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

冬泳  作者:班宇

孙旭庭第一次来我家里时,距离那年的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正在院儿里放鞭,一整挂大地红被拆成五百个小鞭,我捋顺火药捻儿,举着半根卫生香逐个点燃,这些小鞭我已经连续放了三天,炸过冷空气、铁罐和下水井盖,闷哑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种各样的动静都听过,到最后觉得索然无味,口袋里还剩着大半兜的火药,没处施展。

我站在门口雪堆的最高处,望见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方脸,眼睛亮,个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驼,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着怀儿,系一条奶白色围脖,戴黑皮手套,远看挺有派,眉眼儿周正。我不认识这个人,准备吓唬他一下,于是吹了两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时,点根小鞭朝他扔过去,然后跑掉。他走到一半时,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能洞穿我的心思,没过几分钟,我的小姑推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车轮在她身后的雪地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小姑忽然发现雪堆上的我,于是挥着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愿地从雪堆上滑下来,走过去迎接。

走到近处,我才注意到,他左手拎着柳木筐,里面装着半把蒜毫、两瓶黄桃罐头和一只光溜溜的白鸡,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写着两个粉色大字。我指着编织袋问小姑说,这第一字我认识,念尿,撒尿的尿,第二个字念啥。小姑翻过来编织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念素。我问,啥是尿素。小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从尿里面提炼出来的精华。我转过头去问孙旭庭,我说得对不?他尴尬地咳嗽两声,伸出手将编织袋递向我,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发现袋子根本没什么重量,飘轻儿,稀里哗啦乱响,好像大风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摆起来。

孙旭庭跟在小姑后面进屋,满面红光,精神十足,点头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花茶,离着老远都能闻见漾出来的苦味儿,然后便拎着那只白鸡钻进厨房里。孙旭庭脱下呢子大衣,问小姑说,有衣裳挂儿没?小姑说,没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说,借的,明天得还回去,版型不能给整乱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领子口儿戳在门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窝囊的丑角儿。孙旭庭憨笑着说,还得是你,真有办法,懂得随机应变。小姑说,干活吧,好好表现。

他半跪在地上,后腰结实而宽厚,像一堵墙,给自己点上根烟,轻快地伸出两根手指,拽去系在编织袋口的玻璃绳儿,再将袋子反向倾倒,几十个空的铝制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来,滚落满地,同时传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儿。他吐着烟圈问我,知道干啥的不?我说,知道,踩扁了卖给收破烂的,八分钱一个。他说,那不白瞎好东西了,你看我给你变戏法。

孙旭庭将易拉罐上下盖的部分用锥子各打一个孔,两两一组,每组之间隔着几厘米,依序排好,两侧打头的是粉红色的珍珍荔枝,然后是白色的健力宝,黄色的棒棰岛,扯去外皮的铜芯从中钻进去,再用扣钉铆实,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绝缘条上,两个绝缘条一横一竖绑紧,直到最后勒上转换插头,另一端接到电视后面,这时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线。

小姑抓着一把毛嗑儿,侧身斜卧在炕上,跟我奶摆扑克,上下两横排,各六张打头的,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来今年哪个月顺当,哪个月里有坎坷。

忙活了俩小时后,天线初具形态,孙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只手推开窗户,冷风迅猛灌入,他脱掉鞋子,踩在窗台的黄棕色瓷砖上面,将上身伸出去,左手举着十字架一样的天线,右手掏出兜里的锤子,嘴里咬着两根长钉,脸抵在气窗上,模样有点可笑,看起来像是吊挂在外面,他嘴里哈出的白汽将窗户上的冰霜浸润,几粒水滴贴着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静止于某处。我奶坐在炕上,拉长声音朝他喊道,拔脚不,旭庭啊,别冻着。他连忙摇摇头,抬高眼皮,继续寻觅最佳的扎钉位置。小姑说,不用管他,妈,鸡啥时候能炖好。孙旭庭在外面摆弄半天,又低头猫起腰,缩回到窗口里来,朝着屋里的小姑说,那谁,彩电塔在哪个方向来着,天线得朝着那边,不然信号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拧开电视机,说,你调天线就行,哪个方向效果好,彩电塔就在那边呗,死脑瓜骨儿。

我爸下班回来时,接收天线已经安装完毕,斜支在外屋顶,立于风中,直指天际,白鸡也炖好了,分了两大碗装,表面都有一层黄澄澄的油花,又烫又腻,我只吃两口就下桌了,掰开电视机上的小盖儿,拧来拧去进行微调,发现有个频道在播武侠剧,男的女的头发都五颜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会施法术,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让别人换台。孙旭庭坐在饭桌旁边,瞥了一眼电视,说道,《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录像带我看过不少。我爸说,今天辛苦你了,没这天线,电视也看不了几个台。然后又给他倒满一口杯散白酒,夹了一块鸡大腿肉,说,粉条你自己盛,锅里还有呢,别外道。他举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着气,滋啦喝下一大口,又跟我爸说,哥,我做的天线,十二个罐一组,覆盖均衡,信号超强,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咱这个天线能调夹角,45度能看中央台,90度看地方台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录像带,现在就是120度,邻居要是有打游戏机的咱也都能收着,过年时候调成45度角,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保证一个雪花点儿都没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儿唱歌。我爸说,这可见功夫,手挺巧,你懂电路啊。孙旭庭说,也是后学的,不是本职专业,我就爱琢磨。我爸说,我插队时去过你们盘锦,洋柿子好吃。孙旭庭说,行,哥,再回家我给你带柿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我爸说,怎么的呢。孙旭庭说,厂里不放人,春节估计是回不去,生产任务重,得给小学生印教材,过完年这不就要开学了么。我爸说,那是不能耽误,教育问题必须得重视,而且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孙旭庭说,哥,你对社会理解挺深啊。

那天喝到夜里八点多,孙旭庭将醉未醉,被小姑拉下桌子,及时鞠躬告辞,他从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两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后挥手惜别,转过头去,投入外面纷飞的大雪里。我奶望着他衣服后领处鼓出来的大包,念叨着说,刚才扑克怎么摆的来着,今年五月份好像挺顺当。

孙旭庭在紧邻建设大路的新华印刷厂上班,一线车间,两手油污,三班轮转,大年三十给放了半天假,厂里分了两袋冻虾仁、两瓶口子窖、一箱饮料和一袋面粉,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驮过来,全送给我们家了。我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这得吃到啥时候去。孙旭庭说,大伙儿吃呗,今年我也不回盘锦,要加班,厂里分的东西没地方放。然后又从怀里掏出来一袋猪肉脯,一袋牛肉脯,偷摸塞给我,朝我眨着眼睛说,过年了,给你的,以后想吃啥,跟我说就行,咱俩之间的事儿。

