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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岁的特德独居的一年 作者:约翰·欧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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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顶多五十七岁,这是自然,壁球让他得以保持健康的体态。尽管拥有与父亲同样结实瘦削的身材,露丝却很困扰,因为她觉得这是男性的标准体形。特德很注意控制饮食(艾伦·奥尔布赖特却总喜欢吃别人盘子里的食物,所以他比露丝理想中的男性高很多,也重一些)。 对于父亲不显老这件事,露丝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她觉得这和他的运动习惯以及体形没关系,而是因为特德的前额没有皱纹,也没有眼袋,鱼尾纹甚至不比露丝的多,他的皮肤极为光滑干净,简直可以媲美刚长出胡子来的小男孩,或者那些一周只需要刮两次脸的天生丽质的男士。 自从玛丽恩离开——以及往马桶里吐过乌贼墨——之后,特德就戒掉了烈性酒(只喝啤酒和红酒),并且因此睡得像个孩子。尽管两个儿子的死(而且后来又失去了他们的照片)很是折磨他,从表面看他却已经摆脱了忧伤,也许他最令人心理不平衡的天赋就是能睡,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睡得很好,睡眠时间也长。 露丝认为,她的父亲没有良心,也没有正常的焦虑感,感觉不到压力。玛丽恩曾说他什么也不干,作为童书作者和插画家,他获得的成功已然超越了他的野心(早在1942年便已如此),他已经很多年没写东西,也不必写,露丝怀疑他从来不是出于主动而创作的。 《老鼠爬墙缝》《地板上的门》《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全世界的书店(拥有像样的儿童读物书架的)库房里几乎都有特德·科尔的著作,市面上也有相关的音像制品,他还给动画绘制底稿。现在他做的事情只有画画。 虽然特德在汉普顿地区的影响力已经消退,但在别的地方仍旧吃香。每年夏天去加州、科罗拉多和佛蒙特参加那些走过场的作家会议时,他都要至少勾引一位母亲。他还很受大学的欢迎——尤其是地处偏远的州的州立大学,虽然如今的大学生思想幼稚,但即便是不显老的特德也很难勾引到他们,幸而,那些受到丈夫冷落、孩子已经长大离家的教职员工的妻子数量一直在稳定增长,她们对特德来说仍然属于年轻女性。 奇怪的是,三十二年来,频繁参加作家会议和校园活动的特德·科尔却从未偶遇过埃迪·奥哈尔,埃迪同时也在尽量躲避他,他每次都打听客座教师和访问讲师里都有谁,如果听到特德的名字,就拒绝参加。 鱼尾纹给露丝带来的最大困扰就是让她显得比父亲还要老,更糟的是,她非常担心父亲的婚姻悲剧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婚姻观。 露丝三十岁生日时,和特德、汉娜来到纽约庆祝,她一反常态,以轻松的语气提起了自己之前的几段短暂恋情。 “爸爸,”她对他说,“你可能觉得,如果我现在结婚了,你就可以不用担心我了。” “不对,露西,”他告诉她,“你结婚了我才应该开始担心你呢。” “没错,为什么要结婚呢?”汉娜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 “所有的男人都不可靠,露西。”特德说,这话他以前就对她说过——那时她只有十五岁,还没进埃克塞特学院!——但他每隔半年都要找机会重复一遍。 “可是,如果我想要个孩子……”露丝说。她知道汉娜对于孩子的看法,汉娜并不想要孩子,露丝也深知她父亲的观点:有了孩子之后,你就得为他们担惊受怕一辈子,正因如此,露丝的母亲被他评为“不称职的母亲”。 “你想要小孩吗,露西?”特德问。 “我不知道。”露丝承认。 “那就保持单身啊。”汉娜说。 可露丝已经三十六岁了,如果想要孩子就得抓紧,她刚对父亲提起艾伦·奥尔布赖特,特德·科尔马上说:“他?比你大十二岁还是十五岁来着?对不对?”(他父亲认识出版界的每一个人,虽然已经停止写作,他却一直关心着写作这个行当。) “艾伦比我大十八岁,爸爸,”露丝老实承认,“但他和你挺像,很健康。” “我不管他健不健康,”特德说,“既然他比你大十八岁,他会死在你前面的,露西,假如他给你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让你独自抚养怎么办?