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独居的一年  作者:约翰·欧文

埃迪·奥哈尔很少注意埃克塞特高中的人关于科尔夫妇如何“应付”丧子之痛的诸多议论,即使五年之后,这些话题也是薄荷·奥哈尔和他爱好八卦的妻子举办的同事聚会上的主要谈资。埃迪的母亲名叫多萝西,但每个人(除了埃迪的父亲,他讨厌起外号)都叫她“多事西”。

埃迪虽不是嚼舌根的行家,却是个好学生,为了当好作家助理,他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他认为这些工作远比记住那些关于科尔家的悲剧的闲言碎语重要。

就算埃迪没听说科尔家还有一个小孩,这条消息也绝对会引起薄荷和多事西·奥哈尔的重视:特德·科尔是埃克塞特的校友(1931届),他的两个儿子死的时候都是埃克塞特的学生,这足以让科尔全家人与埃克塞特高中结下终身难解的孽缘。而且,特德·科尔是埃克塞特毕业的名人,即便埃迪不是势利眼,他家的长辈们可是相当热衷于追名逐利。

特德·科尔是北美地区最知名的童书作家,所以,媒体在报道科尔家的悲剧时,选取了特殊的角度:一个专为孩子写书画画的著名作家,如何面对自己孩子的死亡?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报道,总会掀起八卦的声浪,埃克塞特的教工和教工家属里面,恐怕只有埃迪·奥哈尔是个不太关心这些传闻的异类,他当然也是埃克塞特高中唯一读过特德·科尔全部作品的人。

埃迪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以及此前和此后的半代人——都读过《老鼠爬墙缝》,或者可以这样说(更有可能是这种情况),他们长到会读书的年龄之前,听别人读过这本书。埃克塞特的大部分教工和学生也读过特德·科尔的其他几本童书,然而除了埃迪,没人读过特德的三本小说:首先,三本书均已绝版;其次,内容也不怎么好。尽管如此,忠于母校的特德·科尔还是把他写的每本书的初版和手稿都赠送给了学校。

埃迪原本可以从谣言和传闻中了解更多的小道消息——至少知道得越多,越对他的第一份暑期工作有帮助——但为了做一个称职的作家助手,他一直埋头苦读,根本不知道特德·科尔已经逐渐开始停止写作了。

特德向来迷恋年轻女性。玛丽恩才十七岁就怀着托马斯嫁给了他,当时他二十三岁。问题是,尽管玛丽恩不断变老——当然她总是比丈夫小六岁——特德对年轻女性的偏好却一直没变。

十六岁的埃迪·奥哈尔只在小说中读到过老男人对青春纯真的留恋之类的描写,但他不是在特德·科尔的那几本自传成分多到令读者尴尬的小说中首次接触这种题材,而且他还读过写得更好的同类作品。然而,对特德·科尔的写作评价并没有削弱他想成为特德·科尔助手的渴望,即便特德称不上大师,但要从他那里学到点技艺,也并非没有可能。

毕竟,埃迪正是从埃克塞特的许多老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们中的大部分都相当优秀,极少有人的授课风格像埃迪的父亲那样枯燥无聊。埃迪甚至觉得,就算在差劲的学校,薄荷也会是平庸的教师之中最平庸的一位,更别提在埃克塞特这种好学校了。

埃迪·奥哈尔在好学校的稳定环境中长大,深知可以从勤奋工作——并且坚持一定的标准——的年长者身上学到很多,但他不知道特德·科尔早已不再勤奋工作,他那原本就不可靠的“标准”也被和玛丽恩的失败婚姻——加上无法令人接受的死亡悲剧——毁掉了。

比起他的小说,特德·科尔的童书更能引起埃迪在智力与心理(甚至情感)方面的兴趣。特德天生擅长创作儿童寓言故事,他能想象和表达出儿童的恐惧——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如果托马斯和蒂莫西活到成年,一定会对父亲失望,就像露丝·科尔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对特德失望那样,小的时候,她可是爱他的。

十六岁时,埃迪·奥哈尔在孩童和成年两种状态之间摇摆不定。在他心目中,任何故事的开头都无法与《老鼠爬墙缝》的第一句媲美:“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露丝·科尔在她的作家生涯中——她将成为各方面都超越父亲的作家——总是羡慕这个句子,她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刻,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是一本有名的书的第一句话。

