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慰机器

独居的一年  作者:约翰·欧文

1958年夏天的第一个月,露丝和作家助理很少碰面。他们不会在科尔家的厨房里遇到,主要是因为埃迪不在那里吃饭。而且,尽管四岁的露丝和作家助理同住一座房子,但他们的就寝时间差异很大,卧室也相隔甚远。早晨埃迪还没起床,露丝就已经和她母亲或父亲吃完早饭了。等埃迪睡醒,露丝的三个保姆中的第一个早就到了,玛丽恩已经开车送露丝和保姆去了海滩。如果天气不好,不适合去海滩,露丝和保姆就在育儿室或起居室里玩,这座大房子的起居室根本没人用。

埃迪·奥哈尔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觉得很不习惯,他出生后就住在埃克塞特教工宿舍的一套小公寓里,后来他们家搬进一所比小公寓大不了多少的独立住宅。但特德和玛丽恩的分居——他们从来不在同一座房子里过夜——让他更不习惯(也让他猜了又猜)。父母的分居对露丝而言也是个神秘的新改变,同样面对如此奇怪的现状,四岁的孩子适应起来丝毫不比埃迪容易。

无论科尔夫妇的分居对露丝和埃迪来说预示着怎样的未来,那个夏天的第一个月可谓一团糟。只要特德去租来的房子过夜,埃迪次日一早就得开车把他接回来。特德习惯在上午十点前进作坊工作,所以埃迪有时间顺路去萨加波纳克的便利店买东西、到邮局取信、买两人份的咖啡和松饼。轮到玛丽恩出去过夜的时候,埃迪还是得取信,但早餐只买他一个人的——特德和露丝早就一起吃过了。玛丽恩开她自己的车。当不需要跑腿时(经常需要跑腿),埃迪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座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干活。

他的职责比较轻松,诸如替特德答复一部分书迷来信、用打字机重新誊写那本短得出奇的《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之类。每周至少两次,特德会增删这本书里的一两句话,同时增删标点——把分号变成破折号,再改回分号。(埃迪认为特德有标点恐惧症。)最好的情况是勉强打出一个字母高低不平的全新段落——特德的打字技术奇差——随即便用铅笔修改得乱七八糟。最坏的情况是,第二天晚上这段话就被整个删除了。

他不会代特德拆信或读信,他重打的信件都是给儿童读者的回信,至于给母亲读者回信,特德一向亲力亲为。埃迪从未见过那些母亲的来信,也不知道特德答复她们的内容。(露丝晚上——而且只在晚上——听到的父亲打字的声音,往往不是在创作童书,而是给某位年轻的母亲写信。)


为了确保离婚过程有礼有节,准备分道扬镳的夫妇们经常打着保护孩子的旗号,做出巨细靡遗的复杂安排。尽管四岁的露丝亲眼目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骑在她母亲的屁股上,她父母却不曾因为愤怒或仇恨而恶语相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对方坏话。在结束破裂的婚姻方面,特德和玛丽恩算是树立了优雅得体的行为榜样。而且,虽然租房子这项安排就和他们租来的房子一样糟糕,但至少露丝不必住在那里。

根据1958年汉普顿一带的房地产交易术语,那座出租屋是所谓的“车厢房”。它只有一间卧室,通风不良,建筑质量堪忧,配备的家具价格低廉,楼下是车库,能停两辆车。房子在布里奇汉普顿的布里奇路,与科尔夫妇在萨加波纳克的帕森尼奇路上的家宅相距不到两英里。夜晚,此处完全满足特德和玛丽恩隔开一定距离睡觉的要求;白天,作家助理还可以来这里工作。

车厢房的厨房从没用来做过一顿饭,厨房里的餐桌(没有饭厅)上堆积着没答复的来信和没写完的回信。这张桌子白天是埃迪的工作台,晚上在此处过夜时,特德会使用桌上的打字机。厨房里什么酒都有,咖啡和茶也不缺,唯独没有吃的。客厅(其实是厨房的延伸,没有隔断)摆着一台电视和一张沙发,特德经常看着看着电视上的棒球比赛就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除非播球赛或拳击赛,否则他不开电视。玛丽恩睡不着的时候,会看看深夜电影。