我其实一点也不爱吃肉脯,便将它们塞进沙发缝里,跟着我爸出去放了好几挂鞭,蹦得满地开花,红白一片,两耳嗡嗡作响,回来吃涮锅子和炖鲤子,我奶还把孙旭庭送来的虾仁裹上面糊,反复炸了两遍,相当酥脆,我空嘴儿吃下不少,后来筷子蘸白酒,我也舔了好几口,不知不觉躺在炕里头睡过去了。等到春节晚会上的赵本山登场演小品时,外面的鞭炮声也愈发剧烈,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全家人守在没有雪花点儿的电视机旁,音量开到最大,目不转睛地看赵本山和黄晓娟演的新小品,里面有一句台词说,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到电视征婚也是有原因的,兜里没钱就是渴望现金的,单身的滋味是火热水深的,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谁不盼着结婚呢。大家听后开怀大笑,孙旭庭咂着嘴说,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真硬。我爸问他,旭庭啊,厂里分的房子啥时候能下来。孙旭庭说,哥,马上的了,过完年就能给我,以前橡胶四厂的家属楼,套间,南北朝向,不把山不封顶。我爸说,行,好歹得有个地方,老住独身宿舍可不行,以后更不方便。孙旭庭说,哥,放心吧,差不了,人格担保。

孙旭庭的人格担保并没能迅速奏效,他和小姑还没等到顺当的五月份,便在印刷厂的职工食堂办了婚礼,当天摆了十五桌,菜很硬,桌桌都有一道炖大王鱼,来的人也很多,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只好又临时加两桌,人多厅小,看起来就十分乱套,满地油污,乌烟瘴气。婚礼当天我是花童,负责提着小姑婚纱的一角,他们敬酒时,我也得跟着走,这点让我很不耐烦。孙旭庭,或者说我的姑父,他在盘锦老家的一些朋友也赶过来送祝福,跟他的父母紧挨着坐,看起来有点拘束,整场婚礼都在不停地抽自己卷的旱烟,十分呛人,到他们桌敬酒时,我被熏得差点昏过去。

那时我比桌子高不出多少,拎着蚊帐一样的婚纱晕头转向,双目恍惚,只能听见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人说,豹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啊。也有人说,豹子,以后是沈阳人儿了,有出息。还有人说,豹子,以后好好过日子,洋柿子给你带过来了。我心里想,谁是豹子啊。然后抬头一望,在喷吐出来的层层烟雾里,孙旭庭眯缝着眼睛,正仰头将满杯白酒一饮而尽。

结婚之后,小姑暂时搬去孙旭庭的独身宿舍住,我只去过一次,在勾廉屯,属于市区边缘,需要换两辆公交车才能到达。我们去的那天,我妈脸色灰白,神情焦虑,左手提着一筐鸡蛋,右手拉着我,在车上被挤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有点晕车,别提多遭罪了。下车后,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了好半天,胃里的酸水直往上返。

孙旭庭的独身宿舍是二层小楼中的一间,外层红砖砌筑,屋顶大四坡结构,铺了水泥瓦,走进楼里能感觉到一阵阴凉,楼梯旁边的墙上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禁止喧哗。我们大气也不敢出,七转八拐,才找到他们的家。孙旭庭给我们开的门,我们进去一看,屋内空间确实很小,也就十几平米,只摆了一张折叠餐桌、两把电镀椅子、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电视角柜,小姑正躺在双人床上吃果丹皮,见我们来也没有起身,吃吃地笑着,电视里播放着译制片,叽哩哇啦,有些吵闹。我妈把那筐鸡蛋递给孙旭庭,并嘱咐他说,每天两个,溜达鸡下的蛋,营养绝对足,下面条或者熬粥里,千万别炒着吃,那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

再后来,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妈私下托了朋友给她做检查,检查过后,大夫给孙旭庭手里塞张纸条,他和小姑默默走出医院,坐上十四路公交车,经过十站地,回到我家里。孙旭庭把纸条递给我妈,说,嫂子,大夫给的。我妈说,那是给你的,你给我带回来干啥。他听后一愣,舔舔嘴唇,轻轻展开那张被汗水洇湿的纸条,盯着看了半天,勉勉强强辨认出来一个弯曲的对号,于是问我妈说,嫂子,对号是啥意思呢,是确定怀上了的意思吗?我妈说,对号就是儿子。孙旭庭说,哦,儿子,儿子,我操,我儿子要来了。

我的表弟出生之前的两个月,小姑又搬回娘家,跟我们住在一起,在此之前,她已经不去工厂上班了,一方面是她所在的配件三厂效益很差,经常拖欠工资,另一方面她本身对于在生产线上当工人也毫无兴趣,于是找关系办理停薪留职,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开始去百货商场站柜台,挺着肚子卖二手的广东时装。小姑面容姣好,天生能说会道,很适合做推销工作,所以业绩颇为出色,但卖衣服每天需要拿着挂钩取上取下,还要踩板凳、叠衣服、掖裤脚、改尺寸,眼看着小姑的肚子渐大,做这些动作都不是很方便,于是跟领导请求调离岗位,转而去卖炒勺灶具。没过几天,我家就用上了宫廷紫铜火锅,小姑说是因为业绩优异,部门领导奖励的,那个锅子很精致,也很厚重,中央铜盆颇有分量,外箍圈有好几条镂刻的龙,煤气盆儿坐在底下点着时,那些龙就像是在火里来回游动,杀气腾腾,而放在锅里面的酸菜会变得鲜嫩、翠绿,宛如春季。

生我表弟的那天中午,小姑正在陪我看《西游记》电视剧,看到唐僧化缘时,我们忽然都很想吃白菜挂面卧鸡蛋,我奶去厨房刚把白菜切好细丝,小姑在屋里已经疼得吱哇乱叫,我吓得连忙跑去厨房打报告,我奶慌了神跑进来,说,这也没到日子呢啊。小姑疼得咬着牙对我喊,疼死我了要,快他妈把孙旭庭给我叫回来,我要杀了他。

印刷厂距离我家隔着四条街,去印刷厂的这条路我并不陌生,但自己走还是头一次,我在路上走得很快,心里也着急,到后来甚至跑了起来,也不管交通灯是红是绿,呼哧带喘地跑到印刷厂。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孙旭庭。我在门口拦住好几个人,问他们认不认识孙旭庭,他们都摇头,问我是哪个车间或者哪个班组的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知如何是好,呜呜呜地哭起来。这时,我看见门口的展示板上挂着一排照片,都戴着大红花,孙旭庭也在其中,第三排最后一个,笑得很腼腆。我立即拉住一位路人,央求着他带我去找照片上的这个人,他说,先进工作者啊,午休呢,不一定在,我把你领过去等他吧。我在他们班组的休息室等待,绕着沙发上蹿下跳,过了有一会儿,孙旭庭才踱着步走进屋来,那时他刚刚吃完午饭,眼皮耷拉着,打了几个很响的饱嗝,正准备放下饭盒去跟人去打扑克,见到我后猛然一惊,问我怎么来了,家里是不是有事,小姑还好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回家吧,我小姑要杀了你。

我们跑回家时,隔壁邻居已经蹬着倒骑驴把我奶和小姑送往医院去了,于是孙旭庭给厂里打电话,求人借来一辆面包车,拉着我们直奔医院,这一路上,孙旭庭始终紧紧地拽着我,浑身发抖,嘴唇青紫,双手冰凉。刚一下车,他的两腿不听使唤,迈不动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站起身来。这时候,我奶和小姑刚刚赶到医院门口,搀扶着翻身下车,缓缓走过来,小姑手里还夹着半根黄瓜,指着他笑话说,孙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见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两步,赶忙奔过去,摸着小姑的大肚子说,还疼不疼。小姑说,阵痛,懂不懂,隔一阵儿一疼,别着急,等我吃完这根黄瓜,估计就又要疼了。话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开始转着圈地拧掐孙旭庭的胳膊,同时发出阵阵凌厉的骂声与喊叫。

