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正午时分,风和日暖,百花争春。

贺苏杭在市区北郊花卉市场遇见顾菡时,顾菡正兴致勃勃地跟卖花姑娘讨教名目繁多的鲜花寓意。顾菡那得体的衣着,精心打理的发式,浓淡相宜的彩妆,尤其那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和红得夺目的手包,给人以大雅的时尚感和成熟女性的妩媚,也给人以随时赴宴或幽会情人的联想。其实,她俩不约而同地来为巴日丹挑选鲜花的,而且都选中了清新淡雅的香水百合。

贺苏杭手捧香水百合不觉地脸热心跳,一号演播大厅门前沈岁亭手捧香水百合的一幕浮现在眼前,她摸了摸手机,想立即给他挂电话,但碍于情面,也就忍住了。

“恋爱的女人是将幸福写在脸上的。”顾菡执意付了花钱,又执意不让卖花姑娘找零,她拉着贺苏杭往外走:“只有从男人那里获得的幸福,才是真正意义的幸福。所以,女人的一生都在为寻找幸福,为获得男人的爱而呕心沥血。女人是感情至上的高级动物,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而且可以做到死而无怨无悔。”说罢,她轻松地_笑,轻松到像是迎面吹来的风。

“顾菡,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幸福的女人,干吗大发感慨啊?”贺苏杭说。

“不是感慨,而是亲身感受。”顾菡说得依然轻松。她俩在千姿百态的花卉面前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久久不忍离去。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岁月无情啊,一转眼的功夫,所有的辉煌都将成为历史,你已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只有鲜花年年鲜艳,岁岁芬芳,人生那个浪漫的恋爱季节已不再属于我了。但依然属于你啊!”顾菡这段话是微皱着眉头讲的。

“你们闹别扭了吗?”贺苏杭之所以用了“你们”这个词,是因为她晓得顾菡那个不是东西的爱人,离了婚还赖在家里不走。

“不,跟谁也不别扭,是想问题多了,自然而然地情绪上有些影响的,现在没事了。”顾菡挥手叫了辆红色计程车,跟师傅说去省人民医院。她俩上了车,顾菡哼唱起了《康定情歌》,引得贺苏杭也跟着合声。

“我如果没有认错的话,这位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吧。”司机师傅是位三十岁靠上的女性,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牛仔衣裤洗得褪了色,露出粗犷的布丝纹,也戴了双扎眼白的手套,青春的风采被她极大限度地张扬了。

“我是苏杭。”贺苏杭问司机师傅好以示礼貌:“坐在我身边这位是《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每天的节目好不好看,质量水准,都是由她裁定的。”

“好看,水平高,我们全家老小都爱看《黄金时间》,尤其是曝光的内容更爱看,你们能主持正义,主持公道,都是老百姓身边的事,实实在在,看着过瘾,解气,而且还能给老百姓指路。像前几天大河银行的挤兑风潮,要不是《黄金时间》里讲政府会给老百姓说法的,不会让老百姓的钱打水漂,我才没有跟着人们去挤兑。如果我也去挤兑,定期存单没有到期损失利息不说,不是还要给人家大河银行出难题吗?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都去挤兑,银行就是印钞票工厂,不也得等印出来嘛。所以,我得好好感谢《黄金时间》,没有让我也跟着去瞎起哄。”司机师傅很健谈,不仅说了《黄金时间》一大堆好话,说苏杭主持的水平高有亲和力,还给《黄金时间》提出忠告和鼓励:“千万不要被邪恶势力歪风邪气吓着了,要敢于为老百姓主持正义和公道,相信《黄金时间》一定是老百姓信得过的《黄金时间》。”她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临分别时,她坚持让苏杭签名留念。

“我们再辛苦也是值得的。”顾菡仰望天空长叹一声,当她眼光平视时,眼里跳动着激动的火焰:“做了十来年的新闻记者,为了什么?就是要为老百姓鼓与呼嘛。我们的《黄金时间》办到今天这种程度,百姓认可就是最高褒奖啊!”

“巴日丹为了《黄金时间》饱受皮肉之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贺苏杭在医院大厅的电梯口停住脚步:“马欢哥们的那个片子如果不安排《黄金时间》,巴日丹也不会住进医院。但就会违背我们办《黄金时间》的初衷,我依然会不是滋味的。现在,几乎每天都会面对责任与情面的矛盾,我根本无法轻松。为了责任,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就有可能得罪朋友或熟人,甚至上级领导;为了情面,为了面子,必然会影响《黄金时间》的收视率。大河市就这么大的地方,谁能找不到说情帮忙撒稿的人呢,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把握住这个度,既要保证收视率不受影响,又不要得罪太多的人。唉,很难!绝大多数情况下,我是扮演的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能不得罪人才鬼呢。”她也长叹一声:“巴日丹这回让我给害苦了,她说要我把马欢哥们的片子酌情处理,意思是给人家讲情的。我可倒好,不仅没有给情面,反而加大点评力度,《黄金时间》是好看了,巴日丹也受了莫大委屈啊!”

