遇见苏东坡时,她已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了。这个故事后来越传越广越逼真,成了茶余酒后最好的趣谈。此等民间故事之所以受一般人欢迎,正是以表示苏东坡的人品多么投好中国人的癖好。

不过,苏东坡倒有一个堂妹,是他的初恋情人,而且他毕生对伊人念念不忘。东坡的祖父去世之后,他父亲远游归来,他的叔叔和家属也回来奔丧。这时堂兄堂妹颇有机会相见,也可以一同玩耍。据苏东坡说,伊人是“慈孝温文”。因为二人同姓,自然联姻无望,倘若是外婆家的表妹,便没有此种困难了。后来,此堂妹嫁与一个名叫柳仲远的青年。以后,苏东坡在旅游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个月。在堂妹家盘桓的那些日子,东坡写了两首诗给她。那两首颇不易解,除非当作给堂妹的情诗看才讲得通。当代没有别的作家,也没有研究苏东坡生平的人,曾经提到他们的特殊关系,因为没人肯提。不过,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时,听说堂妹逝世的消息,他写信给儿子说“心如刀割”。在他流放归来途经靖江之时,堂妹的坟就在靖江,他虽然此时身染重病,还是挣扎着到坟上,向堂妹及其丈夫致祭。第二天,有几个朋友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床上,面向里面墙壁,正在抽搐着哭泣。

第四章 应试

在苏东坡兄弟年二十岁左右,已经准备好去赶考之时,不可免的事,婚姻问题也就来临了。他们若是未婚进京,并且一考而中,必然有女儿长成之家托人向他们提亲。那时有求婚的风俗,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着考试出榜,向新得功名的未婚举子提亲。所以科举考试举行的季节,也是婚姻大事进行得活跃的季节。在父母看来,让儿子娶个本地姑娘,他们对姑娘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多。按照当年的风俗,青年的婚姻一向是由父母妥为安排。苏东坡年十八岁时,娶了王弗小姐。王弗小姐那时十五岁,家住青神,在眉山镇南约十五里,靠近河边。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岁,妻子比他小两岁。当然算是早婚,但是并不足为奇。

在根本道理上看,早婚,当然并不一定像苏氏兄弟那么早,在选择与吸引合意的配偶时,可以省去青年人好多时间的浪费和感情的纷扰。在父母看来,年轻人若能把爱情、恋爱早日解决,不妨碍正事,那最好。在中国,父母自然应当养儿媳妇,年轻的男女无须乎晚婚。而且一位小姐爱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和爱尚未成自己丈夫的男人,还不是一样?不过在拼命讲浪漫风流的社会里,觉得婚前相爱更为惊奇可喜罢了。无论如何,苏家兄弟婚后却很美满。但这并不是说由父母为儿女安排的婚姻不会出毛病,也不是说这样的婚姻大都幸福。所有的婚姻,任凭怎么安排,都是赌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险。天下毕竟没有具有先见的父母或星相家,能预知自己儿女婚姻的结果,即便是完全听从他们的安排也罢。在理想的社会里,婚姻是以玩捉迷藏的方式进行的,未婚的青年男女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虽然当地社会伦理和社会生活十分安定,但是幸福婚姻的比例,也许还是一样。男人,十八岁也罢,五十八岁也罢,几乎没有例外,在挑选配偶时,仍然是以自然所决定的优点为根据的。他们仍然是力图做明智的选择,这一点就足以使现代的婚姻不致完全堕落到动物的交配。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长处是简单省事,容易成就,少费时间,选择的自由大,范围广。所有的婚姻,都是缔构于天上,进行于地上,完成于离开圣坛之后。