什么都得靠你自己……” 想到这一幕,露丝有些恐惧,她知道她和父亲是多么的幸运,实际上,是肯奇塔·戈麦斯将她抚养长大的,爱德华多和肯奇塔与她父亲年纪相仿,却不像特德那样不显老,如果露丝不赶紧生个孩子,肯奇塔恐怕会老态龙钟得无法帮她带孩子,而且肯奇塔也未必愿意帮忙,因为戈麦斯一家仍然在为她的父亲工作呢。 像往常一样,谈到结婚生子的问题,露丝就会本末倒置,先讨论生小孩,然后再讨论和谁结婚,最后才考虑到底要不要结婚,而且她只能和艾伦讨论这些问题,因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想要孩子——汉娜就是这样——她父亲……更不用提。现在的露丝甚至比小的时候还想和自己的母亲谈谈。 为什么偏偏是她!露丝恨恨地想,她很早就决定不去寻找她的母亲了,是玛丽恩自己选择离开的,所以她要么自己回来,要么就算了。 可是,什么样的男人会没有男性朋友呢?露丝想,她也曾当面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 “我有男性朋友!”特德抗议道。 “说出几个来听听,一个就够了!”露丝挑衅地说。 令她吃惊的是,特德说出了四个人的名字,这些人她都不熟悉。特德大胆地列举了他目前的壁球球友,他的球友隔几年就要换一次,因为他们会变老,再也打不过他。他现在的球友年龄和埃迪差不多,甚至还有比埃迪小的,其中那个最年轻的露丝还见过。 特德的游泳池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还配有户外淋浴设施,1958年夏天,玛丽恩离开后的那个早晨,他对爱德华多和埃迪描述过自己对泳池和淋浴间的构想——木质的淋浴间里并排安装两个喷头,“就像更衣室那样。”特德说。 露丝是看着裸男长大的,包括她父亲的裸体——他经常光着屁股从户外淋浴间里跑出来,直接跳进泳池,没有性经验的时候,露丝就已经见过不少阴茎,大概正是因为见多了父亲和各种陌生男人一起冲澡和裸泳,露丝才会怀疑汉娜所谓的“越大越好”理论是否正确。 去年夏天,露丝见到了她父亲的那个最年轻的壁球球友,对方是个年近四十的律师——好像叫什么斯科特。当时她打算去泳池边晾浴巾和泳衣,恰好看到特德和他的年轻球友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刚打完壁球还是刚冲完澡。 “露西,这是斯科特。这是我女儿,露丝……”特德说,但斯科特一看到她就扎进了游泳池。“他是个律师。”她父亲补充道,斯科特这时还在水底下,随后他就从深水区那头浮了上来,脚下踩着水。他的头发是金红色的,身材像她父亲。他的那玩意是中号的,露丝暗忖。 “很高兴见到你,露丝。”年轻律师说,他的卷发短短的,脸上有雀斑。 “很高兴见到你,斯科特。”露丝说,然后就回屋里去了。 她父亲仍然赤身裸体地站在池边,她听见他对斯科特说:“我不知道要不要下去,水凉吗?昨天就很凉。” “是挺凉的,”露丝听到斯科特说,“不过下来了就能适应。” 就是这种不断变换的壁球球友——他们竟然是特德仅有的男性朋友!而且他们的球技都不怎么样,因为她父亲不喜欢输。最常跟他打球的那些人的共同特点是田径项目很强,但相较而言在壁球方面是新手。冬天的那几个月,特德会找来一大群想要练习网球的人和他对打,他们虽然已经掌握了球拍运动的门道,但壁球和网球的击球不一样——壁球的发力点在手腕。到了夏天,当他们回到网球场上的时候,会发现网球技术退步了很多,因为你没法用手腕打网球,这样特德就有可能获得新的壁球球友——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背叛了网球的人。 她父亲挑选球友就像选择情妇那样自私,精于算计,也许他们的确是他仅有的朋友,不知道他们是否请她父亲到家里吃过饭?他会勾引他们的妻子吗?她父亲会守规矩吗?露丝很是好奇。 露丝现在站在第四十一街的南侧——列克星敦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等待小型公共汽车把她带到汉普顿,等到了布里奇汉普顿,她会打电话让特德来接她。 她已经试着给他打过电话,但她父亲可能出门了,要么就是不想接电话,答录机也是关着的,露丝的行李很多——准备在欧洲穿的所有衣服,她考虑给爱德华多和肯奇塔·戈麦斯打电话,请他们来接她,除了替她父亲跑腿或者去她父亲家干活之外,他们一般都在家,所以,当她父亲的那个最年轻的壁球球友顺着第四十一街的人行道朝她走来的时候,露丝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琐碎事。 “你要回家?”斯科特问她,“你是露丝·科尔,对不对?” 露丝已经习惯了被人认出来,起初她误以为他是她的读者,然后她注意到了他孩子气的雀斑和短而卷曲的头发,而且她认识的金红头发的人也不多,最重要的是,他拎着一只小手提箱和一个健身包,拉链半开着,一副壁球球拍从包里探了出来。 “啊,游泳高手。”露丝说,发现他脸红了,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那天气温挺高,阳光灿烂,正是秋季里的小阳春,斯科特脱掉了他的西装外套,挂在他健身包的背带上,他的领带松开了,白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上面,露丝发现他左胳膊的肱二头肌比右边的发达,尽管和她握手时他伸出来的是右手。 “我是斯科特,斯科特·桑德斯。”他提醒露丝,握了握她的手。 “你是左撇子,对吗?”露丝问他,她父亲就是左撇子,露丝不喜欢和左撇子打球,她最擅长把球打到左半边的球场,左撇子可以轻松地接住她的球。 “你带了壁球球拍?”承认自己是左撇子之后,斯科特·桑德斯问她,他已经注意到了她那一大堆行李。 “我带了三只球拍,”露丝说,“已经打包好了。” “准备回去陪你爸爸住几天?”律师问。 “只住两宿,”露丝说,“然后我要去欧洲。” “噢,”斯科特说,“出差?” “去宣传译本——没错。” 她知道他们会一起坐巴士,说不定他还在布里奇汉普顿停着一辆车,那样他就可以开车载她(还有她所有的行李)去萨加波纳克,他妻子说不定会去接他,他们不会介意顺路送她回家——那天在游泳池里踩水时,他的结婚戒指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可当他们在巴士上坐下后,露丝却没看到他的婚戒,露丝的恋爱信条里面,其中一条神圣不可侵犯:不和已婚男人交往。 巴士经过拉瓜迪亚机场时,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露丝说:“让我猜猜,我父亲让你从打网球改成了打壁球,从你的肤色看……你的皮肤很白,一定非常容易晒伤……壁球有利于保护你的皮肤,不用晒太阳。” 他的微笑邪恶而诡异,可能是常年打官司养成的老谋深算的习惯,斯科特·桑德斯不是什么好人,露丝很肯定这一点。 “其实,”他说,“我是离婚后才放弃网球改打壁球的,根据离婚协议,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卡归我前妻,这对她意义重大。”他又大度地补充道,“而且孩子们都在那里上游泳课。” “你的孩子们多大了?”露丝随口问道。 很久以前汉娜就告诉过她,遇到离婚的男人,这个问题首先得问。“谈论孩子让离婚的男人觉得他们是好父亲,”汉娜说,“而且,如果你对他有意思,肯定也想知道你将来要和三岁的小孩还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打交道——这两种孩子可是不一样的哦。” 巴士往东开的时候,露丝已经忘记了斯科特的孩子们的年龄,她对斯科特和他父亲的壁球球技孰高孰低更感兴趣。 “噢,一般是他赢,”律师承认,“他先赢完三四局之后,有时也会让我赢一两次。” “你们每次都打很多局?”露丝问,“五六局有吗?” “我们每次至少打一个小时,经常是一个半小时,”斯科特说,“多少局倒没数过。” 要是跟我打,你肯定坚持不了一个半小时,露丝笃定地想,她父亲毕竟上了年纪,不过她嘴上还是说:“那你一定喜欢跑步啰。” “我的身材很好。”斯科特·桑德斯说,他的身材看上去确实非常好,但露丝没有接话,而是望着窗外,她知道他正利用这个机会评估她的乳房(她从车窗反射的倒影中看见的)。“你父亲说你球打得很好,比大多数男人都强,”律师补充道,“但他说他还是比你好——而且未来几年内你都不会超过他。” “他错了,”露丝说,“他并不比我好,只是很狡猾,尽量避免和我在正规的球场比试而已,他那个谷仓有猫腻——他从来不在别的地方和我打球。” “但也不能否认他在心理素质方面的优势。”律师说。 “我会打败他的,”露丝说,“然后我可能就不打球了。” “我们俩找时间打几个回合怎么样,”桑德斯说,“我的孩子们只在周末过来,今天是星期二……” “你星期二不工作?”露丝问。 斯科特故作神秘地一笑——仿佛希望你察觉到他有秘密,却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正在放离婚假,”他说,“我愿意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 “真的有‘离婚假’这种东西啊?”