“谁让我们是新闻记者呢,巴日丹会理解的。”顾菡说。

“是啊,谁让我们是新闻记者呢,我们必须做到让广大老百姓信得过。”贺苏杭说。

“马欢还是非常爱巴日丹的,只是这两个冤家谁都比谁的野性足,撒起野来六亲不认,过后两人狗皮袜子没反正,好的时候恨不得合穿连裆裤才算亲。女人要是真心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包容这个男人的一切。巴日丹就是这样的。”顾菡流露出莫可名状的眼光:“待会儿上去,我们好好安慰安慰巴日丹吧,男人嘛,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就是好男人。不过,他们俩算怎么一回事呀,这样不清不}昆不明不白的下去,到底会结出个什么果啊。”她的心像是被刀刺了几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唉,什么果都没有本身就是果。”

“顾菡——”贺苏杭突然发现顾菡额头渗出的细碎汗珠:“你不舒服啊,看你的眼圈都青了,噢,对了,前天晚上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打你的手机都是关机。”

顾菡的心里咯噔一下,说她睡得早,也就早早地关了手机。意外流产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电梯来了,她俩手捧香水百合正想上去,恰好乔智从电梯里出来了,他说巴日丹这会儿输着液体睡着了,由马欢在身边守着,建议先不要上去。

“也好,顾菡有些不大舒服,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贺苏杭说:“这个马欢也真是的,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狗,没个正性,除非巴日丹能吃得消。”

医院大厅靠窗的几排连椅清一色的海蓝,跟周边环境和谐统一,浑然天成,给人以宁静。清洁工一刻不停地清理地面,擦拭椅座椅背,干净整洁,令人舒心。顾菡努力打起精神,谈笑风生,强调自己身体好得很,一点毛病都没有的。

“别吹牛皮了,整天累得跟老牛似的,身体不出毛病真是万福之首。”乔智说。

“我是有点累了。”顾菡顺着乔智的话往下滑:“最近一段《黄金时间》事多得要命不说,我又参加了全国论文大赛,还垒了一等奖呢,能不累嘛。”

“你这个人的光环太多了,所以,再多一个两个的,我们听着也就是个数字而已。从今往后啊,你得好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了。”乔智说。

“臭小子,你就是会讨女人喜欢,难怪上官银珠自从嫁给你这么个宝贝,她整天唱着过日子呢。”贺苏杭说。

顾菡自己知道,再这样强撑下去可能会晕倒的,所以,她找个借口先回去了。

贺苏杭也说下午还有工作,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干脆把花交给护士站,请她们转给巴日丹。

回台路上,乔智问马野的片子什么时间安排。贺苏杭说,要看掌握的素材量来定,缺什么补什么,必须做到全面真实,有说服力:“乔智,大河银行的报道非同一般,你是晓得的,马野背后的秘密太多,这个人老谋深算,不大好对付的。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视而不管。”

“怎么管?”乔智问。

“我们是管不了,但我们有向上级反映实情的权利和义务。”贺苏杭说。

“这两天,我反复思考马野的问题,掌握在什么样的程度可以通过《黄金时间》给予披露,说得轻了,不疼不痒,引不起人们的关注;说得重了,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弄不好的话,遭打击报复是小事,如果连饭碗也丢了可就惨透了。”乔智免不了心有余悸。

“你考虑问题太片面,也太悲观。”贺苏杭让乔智把车开慢点,说时间还早,没必要开飞车。乔智说不快,但还是减了速度:“这种事情,谁也不可能想得太阳光,不是给人家说好话唱赞歌,谁都爱听。我们是要挖掘问题背后的隐情,还要说个一二三,终归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只要我们做到客观真实,实事求是,就意味着充满阳光。”贺苏杭乐观地说:“我们可以不讲大道理,但我们绝不能讲假话蒙骗观众,特别是树立人们学习的榜样,更不能搞虚假报道。”她接了个电话,是荣毅台长打来的,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荣毅说,有人反映贺苏杭不少问题。市里领导专门向他了解贺苏杭的人品如何,荣毅汇报说她人品端正,正直善良,非常本分。市里领导又问贺苏杭的道德水准怎样,荣毅说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市里领导留下话,让荣毅进一步观察,进一步了解,发现情况,及时上报。荣毅说,他觉得纳闷,市里领导的口气不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关心爱护呢,还是有人故意捣鬼找岔呢?他觉得可能有问题,所以,他要贺苏杭小心谨慎,别出乱子。

“我还真就不信邪呢!”贺苏杭的火不打一处来:“我们这些人一心一意搞工作,千方百计提高收视率,最大限度地推动台里的改革进程,整天累得跟老黄牛似的,不是为了让领导说好话,但也不想讨领导的白眼,能够公正对待就行。现在来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累死你也不行,活该!”

“社会本身就是多元化的矛盾组合体,你犯不着跟那些人生闲气。”乔智说。

“苏杭,我出于对你的信任才跟你讲这番话的。”荣毅在电话里说:“因为我了解你的人品不会出问题,你的道德水准不会低下,所以,市里个别领导的话也令我非常生气。”

“说句不该说的大白话吧,不就是个别人不想让我当副台长,故意在市领导那里垫砖使坏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无所谓!”贺苏杭说,感谢荣台的信任,也请荣台放心,她会更加努力把新闻中心的工作搞好,把《黄金时间》搞得更好。

荣毅问:“听说你最近跟一个法国商人有拉扯,有这回事吗?”

“谁也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私事!”贺苏杭把电话挂断了,美丽的脸也扭曲了。

“竞争副台长的风才放出去几天功夫,怎么就遇到这么多麻烦事。要我说,不吃馒头,也得争(蒸)口气,你非得竞争上去不可,让那些人看看,这些人也不是光会吃素的。”乔智愤愤不平,又将车开得飞快。

贺苏杭觉得好累好累,她想找副肩膀靠一靠,于是,她拨通了沈岁亭的电话,还未讲话,却已泪如泉涌。

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典型报道方案是来克远重新拟定的,他希望贺苏杭高抬贵手,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贺苏杭不想让来克远掺和这事,但又不便直截了当地说马野有问题,甚至已经掌握的情况也不让来克远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不愿将来克远推进浑水坑,因为他根本不知深浅。乔智同意她的想法,两人配合默契。

贺苏杭送走来克远,心里沉甸甸的,她跟乔智说:“来克远肯定对我这个当大姐的不满意,一个短短的十分钟节目,已经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仍说需要慎重,他也许认为我脑筋出了问题,搞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了,或者认为我对他的事不够重视。总而言之,他会不开心的。”

“不见得的。”乔智说:“来克远是个有头脑的人,你说要慎重,他一定相信有要慎重的理由。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加快速度,如果顺利的话,我想在两天后播出去,你看怎样?”