我表弟生下来时不到五斤重,浑身皱巴巴,头发稀少,哭得很凶,直到满月时,他才完全睁开眼睛。表弟不爱喝母乳,只吃奶粉,几个月便突飞猛进,身强体壮,比同龄孩子还要大一圈,脑袋尤其突出,看起来可以存贮许多知识。孙旭庭给我的表弟起名叫孙旭东,很多人说这个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个字,听起来不像父子,反而像哥俩儿。孙旭庭说,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儿子就得当哥们处,心连着心呢。

我表弟出生一周之后,孙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厂里上班,那时,新华印刷厂正迎来一段飞速发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厂长,以前是沈阳卷烟厂的二把手,现在调过来当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厉风行,敢想敢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还在社会上揽来许多社科类畅销书籍的印制工作,厂内业务繁忙,气氛火热,日夜开工,各级工种福利待遇都有上调,勾兑的汽水儿随便喝,午饭天天都有溜肉段。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厂长甚至漂洋过海从德国进口来一台印刷机,试图与国际接轨,运到厂内拆箱之后,大家傻眼了,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铜铁零件,甚至连螺丝和安装图纸都没有。郝厂长紧急联系卖家,对方说倒是可以联络技术人员过去协助,但至少要在几个月后,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服务费用,但接来的项目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期限,郝厂长下了军令状,说不管哪个生产团队,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台新买的机器运转起来,每人给涨两级工资,表现优异者考虑升至技术管理岗位。

孙旭庭听说此事后,几乎每天住在厂里,跟同班组的四五个人废寝忘食地钻研,一起琢磨该如何组装这台庞然大物。他们先请了变压器厂的专家,将德文说明书翻译成中文,结果发现毫无用处,完全是一腔废话,后来又自费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里,每天去北京印刷学院请教机电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说明书后,又研究了半天他们拍的图片,打了好几通电话,然后把他们请到办公室来,倒好茶水,说道,你们这种刻苦钻研、热情上进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动,但是恕我直言,你们厂子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可能略有草率,德国的印刷机确实质量好,在世界上来说,技术也处于领先地位,他们最好的印刷机名叫海德堡,闻名遐迩,是这几个字母,这个你们听说过没有,没听过也不要紧,来,你们再仔细看看带来的这份说明书,发现差异没有,你们买的这个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语,是花体的汉语拼音,我琢磨了两天才反应过来,不信你们试着拼一下,波一奥,鲍,对,你们买的是鲍德海牌印刷机,我查了一下,内蒙古包头的企业,总经理姓鲍,我估计这机器是出口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你们手里,也算出口转内销了,机器是真机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术有点落伍,属于前苏联的款型,齿轮、凸轮、链轮和滚筒都是上一代的样式,坏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来,好像没什么进一步组装的必要了,即便组装好了,日后的动态保养和静态保养也都成问题。同去的工友听后顿时有些灰心,孙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恳切,坚定地握着教授的手说,您还是教教我们怎么组装吧,这么大的机器不能瘫着,技术过不过时我不懂,能干活就行啊,厂子里的人都指着它干活吃饭呢。

回到印刷厂之后,他们又花了一周的时间,几经反复,终于勉强将鲍德海牌印刷机组装完成,当天午夜时分,机器首次加油润滑空转,震颤不停,发出一阵一阵波浪式的热量,像是要推动附近的事物使之远离,孙旭庭和工友们岔开双腿,站定机器两侧,架起手臂,昂头挺胸,让机器散发出来的温度将身上的汗水烘干。

机器正式启动之前,郝厂长特意举办了一次剪彩仪式,直接在车间里铺上红地毯,两旁摆彩色气球,并安排专门的摄影师给她照相。她先跟鲍德海牌印刷机合影,又跟每个组装机器的员工握手,点头致谢说,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厂里的宣传部门为此特意撰写一篇报道,刊登在那一期的《当代工人》上面,讲述敢闯敢拼的郝厂长带领工人们排除艰险、克服万难,最终征服进口机器巨兽的故事,过程跌宕起伏,耐人寻味。孙旭庭拿着发表出来的杂志给我们全家人看,整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话提到他,“印刷车间工人小孙暗地里对郝厂长竖起了大拇指,他心里想,不愧是我们的厂长,巾帼不让须眉”。

工友普遍涨了两级工资,其中一位还提为班长,孙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报告科长说自己不要工资。科长说,旭庭,你当完劳模,还想当雷锋啊,好好好,真是我们车间的优秀典型,明年咱们大门口还挂你相片。孙旭庭说,我不当雷锋,我要找厂长。科长说,厂长有工夫见你么,有啥事儿先跟我汇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长,橡胶四厂的套间还没下来呢,答应我快两年了。科长说,怎么说呢,你是功臣,组织上还是有考虑的,回去等信儿吧。孙旭庭说,科长,回不去了,媳妇闹得太凶,独身宿舍的钥匙我都给你带来了,要不我就得住你办公室了。

临近分房之前,又出现一些变动,本来说好的四楼,在最后关头又换成顶楼。科长对孙旭庭说,你们小年轻,爬一爬楼没关系,四楼让给老同志,你发扬一下精神。孙旭庭问,顶楼是几楼。科长说,六楼,其实也不错,清静,开阔,登高望远,也不招蚊子,那边风景独好。孙旭庭问,如果我不要呢。科长说,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诉你,换是换不了,四楼已经搬进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几楼,谁也说不好,此一时彼一时啊,到时候你别后悔,后悔也别来找我。

思来想去,孙旭庭还是领回六楼的钥匙。橡胶四厂的家属楼临近齐贤街,灰色水泥墙体,窗户半封闭,一层楼梯上去,左右两侧共住十户,长长的走廊挂在外面,栏杆里则堆积着花盆、儿童三轮车与酸菜缸,每户的门上挂着细密的塑料珠帘,一推开门便哗啦哗啦地响。

孙旭庭扛上来几袋沙子和水泥,开始装修新家,刮大白、换灯管、刷墙围,还借钱给我小姑买了一套带梳妆台的组合柜。整间屋子格局不错,南北通透,景色也好,推开窗子便能看见冶炼厂耸入云霄的雄伟烟囱。唯一的缺点是地面处理得欠妥,孙旭庭在重铺地面时,将氧化铁颜料掺在水泥里,按照他预想的效果,这样刷出来的地面会有黯淡的红色,显得高雅而整洁,但没想到,来帮忙的朋友谁都没有经验,氧化铁颜料的调和比例有问题,没能很好地融在水泥里,最后刷出来的地面像一张大花脸,到处都是不均匀的红道儿,看起来十分抽象,他只好又买来地板革铺在上面,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死心,每隔几天便揭起一角,打着手电朝里面看看,期望着时间会将那些红色的氧化铁均匀涂抹开来。