露丝问。 “反正我是这么叫的,”律师说,“我的工作我说了算。”他像夸自己的身材好那样炫耀道,不过听的人可能要么觉得他刚被解雇,要么认为他是个相当成功的律师,自主权很大。 怎么又这样?露丝想,她觉得自己总被不合适的男人吸引,原因恰恰是他们没有长期发展的潜力。 “我们可以打循环赛,”斯科特建议,“就是我们三个人,你和你父亲打,你父亲和我打,然后我和你打……” “我不玩循环赛,”露丝说,“我只玩一对一,时间很长,每次两小时左右。”她补充道,故意盯着窗外,让他有机会研究她的胸。 “两个小时……”他重复道。 “我开玩笑的。”她告诉他,然后微笑着转过脸看着他。 “噢……”斯科特·桑德斯说,“也许我们可以明天玩玩,就我们两个。” “我想先打败我父亲再说。”露丝说。 她知道艾伦·奥尔布赖特才应该是下一个和她上床的人选,但为什么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想起艾伦——还有她应该做什么——呢?根据经验判断,斯科特·桑德斯才更符合她的口味。 金红色头发的律师把他的车停在布里奇汉普顿的棒球场附近,所以他和露丝不得不拖着她的行李走了大约两百码。他开车时敞着车窗。他们拐进萨加波纳克的牧师巷,向东行进,车身在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南边是被斜阳映成翡翠绿色的马铃薯田,淡蓝色天空下的海洋蓝宝石般深邃璀璨。 无论人们如何夸大或贬损汉普顿的景色,初秋的黄昏在这里仍然美得令人心醉,给露丝一种这片土地已经得到救赎的感觉——但也仅限于这个瞬间。她父亲可能刚打完壁球,也许正和他的手下败将洗淋浴,或者在游泳池裸泳。 1958年爱德华多种植的马蹄形水蜡树篱现在已经足以荫蔽整个游泳池,完全遮挡傍晚时分的夕照,树篱相当浓密,只有最纤细的日光才能穿透,光点像钻石的碎片漂浮在水中,宛如磷火和不会下沉的金币,池边铺的木板朝水面上方探出一截,每当有人游泳,池水会拍打木板,发出湖水拍击码头一样的声音。 来到科尔家的房子,斯科特帮露丝把大包小包拿进前厅,特德唯一的车——那辆海军蓝色的沃尔沃——停在车道上,这说明他并没有出门,可她父亲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呢? “爸爸?” 离开之前,斯科特说:“他大概在游泳池里——现在这个时间。” “有道理,”露丝说,“谢谢你!”她在他身后叫道。噢,艾伦,救救我!她想。她真希望再也别见到斯科特·桑德斯——或者任何他那种类型的男人了。 她带来三件行李——一个大旅行箱,一只衣物袋,还有一个小一点的行李箱,她坐飞机时会把这个小箱子带在身边。她开始把衣物袋和小箱子往楼上搬。许多年前,大概是九岁或者十岁的时候,她就从和她父亲的主卧室共用浴室的儿童房搬到了最大最远的客房里,埃迪·奥哈尔1958年夏天曾经住过那间客房,露丝喜欢那里,因为它离父亲的卧室远,而且自带浴室。 主卧室的门半开着,但特德没在里面——经过虚掩的房门时,露丝又叫了一声:“爸爸?”这时,二楼长廊里的那些照片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墙上那些曾经空荡荡的画钩——它们给露丝留下的印象比她哥哥们的照片还要深——现在挂满了照片,足有几百张,都是露丝的生活照,从童年到少女时代的都有,有些上面还有她父亲,但通常他是摄影师。肯奇塔·戈麦斯经常和露丝一起出现在照片里,还有无数水蜡树篱的照片,这些画面见证了她的成长,每逢夏季,露丝和爱德华多都会站在坚强的树篱前面来一张表情严肃的合影,树篱总是比她长得快,一直长到爱德华多的两倍高才停住。(在其中的许多张照片里,爱德华多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水蜡树。)当然后来也有露丝和汉娜的合影。 露丝赤脚踩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下走,这时她听到泳池里的水声,泳池在房子后面,从楼梯上看不到那边,从楼上的卧室也看不到,为了欣赏海景,所有的卧室窗户都朝南。 露丝没看到车道上还有别的车,只有她父亲的沃尔沃,但她猜想也许是他的新球友住得近,可以骑自行车来,自行车比较不起眼。 斯科特·桑德斯的勾引让她有点魂不守舍,她今天不想再看到别的男人,虽然她觉得父亲的其他球友不太可能比桑德斯还要有魅力。 