“所有的素材我都看过了,还有必要再采访马野,只有他的说法有分量,才能证明我们这期《黄金时间》推出去的必要性。”贺苏杭把列好的采访提纲拿给乔智看。

“这么专业的东西你是怎么弄懂的?”乔智问。

“我有高师啊,”贺苏杭一脸灿烂的笑容:“沈岁亭先生不仅精通房地产投资,对银行业务也很内行,所以,有沈先生的指点,我看马野会怎么对付我吧。”

正说着,沈岁亭叩开了贺苏杭的办公室,说是去海威的公司正好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上班时间不许会客。”乔智扮了个鬼脸,故意迈着外八字步走了。

“乔智说得对。”贺苏杭起身给沈岁亭泡杯他最爱喝的碧螺春:“往后我得给你约法三章:一,上班时间不许来台里找我;二,上班时间尽量少给我往单位挂电话;三,不许往单位给我送花。”

“嗬,蛮厉害的。”沈岁亭接过茶杯:“我保证照章办事。你还有要求吗?”

贺苏杭扑哧笑了,笑得特别天真,笑得特别无邪,笑得特别有归属感。

电话铃响了,贺苏杭拿起听筒,是花香凝打来的,说她晓得苏杭非常辛苦,要苏杭多关心自己的身体。说她也很忙,过两天还会到大河市找她的。贺苏杭终于耐不住了,压着火说:“对不起,我已经多次告诉你,你打错了电话,请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好吗?”不等对方有反应,她把电话挂断了,转脸对沈岁亭干干地一笑:“这个人总是打错电话,烦死人了。”

“打错电话是常有的事情,你要对人家客客气气的。”沈岁亭说。

荣毅敲门进来了:“这位是……?”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边:“他是沈先生,我妹夫来克远的朋友。”她的慌乱显而易见,这么介绍沈岁亭,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于是,又对沈岁亭干干地一笑,别扭得不行。

“噢,你们工作忙,我就不打搅了。”沈岁亭告辞,贺苏杭没有出去送他,只说了两个字:“慢走。”

“这个人……不会就是人们传说的法国商人吧?”荣毅问。

“荣台不会也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吧?”贺苏杭反问。

“我不是感兴趣,而是对你负责任。怪不得人们东拉西扯讲你的不是,原来你还真就有这么位法国男人。”荣毅说。

“有,我犯了哪条法律了吗?”贺苏杭有些不大冷静:“别人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贺苏杭为什么就不能有?他就是法国商人,招谁惹谁了,这么跟我过不去。”

“你别火啊,”荣毅语气缓和地说:“苏杭啊,你别忘了,你是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在人们的视线。何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竞争副台长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对你有意见的个别人,你没有问题还想给你找点问题出来的,偏偏这个时候,你却跟这么年长的法国商人拉扯在一起,不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嘛。”

“年长又怎么了,当年孙中山看上宋庆龄时,也不年轻了吧。”贺苏杭小嘟哝。

“你呀,”荣毅摇晃着脑袋:“叫我怎么说你呢,在大河电视台,要是论业务水平,管理能力,你真正是一把好刷子,把一个庞大的新闻中心交给你,你能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们服服帖帖。给你开辟个新栏目《黄金时间》,你能办得让全国同行争相来观摩。可就是一谈到让你再前进一步,进入到台级班子,担负更重的责任,你愣是不屑一顾。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匿名材料:“你自己看看吧。”

贺苏杭大致看了一眼:“不都是告状的嘛,有什么了不起,是真金就不怕火炼,我得好好感谢这些人为我加火加温,让我能够早一天发光。”

“这种事你还能笑得出来,我真算服了你的。”荣毅把手背在身后:“我郑重地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得收敛一下,不要大鸣大放地跟那个法国商人拉扯在一起。度过这段非常时期,能够顺利当上副台长以后,你爱跟谁在一起都行,那是你的自由。但现在不行。”

“你怎么跟封建家长似的,是不是还要包办代替呀?”贺苏杭哭笑不得。

“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是爱护人才,为你着想,为你的前途考虑的。你自己权衡吧。”荣毅背着手走了。

沈岁亭跟海威很合得来,闲暇时两人喜欢到大河山庄打高尔夫。每到这时,大都会看到贺苏宁的身影在球场边上晃动,却总也不见贺苏杭来此观战。海威说,事业型的女人都这样,为了事业不顾一切。贺苏杭就属于此类。贺苏宁说,她了解大姐骨子里抖落着浪漫,现在的忙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沈先生能够给予谅解。沈岁亭说:“我非常欣赏苏杭工作起来的状态,忘我,投入,自信。苏杭身上具备了成功女性应有的素质,执著,有韧性,能吃苦耐劳,而且聪明有智慧,特别适合做媒体业务。”

“不仅仅这些评价吧,我大姐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大美人啊,长得漂亮,气质高雅脱俗,知识渊博,而且有涵养,真可谓集东方女性之优点于一身的。沈先生算是慧眼识珠,能跟我大姐交往下去,是你上辈子烧高香得来的福气。”贺苏宁想说,大姐要是跟了你,还委屈了大姐呢。她歪着头斜着眼瞅着沈岁亭:“要说吧,你这个人也蛮好的。”这时,她讲的是心里话。

贺苏杭的突然出现,令大家好是惊喜。

“大姐,怎么啦,忧心忡忡的,不会是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吧?”贺苏宁问。

“没有。”贺苏杭莞尔一笑:“我找沈先生商量点事。”