卧室衣柜里只有特德和玛丽恩各自的一套应急换洗衣服。卧室总是不够暗——天窗上没有窗帘,还经常漏水。玛丽恩把一条毛巾钉在天窗上遮光和缓解漏水,但特德一来就会把毛巾扯下来,没有天窗,他可能不知道何时该起床,因为屋里没有表,他还经常把手表摘下来随便一扔就睡觉。

打扫科尔家房子的女佣也会打扫车厢房,但只是拿吸尘器吸一遍,换换床单。也许因为车厢房和捕蟹人抓螃蟹——他们一般用生鸡肉当诱饵——的那座桥相距太近,这座独卧公寓里总有一股家禽和海水的味道。还有,因为房东在车库里停着他自己的两辆车,特德、玛丽恩和埃迪纷纷抱怨空气中的机油和汽油味儿持久不散。

玛丽恩带过来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给这个地方提供了聊胜于无的装饰,照片是从埃迪暂住的科尔家的客房和与之配套的客用浴室(这间浴室也分配给埃迪用)里临时取来的。(埃迪并不知道,客房墙上的那几个空画钩是不久以后整座房子出现大批空画钩的前兆。他也不会想到,死去的男孩的照片被拿走后在墙纸上留下的暗色方块,将成为许多年里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埃迪的客房和客用浴室里留下了一些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他会经常看看,看得最多的是一张有玛丽恩的照片。照片是在巴黎一家旅馆的客房里拍的,房间沐浴在晨曦之中,玛丽恩躺在老式的羽毛床上,衣着凌乱,睡眼惺忪,不过很开心。她枕着的枕头上还搁着一只小孩的光脚,小孩穿着睡裤,只从被子底下伸出一截腿来。床的另一头还有一只光脚,按逻辑判断应该是另一个小孩的,因为两只脚的距离比较远,而且睡裤的花色也不一样。

埃迪虽不清楚照片中的旅馆在巴黎——那里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伏尔泰堤道酒店,特德去欧洲给法文版《老鼠爬墙缝》做宣传的时候,科尔一家下榻于此——但他根据异国情调的床和周围的家具猜测,照片是在欧洲拍的,还推断那两只光脚分别属于托马斯和蒂莫西,摄影师是特德。

玛丽恩穿着吊带背心,在照片中露着两个肩膀和一条胳膊,虽然胳肢窝只出现了一部分,仍可以看出腋毛剃得很干净。照片里的她至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顶多二十出头,但在埃迪眼里,她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岁。(只是没有那么开心。)倾斜地流泻在枕头上的晨晖让她的金发更加耀眼。

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所有照片都经过了放大,一律长十英寸、宽八英寸,而且做过昂贵的亚光处理,镶在玻璃框中。埃迪会摘下有玛丽恩出镜的那幅照片,支在床边的椅子上,让照片中她的脸冲着床,然后躺在床上自慰。只要无视那两只小孩的光脚,他就能恍惚觉得玛丽恩在朝自己微笑,当然,如果彻底看不见那两只脚,自慰效果会更好,要做到也很简单:他用胶带把两小条便笺纸贴在照片上,遮住两只脚。

这项活动成了他每天晚上的仪式。可有天晚上,仪式被打断了:他刚刚进入状态,就听到敲门声,门没锁,门板另一面传来特德的声音:“埃迪?你睡了吗?我看到你还开着灯,我们能进来吗?”

埃迪慌忙跳起来,忙不迭地套上晾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泳裤,泳裤还是湿的,又黏又潮。他旋风般冲进浴室,把照片挂回原来的钩子上。“请进!”他叫道。开门时他才想起,忘记把照片上的小纸条揭下来了,对,就是挡着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脚的那两张纸条,而且他没关浴室门就跑来开了门,现在做什么都晚了:特德抱着露丝,已经站在客房的门口了。

“露丝做了一个梦,”特德说,“是吧,露西?”

“是,”孩子说,“不好的梦。”

“有张照片,她想来看看它还在不在这儿。我知道她妈妈没把那张照片带到另一个房子里。”特德解释道。

“噢。”埃迪说,他感觉露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直接投射到他身后。

“每张照片都对应着一个故事,”特德告诉他,“露丝知道所有故事——对不对,露西?”