来到前厅,她抓紧那个大旅行箱,开始往楼上拖,刻意不往游泳池那边看——经过饭厅时可以看到游泳池,楼梯爬到一半时,水声消失了,等她拆开行李整理好之后,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大概也该走了,然而经常旅行的露丝很快就整理好了东西,换上了泳衣,她打算等父亲的球友离开后去游个泳,在城里待久了,这是很好的休闲方式,然后她就给父亲做顿好饭,陪他聊聊。 她赤着脚走到楼上的大厅,经过父亲的卧室门口时,一阵海风把卧室门吹得关上了,她想找本书或者找只鞋顶着门,让它保持半掩状态,于是敞开了主卧室的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主卧室里的一只高跟鞋,鞋子是鲑鱼的那种漂亮的粉色,露丝把它捡起来,发现它的皮质很高级,是米兰制造的,她发现床没有整理,凌乱的床单上丢着一副黑色的小号胸罩。 这么说……和她父亲待在泳池里的不是什么壁球球友,露丝仔细看了看那副胸罩,发现它还带聚拢效果,似乎很昂贵,虽然露丝本人根本没必要穿聚拢内衣,但泳池里的那位女士显然认为她需要这种胸罩,所以她的胸一定很小——眼前这副胸罩的尺寸是32B。 这时露丝才注意到卧室地板上的那个敞开的棕色真皮手提箱,箱子很旧,显然经常被人使用,配有许多实用的口袋和束带——这是汉娜的随身行李箱,自打露丝认识她开始,汉娜就一直带着这只箱子旅行。(“汉娜还没成为记者之前,这只箱子就让她看上去像个记者了。”露丝曾在日记中这样写过,但她忘了是哪一年写的了。) 露丝呆呆地站在父亲的卧室里,就好像汉娜和她父亲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她面前的床上一样,海风又顺着卧室窗户吹进来,关上了她身后的门,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锁在了壁橱里面,要是再被什么东西(比如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轻轻碰到的话,她会吓得晕过去或者尖叫起来。 露丝挣扎着想要恢复写小说时的平静状态,她把小说看成宏伟却凌乱的宅邸,自己的工作就是收拾这座豪宅,让它变得可以住人,或者至少让它显得有条理,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无所畏惧。 如果感到害怕,露丝会呼吸困难,恐惧让她瘫痪,小的时候,连突然接近的蜘蛛都会吓得她动弹不得。有一次,一条狗在门后朝她吠叫,她死死握住门把手,就是松不开手。 现在,夺走她呼吸的是她父亲和汉娜,露丝必须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重新动弹,起初她的动作非常慢,她把黑色的小胸罩叠起来,放进汉娜的手提箱,她找到了汉娜的另一只鞋——在床底下——把两只鲑鱼粉色的鞋并排放进手提箱里显眼的地方,她知道一场混乱难免发生,因此不希望属于汉娜的任何性感物品留在这里。 离开父亲的卧室之前,露丝看到了她死去的两个哥哥在主教学楼门口照的那张相片,想起之前和汉娜打过的那个电话,她就知道汉娜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好。 所以……汉娜放我的鸽子是因为她睡了我父亲,露丝想,她走进二楼大厅,边走边脱掉身上的泳衣,看了看两间较小的客房,两间房的床都是铺好的,但其中一张上面有个浅浅的人形印迹,显然曾经有个身量瘦削的人在这儿躺过,几只枕头斜靠在床头板上,平时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跑到了床边,汉娜一定是在这间卧室给她打的电话,为了不吵醒她的父亲,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她把他睡了之后。 露丝现在光着身子,她拖着泳衣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上一身更有特点的衣服:牛仔裤、汉娜给她买的众多胸罩中的一副、一件黑T恤,因为考虑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她认为还是换上她的专属“制服”比较好。 然后露丝就下楼来到厨房。汉娜虽然懒得做饭,但烹饪水平还不赖,她似乎打算炒菜,一只碗里放着切好的彩椒和西兰花,菜有点出水,露丝尝了一片黄彩椒,发现汉娜在菜上撒了盐和糖,露丝想起来,这一招是她俩在佛蒙特过周末时她教给汉娜的,那次她们还互相抱怨了各自的男朋友。 