“那好,我和苏宁过几杆。你们聊吧。”海威说着把沈岁亭手里的杆接过来给了苏宁。

“对不起,我得和沈先生一块回去,你们在这里多玩会儿吧。”贺苏杭说。

他俩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贺苏杭一声不吭,沈岁亭问发生了什么事。贺苏杭想把荣毅的意思说出来,但始终开不了口。她索性不提此事,进不进台班子又能怎么着?要是因为跟沈先生在一起就进不了台班子,当不成副台长,也太没道理了吧。想到此,她抬起头说:“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那就天天在一起。”沈岁亭说。

“现在还不可以。”贺苏杭说。

“你还要继续考验我吗?”沈岁亭问。

“有这层意思,但不全是。”贺苏杭的脸像是三月的桃花一样的粉嫩鲜亮:“我的女儿妮妮不接纳你,我暂时没有办法说服她,这是其一;其二,我的工作实在太忙,没有更多的时间跟你接触,也就不可能更充地分地相互了解。在没有完全了解的前提下,我们的交往不能过于频繁,更不能过于密切,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行吗?”

“没问题,我也会牢记你给我的约法三章,保证不犯纪律。”沈岁亭幽默时,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想请你帮帮忙。”贺苏杭说。

“什么事?”沈岁亭问。

“大河银行的问题很繁杂,我想做一档有分量的《黄金时间》,担心把握不准,想听一听你的意见。”贺苏杭说着把银行内部职工暗地整理的材料给他看,沈岁亭边走边看,干脆不走了:“我们假设这上边反映的情况属实,这就是明显的欺骗行为。如果这家银行是民营的,肯定很快就会撑不住的;如果是政府办的银行,这里的亏空惊人,也面临着倒闭的危险,除非政府有得力的拯救措施,才能救大河银行于水火。”

“政府出面的话,大河银行能够重整旗鼓、步入良性发展轨道吗?”贺苏杭问。

“要看政府的决心和支持力度而定。”沈岁亭将材料还给贺苏杭:“不可操之过急。你们的《黄金时间》影响太大,凡涉及到重大问题重大事件曝光,最好是点到为止,不可将人逼得无喘息之力。媒体毕竟是媒体,解决和处理问题不应是你们的责任范畴吧。”

贺苏杭心领神会,突然心底冒出一句话:来克远真是个书呆子!妮妮噘着小嘴堵在门口,说是不让沈先生进来,没有看见沈先生,这才扑进妈妈怀里,说她闹肚子,幼儿园老师送她提前回来的。贺苏杭感觉疲惫,本想回家安静一会儿的,谁知一大家子人挤在客厅,金凯瑞也来了,好是热闹。

“还是我有先知先觉吧。”来克远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半截话。

“克远什么事啊,鬼头鬼脑的。”贺苏杭边换拖鞋边问话。

“嗨,这么大的好事就别卖关子了。”金凯瑞满脸喜色地说:“苏越怀孕了!我就说吧,苏越身体状况良好,又这么年轻,再咋整老天爷不该不公平吧,还真是化验员搞错了。张冠李戴,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亏得又化验一回,这不,天大的喜事就降临到她的头上了。”

“同喜,同喜,苏越有功!”来克远喜形于色,点头作揖。

“书呆子,你还晓得我是你老婆啊。”贺苏越幸福的笑容是从心灵深处撞击出来的,脸色红红的润润的,就像打了胭脂涂了粉一样有光彩。

“这下可好了,苏越也可以为来克远生一个世纪婴儿了,多有意义啊!”金凯瑞说。

人们后来得知,从这年的三月份第一周那几个晚上,酒吧、咖啡馆和歌厅里人很多,因为年轻夫妇全都忙着做爱,以便生个“世纪婴儿”。中年人开始打听一种来自美国被译为“伟哥”的壮阳药。老年人到处寻找保健药品争取长命百岁。

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议论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私情是厚颜无耻还是更富人情。

随着一股子香味飘过来,郝阿婆烧好了骨头汤,忙着切香菜香葱调香料。楚美娟一会儿往厨房跑一趟,吩咐这个,交代那个,生怕郝阿婆烧的饭菜不尽如人意。贺青山也跟进厨房:“美娟啊,你就别指挥了,郝阿婆还不比你会烧菜?你就是爱操心的命,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不操心还是当妈的吗,苏越怀孕了营养得跟上;苏杭天天玩命地工作,营养跟不上也不行啊。”楚美娟拿起汤勺盛一点点骨头汤品味道:“蛮好的汤汁,浓而不腻,营养成分足够了。”

“妈,你就别为苏越再操心了,我已经找了一位烹饪高手,天天定时定点到家里给苏越烧菜烧饭,保证营养充足,味道鲜美,把苏越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为我生个新世纪的大胖小子。”来克远美滋滋的,手舞足蹈。

“年纪轻轻的,满脑子老观念,噢,生个大胖小子你高兴,要是生个千金你就不高兴啊。”郝阿婆调好汤料,准备放进汤里。

“一样高兴,一样高兴。”来克远接过调好的骨头汤,正准备给苏越端过去,又不好意思地放下:“金医生和苏杭她们谈得好开心,还是稍等会儿吧。”他摸了摸后脑勺,又说:“苏杭整天够忙的了,我们又来加忙。”

“今天不都凑到一起了吗,你大姐不会嫌烦的。”楚美娟说。

“不要——”妮妮一声尖叫,死堵在门口:“这是我家,不许你进来——”

原来是沈岁亭来了,他说苏杭有份材料落在他那里,怕误了苏杭的工作,特意送过来的。他说完就走了,走得很有礼貌,走得很文雅,走得也很揪苏杭的心。

“妮妮这孩子怎么能这样!”金凯瑞隔着白色木格窗看着沈岁亭的背影说:“一看沈先生就非等闲之辈,一定是一位很有抱负,很有理想,也很有品味的高雅绅士。苏杭,凭我的直观感觉,你若能和沈先生共度下半生,一定会受益匪浅。”

“我看也是的。”来克远故意看看岳母,又看看岳父,这才一脸的自信地说:“我可能别的方面看不大准,但看人嘛,一顶一个的准。不然,我也不会把我最好的朋友沈先生引荐给我最尊敬最亲近的大姐啊。”

“给你点阳光就想灿烂啊,书呆子。”贺苏越端了碗骨头汤。顿时,满屋飘香气。

金凯瑞从生理到精神,从饮食到情绪,详细给贺苏越交代了孕期注意事项。临别时她对贺苏杭说:“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沈先生送上门来了,你也就福气当头喽。”又说:“作为好朋友,我真心祝你幸福!”