“对。”孩子说,“它在那儿!”她指着挂在床头柜上方的那张照片说。照片旁边就是埃迪乱糟糟的床,床头椅被他拖到了床边(为了自慰方便),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特德抱着露丝笨拙地绕过床头椅,靠近了细看那张照片。照片里,蒂莫西的膝盖擦破了,坐在一间大厨房的柜台上,托马斯假装自己是医生,一手拿着纱布,一手拿着胶带,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弟弟流血的伤口。(当时的)蒂莫西也许比现在的露丝大一岁,托马斯大概七岁。

“他的膝盖流血了,但他会没事的吧?”露丝问父亲。

“没事的——包扎一下就好了。”特德告诉女儿。

“不用缝?不打针?”露丝问。

“不用,露西。绷带包一下就好了。”

“他只是破了一点点皮,不会死的——对吗?”露丝问。

“对呀。”特德说。

“不会死。”四岁的小孩重复道。

“说得对,露西。”

“只流了一点血。”露丝盯着照片说。

“露丝今天划伤了,”特德告诉埃迪,给他看孩子脚跟上的创可贴,“她在沙滩上踩到贝壳了,又做了个梦……”

露丝对膝盖破皮的故事和照片都感到满意,便趴在父亲肩头四处张望,突然,浴室里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脚去哪儿了?”她问。

“什么脚,露西?”

埃迪的身体已经在朝浴室门口移动,准备挡住他们的视线。

“你干什么了?”露丝问埃迪,“脚怎么啦?”

“露西,你在说什么?”特德问。他喝醉了,但即使醉了,他还是站得很稳。

露丝指着埃迪。“脚!”她生气地说。

“露西——不许没礼貌!”特德告诉她。

“指着人家没礼貌?”露西问。

“你知道的,”她父亲回答,“抱歉打扰你,埃迪。每次露丝要看照片,我们都会给她看。不过,为了不打搅你……她已经有一阵子没看照片了。”

“你什么时候想看,就过来看。”埃迪对露西说,她还在怒视着他。

父女俩来到埃迪房间外面的走廊,特德说:“说‘埃迪,晚安’——好不好,露西?”

“脚去哪儿了?”四岁的小孩不依不饶地问埃迪,还一直瞪着他,“你干什么了?”

父女俩沿着走廊离开时,特德还在说:“你是怎么啦,露西,你一向很有礼貌的呀。”

“我没有不礼貌。”露丝气呼呼地说。

“嗯。”埃迪只听到特德说了这一句。当然,他们走开后,他就直奔浴室,拿下照片上的纸条,用湿布擦干净玻璃上的胶带痕迹。

这个夏天的第一个月,埃迪·奥哈尔成了一台自慰机器,但他再也没把玛丽恩的照片从浴室墙上拿下来——也没再用纸条遮住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脚。那天晚上以后,他改为每天早晨在车厢房自慰,以为那里无人干扰——也不会被逮个正着。

每逢玛丽恩在出租屋过夜的第二天早晨,埃迪都会欣喜地在没整理的床铺枕头上嗅到玛丽恩的体香。其余的早晨,只要摸一摸、闻一闻玛丽恩的几件衣服,就足以唤起他的情欲。玛丽恩在衣柜里放了一件薄睡裙,抽屉里有她的一些胸罩和内裤。他一直盼着她把那件粉红色羊绒开衫留在衣柜里,就是她初见他时穿的那一件,他经常梦到她穿着那件衣服。然而,由于廉价公寓里没有电扇,穿堂风也无助于缓解室内的憋闷(尽管萨加波纳克的科尔家在最热的天气也凉爽宜人,布里奇汉普顿的出租屋却异常燥热),玛丽恩不太可能在出租屋里还穿毛衣,这是他的奢求。


除了开车去蒙纳克取回奇臭无比的墨鱼汁这项苦差,作家助理算得上一份朝九晚五的轻松工作,而且特德·科尔每周还付他五十美元薪水。他给特德的车加油时都是赊账,这车远不及玛丽恩的奔驰好开,是一辆1957年款的黑白双色雪佛兰,这种配色也许反映了插画家习惯于对色彩挑三拣四的艺术品位。

傍晚五六点钟,埃迪常到海边游泳——偶尔也跑步,但从不用心,不过跑着玩玩。有时海边有人捕鱼——开着卡车,沿岸追逐鱼群,小鱼被大鱼赶上沙滩,在潮湿硬实的沙滩上扑腾——这是他不愿在那里跑步的另一个原因。