1958年的那个夏天,露丝四岁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事情发生时,埃迪还没有到她家去。这一次,她可不是被做爱的声音吵醒,这次的声音出现在她的梦里,一直到她醒了还没有消失。她先是梦见床在震动,醒来时却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所以感觉床也在动。过了一小会儿,尽管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可还是能听到梦中听到的声音,接着,声音又戛然而止,就像有人在鬼鬼祟祟地搞些小动作,尽量避免弄出动静似的。

“爸爸!”露丝轻声说。她记得(这一次)轮到父亲陪她,但她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而且,特德·科尔睡得像一块石头,与大多数酒鬼一样,他不是睡着的,而是直接醉得不省人事——至少得到凌晨四五点钟才能醒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露丝爬下床,踮着脚穿过通往主卧室的主浴室,她父亲正躺在主卧室里面,浑身飘散着一股说不清是威士忌还是琴酒的味道——跟关着门的车库里的汽车散发的机油和汽油味儿一样浓郁。

“爸爸!”她又说,“我做了一个梦,听见一个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露西[露西(Ruthie)是露丝(Ruth)的昵称。]?”她父亲问。他没有动,但是已经醒了。

“它钻进屋里来了。”露丝说。

“那个声音?”

“它就在房子里,但是又想安静下来。”露丝说。

“那我们去把它找出来。”她父亲说,“一个想要安静下来的声音,我得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抱起露丝,踏进长长的二楼走廊,这里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是整座房子中最密集的,特德打开走廊灯的时候,露丝死去的哥哥们似乎在乞求她的注意——就像站成一排求婚的王子,巴望着得到公主的青睐。

“你在哪儿,声音?”特德叫道。

“看看客房里有没有。”露丝说。

父亲抱着她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三间客卧和两间客人用的浴室——每一间都有不少照片。他们打开所有的灯,察看衣橱里面和浴帘后面。

“出来吧,声音!”特德命令道。

“出来吧,声音!”露丝跟着重复。

“可能在楼下。”她父亲说。

“不,它就在楼上,和我们在一起。”露丝告诉他。

“我觉得它已经走了,”特德说,“它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就是你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露丝告诉他。

特德把女儿放到客房里的一张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他太喜欢露丝刚才说的这句话了,很想记下来,但他没穿睡衣——所以没有口袋放那张纸,只好先用嘴叼着它,再抱起女儿。像往常一样,露丝对父亲的裸体产生了一闪而过的短暂兴趣。“你的鸡鸡挺奇怪的。”她说。

“我的鸡鸡是挺奇怪的。”她父亲表示同意。他老是这么说,加上这次牙齿还咬着那张纸,所以显得更加漫不经心。

“那个声音去哪儿了?”露丝问他。特德抱着女儿走进每间客房和客用浴室,把灯逐一关掉,突然,他猛地在一间浴室中停住脚步,露丝甚至觉得,是托马斯或者蒂莫西——或是他们两个同时——从照片里伸出手,拉住了父亲。

“我来给你讲个声音的故事。”她父亲说,嘴里叼的纸片上下拍打着,然后就抱着她一屁股坐在浴缸沿上。

引起特德注意的是托马斯四岁时(现在露丝也是四岁)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姿态笨拙:托马斯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沙发上摆着印有花卉图案的软垫,两岁的蒂莫西不情愿地坐在托马斯的膝盖上,几乎完全被花里胡哨的沙发垫挡住了。当时应该是1940年,两年后,埃迪·奥哈尔才出生。

“有一天晚上,露西,就在托马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蒂莫西还包着尿布呢——托马斯听到一个声音。”特德开始讲了。后来,露丝怎么都忘不了父亲把那张纸从嘴上拿下来时的样子。

“他们都醒着吗?”她盯着那张照片,问。

特德的记忆闸门就此打开,他能把这个老故事从头背到尾。

“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

露丝在父亲的怀里哆嗦了一下。即使长大以后,成了著名的小说家,露丝·科尔听到和说起这个句子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当时是半夜。‘你听见了吗?’汤姆问弟弟。但蒂姆只有两岁,就算在醒着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

“汤姆叫醒爸爸,问他:‘你听到那个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爸爸问。

“‘听起来好像一个妖怪,它虽然没有胳膊也没有腿,但还是想动弹。’汤姆说。

“‘没有胳膊也没有腿,那要怎么动呢?’爸爸问。

“‘扭来扭去的呀,’汤姆说,‘它的毛也很滑,可以在地上滑。’