楚美娟很压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轻声对老伴说:“我看苏杭这孩子心事太重,照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出问题的。我也搞不懂她到底怎么了?”

贺青山放下手头的报纸,摘掉老花镜:“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她认为不该讲的话,她会一直沤烂在肚子里的。”

“我想呢,她的心事只有两个,一个是单位工作压力太大,肯定有不开心的事,她回来不说罢了;另一个就是沈先生的事。我们老两口开始的态度会让她不开心的,现在我们同意让她跟沈先生来往,偏偏妮妮又这么任性啊……恐怕还不止这些吧,够她受的。”楚美娟站在白色木格窗口往楼下看了看,金凯瑞走远了:“但愿苏杭的这些好朋友们能帮帮忙,开导开导她啊。”

“她闷着头不吭声,人家谁会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啊。”贺青山重新戴上花镜,拿起报纸翻阅。

郝阿婆想说,苏杭的亲娘花香凝来找了,苏杭不认她,是怕伤了你们的心啊。但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摇摇头而已。

楚美娟感觉到郝阿婆似乎有话要说,贺苏杭推门进来了,郝阿婆又进了厨房。

贺苏庆来了。妮妮缠着小姨妈要学跳舞,贺苏庆从包里取出两双红舞鞋,一人穿上一双,翩翩起舞,那份投入,那份陶醉,那份感动,令人顿生爱怜。

顾菡的优雅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新闻中心,只要有男记者在,无不向她投以欣赏的目光,外向一点的还会大大方方地夸赞几句,诸如“顾主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顾主编的气质与众不同。”“顾主编是男同胞心中偶像。”“跟顾主编在一起干活不觉得累。”每逢这时,顾菡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莞尔一笑,算作礼貌地回应。她今天特别精神,玫瑰紫的套裙紧裹着透着青春风采的腰肢,胸前特意佩戴了一大朵盛开的白玉兰,像是随时奔赴盛大节日一样的隆重。

“你要去参加谁的婚礼吗?”乔智问。

“不,比婚礼更重要。”顾菡低着头整理本期收视调查报告。

“是外企庆典?”乔智问。

“不,比庆典更重要。”顾菡猛地抬起头,遥视远方:“也算是庆典吧。”

“什么叫做也算是庆典吧,是什么就是什么,干吗搞得不知所以然呢。”乔智说着,诡秘地一笑:“你实话实说,是不是要去会情人啊?”

“去你的,没个正经。”顾菡觉得背上猛然间有股凉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乔智问。

“你才不舒服呢。”顾菡头也不抬整理资料。其实,她有意不看乔智的,不看乔智的眼睛,心里就少一份慌乱。她必须让自己保持冷静平和,若无其事。

“那好,你忙你的吧,我到大河银行拍点素材。”乔智扛起机器:“别硬撑着,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休息休息吧,地球离了你照样运转的。”

乔智一走,顾菡拍了拍前胸:“天哪,我还是我吗?”她喝了杯水,小坐一会儿,终于让自己平静如水了。她拿起最近几期《黄金时间》收视调查表,直奔贺苏杭办公室。荣毅也在,他好像有重要事情,一副少有的严肃面孔。顾菡转脸就想往回走,被荣毅叫住了:“顾主编,我正准备找你呢。”

“找我?荣台不会是又要给大家加发奖金吧。”顾菡说着把收视调查递给贺苏杭:“最近几期《黄金时间》收视率直线上升,依然保持全台所有节目的最好收视水平。大家努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苏杭主持得非常出色,不少观众来信反映,喜欢看《黄金时间》是从喜欢苏杭开始的。要我说啊,应该给苏杭发加倍的奖金,而且要向政府请功嘉奖。”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做啊?”荣毅一下子满脸笑容,一双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月牙线:“我们班子的决定还未来得及公布,就让顾主编给猜着了,真可谓人心所向啊!”

“真的要加发奖金还要为苏杭请功啊?”顾菡也是一脸欢笑。

不知谁在门外听到了这个喜讯,人们一下子涌进贺苏杭办公室,欢呼雀跃。大叫:“苏杭好样的!”“《黄金时间》是最棒的!”“荣毅台长高明!”“台领导领导有方!”

荣毅说:“现在,我正式给大家通报台领导决定:鉴于新闻中心《黄金时间》栏目开播以来所取得的突出成绩,台里本着鼓励先进,鞭策后进的原则,充分肯定《黄金时间》的阶段性成果,决定奖励栏目组lO万元,并向市政府请求为贺苏杭同志记功嘉奖。”

人们再一次欢呼喝彩。

顾菡也跟着人们欢呼之后,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黄金时间》或许是我毕生精力的凝结。随即,她到财务室为大家领奖金。

办公室仅剩下贺苏杭和荣毅两人时,荣毅又收起了笑容,板起面孔:“我真搞不明白有些人想干什么,有本事也弄个家喻户晓的栏目为台里争争光,干吗胡编乱造些摸不着边际的谣言捣乱呢?昨天晚上,我仔仔细细研究了那些材料,除了说你跟法国老商人不清不浑还有点说头之外,其余全他妈的胡扯蛋!发现干部,培养干部,使用干部,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而哪个环节都有个别人捣乱,把非常正常的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白白浪费多少精力啊!”