每天晚上,和特德打过招呼,他会开车到东汉普顿或南汉普顿看电影,或是吃个汉堡,他用特德发的薪水买电影票(以及所有食物),每周还能剩下二十美元。有天晚上,在南汉普顿的一家电影院,他看到了玛丽恩。

她独自坐在观众席,穿着那件粉红羊绒开衫,那天晚上没轮到她在车厢房过夜,因此粉色开衫不太可能第二天清早出现在出租屋的衣柜里。但自此之后,埃迪会留意在南汉普顿和东汉普顿寻找玛丽恩的车,尽管他在这些地方见过那辆车一两次,却再也没能在电影院发现玛丽恩的身影。

玛丽恩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她很少和露丝一起吃饭,也从来不自己做饭。埃迪推测,如果她外出用餐,会光顾比他平时去的餐馆高级的场所,他也知道,如果去高级餐馆找她,他的五十美元周薪很快就会花完。

无论特德如何消磨夜晚时光,反正他都不能开车。他在出租屋放着辆自行车,但埃迪从没见他骑过。后来有天晚上,玛丽恩出门后,科尔家的电话响了,晚班保姆接听了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布里奇汉普顿一家酒吧餐厅的酒保,科尔先生几乎每晚都在那里吃饭酗酒。这天晚上,科尔先生跨上自行车离开时的身段格外飘摇,所以酒保打电话来询问他是否已经安全到家。

埃迪立即驱车赶到布里奇汉普顿,沿着他猜测的特德返回出租屋的路线寻找,果然发现了科尔先生:他先是在大洋路的正中间蹬车,然后——被埃迪的车头灯照过之后——骑着车扭到软路肩上。埃迪停下车,问他要不要上来,他们现在离出租屋不到半英里路。

“我有车!”特德告诉他,说完便挥手让他走开。

一天早晨,特德在车厢房过夜离开后,卧室枕头上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气味,比玛丽恩的气味浓郁许多。原来他有别的女人!埃迪想,他那时并不清楚特德和年轻母亲们的相处模式。(眼下这个漂亮的年轻母亲每周来做三次模特——最初和她年幼的儿子一起,再往后都是一个人来。)

对于自己和玛丽恩的分居,特德只跟他这样解释:埃迪过来工作的时间恰逢“这段漫长婚姻中的悲惨时刻”,为此他深表遗憾。尽管他这样说也暗示“悲惨时刻”可能会过去,然而,越是看到特德和玛丽恩的疏远,埃迪越是相信这段婚姻已经完了。而且特德只形容这段婚姻“漫长”,从未说它是美好或者快乐的。

不过,至少在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里,他看到了一些曾经美好和快乐的东西,并且发现科尔夫妇也曾有过朋友。有些照片是科尔一家和其他家庭带着孩子参加晚宴的;有些照片是科尔兄弟和其他孩子一起参加生日派对的。虽然玛丽恩和特德不常在这些照片中露脸——托马斯和蒂莫西(哪怕只有他们的脚出现在镜头里)是每张照片的主角——也有足够的证据说明,即使互相不满,特德和玛丽恩也曾经快乐过,就算这段婚姻本身并不美好,他们也和两个儿子共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

埃迪·奥哈尔却不记得自己像照片中的人物那样拥有过如此多的美好时光。但是,特德和玛丽恩的朋友们都去了哪里?他想。除了保姆和模特们(两个一起来的或者单独来的),平时和他们打交道的没有别的人。

如果四岁的露丝已经明白,托马斯和蒂莫西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在十六岁的埃迪眼里,兄弟俩则好像原本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类,因为他们得到了特德和玛丽恩全部的爱。


无论露丝想学什么,都需要保姆来教她。埃迪对保姆印象不深。早班保姆是本地女孩,她的男朋友长相凶蛮,像个小混混,也是本地人——或者说,从埃克塞特人的角度来看,埃迪推测他是本地人。这位男朋友是个救生员,具有救生员必备的应对枯燥单调生活的天然抵抗力。混混每天早晨送保姆来上班,每次见到埃迪都脸色不善。就是这位保姆常带露丝去海滩,救生员也是在那片海滩把自己晒黑的。

那个夏天的第一个月,一般是玛丽恩开车送保姆和露丝去海滩,然后再把她们接回来,她只请埃迪代劳过一两次。保姆没和埃迪说过话,而露丝——埃迪觉得很尴尬——则又问过他一次:“脚去哪儿了?”