汉娜还切了一块姜,摆好了炒锅和花生油,露丝发现冰箱里面摆着一碗腌虾仁,她知道汉娜要做什么样的菜,因为她给汉娜做过这道菜,汉娜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也跟着吃过许多次,唯一没准备好的就是米饭。 冰箱门里有两瓶白葡萄酒,露丝拿了一瓶出来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她穿过饭厅,拉开纱门,来到露台。听到纱门关闭的声音,汉娜和她父亲迅速从对方旁边游开,但两人不约而同地进了深水区,刚才他们都蹲在浅水区——确切地说,是露丝的父亲蹲在水里,汉娜坐在他的腿上。 在蓝幽幽的深水区,他们的脑袋显得异常小,汉娜的金发也没那么亮了,浸水后发色明显变深,露丝父亲的头发也变深了,他那头浓密的卷发原本是夹杂着大片白发的金属灰色,但在暗蓝色的池水中几乎变成了黑色。 汉娜的脑袋看上去和她的身体一样光滑,露丝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只老鼠,小乳房随着她踩水的节奏起起伏伏,很像一条仅有一只眼睛的小鱼。 “我来早了。”汉娜说,但露丝打断了她。 “你昨天晚上就来了,你睡了我父亲之后又给我打电话,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他睡觉打呼噜的。” “露西,别……”她父亲说。 “你才是那个有上床恐惧症的人,宝贝。”汉娜告诉露丝。 “汉娜,别……”特德说。 “大部分文明国家都有法律,”露丝告诉他们,“大部分社会也都有规矩……” “够了!”汉娜对她喊道,小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平时那样自信,但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游泳技术不佳,她踩水的动作看上去并不自然。 “大部分家庭都有家规,爸爸,”露丝告诉她父亲,“朋友之间也有规矩。”露丝又对汉娜说。 “好吧,好吧——我就是无法无天的化身。”汉娜对她的朋友说。 “你从来不道歉,对吧?”露丝问她。 “好吧,对不起,”汉娜说,“这样行了吗?” “我们只是偶然碰到的——绝对没有提前预谋。”特德告诉女儿。 “偶遇对你来说肯定很刺激,爸爸。”露丝说。 “我们在城里遇见的,”汉娜说,“我看到他站在第五大道和五十九街的交叉口,在荷兰雪梨酒店门前等着过马路。” “我不需要知道细节。”露丝告诉他们。 “你老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汉娜叫道,然后她开始咳嗽,“我得在淹死之前离开这个王八蛋游泳池!” “顺便离开我的家,”露丝告诉她,“拿上你的东西滚蛋吧。” 特德的游泳池没有梯子——他认为梯子破坏美感,汉娜不得不游到浅水区,从露丝旁边的台阶那里上岸。 “什么时候这里成了你的家了,”汉娜说,“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家呢。” “汉娜,别……”特德又说。 “我也希望你离开这里,爸爸,”露丝告诉父亲,“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回家是为了看你,而且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回来,”她补充道,“不过现在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走。” “我依然是你最好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汉娜对露丝说。她用一条毛巾把自己包起来——皮包骨头的小老鼠,露丝想。 “我也还是你的父亲,露西,什么都没变。”特德说。 “变了的是我,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我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同一座房子里睡觉。”露丝说。 “露西,露西……”她父亲说。 “我告诉过你——她觉得自己是公主、女王,”汉娜对特德说,“起初是你宠坏了她——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宠她。”这么说,他们在背后议论过她。 “汉娜,别……”露丝的父亲说,但汉娜走进了房子里,用力关上纱门,特德还在深水区踩水,他可以这样踩上一天。 “我本来打算好好和你聊聊的,爸爸。”露丝告诉他。 “我们当然还可以聊,露西,什么都没变。”他重复道。 露丝已经喝干了她的酒,她看了一眼空杯子,然后对准她父亲在水中上下起伏的脑袋,把杯子丢了过去,不过因为离得远,并没有砸中,酒杯落进水里,没有破,像只芭蕾舞鞋那样舞动着沉到了深水区的池底。 “我想一个人待着,”露丝又对父亲说了一遍,“反正你想和汉娜睡觉——现在你们可以一起走了,去吧,带上汉娜!” “对不起,露西。”她父亲说,但露丝也走进了房子里,只留下他在那里踩着水。 露丝站在厨房里,淘米和筛米的时候,她的膝盖有点打战,她知道自己失去了胃口,庆幸的是,她父亲和汉娜都没再来找她说话。 露丝听到汉娜的高跟鞋声从前厅传来,她能想象出那双鲑鱼粉色的鞋穿在一个苗条的金发女人脚上会有多么完美,然后她听到特德的海军蓝色沃尔沃宽大的车胎碾过砾石车道的声音。(1958年夏天,科尔家的车道还是沙土的,但爱德华多说服特德铺上了碎石,他显然借鉴了沃恩夫人家那条臭名昭著的车道。) 露丝站在厨房里,听着沃尔沃向西拐进了牧师巷,也许她父亲会带汉娜回纽约,也许他们会留在汉娜的公寓,但他们应该不好意思再一起过夜了,露丝想,不过,她父亲虽然可能胆子小,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而且汉娜又是个从来不会感到抱歉的人!他们大概会一起去萨格港的美国饭店,晚些时候再给她打电话——两个人都打,但在不同的时间。露丝想起她父亲的答录机是关着的,她下定决心不接电话。 然而只过了一个小时电话就响了,露丝认为可能是艾伦打来的,于是接了起来。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打壁球。”斯科特·桑德斯说。 “我没心情打壁球。”露丝撒谎道,她想起他微微泛着金光的皮肤,还有沙滩色的雀斑。 “真想把你从你父亲那里偷走,”斯科特说,“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露丝没把汉娜处理好的食材下锅烹饪,她知道自己吃不下。“对不起——我没心情吃晚饭。”她告诉律师。 “也许明天你就改主意了呢。”斯科特说,露丝想象得出他说这句话时露出的自命不凡的笑容。 “也许吧……”露丝坦诚地说,不知怎么,她鼓起勇气挂断了电话。 她不会再接电话了,尽管它几乎响了大半夜,每次电话铃响,她就祈祷不要是艾伦打来的,觉得自己要是打开父亲的答录机就好了,不过她敢肯定,大部分电话都是汉娜和她父亲打的。 虽然不想吃东西,她还是喝光了两瓶白葡萄酒,她用保鲜膜把切好的蔬菜包起来,把洗好的米盖住,放进冰箱,腌虾仁还在冰箱里,放一晚应该没问题,但为了保险,露丝又往碗里挤了些柠檬汁,留着第二天晚上吃,如果她有心情的话。(也许可以和斯科特·桑德斯一起。) 她确信她的父亲会回来,甚至有点希望早晨在车道上看到他的车,特德喜欢苦肉计,他可能会想让露丝以为他在沃尔沃里过了一夜。 然而早晨她并没看到沃尔沃,七点时电话又开始响,露丝还是不接,她在找父亲的答录机,可它不在他的工作室,平时它都放在工作室,也许它已经坏掉,特德送去维修了。 露丝后悔进了父亲的工作室,他现在只用来写信的写字台上方钉着一张他目前的壁球球友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清单,第一个就是斯科特·桑德斯。噢,上帝——我又这样了,她想。桑德斯有两个电话号码:纽约的和布里奇汉普顿的,她拨了布里奇汉普顿的那个,现在还不到七点半,从他的声音判断,她一定是把他吵醒的。 “你还想和我一起打壁球吗?”露丝问他。 “还早呢,”斯科特说,“你打败你父亲没有?” “我想先和你打。”露丝说。 “你可以试试,”律师说,“打完球一起吃饭吧?” “先看看打得怎么样。”露丝说。 “什么时候?”他问她。 “平常的时候,你跟我爸爸打球的那个时间。” “那么下午五点见。”斯科特说。 这样露丝可以有一整天时间做准备,跟左撇子打球必须先练习几种特殊的发球和扣球技术,她父亲就是左撇子里面撇得最厉害的那个,过去和他打球前,露丝从来没有充分准备过,所以她希望先和斯科特·桑德斯练练手,作为挑战父亲之前的热身。 她开始给爱德华多和肯奇塔打电话,因为她不希望他俩到房子里来,所以先和肯奇塔道了歉,说不方便见她,像平时和露丝说话时那样,肯奇塔又哭了起来,露丝向她保证,从欧洲回来后就去看她,但她怀疑自己可能不会再来萨加波纳克拜访父亲了。 