“我的事让荣台费心了。”贺苏杭说。

“发现培养干部,也是我这个当台长的责任,是组织上安排我必须得费心的。”荣毅拿起收视调查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就目前来讲,在大河电视台我只看中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社教中心主任吴世祖。人家吴世祖就是比你成熟老练,办事稳妥。他也是培养考察的对象,人家就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全身心搞社教中心的改革。直到今天,我没有接到一份反映他问题的所谓材料,市里领导也没有今天打听吴世祖的人品怎样,明天又要了解吴世祖的道德水准如何,人家就能平平静静的。你就不同了嘛,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把我都给搞得晕头转向的,市领导对你会没有看法?”

“谁对我有看法都无所谓。”贺苏杭有些赌气。

“你怎么这样固执啊!”荣毅忽地站起来,双手抱着膀子,片刻之后又坐下了:“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吧,如果在你和吴世祖两人中间必须选定一个进台级班子,我是倾向于你的。偏偏你对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叫我干着急吗?”

“我究竟行与不行,最好的裁判是全台职工雪亮的眼睛。”

贺苏杭的愤怒填满胸膛:“我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因为有个别人看着不顺眼,就能把这个人说得狗屁不是。领导,领导,领导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头脑,有头脑就有分析判断能力,为什么不能深入实际调查了解事情真相呢?领导照样会听风就是雨,把好人变成坏人。你以为所有当领导的都是有水平的,都会主持正义公道?我看未必吧。”

“唉,”荣毅站起来朝门口走,回转头说:“现在不是让你评价领导行不行的时候,而是要努力让自己当上领导。我这就去市里向有关领导将你的真实情况反映反映,让那些小报告也该见见天日了。要想主持正义主持公道,我得付之于行动啊,就让我充当一回灭火队员吧。”

贺苏杭望着荣毅有些略显老态的背影,心存感激。

吴世祖消息灵通得很,荣毅前脚到市里为贺苏杭鸣不平讲好话,后脚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提醒他做事情要动动脑筋,于是他把眉宇间的川字拧了又拧,也搞不清楚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说话,是那些小弟兄把自己出卖了,市里哪个领导知道了真相?还是自己讲话不小心泄露了秘密,传到了哪个领导耳朵里?或者只是打电话的哥们出于好意?无论哪种可能,都得动动脑筋的。恰在这时,他又接到了电话,说贺苏杭这回可要风光透顶了,她获得了全国播音主持人行当的最高荣誉——“金话筒”金奖,市里正准备给她庆祝呢。

“庆祝,怎么庆祝?”吴世祖问。

“还不大清楚,反正市委书记、市长都很高兴,说是大河市人民共同的荣誉。”电话里是一位年轻人的声音。

吴世祖的头轰一下子大了,脑海里空茫无际。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拨通了大河银行行长马野的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他说:“我很可能不是贺苏杭的对手啊,这些天的小动作根本伤不了她的筋骨。荣毅台长亲自出马为她向上级领导呼吁本身就够有分量了,现在可倒好,她出头露面的《黄金时间》收视率天天攀升,所造成的影响不言而喻,台里不仅加发奖金,还向市政府要求为她记功嘉奖。这还不够,她又获得了全国的”金话筒“金奖,听说市里要为她庆贺呢。这样一来,我们的努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吧?估计拥护她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老弟,别泄气嘛。”马野在电话里说:“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能认输。加发奖金也好,要给她请功也好,就算市委书记市长亲自为她祝贺,又能怎么样?这些都是表面文章,热闹一下也就过去了。只要你牢牢抓住那个关键时刻能起关键作用的人物,他歪歪嘴,胜过你跑断腿,也胜过他们热闹得翻了天。这里头的奥妙学问大得很呢,老弟,你还太嫩啊。”

“照老哥的意思……”吴世祖问。

“老弟啊,”马野吩咐道:“想成就一番事业,什么时候都不能乱了阵脚。你那些小弟兄要利用好,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时不时地给她整点名堂出来,也够她招架的了,分了她的心,就等于集中了你的精力嘛。荣毅那里非常关键,你得改变策略,以弱势出现,表面上抬举贺苏杭,暗地里釜底抽薪。具体操作,你自己见机行事吧,老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应该比老哥更有办法吧。”

吴世祖放下电话,挠了挠头,跟着眉宇间的川字舒展了,他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给小兄弟们授意的,特别强调:“我们的目的是让贺苏杭感到焦头烂额,顾此失彼,让她没有心情继续参与副台长的角逐,自己主动亮起免战旗。但是,千万不能太过分,以免上级派人来调查,到时候弄巧成拙就被动了。”

荣毅进来时,吴世祖还没有挂断电话,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荣台走路真够轻的……找我有事吗?”

“社教中心的改革方案很不错,台长办公室研究同意,下一步你就可以大刀阔斧地实施下去了。我尤其感兴趣你们要上马的《百态人生》这个栏目,据我估计,很可能会与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成为并驾齐驱的两挂马车。”荣毅习惯地拍了拍吴世祖的肩膀:“你可别让我们失望啊!”