次子子由成婚之后,父子三人起程赴京。他们先要到省会成都,拜谒大官张方平,后来张方平对苏东坡几乎如同严父。为父的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职。他现年四十七岁,但自上次科举名落孙山之后,一直苦读不懈。在那段期间,他已经写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论为政之道、战争与和平之理,显示出真知灼见,此一著作应当使京都文人对他刮目相看。当时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职。苏洵把著作呈献给张方平,张方平对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为成都书院教席。但是老苏意犹未尽。最后,张方平在古道热肠之下,终因情面难却,乃写信给文坛泰斗欧阳修,其实当时张与欧阳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另外有一位雷姓友人,也写了一封推荐信,力陈老苏有“王佐之才”。怀有致欧阳修与梅尧臣的书信,父子便自旱路赴京,迢迢万里,要穿剑阁,越秦岭,为时需两月有余。

在仁宗嘉祐元年(1056)五月,三苏到了汴梁城,寄宿于僧庙,等待秋季的考试。这是礼部的初试,只是选择考生以备次年春季皇帝陛下亲自监督的殿试。在由眉州来京的四十五个考生之中,苏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内。当时除去等候明春的殿试之外,别无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盘桓,在城内游览,参加社交活动,与社会知名人士结交。苏洵将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欧阳修呈上。欧阳修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两耳长而特别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时稍露牙龈。欧阳修,看来并非美男子,但是一见这位文坛盟主而获得他的恩宠,却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梦寐之望。欧阳修之深获学术界敬爱,是由于他总是以求才育才为己任。他对苏洵热诚接待,并经他介绍,老苏又蒙枢密韩琦邀请至家,又转介绍认识一些高官显宦。不过苏洵冷淡自负的态度,在朝廷的领袖人物心目之中,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

苏氏兄弟则游逛华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饭馆子,站在寒冷的露天之下,以一副羡慕的心情注视大官在街上乘坐马车而过。宋朝共有四个都城,河南开封为首,称为东都。开封有外城内城。外城方十三里,内城七里,城周有城门十二座,入城处有两层或三层的城圈,用来围困进犯的敌军。城墙上筑有雉堞,供发炮射箭之用。因为国都地处一低下之平原,无险可守,只有北部黄河绵延约有二百里(今日之陇海铁路即沿河而行),可以拱卫国都,因此拟订了一个设想极为周密的军事防御计划。

在西部洛阳,距开封约一百三十里,建立西都,用以扼制经军事要隘潼关自西北而来的进犯。在东部约八十里以外的商丘,设立另一军事重镇,是为南都,并不怕有敌人自南部而来。在另一方面,唐朝末年,蛮族已自北方侵入中国。当时有一军阀,由于向北番异族一霸主效忠,在其卵翼之下,遂成立朝廷,对抗中国。石敬瑭向契丹王以儿子自称,但自谓深爱中国并关心国家之太平与百姓之幸福。他自称“儿皇帝”,称契丹王为“父皇帝”。他在世之时,使中国形成分裂,获取外族之赞美。但是国家应当慎谋严防有此等情形出现。不论古今,在中国总是有打着爱国旗号的汉奸,只要自己能大权在握显赫一时,便在救国救民的堂皇名义之下,甘心充当异族的傀儡。石敬瑭后来以“儿皇帝”之身,为“父皇帝”所废,羞愤而死,此一事实并不足以阻止十二世纪时另一傀儡张邦昌之出现。而在张邦昌失去利用价值后,立即推翻他,弃之如敝屣,但这并不足以阻止清末另一个汉奸吴三桂向关外借兵,进入长城,让满洲人毁灭了中国政府。宋朝因此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方异族的南侵。