露丝告诉爱德华多,她打算写作一整天,为了安静,他最好不要来修剪草坪、树篱或者清理游泳池什么的,还说如果明天她父亲来不及赶回来送她去机场,她会给爱德华多打电话,她准备搭乘周四傍晚的航班去慕尼黑,下午两三点就得离开萨加波纳克。 露丝·科尔喜欢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像给她的小说理清结构那样。(“你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应付任何意外。”汉娜曾经对她说,露丝认为自己当然有这个能力,或者说她应该可以做到。) 然而她没有做到一件该做的事:给艾伦打电话,反而让电话响个不停,根本不接。 两瓶白葡萄酒还不至于让她早晨醒不了酒,但是她嘴里发酸,她的胃也压根不想见到桌上的那些固体食物,露丝找出一些草莓、一个桃子和一只香蕉,把这些水果放进搅拌机,掺上橘子汁和三大勺她父亲最喜欢的蛋白粉,虽然搅出来的液体就像放凉了的麦片粥,但喝下之后,她又有了充足的体力,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武断地认为,打壁球主要有四种基本姿势。 上午她练习了后弹射和远射,谷仓前面有个死角——中间靠左一点的墙只有大腿那么高,远低于发球线,她父亲偷偷地用彩色粉笔在那里做了个记号,她练习的就是往那个死角里打球,无论用多大力气击球,球只要飞到那里,谁都没法接,它会直接顺着墙滑到地上,她还打算改进自己的大力发球技术,也许午餐后还需要拿冰敷敷肩膀,在泳池的浅水区里坐一阵。 下午她练习了短扣球,她还有两招角球绝技——一种是在中场扣球,另一种是在靠近边墙处扣球,她很少打反向角球,因为觉得胜算太低,而且有点投机取巧,她不喜欢投机取巧。 她还练了轻发球,在低矮的谷仓里根本打不起高吊球,但她的高球最近一直在进步。截球时,如果她往前面墙壁的低处打——在接近发球线的高度——球会飞到边墙的底部,平着弹到地板上。 露丝一大早就顺着梯子爬到谷仓二层——天冷时她父亲把她的车停在底层,推开头顶的活板门,(活板门一般是关着的,这样黄蜂什么的虫子不会飞到谷仓顶部,跑到壁球场捣乱。)谷仓(那里曾经是干草仓库)二层的壁球场外面有一大堆球拍和球,还有腕带和护目镜。球场的门上钉着露丝在埃克塞特校队的照片,是特德从她1973年的毕业年鉴上影印下来的,露丝站在前排最右端,和男子校队的成员在一起,他父亲为此十分自豪,把它挂在了球场的门上。 露丝把照片从门上扯下来揉成一团,走进球场,做了一阵拉伸——首先拉大腿筋,然后是小腿,最后是右肩。她总是先面对左侧的场地边墙开始练习反手球,练完截击和穿越球之后是扣球,在训练的最后半小时,她已经做到了把球扣到她想要它落在的任何地方。 去你的,汉娜!露丝想,球从前面的墙上弹开,仿佛活的一样,去你的,爸爸!她挥着拍子自言自语,球像黄蜂一样在场地里飞舞,不过比黄蜂快多了,她想象中的对手绝对无法截住这样的球,只能给它让路。 直到右胳膊感觉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她才停止训练,脱下所有衣服,坐在泳池浅水区的台阶上享受冰敷,小阳春的日光暖烘烘地照在脸上,清凉的池水包裹着她的身体,只露出双肩,右边肩膀虽然被冰冻得有些难受,但几分钟后就会变得麻木,这正是她想要的。 用尽全力击球的好处是,练完之后头脑一片空白,不必去想斯科特·桑德斯,也无须考虑和他打完壁球以后做些什么,不用想该拿她的父亲怎么办,露丝甚至暂时忘记了艾伦·奥尔布赖特,她本应给他打电话的,她也忘记了汉娜——而且压根就没有想到她。 在阳光下的泳池里——后来连冰块的存在都会淡忘——露丝的生活仿佛消融在四周的环境中(好像夜幕降临或是白昼驱走黑夜那么自然),电话铃声反复响起时,她也根本没去在意。 如果斯科特·桑德斯看到露丝上午是怎么练球的,他会建议打网球——或者只是和她吃晚饭,如果露丝的父亲见到她练习时打的最后那二十个球,他会吓得不敢回家,如果艾伦·奥尔布赖特知道露丝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他一定会非常担心,如果汉娜·格兰特——她依旧是露丝·科尔最好的朋友,至少是最了解露丝的那个人——亲眼目睹朋友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她必然会猜出斯科特·桑德斯——那个金红色头发的律师——即将度过多么艰难的一天,远非几局速战速决的壁球比赛那么简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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