小姑带着我表弟回到新房里住下,孙旭庭的父母也从盘锦赶过来,以舍不得离开孙子为理由,开始在这套新房里生活。一家五口人,守着五十平左右的房子,在当时条件也算过得去,但各类矛盾也一一涌现。小姑的脾气不是很好,吃不惯婆婆做的饭,也看不上婆婆做的家务,经常就争吵起来,吵到后来也没个结果,但她自己在家又什么都不做,每天只躺在床上聊电话、打毛衣、摆扑克,或者出去给头发做造型,今天小波浪,明天又变成大波浪,有一次她染了满头的金黄卷儿,很时髦,像外国的洋娃娃,连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即便是在表弟上幼儿园之后,小姑也没有上班,在家里无所事事,但每次回娘家时,又都会跟我奶抱怨大半天,说婆婆做饭埋汰,不讲卫生,为人奇怪,她讲,婆婆的拿手菜之一是将淀粉用水搅开,再下油锅里,煎成黑糊的一片,再撒把白糖,我在一旁听了都要吐出来;然后又说公公半夜打婆婆,打得嗷嗷直叫唤,半扇楼的人都能听见,搞得第二天她都没脸出门;还有一次,她跟婆婆吵得很厉害,争吵的原因是要不要给水龙头安上过滤嘴儿,后来发展到相互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她气得真的举起水瓶想砸过去,婆婆顿时吓傻了,灰溜溜地关门走掉。小姑说,她就是欠收拾,我给她收拾卑服就好了。我奶担心地说,要不你还是上班或者干点啥吧,成天在家待着,太闲,打得这么热闹,你们俩人都有毛病,你的毛病我看主要是闲出来的。

小姑许多年没有工作,出去上班没地方要,一来二去,又跟以前在百货商场的小领导联系上,领导出钱投资,二人合作,临花鸟市场租了个门市,开了一家茶叶店。小姑负责看店,按比例提成,有段时间里,我总去小姑的茶叶店,看她很认真地写茶叶的价格卡片,碧螺春、龙井、铁观音、毛尖,并逐一贴在玻璃罐子上。茶叶店里总有一股微苦的清香之气,很好闻,不过进店来的人,一般都只会问,有没有劳保茶?小姑为他推荐其他品种,讲清楚味道、口感与特色,他还是会说,我喝劳保茶就行,有没有劳保茶。小姑只好无奈地丢过去一个牛皮纸包,说,二两,四块钱。

茶叶店经营不到一年就关张了,原因是小领导的妻子发现丈夫在上班时间内,并没有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而是成天往茶叶店里跑,于是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其实她完全是误会了,领导跟小姑并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关系发生,他们只是普通的生意合作伙伴,之所以他成天往茶叶店里跑,是因为他和小姑都爱上了打麻将,天天都要打上八圈,茶叶店的柜台后面常年支开一张桌子,一百多张沉甸甸的麻将牌零散地摊在上面。

我的表弟孙旭东,小时候性格极为内向,话少、安静,但长得可爱,也非常聪明,能背一百首古诗,印刷厂幼儿园里经常拿他作为联欢会的保留节目。有一次我也去看过,表弟涂着红脸蛋,眉心一抹红点,系着领结,站在舞台中央摇头晃脑地背诵,他拉长了音调,语气里有旷古悲愁,背完李白背孟浩然,老师不给他从台上抱下来他都不带停的。

可惜小姑打上麻将之后,对这位诗词天才不闻不问,很少在家吃饭,也不再去幼儿园接孙旭东,每日沉迷在麻将之中不能自拔,她走路时双眼直勾勾的,步伐飘忽,若有所思,其实是在默默总结前一轮牌局的得与失。有一次,她跟我奶说,妈,昨天我上手三张幺鸡,我就想要摸到第四个,能上一杠,胡把大的捞一捞,结果我越摸越迷茫,脑袋里自己围着自己绕圈,牌我都不胡了,就想要幺鸡,可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后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运,或者说我后半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等这第四张幺鸡,前三张幺鸡是你、孙旭庭和孙旭东,那么这第四个是谁呢,妈,你分析分析。

孙旭东读到小学三年级时,小姑终于等到了她的第四张幺鸡。而她的丈夫孙旭庭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那时我爸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已经搬出去住,老房子腾出不少空间,小姑由于跟公婆关系不好,便以照顾我奶为理由,每周要在老房子里住上好几天。孙旭庭的父母心有愧疚,认为自己没有处理好与儿媳的关系,便离开橡胶四厂的家属楼,在附近租房住下,可即便这样,小姑仍然不爱回家。以前我爸妈的卧室被她改造成一间麻将室,拉着厚帘,摆上烟缸,人来人往,每日鏖战,最开始打两毛的,后来五毛一个子儿,再后来是一块,虽有封顶,但一晚上的输赢也要几百块,小姑凭借经验、脑筋与魅力,连唬带骗,愈战愈勇,胜多负少,每个月打麻将赢来的钱还能给我表弟缴纳学杂费和餐费,连预防针打的都是进口的。

牌打了两年多之后,忽然有一天,小姑消失了。我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件事的,给我爸打去电话,说,你妹妹最近怎么没过来。我爸说,估计是在医院照顾孙旭庭呢吧。我奶说,不可能,她能照顾个屁,你赶紧过来一趟,我们商量商量。

我爸没直接去我奶家,而是先提着一兜苹果去医院看望孙旭庭。大概一周之前,孙旭庭在上夜班时,由于精神不集中,没有执行规范化操作,被他亲手组建的鲍德海牌印刷机卷进去半个胳膊,据他后来自己描述,当时像被电打着了似的,脑袋是懵的,也不知道疼,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像一位体操运动员,向后翻腾一周半再接转体,最终优雅地倒在纸槽里,半边脸贴在尚未裁剪的书页上。他听见旁边很多人在喊叫,因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骨折的具体位置,没人敢轻易搬动,他就以如此奇异的姿态在纸槽里待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认真阅读自己每天印的都是什么东西,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为什么他们会集体发疯》,里面记载的是一个帕尔托的法国人,汽车修理工,长相英俊,生性浪漫,梦想是成为一名马戏团演员,想在千尺高空表演走钢丝,他还有一个朋友,名叫约瑟,是一名拖拉机驾驶员,体格健壮,热情开朗,他的梦想是成为长着翅膀的“鸟人”,渴望能像飞机一样在蓝天上翱翔,但二人生性腼腆,而且家里有老有小,所以一直没法实现梦想。忽然有一天,记录显示,孙旭庭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地时间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这两个法国人不约而同地开始行动起来:帕尔托撑着一把雨伞,爬上村边吊桥的缆绳,在上面摆摆晃晃地走着,而约瑟则闯进镇上的医院,爬上三楼的窗台,大声喊道:“我是飞机!我是飞机!我会飞,我想要上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们高昂着头颅,朝着湛蓝的天空伸开双臂。这个故事他没有看全,孙旭庭后来遗憾地跟我说,他很想知道帕尔托和约瑟的结局,也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发疯,但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经超越他视力能及的范畴,而当时他的胳膊还在机器里,没法翻页,而脖子又实在是无法动弹。