开封是中国首都大城,保有皇都的雄伟壮丽,财富之厚,人才之广,声色之美,皆集于朝廷之上。城外有护城河围绕,河宽百尺[尺:市制长度单位。三尺为一米],河的两岸种有榆树杨柳,朱门白墙掩映于树木的翠绿之间。有四条河自城中流过,大都是自西而东,其中最大者为汴河,从安徽河南大平原而来的食粮,全在此河上运输。河上的水门夜间关闭。城内大街通衢,每隔百码,设有警卫。自城中流过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桥相通。最重要的一座桥在皇宫的前面,乃精心设计,用精工雕刻的大理石筑成。皇宫位于城市之中央。南由玄德楼下面的一段石头和砖建的墙垣开始,皇宫的建筑则点缀着龙凤花样的浮雕,上面是光亮闪烁的殿顶,是用各种颜色的琉璃瓦建成的。宫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罗盘的四角起的街名。皇宫的西面为中书省和枢密院。在外城的南部,朱雀门之外,有国子监和太庙。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官家的马车、牛车、轿子——轿子是一般行旅必需的——另外有由人拉的两轮车,可以说是现代东洋车的原始型,这些车轿等在街上川流不息。坐着女人的牛车上,帘子都放了下来。在皇城有个特点,就是必须戴帽子,即使低贱如算命看相的,也要打扮得像个读书人。

殿试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欧阳修为主试官,另外若干饱学宿儒为判官。在读书人一生这个紧要关头到来之际,大家心中都是紧张激动,患得患失。过去多年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力学,都是为了这一时刻。考生必须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要来到皇宫之外,身上带着凉的饭食,因为没考完是不许出考场的。在考试时,考生要各自关闭在斗室之中,有皇宫的侍卫看守。朝廷有极严厉的规定,借以防止纳贿或徇私。考生的试卷在交到考试官之前,先要由书记重抄一遍,以免认出试卷的笔迹。在重抄的试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档册里。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时,考试官则关入宫中闱场,严禁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通常是从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试卷阅毕呈送给皇上为止。考生首先考历史或政论,次考经典古籍,最后,在录取者的试卷已阅毕,再在皇帝陛下亲自监察之下考诗赋,然后再考策论。宋仁宗特别重视为国求才,对这种考试极为关注。他派贴身臣仆把题目送去,甚至有时为避免泄露,他还在最后一刹那改变题目。

苏氏兄弟都以优等得中。苏东坡的文章,后来欧阳修传给同辈观看,激赏数日。那篇文章论的是为政的宽与简,这正是苏东坡基本的政治哲学。不过,不幸有一个误会。欧阳修对此文章的内容与风格之美十分激赏,以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巩写的。为了避免招人批评,他把本来列为首卷的这篇文章,改列为二卷,结果苏东坡那次考试是名列第二。在仁宗嘉祐二年(1057)四月八日,苏东坡考中,在四月十四日,他那时才二十岁,成为进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几乎名列榜首。得到此项荣誉,于是以全国第一流的学者知名于天下。

苏东坡这个才气纵横的青年,这次引用历史事例,却失之疏忽,而且在试卷上杜撰了几句对话。他发挥文意时说,在赏忠之时,宁失之宽厚;在罚罪之时,当恻然有哀怜之心,以免无辜而受戮。他写道:“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几句对白读来蛮好,显示贤君亦肯用不肖,使之有一展长才之日,这种史实颇可证实明主贤君用人之道。判官梅圣俞阅卷至此,对尧与皋陶有关此事之对白,不敢公然提出查问,因为一经提出,即表示自己对年久湮没的古籍未曾读过。苏东坡因此才得以混过。

考试过去之后,梅圣俞一天问苏东坡:

“可是,尧和皋陶这段话见于何书?我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读过。”

苏东坡这位年轻学者承认说:“是我所杜撰。”

梅圣俞这位前辈宿儒大惊:“你所杜撰!”

东坡回答说:“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主考官录取一学生,即表示自己克尽其职发现了真才,二人彼此之间即形成了“老师”与“门生”终身不渝的关系。考中的门生要去拜谒主考老师致敬,并修函感谢恩德。欧阳修为当时文学权威,一字之褒,一字之贬,即足以关乎一学人之荣辱成败。当年一个作家曾说,当时学者不知刑罚之可畏,不知晋升之可喜,生不足欢,死不足惧,但怕欧阳修的意见。试想一想,欧阳修一天向同僚说的话,那该有何等的力量啊!他说:“读苏东坡来信,不知为何,我竟喜极汗下。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这种话由欧阳修口中说出,全京都人人都知道了。据说欧阳修一天对儿子说:“记着我的话。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他的话果然应验,因为苏东坡死后的十年之内,果然无人再谈论欧阳修,大家都谈论苏东坡。他的著作在遭朝廷禁阅之时,有人还暗中偷读呢。