“‘噢,它长着毛?’爸爸问。

“‘它用牙拖着自己往前走。’汤姆说。

“‘啊,它还有牙!’爸爸喊道。

“‘我告诉你了——它是妖怪!’汤姆说。

“‘可到底是什么声音把你吵醒了呢?’爸爸问。

“‘就是那种声音,衣柜里的声音,好像妈妈的衣服活了,想从衣架上爬下来。’汤姆说。”

后来,露丝·科尔一辈子都害怕衣柜,如果卧室的衣柜门开着,她就睡不着,她也不愿意看到衣服挂在衣柜里的样子,她不喜欢衣服——就这么简单。小的时候,如果房间里光线暗,她从来不敢开衣柜门——生怕里面的衣服把她拽进去。

“‘我们回你的房间去,听听那个声音。’汤姆的爸爸说。蒂姆还在睡觉——他还是没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就像有人在拔床底下的地板钉,又像是一条狗想要开门,它的嘴巴湿湿的,滑得咬不住门把手,但还是不停地咬啊咬啊——它最后肯定能进来,汤姆想。那声音还像阁楼上的鬼发出来的,说不定那个鬼把从厨房偷来的花生掉到地上了。”

这时,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露丝打断父亲,问他阁楼是什么。“就是一个大房间,盖在所有卧室的顶上。”特德告诉女儿。因为没见过阁楼,露丝更害怕了,她长大的房子里没有阁楼。

“‘那个声音又来了!’汤姆小声告诉爸爸,‘你听见了吗?’这时,蒂姆也醒了。那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困在了床头板里面,想咬破床头板钻出来——听,它正在啃木头呢。”

露丝再次打断父亲:首先,她睡的是双层床,没有床头板;其次,她不知道“啃”是什么意思。于是父亲解释给她听。

“汤姆觉得,那声音肯定是一只没有胳膊也没有腿的妖怪拖着它又厚又湿的毛向前扭的时候发出来的。‘真是妖怪!’汤姆叫道。

“‘不就是一只老鼠嘛,在墙缝里面爬呢。’爸爸说。

“听了爸爸的话,蒂姆尖叫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老鼠’是什么,光是想着一个长着湿乎乎的厚毛的东西——而且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在墙缝里爬的样子,他就怕得不得了,这种可怕的东西是怎么跑进墙缝里的呢?

“汤姆却问爸爸:‘那只是一只老鼠吗?’

“爸爸捶了捶墙,他们听到老鼠匆忙逃走的声音。‘如果它又爬回来,’爸爸告诉汤姆和蒂姆,‘你们就捶墙。’

“‘老鼠在墙缝里面爬!’汤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完就很快睡着了,爸爸也回去睡觉了。可蒂姆一夜没睡,因为他不知道老鼠是什么,他想,那个东西爬回来的时候,他还是醒着的好,每当他觉得听到了老鼠在墙缝里爬的声音,就伸出拳头捶墙,那个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叫作‘老鼠’的家伙就吓跑了——拖着它又湿又厚的毛。

“就这样……”露丝的父亲对露丝说,因为他的故事都是以“就这样”结尾的。

“就这样……”露丝大声跟着父亲说,“故事讲完了。”

特德从浴缸边站起身来,露丝听到他的膝盖嘎嘣响,看着他把那张纸塞回上下牙之间。特德关上浴室的灯,不久,埃迪·奥哈尔会在这间浴室度过一段荒唐的时光,做些十几岁的孩子爱干的傻事——比如淋浴时磨蹭个没完、用掉全部的热水什么的。

露丝的父亲关了二楼长廊的灯,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在这里完美地排成一排。露丝觉得——尤其是在她四岁时的那个夏天——托马斯和蒂莫西四岁时的照片好像特别多。她后来怀疑,母亲可能最喜欢四岁左右的小孩,说不定正因为如此,她母亲才在她四岁那个夏天结束时离开了她。

被父亲塞回下铺的被窝里时,她问:“我们家有老鼠吗?”