“荣台太高看我了。”吴世祖想起了马野的话,于是连说话的声调都降了下来:“说句良心话吧,荣台是看着我和苏杭这帮年轻人成长起来的,就眼前来讲,我也算得上是台里的业务骨干,但我这个业务骨干跟苏杭比起来,还差那么一大截子呢。我们社教中心要上马的《百态人生》怎么能跟苏杭他们的《黄金时间》相提并论呢,也只有向他们学们,逐步提高吧。”

“你小子越来越谦虚啊。”荣毅说。

“干电视行当的人能不谦虚吗,新技术新科技日新月异,搞得人们眼花缭乱。要想提高,要想进步,就得善于不断充电,不断学习,才不至于落伍啊。”吴世祖说。

“你们《百态人生》的主持人试镜效果怎么样啊,我看有必要请苏杭过过目,她可是‘金话筒’金奖得主,在全国播音主持队伍中,能跟她比水平的人为数不多啊。”荣毅说。

吴世祖立即给贺苏杭拨通内线电话,说是有事相求。贺苏杭说马上就到。

四个小时以后,吴世祖大步流星走进了荣毅办公室,此时距离《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还剩下半小时。

荣毅发现吴世祖额头渗着汗水,显然刚从外边回来,他问吴世祖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吴世祖很严肃很认真地说:“竞争副台长的事沉了。”

“怎么回事?”荣毅问。

“听上边的人讲,我的希望不是很大,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吴世祖说。

“屁话。你听谁讲的?”荣毅问。

吴世祖不可能说出是马野的授意,只能含糊其辞:“一个知情人透的底,荣台也别问得太清楚了。”他看荣毅很在心,又说:“其实,我很了解自己的半斤八两,我的希望不大没关系,不是还有苏杭嘛。”他察言观色,见荣毅一副深沉状,也就不好往下说了。

“苏杭是苏杭,你是你,你们俩公平竞争,等待组织挑选,不要听信个别人不负责任地乱讲。”荣毅板着脸说。

“如果荣台信得过我的话,我想谈谈个人的真实想法。”吴世祖试探着说。

“说说看。”荣毅满脸的信任。

“大河电视台几百名记者当中,我知道荣台是最看中我和苏杭的,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扶持我们,想培养我们担任更高一级的领导职务。但是客观现实只有一个职位,也就意味着我和苏杭之间必然是一人上去,另一个人下来。这还是往好上想的。假如我们两个都希望渺茫,很有可能从外边调人过来的。到那时,你荣台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就得拱手让给外人。你心里好受吗?即便是你高风亮节,豁达大度,全台职工也会不开心的,毕竟外边来的人没有自己人更容易亲近嘛,谁都愿意跟更容易亲近的人共事,所以,鉴于目前的情况,荣台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苏杭能上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荣毅问。

“对我的诚意还有怀疑吗?”吴世祖问。

“怎么保法?”荣毅问。

“什么事情过了头的话,人们都会有逆反情绪的。”吴世祖往荣毅跟前凑近些:“枪打出头鸟,出格的椽子烂得快。我觉得从今天起,凡涉及到苏杭荣誉的事情必须低调处理,不可张扬得满世界闹哄哄的……比如向市政府为她请功……”他死盯住荣毅的脸,又说:“的确,《黄金时间》给台里创造了荣誉,但毕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你给苏杭一个人请功,新闻中心的同志们肯定会有想法的,必然会对苏杭的进步带来负面影响。”

荣毅眯着眼睛轻轻地点点头。

“还有,”吴世祖见时机成熟,便说:“苏杭获得全国‘金话筒’金奖的确可喜可贺,是大河电视台共同的骄傲,但毕竟是她个人荣誉嘛……不易高调宣扬。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我们自己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宣扬宣扬,但现在不行。尤其是在《黄金时间》播出苏杭获金奖的消息,大有自吹自擂之嫌,人们会很反感的。荣台是个明白人,这么做是保护苏杭呢,还是给苏杭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呢?依我的看法,宣传她个人的消息还是不播为好。不然,下一步民主测评时,很可能就人有给苏杭划反对票,对苏杭有利呢,还是不利呢?我看不利的成分占得多。”

这回,荣毅使劲点了点头:“言之有理啊,有时候的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还是低调处理吧。我这就通知苏杭,把她获‘金话筒’金奖的稿子从《黄金时间》撤掉。”他即刻拿起电话,一切安排妥当。

吴世祖在心里喘了口气:“荣台不会觉得我是嫉妒苏杭吧?”

荣毅摆了摆手:“哪里话嘛,你是在真心实意地保护苏杭,她知道了会感激你的。”

吴世祖也摆了摆手:“要不得的,我不要苏杭感激,就让我学一回雷锋不图名利不图回报吧。”

荣毅要求尽快推出《百态人生》,吴世祖满口承诺。荣毅临走又拍了拍吴世祖的肩膀:“大男人嘛,就得有你这样的胸怀。”

吴世祖偷着乐了:人们常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看未必!

当晚《黄金时间》播出刚结束,贺苏杭就接到领导秘书丰T来的电话,说领导想请她去唱卡拉OK。贺苏杭说她从不去歌厅,也不喜欢唱卡拉OK,便婉言回绝了。乔智摆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说贺苏杭不给领导面子,就等于不给自己出路,属于不识人间烟火的另类,早晚都得成为历史文物。

“就是不能谁不谁的都给面子。”巴日丹半边脸的黑紫还未完全褪掉,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开朗,她把袢带裤上的袢带正了正,大发议论:“人长得漂亮未必是好事啊,女人嫉妒你的漂亮,男人想占有你的漂亮。你要是一个拥有漂亮又不想让男人占有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到官场上去混的。如果你有钞票也行,买通官场也能去混一趟,但你又是一个拥有高洁人格,绝不媚俗媚上的女人,干脆就别想官场。否则,只会伤心。女人不能长得太漂亮的,长得漂亮的女人遭丑女人嫉妒,处处跟你过不去,整天让你恶恶心心的;好色的男人又想占有女人的漂亮,也整天让你恶恶心心的。所以呀,女人长成我巴日丹这样子最好,不丑也不漂亮,女人不嫉妒,男人不想占有,蛮清静的嘛。”

“别胡说八道了,马欢整天耗着你不放,算不算占有啊?”