苏东坡的宦途正要开始,母亲病故。根据儒家之礼,这当然是极其重大之事,甚至官为宰相,也须立即退隐,守丧两年三个月之后,才能返回复职。东坡的姐姐已于数年前去世,因此苏氏全家三个男人进京应试之后,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儿媳妇。母亲死时还没听到京都的喜讯。苏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见母亲已去,家中一团纷乱,篱墙倾倒,屋顶穿漏,形如难民家园。

正式办完丧礼之后,他们在一山坡之下名为“老翁泉”的地方,挑选一处作为苏家的茔地。这个泉之所以得此名,是因为当地人说月明之夜,可见一白发俊雅老翁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时,老翁则消失于水中。后来苏洵也葬埋于此,因为那片地方的名称,苏洵通常亦称为“苏老泉”。

苏洵在祭妻文里说:

非官实好,要以文称。……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我归旧庐,无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居丧守礼之下的一年又三个月的蛰居生活,是苏东坡青年时期最快乐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轻的妻子住在一起。东坡常到青神岳父家去。青神位于美丽的山区,有清溪深池,山巅有佛寺,涉足其间,令人有游仙寻异超然出尘之感。东坡常与岳父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庙中游历,坐在瑞藻桥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饮为乐。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蚕豆。岳父家为大家庭:有岳父王杰,两个叔叔及其妻子儿女。在岳父家约三十个人之中,有一个小姐,名唤“二十七娘”,是命定与苏东坡一生不可分的。

这时,老苏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这时他接受官职并无不当,因为妻丧和母丧不同。京师已经有巨官显宦答应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余,尚无消息到来。最后,终于有圣旨下降,要他赴京参加一种特殊考试。这一来,使此翁着了慌。因为这时他已经有了一种惧怕考试的心理。他给皇帝上一奏折,谢绝前去,以年老多病为辞。但是在给朋友的信里则说:“仆……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仕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取轻笑哉……向者《权书》《论衡》几策,乃欧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仓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给梅圣俞的信里说:“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和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自思少年尝举茂才,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祐四年(1059)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圣旨,仍是上一次的内容。并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试,自然不足餍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当对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则即搁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学童一样去接受考问的,所以他又再度辞谢。他的奏折上说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报效国家?身为读书人之所以愿居官从政,欲有以报效国家也,否则为一寒士足矣。倘若他此时再入仕途,既无机会以遂报国之志,又不能享隐逸贤达之清誉。他最后结束说,时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丧将满,他将随子入都一行,届时当一谒当道,细叙情由。全信中之语气显示他在五十之年,实已无意入朝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试。

事实上,苏洵的妻子已死,他已准备远离家乡而不复返。非常明显,他是适于住在京都的。他的两个儿子既然已中进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时有缺可以派儿子去任职,他自己倒也罢了。在居丧期满之后刚过两个月,父子三人又再度起程入京。这一次有两个儿媳同行,出发之前,已经把亡母之灵柩安排妥当。苏洵使人请了六尊菩萨像,安放在两个雕刻好镀金的佛龛中,供在极乐寺的如来佛殿里。那六尊菩萨是:观世音菩萨、势至菩萨、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王者。出发之前,苏洵正式把这些佛像供在庙里,并且去向亡妻灵前告别。祭文的结语是:“死者有知,或升于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第五章 父与子