我爸赶到医院后,看见只有孙旭庭一人躺在床上,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胡子拉碴,看起来好像还胖了一些。我爸洗了两个苹果,递给孙旭庭一个,自己也吃一个。孙旭庭打着石膏,问我爸,哥,家里都还好不?我爸说,都挺好。孙旭庭又说,哥,你单位效益咋样?我爸说,不行,闹下岗,走好几批了,我也快了。孙旭庭说,哥,那谁,好几天没过来了。我爸打马虎眼,假装不知情,回答说,是吗,我也没看见她,谁知道忙啥呢,一天神神道道的。孙旭庭说,忙她的吧,我也没啥事。我爸说,脖子没事吧。孙旭庭说,脖子就当时扭了一下,问题不大,主要是胳膊骨折,里面得打钉。我爸说,不用截肢吧。孙旭庭说,哥,没那么严重,大夫说好了之后平常也看不出来,就是回弯儿有点费劲。我爸说,那还行,算工伤不。孙旭庭说,算,厂长特批,费用全额报销,我天天打好药,进口红霉素,放心吧,哥。我爸说,你好好休息,放宽心,身体才能恢复得快,现在你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出了其他什么事情都别去管,更不要上火,急火攻心啊。孙旭庭说,哥,我明白,身体最重要,出啥事我也不上火。

出了医院后,我爸立即骑车回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奶。我奶听完之后说了句,幺鸡。我爸说,啥。我奶摆了摆手,说,别找人,也别张扬,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最近准备脑袋疼,先搬去你家住几天。

过了两个多月,忽然有一天,小姑的电话打到我家里来,我妈接的,她说目前她过得挺好,正在大连学做生意呢,一切很顺利,有朋友帮衬,但现在需要借三千块钱作为周转,我妈听后有点犹豫,因为我当时要上重点中学,她和我爸又都面临下岗,三千块钱不是小数目,思来想去,最终抹不开面子,还是决定把钱给她转过去。后来才知道,小姑用这三千块钱租了一间偏僻的门市房,又添了两台二手自动麻将机,在大连开起麻将社来,并且经营得有声有色,提供三餐,二十一锅,童叟无欺,打完一锅,不管输赢,都可以在门口领两个鸡蛋回家,小姑对来打牌的那些大连彪子说,来我这里玩就是图个开心,你们能来捧场我就高兴,老实说,我也不差这点桌钱儿,经济实力我还是有的,我们家在沈阳有个养鸡场,这都是自家下的蛋,拿回去煮着吃,不要炒,那样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这个我懂。

小姑消失之后,变化最大的是我表弟孙旭东,虽然小姑在身边的时候,也很少管教他,但这一走后,孙旭东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像从前那般安静、乖巧,渐渐暴露出顽劣、蔫儿坏、为虎作伥的另一面,成绩直线下降不说,还经常惹是生非,抽烟、逃学、打仗、顺手牵羊,他样样精通。此外,我听人说过不止一次,孙旭东最大的爱好就是扒同学裤衩,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夏天,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你身旁,身子一沉,忽然下蹲,拽着裤衩使劲往下一扯,然后扭头疯跑,非常下流。这种行为使得他不仅被同学、老师狠揍,也被孙旭庭狠揍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却仍然不知悔改,乐此不疲。有段时间里,没人敢走在他身边,学校里的同学见他走过来都躲得很远,但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他搞突然袭击,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小跑起来,脚尖无声点地,十分狡猾,临近之时,他迈开大步,健步飞奔而至,迅速并流畅地完成下蹲、拉拽、嘲笑、跑开这一系列动作,令人猝不及防。等他上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恶棍,顶着大脑壳,肥头大耳,一身蛮力,皮笑肉不笑,所有人拿他都没办法,不过在那年夏天,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熟练的本领,因为校长给全校学生定了背带短裤作为校服。他很不开心地跟我说,表哥,我感觉这帮逼都在针对我。我说,没有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这样的状态自然没能考取重点初中,于是孙旭东按户口被划分到一个名声很差的学校,刚开学没几天,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说,表哥,你好使不?我说,什么意思。他语气很急躁地说,表哥,认识人不,给我找一些过来。我说,要做什么呢。他说,妈的,碰上点事情。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讲。孙旭东说,前天我刚到学校,就听说一个事情,初三二班有个逼,要在咱们学校立棍儿。我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说,立棍儿不行,虽然我刚上初一,但我必须得撅他。我说,他要找你麻烦吗?他说,也没有,但我是这样觉得,在咱们学校,我虽然不立棍儿,但我们学校也不能有棍儿,有了我就得撅他。我说,为什么呢,你们又不认识他,他立他的去呗。他说,你别管了,我有我自己的思考,你就说能不能找来人吧,嗨,反正你来也好,不来也好,这场仗我是肯定要打的,谁立我撅谁,在我这儿他永远不好使。

当时由于我中考失败,转去技校念中专,正在学氩弧焊,表弟约定打仗的那天,我刚好要去考证,但在中午时,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喊了两个班级里的朋友,让他们跟我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我们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孙旭东所在的那所学校,将三台自行车锁在一起,绑在外面的栏杆上,另外两把多余出来的自行车链锁揣进工具箱里,以备不时之需。我们拎着工具箱走进学校,结果发现里面一片祥和,根本没有任何即将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打斗的迹象,我们又在教学楼里来回晃了几圈,保安问我们是干啥的,我说是给学校实验室焊电路板,并举了举手里的工具箱,保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有手艺就是好,不愁饭吃。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在初一四班的最后一排,我终于找到了孙旭东,他侧着趴在桌子上,刚吃一半的盒饭摆在一旁,庞大的脑袋枕在一摞课本上,表情谄媚地说着悄悄话,一只手在底下摸着旁边女生的大腿。

孙旭东的种种恶行不断,打架斗殴不说,发展到后来,甚至组织团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钱,问他截钱干吗呢,他说我这是劫富济贫。我说,那你接济谁了。他说,也没有别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团需要资金。孙旭庭每天下班后,总免不了要去学校报到,回家打儿子也成为每日的课后作业。而我的表弟面对毒打,态度十分令人钦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现得相当顽强。忽然有一天,孙旭庭照例抡圆膀子殴打,可没打几下,便觉得气力耗尽,身心俱疲,只丢下一句,这他妈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谁呢。然后推门出去换啤酒,他站在小卖店的门口,想着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会搅到机器里,那样的话,现在打得也会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会更好。他拎着两瓶啤酒刚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姑正从路边的出租车里钻出,前座还下来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的男人。孙旭庭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迈着大步上楼回家。

小姑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时,轻轻喊了几声。孙旭庭犹疑地扭过头来,故作惊讶,跟我小姑说道,回来了啊。小姑说,回来了。孙旭庭说,还行,知道回来,待几天啊?小姑说,待不了几天。孙旭庭说,没地方的话,就住家里吧。小姑说,我回来就一件事,咱俩把手续办了吧。孙旭庭想了想说,不行,我没整明白呢,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小姑说,你不用明白,离了吧,这样对你不公平。

进屋之后,小姑又说,好聚好散,不要那么倔,人生很长,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着走过一段,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细想想。孙旭庭没理她,转身对屋里的孙旭东说,儿子,走了,咱俩今晚下饭馆去。膀大腰圆的孙旭东从里屋走出来,看也没看小姑,大摇大摆,跟着孙旭庭径直摔门而去。

孙旭东吃了两屉烧卖,喝了一碗羊汤,说外面还有事情要摆平,便跑掉了。孙旭庭独自喝了两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后一步一晃地往家里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时,她还没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过紧接着要说点什么,他还没想好。他回到家门口,拧动钥匙,推门进去,发现小姑已经走了,屋子的里里外外都被收拾过一遍,散发着洗涤过的清洁气息,柜子里他和孙旭东的衣物被分别叠放好,厨房里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单被罩挂在阳台上,正往下滴着水,而地上的椭圆形阴影正一点一点向着周围扩张。