下午班的保姆是个女大学生,开自己的车来。她叫爱丽丝,打心眼里瞧不起埃迪,所以懒得和他说话——除了表示她曾经认识某个埃克塞特毕业的人。那个人自然是在埃迪入学前就毕业了,爱丽丝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奇基”或者“查基”。

“很像外号呢。”埃迪傻乎乎地说。

爱丽丝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让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继承了父亲喜欢把显而易见的无聊事实复述出来的嗜好,以至于会很快被人冠以薄荷这样的绰号,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大学生保姆还在汉普顿的一家餐馆做暑期工,但埃迪从没在那儿吃过饭。她长得也很漂亮,他每次看到她都自惭形秽。

夜班保姆是个已婚妇女,丈夫白天工作。她有时会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他们比露丝大,玩起她那不计其数的玩具(大部分是娃娃和玩具屋,露丝根本不玩)时显得很爱惜。露丝更愿意画画,或者听人念故事。她的育儿室里有一副专业的画架,架子腿锯短了。露丝唯一喜欢的那个娃娃没有头。

三个保姆中,唯独夜班保姆对埃迪友善,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不出门时就待在自己房间。他住的客房和浴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当他想给父母写信,或者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时候,完全不会有人打扰。在家信里,他没告诉父母特德和玛丽恩从夏天开始分居——当然更不会提他经常搂紧玛丽恩的贴身衣服、闻着她的味道自慰了。

玛丽恩撞到埃迪自慰的那天早晨,他刚刚在出租屋的床上搭建了一个大工程:摆了一个模仿她的假人。假人上身是一件桃粉色的女式衬衣,衣料轻薄,是夏天的款式(一看就是在车厢房这种闷热的地方穿的),还有同色系的胸罩,埃迪故意没扣胸罩的搭扣。胸罩塞在衬衣内里前胸的位置,半掩半露,仿佛玛丽恩正在脱衣服。这样的安排赋予她的衣物一种激情燃烧的感觉,至少称得上欲火焚身、急不可耐。假人的内裤也是桃粉色,平铺在腰部以下胯骨处的位置,与胸罩的间距恰到好处——就是说,好像玛丽恩本人正穿着这件胸罩和这条内裤,面对一丝不挂的埃迪。他像往常一样,左手握住阴茎,抵在右边大腿的内侧摩擦,脸埋在敞着怀的女式衬衣里,压在胸罩上,右手不住地抚摸她那条丝绸般柔滑的内裤。

玛丽恩不用一秒钟就意识到埃迪光着身子,而且瞬间明白了他在干什么——竟然还布置了刺激视觉和触觉的道具!埃迪第一眼发现她的时候,分辨不出她是想进卧室还是想离开:她静静地站着,好像一个幽灵,他真希望她就是个幽灵。另外,确切地说,他首先看见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在卧室镜子中的倒影。玛丽恩则同时能看到镜子内的埃迪和镜子外的埃迪,仿佛抓到两个他一起自慰。

她像刚才突然闯入一样迅速闪到门外。埃迪虽然还没射出来,但也知道她明白他在干什么,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她已然看穿了他的一切。

“对不起,埃迪,”玛丽恩在厨房里说,他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她的衣服,“我应该敲门的。”

埃迪穿上衣服,却不敢走出卧室。他有些希望听到玛丽恩下楼到车库去的脚步声——如果更幸运,他还会听到她的奔驰车开走的声音。相反,她却在等他。埃迪回想起刚才自己并没有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意识到自慰时他一定在情不自禁地呻吟。

“埃迪,是我不好。”玛丽恩说话了,“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不好意思。”

“我也很不好意思。”他在卧室里喃喃自语。

“没关系——这很自然,”玛丽恩说,“我了解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当埃迪硬着头皮走出卧室的时候,发现她坐在沙发上。“到这儿来——起码你得看着我!”她说,他却呆滞地站立不动,耷拉着脑袋。“埃迪,这件事很可笑,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件可笑的事,然后忘掉吧。”

“很可笑。”他垂头丧气地说。

“埃迪!过来!”她命令道。

他慢吞吞地拖动双脚,朝她那边挪过去,依旧不敢抬眼。

“坐下!”她又下了一道命令,然而他只能僵硬地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边缘——离她远远的。“不,坐这里。”她拍拍两人之间的沙发。他根本动不了。

“埃迪,埃迪——我了解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她又说,“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会这么做,不是吗?你能想象不做这种事吗?”