父子三人和两个儿媳妇,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即将进京。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几乎已确然无疑。这次举家东迁,要走水路出三峡,而不是由陆路经剑门穿秦岭。这次行程全长一千一百余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从十月起程,次年二月到达。用不着太急,因为有女人同行,他们尽可从容自在,在船上饮酒玩牌,玩赏沿途美景。两个妯娌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心里知道这次是与进士丈夫同游,但可没料到她俩是在大宋朝三个散文名家的家庭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诗词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时常吟诗。那时所有读书人都会作诗,借以写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们写信一样。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旧家。东坡的妻子的地位年龄较高,她属于实际聪明能干型,所以子由的妻子与她相处,极为容易。并且,老父这一家之长,也和他们在一起,做晚辈的完全是服从柔顺,大家和睦相处。在这位大嫂眼里,三个男人之中,她丈夫显然是易于激动,不轻易向别人低头,而说话说得滔滔不绝。子由身材较高而消瘦,不像哥哥那么魁伟,东坡生而颅骨高,下巴颏儿和脸大小极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结实健壮。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东坡的小儿子,是苏家的长孙,就是那一年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满了。倘若这个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意思,因为觉得这位年轻才子苏东坡是在母丧期间和妻子太任性,太失于检点。宋朝的道学先生就会说他有亏孝道,要对他侧目而视了。

苏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对两对小夫妇而言,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兴致、有热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四川为中国最大的省份(之一),其大与德国相似,也是和三国的历史密切相关的。走了一个月才到东边的省界,这时三峡之胜才开始,山顶上的城镇庙宇,会令他们想起古代的战将、过去的隐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游历仙都。据说当年有一个修行的道士,在白昼飞升之前就住在那个地方。东坡这个少年诗人早期写的诗,其中有一首,是关于传说中的一头白鹿的,也就是那个道士身边相伴的那头鹿,这首诗足以证明东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诗是: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束。

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

仙人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层城霞。

至今闻有游洞客,夜来江市叫平沙。

长松千树风萧瑟,仙宫去人无咫尺。

夜鸣白鹿安在哉,满山秋草无行迹。

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但对旅客而言,则是险象环生。此段江流全长一百二十余里,急流漩涡在悬崖峭壁之间滚转出入,水下暗石隐伏,无由得见,船夫要极其敏捷熟练,才可通行。三峡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没、旅客丧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绝无生望。然而三峡确是富有雄壮惊人之美,在中国境内无一处可与比拟,在世界之上,也属罕见。四川何以向来能独自成一国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东界有高山耸立,水路则有三峡之险,敌人无从侵入。

经三峡时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艰苦万分。那时,一只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个纤夫,用长绳子一头拴在船上,一头套在肩上,在势如奔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边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顺流而下时,则危险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时,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个舵夫之手,他必须有极高的技巧、极丰富的经验,才能使船庶乎有惊而无险。三峡也者,即为四川境内的瞿塘峡、巫峡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峡。每一个峡都是一连串危险万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涡急流交互出现,悬崖峭壁陡立水中,达数百尺之高。

惊险之处自瞿塘峡开始,因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节之不同、水面之高低而形状不同,而岩石有时立出水面高达三十尺,有时又部分隐没于水中。当时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难之时。因为水面变窄,夏季洪水泛滥时与冬季水干时,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达一百尺之多。船夫总是不断注视江心岩石边水的高度。这些岩石叫滟滪堆,是因为惊涛骇浪向巨大岩石上冲击,水花飞散起来,犹如美女头上的云鬟雾鬓,因此而得名。滟滪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没之时,则形成一片广阔的漩涡,熟练的船夫,亦视之为畏途。当地有个谚语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这两句俗语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只因为河床的变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时宜于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时便于行船,主要以隐藏于水下的岩石之高低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数天,直到水恢复到安全的水位再开船。纵然如此危险,人还是照旧走三峡,或为名,或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险,就像现在苏家一样。出外旅行的人,极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诸天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行经三峡的人,往往在进入三峡之前焚香祷告,出了三峡再焚香谢神。不管他们上行下行,在三峡危险的地方,神祇准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颐。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这里,三峡正好是奇谈异闻滋生之处,这里流传着山顶上神仙出没的故事。在进入瞿塘峡处,有“圣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间有缝隙,能回答人声。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缝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还需喊叫。