离婚一周后,孙旭庭的父亲去世,他给我爸打来电话,说,哥,我离了。我爸说,知道,不赖你。他又说,哥,你还是我哥不。我爸说,我还是你哥。他说,哥,我爹没了,我没办过丧事,想让你过来指导一下。我爸说,行,你记住,丧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点,就看你的盆儿摔得碎不碎。

出殡当天,我和我爸凌晨四点多钟就赶过去了,天还黑着,灵堂设在屋里,烟气弥漫,两侧碗口粗的红蜡烛烧到了底儿,我表弟往长明灯里倒油,倒了大半碗,举着透明油桶跟我说,看见没,我爷这是干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龙鱼。孙旭庭红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神情木讷,行动迟缓,雇来的执事者在他耳边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可以准备出发,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我表弟打着灵幡走在最前面,孙旭庭捧着黑白遗照紧随其后。走到一半时,孙旭庭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跑上楼去,我们也连忙跟他回去,看见他从兜里拽出一条红绳,一头儿将他母亲的腰捆住,另一头儿系在暖气片上,他母亲在极小的范围内焦虑地来回走动,像一条被暖气片牵着遛走的宠物。他跟我们说,这是我家那边的规矩,刚走一个的话,另一个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过去做伴。

到楼下之后,执事者先安排好亲友的站跪位置,冲着天空打了两朵白花,纸钱缓缓下落时,他掏出打火机,燃着两张黄纸,问孙旭庭说,盆儿呢。孙旭庭愣在那里,眼神呆滞,没有答话,经人提醒后,忽然反应过来,说,盆儿,有,准备了,忘带下来了。于是又急忙跑上楼去,我们等了半天,才看见他捧着一个咸菜罐子下来了,说,盆儿又找不到了,咱就用着这个吧,我爸也不挑,让大家久等了,我刚把里面腌的咸菜腾出去。

执事者只好又点燃两张黄纸,塞进咸菜罐子里,然后跟孙旭庭说,我说啥你说啥,大点声儿,有点气魄,来,把盆儿举起来。孙旭庭跪在地上,盯着执事者,气运丹田,断喝一声,把盆儿举起来。执事者说,这句不用喊,做动作就行。孙旭庭连忙将咸菜罐子举过头顶,黄纸在罐子燃烧得很快,几缕黑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黄蓝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执事者说,跟着我说啊,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孙旭庭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执事者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孙旭庭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执事者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孙旭庭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啊。执事者说,来,最后一句,憋足劲儿——别忘常回家看看。孙旭庭再次运足了气,带着哭腔喊道,别忘常回家看看。执事者说,行了,摔吧。孙旭庭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于他下跪的方位不对,膝盖的正前方是一条雨后的软塌土路,咸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时,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如同一记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后便毫发无损地弹开,在场的人全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咸菜罐子落下又弹起,冒烟转着圈儿,像一颗拉动开关的手榴弹,三转两转,最终滚落到灵车底下。

孙旭庭只身趴进灵车下面,费了很大力气,将咸菜罐子单手勾出来,他爬出来时满头汗水,脸上被烟熏出好几道黑印,衣服上全是脏土,样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尴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点略带歉意的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执事者说,老爷子还挺顽固,这么的吧,现在车少,咱们去马路旁边摔。于是我们所有人又都换了个位置,面对着电线杆子跪在马路边上,孙旭庭颤抖着再次高举咸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来,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次还没摔碎,那还能换到哪里去呢。就在这时,后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浑朴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开始是零星的几声,像是在开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热忱与真诚,然后是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嚎着为他鼓劲儿,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劲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后,连我爸也跟着喊,豹子,盘锦豹子,他妈的给我砸。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嚎一声,哭得不省人事。

葬礼结束之后,孙旭庭的母亲心灰意冷,决意离开沈阳,回盘锦养老。孙旭庭向单位打报告,要求换岗位,由于受过工伤,在此之前他已经被调离印刷车间,不再从事一线生产工作,转而在装订车间做些零碎的活计,这次他又向领导提出要求,说装订车间没什么活儿,赚钱太少,不够维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转行去做销售工作,领导劝他留在原车间,说销售可不好做,没有底薪,全靠提成,现在市场不好,你又没什么资源,很难做起来。但孙旭庭执意要去,领导便也只能放行,并叮嘱他说,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厂里的情况,出去之后,再回来可就难了,好自为之吧。

那段时间里,可以想象,孙旭庭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紧张,刚开始的几个月里,尽管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东奔西跑,但一单也没有签成,所有的广告公司都有固定客户,而本地的出版社也都不十分景气。直到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在郊区某个低矮的库房里签下第一单,三千套全彩印刷,还带覆膜,按照单位的提成制度,这一单能为他带来大概六百元左右的收益。签约成功后,他把合同展平,仔细放进印着“天下第一关纪念”的公文包里,反复检查确认没有折角后,骑着车往单位走,郑重地向领导递上合同。下班时,他又找到从前的几位工友,在一起喝了顿酒,直至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发现,我的表弟孙旭东那么晚还没有睡觉,正在台灯下面写写画画。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他问我表弟说,孙旭东,你干啥呢。表弟说,我在做题。他又问,什么题。表弟说,老师留的作业。他一把抢过来表弟的作业本,借着台灯的微弱光芒,醉眼朦胧地检查半天,然后质问道,这个SAS你写错了吧,应该是SOS。表弟说,SOS是救命的意思,这个SAS的意思是,两边和夹角对应相等的两个三角形全等。几个月之后,我再见到孙旭庭时,他很得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SAS。我说,知道啊,萨斯么,非典型肺炎,可他妈邪乎了,喘气儿就能传染。他说,不对不对,这个你表弟都知道,还给我讲过,具体是啥我记不全,但好像是什么什么两个三角形全等。

那场葬礼结束后,孙旭东仿佛换过一身新血,将亲手组建的犯罪团伙拆散,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生活之中去。虽然他十分刻苦,但无奈基础较差,导致在中考时发挥不佳,没能考取重点高中,孙旭庭坚持不让他去读技校,转而去普高继续念书,准备三年之后再战高考。孙旭庭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有知识,有知识才能武装自己,趁我现在能供得起,能多读一天是一天。

孙旭庭确实可以供得起,他的境况正在一点点变好,虽然尚未迈入小康阶段,但个人的印刷业务却日益繁盛,作为销售人员,其业绩可圈可点,每月提成相当于从前工资的两倍。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孙旭庭为印刷厂接来的项目,并不是印刷书籍,而是印皮子。所谓皮子,就是盗版光盘的封面,一个半小时的超长VCD,用化浆的废纸壳去印封面,红男绿女,饱和度极高,再覆膜后裁开,成本很低,很快就能印出来,而且也有一定的发行数量,那几年印刷厂没像其他工厂那样有大批员工下岗,可以说孙旭庭对此亦有一定贡献。我在表弟家里发现了上百张皮子的样品,有《龙在天涯》《监狱风云》,也有《肉蒲团》《不扣钮的女孩》,我翻来覆去仔细检查,拆开又再合上。孙旭东跟我说,哥,别翻腾了,没用,我早都检查过了,全是皮子,里面一张碟也没有。