“没有,露西,”他说,“我们家的墙缝里没有东西。”但父亲给了她晚安吻之后,露丝一直没睡着。尽管那个从做梦时就一直跟着她的声音没有再回来——至少那天晚上没回来——露丝明白,有东西潜伏在她家的墙缝里,她死去的两个哥哥不只住在照片里,有时也会出来走走,他们以各种你看不见的方式存在着,但每一种方式你都能感觉得到。


那天晚上,打字机的声音传来之前,露丝就已经知道父亲还醒着,而且他不打算回床上睡觉了。她先是听到特德刷牙的声音,然后听见他穿衣服——拉上拉链,趿着鞋子走来走去。

“爸爸?”露丝叫道。

“哎,露西。”

“我想喝点水。”

她不是真的想喝水,但父亲打开水龙头之后,会让水一直流,直到它变凉,她觉得有趣;她母亲则是一开水龙头就伸过杯子去接,所以水是温的,带着水管内壁的味道。

“别喝太多,不然老想尿尿。”她父亲会这样说,但母亲不会管她喝多少水——露丝喝水时,玛丽恩有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她。

露丝把杯子递还给父亲,说:“给我讲讲托马斯和蒂莫西吧。”特德叹了口气。过去半年来,女儿对死亡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兴趣——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三岁时就能认出照片上谁是托马斯、谁是蒂莫西,只有看到兄弟俩婴儿时代的照片,她才会偶尔弄混。父母给她讲过每一张照片是怎么来的——拍摄者是妈妈还是爸爸,托马斯和蒂莫西当时哭没哭。但两个男孩的“死”新近才成为露丝感兴趣的话题。

“给我讲讲吧,”她又对父亲说了一遍,“他们死了吗?”

“是啊,露西。”

“死的意思是他们坏掉了吗?”露丝问。

“嗯……他们的身体坏掉了,是的。”特德说。

“他们在地底下?”

“他们的身体在那里,没错。”

“可他们不是全都没有了,对吗?”露丝问。

“嗯……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就不会全都没有,只要他们在我们的心里,或者说脑子里。”她父亲说。

“就好像他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露丝问。

“嗯。”特德含糊地答应着,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回答,也比露丝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回应多——玛丽恩连“死”这个字都从来不说。特德和玛丽恩都不信教,他们不会给女儿描述天堂是什么样子的,但会以神秘的语气提到天空和群星,暗示男孩们尽管身体破碎,埋在了地下,但他俩的某些部分却活在别的地方。

“那……”露丝说,“给我讲讲什么是‘死’。”

“露西,听我说……”

“好。”露丝说。

“你看见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能想起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吧?”父亲问她,“我是说在照片里——你记得拍照时他们在做什么吗?”

“记得。”露丝回答,尽管并不确定她是否记得他们在每一张照片里的活动。

“嗯,那么……托马斯和蒂莫西都活在你的‘想象’里,”父亲告诉她,“你死了以后,身体会坏掉,我们再也看不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不见了。”

“身体去了地底下。”露丝纠正他。

“我们再也看不到托马斯和蒂莫西了,”她父亲不为所动,坚持说道,“但他们还留在我们的想象里,我们只要想起他们,就能看见他们。”

“他们只是不在这个世界了,”露丝说,(其实她基本上是在重复以前听来的话。)“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吗?”

“是的,露西。”

“我也会死吗?”四岁的露丝问,“我的身体也会坏掉吗?”

“得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她父亲说,“我的身体会比你先坏掉,而且也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坏掉!”

“很久很久以后?”小女孩重复道。

“不骗你,露西。”

“好吧。”露丝说。

他们几乎每天都重复这样的交谈。露丝和她母亲也会讨论类似的话题——只不过更简短。有一次,她告诉父亲,想起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时候,她觉得难过,特德于是承认他也会难过。

露丝说:“但是妈妈更难过。”

“嗯……是啊。”特德说。


就这样,露丝清醒地躺在墙缝里有东西(这东西比老鼠大)爬来爬去的房子里,听着那个唯一能安抚她——又令她忧伤——的声音,而那时的她尚不知“忧伤”为何物。那个声音就是打字机的声音——诉说故事的声音。创作小说的时候,她从来不用电脑,有时逐字逐句地手写,有时则用她找得到的、发出最过时的噪音的打字机。

当时(1958年的那个夏夜),她并不知道父亲正在写那个后来(在他所有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故事,整个夏天他都在忙这件事,这也是即将前来报到的作家助理埃迪·奥哈尔“协助”特德·科尔完成的唯一工作。虽然就商业方面的成功和国际知名度而言,特德·科尔的所有童书都比不上《老鼠爬墙缝》,但那天晚上特德开始动笔的书将成为露丝的最爱,书的名字正是《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露丝心目中,这本书永远特别,因为它的灵感来源正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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