苏家向神祈求赐福之后,开船下驶。因为船只行驶时相距太近会发生危险,通常都是在一条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后,另一条船才开出。若逢官家有船通过时,有兵丁手持红旗,按距离分立江边,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过险地之后,便挥旗发出平安信号。苏东坡就曾作诗描写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坠崖鸣窣窣,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

偶尔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孤立的茅屋,只见那茅屋高高在上侧身而立,背负青天,有时看见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足可证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贫无疑,小屋顶仅仅盖着木板,并无瓦片覆盖。苏东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劳苦,忽然瞥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得那么悠然自在,似乎丝毫不为明天费一些心思,于是自己盘算,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镣铐的夹锁,是否值得?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

现在他们的船进入巫峡了,巫峡全长五十里,高山耸立,悬崖迫人,江面渐窄,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见一条细蓝,望之如带,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见太阳,但亦转瞬即逝;在夜间,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际,才能看见一线月光。岸上巨石耸立,巨石顶端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为风高力强,云彩亦时时改变形状,山峰奇高可畏,亦因云影聚散而形状变动不居,虽绘画名家,亦无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状如裸女,自从宋玉作《神女赋》以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悖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这时有一个年老的船夫,开始给他们说故事。他自称年轻时,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顶池塘中洗浴,衣裳挂在树枝上晾干。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样高处,鸟鸣猿啼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样高处,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并不害怕。神女祠附近有一种特别的竹子,竹枝柔软低垂,竟直触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东坡听了,颇为所动,心想:“人也许可以成仙,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在东坡一生之中,他也和当代其他人一样,很相信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仙。

他们的船进巫峡之时,“神鸟”开始随船而飞。其实这种乌鸦也和其他聪明的鸟一样。因为在神女祠上下数里之内,这些乌鸦发现有船来,就一路追随,从船上乘客那儿啄取食物。乘客往往与乌鸦为戏,他们把饼饵扔到半空中,兴高采烈地看着神鸦自天空俯冲下来,将食物由空中衔起,百无一失。

这一带地方,自然无人居住,也不适于人居住。三苏行经“东濡滩”时,波涛汹涌,船身被打击抛掷,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漩涡之中一般。在他们以为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地方时,谁知又来到“怒吼滩”。这里更为惊险,怪石如妖魔,沿岸罗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后又来到一个地方,叫作“人鲊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丧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鱼。这里是一块特别巨大的圆石头,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宽度,水道因之变窄,逼得船只经过此处时,必须急转直下。凡是旅客过了人鲊瓮,都觉得那个老船夫,真不啻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样。

出了巫峡,他们不久就到了秭归,开始看见沿岸高高低低散布着些茅屋陋舍。此处是一极小的乡镇,居民不过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极为贫苦。可是想到这一带令人心神振奋的风光之美,觉得在这个半文明的穷乡僻壤,居然出了两个大诗人,一个著名的皇后,还有另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女人,也并非无故了。这大概就是奇山异水钟灵毓秀的缘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风俗上总是把东西装在桶里或筐子里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妇女背着,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劳,但是却永远对她们的身段儿有益。处在这里,未嫁的姑娘总是把头发分开,高高梳成两个扁圆的髻儿,以别于已婚的妇人。髻儿上插着六根银簪子,横露在两侧,另外还拢上一个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么大小,在头的后面。

苏家现在才过了巫峡和瞿塘峡,最要命的一个还在下面呢。大约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使船只无法通过。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地方因之叫作“新滩”。在此处因为风雪甚大,苏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苏东坡曾有诗记此事:

缩颈夜眠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杪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

沾裳细看巧刻镂,岂有一一天工为。

霍然一挥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

…………

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酒飘歌儿。

…………

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帏。

高人著屐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

…………

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

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

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卮。

楚人自古好弋猎,谁能往者我欲随。

纷纭旋转从满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长江在此处有如此自然的危险,本地人却因此落个有利可图。他们打捞沉船,转卖木板用以修理别的船,他们便以此为业。他们也像一般名胜古迹城镇的居民一样,观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数日,他们就可以和观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货物往往需要卸下,而乘客也宁愿在岸上走走,使身体舒服一下。