“不能。”他低声说,然后就哭了——怎么也停不下来。

“噢,别哭!”玛丽恩斩钉截铁地说。她现在从来不哭——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玛丽恩主动坐到他身边,他感觉沙发陷了下去,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着她。他一刻不停地哭,她一刻不停地说。“埃迪,听我说,求你了。”她说,“我原本怀疑特德的哪个女人穿了我的衣服——有时能看出起皱了,有时没挂在原来的衣架上,谁知却是你,你很好心——还帮我叠内衣!起码试过帮我叠。我从来不叠内裤和胸罩。我知道特德不会碰它们。”她补充道,他还在哭,“噢,埃迪——我受宠若惊。真的!现在虽说不是我最快乐的夏天——但很高兴知道还有人想着我。”

她顿了顿,忽然变得比他还尴尬,连忙又说:“啊,我并没有假设你想的就是我。老天,那样假设也太自大了,不是吗?也许你只是喜欢我的衣服。可我还是受宠若惊,即便你只喜欢我的衣服。你大概有许多女孩可以去想……”

“我想的就是你!”埃迪脱口而出,“只有你。”

“那就别不好意思,”玛丽恩说,“你让一个老女人高兴了!”

“你不是老女人!”他叫道。

“你越来越让我高兴了,埃迪。”她一下子站起来,似乎准备走掉。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看到他的表情,她说:“当心你对我的感觉,埃迪。你要自重。”最后几个字含着警告。

“我爱你。”他勇敢地说。

她一下子坐回沙发上,仿佛他又哭了起来。“别爱我,埃迪。”她说,语气比他预料的严肃,“只想着我的衣服就好了,衣服不会伤害你。”她又往他这边靠了靠,姿态却毫不轻佻,她说:“告诉我,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我是说,我穿的衣服里面,你有特别喜欢的吗?”见他茫然地瞪着她,她只好又重复一遍:“想想我的衣服,埃迪。”

“你第一次见我时穿的那件。”埃迪告诉她。

“老天!”玛丽恩说,“我不记得了……”

“粉红色的毛衣——从前面系扣的。”

“那件破玩意儿!”玛丽恩失声叫道,差点没笑出来。想起自己从未见过她笑,埃迪近乎痴迷地琢磨她的表情。如果说他一开始无法看她,那么现在就是无法不看她。“好吧,要是你喜欢的话。”玛丽恩说,“也许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她又站起来——速度和上次一样快。埃迪又想哭了,因为他看出她真的要走。她走到通往楼梯的那扇门前,换了强硬的语气:“不用那么认真,埃迪——不用那么认真。”


“我爱你。”他重复道。

“别爱我。”她提醒他。不用说,为这句话,他这一整天都会心烦意乱。

这事过去不久,一天晚上,埃迪从南汉普顿看电影回来,发现玛丽恩站在他的卧室里,晚班保姆已经回家了。他很快便心碎地意识到,她不是来诱惑他的。她开始谈论挂在他住的客房和浴室里面的一些照片,还为自己贸然造访的行为表示歉意,并且告诉他,为了尊重他的隐私,只有当他外出时,她才会来他的房间看照片。她今天特别想看其中一张照片——但不想告诉他是哪一张——所以比原先计划的多待了一阵。

玛丽恩说过晚安离开后,埃迪痛苦的程度超出了他想象中人类忍耐的极限。不过,上床睡觉之前,他发现她帮他叠好了散乱的衣服,还取下了平时晾在浴帘撑杆上的一条毛巾,整齐地挂回毛巾架。他最后才注意到——虽然这是最明显的——床已经铺好了。他自己从来不铺床——而至少在出租屋过夜之后,玛丽恩也不会铺床。

两天后的那个早晨,埃迪走进车厢房,把当天的信件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开始煮咖啡。等待咖啡煮好的空当,他走进卧室,第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玛丽恩本人躺在床上,结果发现床上不过是摆着她的粉红羊绒开衫。(不过!)开衫的扣子没有系,两条长袖子向上擎着,好像一个隐形的女人穿着这件衣服,举起隐形的双手,交叉在隐形的脑后,前襟敞开的地方,露出一件胸罩。这比他用玛丽恩的衣服布置的任何场景都吸引人。胸罩是白色的,内裤也是白色的,全都摆在他最喜欢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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