孙旭庭刚开始在印刷厂做销售时,打不开局面,走投无路,恰好碰见从前搞录像带出租的老板,孙旭庭作为多年之前的亲密客户,熟络地攀谈起来,当时老板已经不做录像带了,改作VCD光盘租赁,经他牵线,孙旭庭跟在郊区灌录盗版VCD的作坊取得联系,并签订合同,持续为其提供封面印刷,后来VCD日渐式微,他们又开始印DVD的皮子,长条形,大开本,高档塑封,全是外国字儿,片子很深刻,据说大部分都是讲人性的电影。孙旭庭带回家看过一部,他本以为是交谊舞的教学电影,想照着练习一下,强身健体,没想到是个黑白片,开场是一群牛从棚里涌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分钟也是这群牛,同一个镜头,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看着看着很快便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电影还没有结束。

孙旭庭知道贩卖盗版光盘大概是非法的,但不知道给这些光盘印皮子也不行。所以当郝厂长找他去谈话时,他也很困惑。那是他第二次跟郝厂长近距离接触,上一次是鲍德海牌印刷机启动时,他们亲密握手并拍照留影。这一次,郝厂长招呼他坐在沙发上,先是给他沏了一杯茶,闷上盖子,然后坐回到老板椅上,跷起腿来,露出一截长着老年斑的脚踝,语气有些沉重地对他说,我记得你,孙旭庭,你是我们厂子的功臣。孙旭庭说,谢谢厂长,记性眼儿真好。郝厂长接着说,这次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上边派人查下来了,目前给我两个选择的,认罚或者认关,就是要么关掉厂子,要么交人罚钱,该怎么选,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孙旭庭举起茶杯,揭开杯盖,嘘声啜饮一小口,舌头却被烫到,他缩回身子,又把茶杯放回去,不解地说,厂长,我犯法了吗。郝厂长皱着眉头说,这么说吧,我认为是没有犯法,不然我也不能同意让你们开印,但具体涉不涉及法律,我说了也不算。孙旭庭说,不好意思,得让厂里挨罚了。郝厂长说,不怪你,都有责任。孙旭庭说,厂长,水有点烫,等晾凉点儿,我喝完这杯就去自首,茶叶不能浪费。郝厂长说,不用自首,人已经过来了,你跟他们走一趟吧。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在印刷厂的多功能厅里等待,他们坐在靠墙边的绿色连排塑料椅子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孙旭庭走进去,朝着他们点点头,又退出来,两个警察跟着走出来,他们一起去车棚里取出自行车。孙旭庭跟在老警察后面,小警察又跟在孙旭庭后面,三人一起骑着车去往轻工派出所。路过红绿灯时,老警察停下来,掏出一盒烟,抖出来两颗,自己一颗,又递给后边的孙旭庭一颗。拢火点着之后,老警察指着街边新开的酒店对小警察说,看见没,我爸上个月过生日,就在这家饭店办的,六百八十八一桌,还有南极籽虾,冰镇的,肚子溜儿鼓,我寻思这个肯定有营养,连扒好几个,结果我外甥说,大舅,擦一擦,你嘴边都是受精卵,这他妈给我恶心的,这个小瘪犊子。小警察和孙旭庭听完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几天之后,我和表弟孙旭东一起去接孙旭庭回来,印刷厂的罚款缴纳得很及时,警察跟孙旭庭说,看你家庭条件也挺困难,自己带孩子不容易,还是初犯,下不为例吧。然后便把人放回来了,从派出所出来后,孙旭庭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了,叹着气楼前楼后绕着找了好几圈,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坐在孙旭东的自行车后座上。我的表弟驮着他的父亲骑了一整路,上坡之后是下坡,之后又是一条刚刨开的土路,底下埋着好几条黑色的管道,还有施工的工人在朝上看。表弟蹬得很吃力,弓着背向前猛踹脚蹬子,孙旭庭佝偻着腰坐在后面,神情拘谨,脚面微微抬起,看起来有些滑稽,以他的身高,如果不蜷起来,鞋底就一定会趿拉到地上。到家之后,孙旭庭终于松了口气,跟我说,嘿,在派出所上班的,待遇就是好,能吃得起在南极养出来的虾。

第二年,我表弟孙旭东参加高考,大综合考试,不分文理,一共九门课,他共计取得三百零二分,成绩不算理想。我问他说,这个分数能去啥学校?表弟说,不爱念了,没啥意思,不是那块料儿。孙旭庭在一旁说,念吧,儿子,再复读一年,咱能供得起。此时孙旭庭已经与印刷厂彻底脱离关系,由于胳膊行动不便,也没有其他从业经验,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新工作,于是他花去大半积蓄,将楼下的彩票站兑下来,以贩卖福利彩票为生,每天在墙上的黑板更新上一期的开奖号码,三十五选七,3D,大乐透,品种很丰富,我每次去也都买几张碰碰运气。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经营彩票站期间,孙旭庭居然迎来一份迟来的爱情。彩票站隔壁是盲人按摩,里面一共三位技师,其中一位女师傅也是彩票爱好者,姓徐,人很瘦,长相一般,但挺白净,短头发,看起来利索,三十八九岁,没结过婚,人们都管她叫小徐师傅。小徐师傅属于先天弱视,确诊时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期,视力基本等同于丧失,只能看清事物的轮廓,平时戴墨镜,拄拐杖,话不多,比较文静。她在工作时穿着一身白大褂,而去彩票站时,却总要换另一身衣服,公私分明。每次去彩票站里,她总要贴在黑板前面,才能看见前几期的数字号码,可如果她贴得那么近的话,又很耽误旁边其他人的观看和分析,于是她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恳请孙旭庭帮她念某几期的号码,然后她用点字笔记录下来,再回到店里慢慢思考,过去大半天,她又换一身衣服,再次来到彩票站,谨慎地打出几个号码,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保存起来。孙旭庭觉得小徐师傅有意思,做事仔细,眼睛虽然看不大清,但还挺顾及别人的。碰上阴天下雨,他的胳膊和颈椎不舒服,也会去按摩店找小徐师傅做推拿,一来二去,他们聊得很投缘。小徐师傅说,你以前是印刷厂的,家里肯定有很多书吧。孙旭庭说,是有一些,我偷着拿回来留着垫桌子的,自己倒是没咋看过。小徐师傅说,那有空你带来,给我念念。孙旭庭真的带到彩票站一本,书名叫《名家经典美文》,选了其中一篇,读得磕磕绊绊,小徐师傅皱着眉头说,太难听了,你以后还是给我念彩票号码吧。没过几天,孙旭庭的肩膀受风抬不起来,去找小徐师傅调理。正按着按着,小徐师傅低声跟孙旭庭说,下次别过来了,怪费钱的,还得给老板分成,你再想按的话,我上你家去给你按吧。孙旭庭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好吧。小徐师傅说,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孙旭庭说,我是没负担,一穷二白,主要是怕耽误你。小徐师傅说,我自己有数,不用你管。

彩票站的生意不算好,孙旭庭有一次找我出主意,问我在哪能定做横幅,我问他要干什么用呢。他说,最近生意不好,需要刺激一下,你帮我做个横幅,上面就写:本站彩迷朋友刘先生喜中福利彩票二等奖,奖金五十万元,让我们对他报以真挚的祝福。我说,不愧是干过销售的,心思挺活,行,我给你整一条去。