从秭归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大牛的背部耸立在较近的山岭顶端。他们现在正在进入的地区,是以庞大的黄牛山为主要景物的。这里的岩石甚为奇怪,在山岭的侧影蚀刻在遥远的天空时看来,黄牛山这头巨牛似乎是由一个穿蓝衣戴斗笠的牧童牵着。本地有个俗语描写这头黄牛蛮横的面貌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脸皮细嫩白净,头上包着小黑圆点儿的头巾。风光之美可与巫峡抗衡,在有些乘客看来,甚至会超巫峡之上。那种风景正是在中国山水画上常可见到的。形状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际,望之如上帝设计的巨型屏风;又有如成群的石头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于地面向上苍祷告。河边上的岩石,层层排列成阵,似乎是设计出来欲以大自然之壮丽故意向人炫示。此处有一巨大之断崖,表面平坦,竖立如同巨剑,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江下行不远,危险的航程即将毕事之前,来到了虾蟆培。虾蟆培是一个巨大的扁圆石头,酷似一个青蛙头,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状极似水晶屏风。此一巨大的扁圆石头,呈苔绿色,背上满是晶莹的小水珠。青蛙尾尽处为一石洞,其中发出清脆的潺湲之声。有些赴京赶考的举子往往在青蛙嘴边接水,带到京中研墨,供做文章之用。

过了虾蟆培不远,大自然一阵子的天威怒气,算是消散尽了,岩石江水的洋洋大观也收场了,从宜昌以下,风光一变而为平静安详。夕阳照着一带低平的稻田与炊烟处处的茅舍,提醒旅客们已再度回到人类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习俗是,旅客到此,因为逃过灾难,转危为安,都相向庆祝。旅客以美酒猪肉犒劳船夫,人人快乐,人人感恩。回顾过去,都以为刚刚做了一个荒唐梦。

到了江陵,苏家弃船登陆,乘车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毕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诗歌百首。这些诗另集印行,名之为《南行集》。但是,苏东坡最好的几首诗是在陆地上的行程中写的。那几首诗特别注重音韵情调气氛之美,节奏极好,形式多变化。在襄阳他写了几首歌,如《船夫吟》《野鹰来》,系为追忆刘表而作,《上堵吟》则为追忆孟氏因手下二将不才失去沃土的经过。其诗为:

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宫。

台边游女来窃听,欲学声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

白马为塞凤为关,山川无人空且闲。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

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苏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们买了一栋房子,附有花园,约有半亩[亩:市制土地面积单位。1亩= 666.7平方米]大,靠近仪秋门,远离繁乱的街道。绕房有高大的老槐树和柳树,朴质无华的气氛,颇适于诗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顿之后,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当然那一向是需时甚久的。兄弟二人又经过了两次考试,一是考京都部务;另一种更为重要,名为“制策”,要坦白批评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饬令举行此种考试,以激励公众舆论的风气,所有读书人经大臣推荐,并凭呈送的专门著述之所长,都可以申请参加。苏氏兄弟经大臣欧阳修的推荐,都申请而蒙通过。苏东坡蒙朝廷赐予的等级,在宋朝只有另一人获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论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经成为后世学校中必读的散文。后来,皇后告诉人,仁宗曾经说:“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

万幸的是,苏洵被任命为校书郎,并未经考试,正合他的本意,后来又授以新职,为本朝皇帝写传记。这本来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乐于接受。但是后来出现了问题,就是那些皇帝都是当今天子的先人,他们的传记需忠实到什么程度呢?苏洵决定采取史家的严格写法,史家不应当文过饰非,即使为自己的先人立传,亦当如此。于是有了争论,在今日苏洵的文集里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洵闻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纂集故事……非曰制为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体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事无疑之。

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蹴地,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但是弟弟则沉默寡言。父亲则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处世则落落寡合,将身旁这两匹千里之驹,随时勒抑,不得奋鬣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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