做好条幅的那天正是周末,我取回来后给送到彩票站,蹬着梯子帮忙挂在招牌底下,两边用硬铁丝固定住,风吹过来,红底黄字的条幅轻微摇晃。孙旭庭抬头看着说,刘先生,点子正啊,羡慕,你要是中五十万的话,准备拿这钱干啥。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就不干电焊了,刺激眼睛,买个标儿,去开出租车,剩下的存银行里,你呢。孙旭庭说,我全都存银行里,吃利息。

谁也没有想到,条幅挂好之后,迎来的第一位顾客,竟然是我的小姑。别说孙旭庭,就连我都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逢年过节,她基本不会回来,这几年更是连电话也很少打,只听说她的麻将社生意一开始做得不错,后来规模也有所扩张,但终归是懒人,疏于打理,没过多久,便将麻将社又兑出去,专职从事打麻将,从大连打到广州,坚持穿着貂打,后来从广州又打到成都,再从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筹码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狡诈,现在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继续打下去。

小姑掀开彩票站的塑料门帘后,先是微笑着朝我摆摆手,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买彩票的顾客。坦白讲,我确实认不出她的模样了,这些年里,她大概胖了有一百斤。小姑穿着一件棕色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一只灌满水的木桶,行动十分笨拙,她小心地横步挪动着自己浑身的肉,仿佛每走一步,肉都要漾出来一般。她的体型虽然变化很大,但却依然伶牙俐齿,她先是巡视一圈彩票站,然后坐在桌子后面,对孙旭庭说,买卖做得挺大啊,公益事业,福利彩票,给自己积德了。孙旭庭问她说,你来有事啊。小姑也不说话,拿出一盒刮刮乐,埋头挨张刮开,刮完全部一百张后,她吹掉桌子上的灰,拎出其中的几张说,有十块,也有五块的,总共六十五,兑奖吧孙老板。孙旭庭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递过去,说,我求求你,孙旭东今年在复读,你要是有点良心,就赶紧走吧。小姑把一百元撇到一旁,说,连玩笑都开不起了,我问你,咱俩离婚几年了。孙旭庭说,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碰见难处了。孙旭庭又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这个事情,其实我也可以不回来跟你讲的。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大环境不好,资金有些转不开。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所以我在外面借了一些小额贷款。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押的是你家房子的房证,之前我回来收拾东西时,顺手把房证也带走了。孙旭庭说,我说我怎么一直找不到,还以为丢了。小姑说,没别的事情,贷款我自己会还,没经任何手续,你家房子谁也收不走,不用担心,等我还完了钱,房证就还给你。孙旭庭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小姑说,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当然,我也不指着你能理解,恨不恨我的,都无所谓,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下,最近这段时间里,怕有人要找你们麻烦,按理说应该不会,但我还是要来跟你说一声。

我记得那是在三月份,刚过完年不久,我的表弟孙旭东重配了一副度数更高的眼镜,并在学校里迎来又一次的百日誓师大会,所有人的脑门青筋暴露,举着拳头要奋斗一百天,而表弟书桌上去年的标语还没有撕掉:披荆斩棘,看我旭东决胜高考;立马横刀,唯我旭东俯视群英。

那天清晨,孙旭庭起床很早,在厨房慢火熬了一锅小米粥,又挑出来几根咸菜,切了两片香肠,孙旭东吃过之后出门上学。孙旭庭看了半个小时静音的电视节目,才转进屋去,轻轻唤醒前一天工作到很晚的小徐师傅,两人一起吃过早饭。饭后,孙旭庭刷干净碗筷,小徐师傅洗净双手,抹上雪花膏,穿好白大褂,准备一起下楼开工。孙旭庭在门口蹲下来,给小徐师傅穿鞋子,小徐师傅说,我想了一下,我以后还是不要买彩票了。孙旭庭说,该买买呗,咱自己家的生意,成本低,你也没什么其他爱好。小徐师傅说,买了好多年,也没中过大奖,没那命儿,还是省下点钱,你儿子还要考大学,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多多少少我也要出一点力。孙旭庭说,考上再说,实在不行房子一卖,我住彩票站去。小徐师傅说,总归不是办法。孙旭庭说,我有的是办法。小徐师傅说,房证还没要回来。孙旭庭说,明天我就去挂失,说弄丢了,补办一张。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房证丢了是要登报纸的,也要好多钱。孙旭庭说,什么逻辑,我房证丢了还得告诉全市人民一声啊。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

我的表弟孙旭东给我讲述了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百日誓师大会结束之后,他忽然就不想再念书了,而且非常坚定,刻不容缓,对书上的每一个字都绝望透顶,他溜出学校,骑上自行车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回家跟孙旭庭好好谈一次,人生有很多条出路,他在这条弯路已经徘徊很久,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对所有人来说,都只能是一种持续的负担。他骑回到家楼下,将车锁好,刚迈上几层楼梯,便听见上面有动静,橡胶四厂宿舍的走廊在外面,他站在三层的缓步台抬眼向上看,发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站在他家门口,他觉得有点奇怪,便又往上走两层,再抬头一看,发现孙旭庭搀着小徐师傅刚刚出门。其中一位陌生人走过去问他,你是姓孙不?孙旭庭说,对。陌生人又问,叫什么玩意来着,孙旭庭是不是?孙旭庭说,是我,找我有啥事。陌生人说,没啥事,就过来看看,来找个人儿。孙旭庭说,屋里没人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陌生人说,那我看看你家房子,行不,就随便瞅一圈。孙旭庭顿了一下,说道,行,你稍等,家里乱,我稍微整理一下。陌生人说,太客气了,谢谢哥们,主要看看户型。孙旭庭扭头开门,走进屋子,留下小徐师傅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她不敢迈步,也不敢说话,孙旭庭那条僵硬的残臂从她怀里抽去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无所依靠,身前身后空空荡荡,风吹过来,塑料珠子门帘哗哗作响。孙旭东在楼下虽然有些迟疑,但仍继续迈上台阶,待他走上六楼时,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看见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孙旭庭,咣当一把推开家门,挺着胸膛踏步奔出,整个楼板为之一震,他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夜散去,那是小徐师傅的杰作,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纹,生动、鲜亮并且精纯。孙旭东看见自己的父亲手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小徐师傅跟随着他的声音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拽住,却又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孙旭庭怒吼着直奔两个陌生人而去,他右手里的菜刀似乎刚刚冲洗干净,在半空中甩动的时候,还散落几滴晶莹的自来水珠。两个陌生人掉头就跑,楼梯另一侧的孙旭东匆忙侧身让开,之后他的父亲便扑过来,像真正的野兽一般,鼻息粗野,双目布满血迹,他拼尽全力一把搂住失控的父亲,孙旭庭撞在儿子怀里,两人跌落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但始终紧抱在一起。两人落地后,孙旭庭几番挣扎想要起身追赶,却被他的儿子死死搂住,不敢放松,我的表弟几乎是哭着哀求说,爸,不要追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追了,爸啊,爸。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厂,派出所,独身宿舍,或者他并不遥远的家乡里,都会有它的阵阵回响。终于,力竭之后,他瘫软下来,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渐暗淡,他臂膀松弛,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着气。这时,小徐师傅的哭声忽然从头顶上传过来,他们父子躺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哭声是那么羞怯、委婉,又是那么柔韧、明亮,孙旭东说,他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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