乔智边收机器,边拿巴日丹开涮。

巴日丹追着乔智拳打脚踢,顾菡提醒道:“你们都加快速度好不好,帝都国贸那边还有人等着呢。”

“噢,对了,顾菡不说我还真就给忘了呢。”贺苏杭说着,三下五除二,一切停当。

乔智开车,贺苏杭坐在副驾驶位置,巴日丹和顾菡坐在后排,谁都不再说笑,各揣心事。

“顾菡,为什么把苏杭的稿子撤掉?”巴日丹问。

“荣台让撤的。”顾菡负气说:“说是在《黄金时间》宣传苏杭不合适,有自吹自擂之嫌,怕影响不好,所以必须撤掉。”

“也不完全是荣台的意思,是我自己不想搞得太张扬的,所以,荣台不撤,我也会撤掉的。”贺苏杭平平静静地说。

“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苏杭了。”巴日丹说:“全国‘金话筒’金奖一共也没有多少人吧,你以为多么容易的,为什么不能宣传?噢,你怕张扬?要我说啊,这么高的荣誉就得好好地张扬张扬,要天下人都知道贺苏杭的本事是实实在在的,谁敢不服气,来呀,一对一的比试比试嘛。”她来了个比试动作,又说:“好事不说无人知晓无人打听,要是敢有那么一丁点儿坏事,你看吧,扒着门缝顺着墙根也得给你广而告之的。尤其是现在苏杭处于非常时期,这么好的大事不宣传,才真叫大傻瓜呢!那些看你不顺眼的家伙们,巴不得你自己把这么大的好事独吞了呢。这么大的好事要是宣传出去,对有些人会形成极大威胁的。现在可倒好,自己无声无息,省得人家嫉妒你了。”

“你就少讲几句吧,没看见苏杭累得眼睛都不想睁了吗。”

乔智侧过脸说。

“我只能看见苏杭的后脑勺,怎么可能看见她睁不开眼睛呢。”巴日丹话音未落,被顾菡拉了一把,示意她别再说了。

“我没事了,正专心听你们说话呢。”贺苏杭提了提神儿,又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没多大意思的,宣传不宣传又能怎么样呢。”

“你……”巴日丹刚想开口,又被顾菡制止了:“天大地大没有人心大,千好万好不如简单平实好啊。安详属于智者,心浮气躁显得可笑。安详方能静观。”

“观什么?”巴日丹气不过。

“你说呢,还能观什么?”乔智关好车门上了保险,话里有话的说了一句:“话不都让你给说完了嘛。”

上官银珠和金凯瑞迎了出来,个个满面春色,光彩照人。

她俩早早地在帝都国贸中餐厅准备好了隆重晚宴,特意为贺苏杭获得全国“金话筒”金奖庆贺。人们步入特大包间,鲜花彩带香槟酒,搞得比结婚庆典还热烈。贺苏杭惊喜不已,先拥抱金凯瑞,又拥抱上官银珠,她说:“真没有想到你俩这么用心,我还以为大家在一起吃顿就得了呢。”

“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你光荣,我们大家都跟着一起光荣啊。”金凯瑞爽朗地笑着,招呼大家各就各位,把贺苏杭安排在首席。

“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是真情,苏杭我有福气,你们个个都对我这么好啊!”贺苏杭激动得脸上泛着红光。

“因为你好嘛,我们大家才都对你好的。”巴日丹说。

“海威稍晚一会儿过来,是他将苏杭的好消息传递给我们的。”上官银珠说:“海威这个人真好,别看他那么大个子,心细着呢,考虑总是比谁都周到。”她侧脸看了看贺苏杭,又说:“海威可是苏杭的铁杆拥护者,他一知道苏杭得了‘金话筒’金奖,挨个打电话报喜,他说比他嫌了五百万还值得庆贺的。”

“通知苏宁也过来吧。”贺苏杭说。

上官银珠明白贺苏杭的意思:“如果苏宁的醋劲上来会六亲不认的,今天还是别让她来了吧。”

“大家要是不介意,我干脆把沈先生约来吧。”贺苏杭说。

“最好请沈先生马上过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是跟沈先生这样的高雅绅士一起共进晚餐,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巴日丹故作遐想状。

“臭美吧你,一个马欢还不够你好好感觉的。”乔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对劲,马欢的妻子上官金珠正是上官银珠的同胞姐姐,这下等于彻底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很小心地看看上官银珠的表情,又看看巴日丹的表情,还好,她俩都还算平静。

“我早就知道巴日丹和马欢的关系,也曾经非常恨巴日丹破坏了我姐姐的幸福。其实不然,我姐姐依然感觉很幸福,她说任何女人也替代不了她的。”上官银珠说。

“见鬼,哪有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她还会感觉到幸福。我不懂。我从小在父母无休无止的战火中轰大,根本不敢靠近婚姻的狼烟,也不敢靠近男人,所以我成了老姑娘。到目前为止,还依然独来独往。”金凯瑞说。

“现在,我不仅不恨巴日丹,反而理解她同情她。”上官银珠说得很真诚:“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有谁能够讲得清楚的。”

“男女相处是为了爱情和婚姻,或者爱情,或者婚姻。如果两者完美统一和谐,实属人生幸事。仅获婚姻,起码可以解决生存中的不寂寞,生活上的依靠;仅获爱情是很危险的,因为爱情必然是排他的,需要彼此间的忠诚。这一点若做不到,女人会因男人的不忠而心灵备受打击。假如这个女人已徐娘半老,还跟年轻人似的凑什么热闹?唯一的出路是静静地离开,还能求得一分清静;男人则会因女人的不忠被戴上绿帽子,对男人的打击是人格上的。”顾菡说这番话时,目不斜视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她一刻不停地摆弄手指。

“我们今晚是来干吗呢,东扯葫芦西扯瓢,哪句话是让苏杭高兴的?”乔智想活跃一下气氛,问贺苏杭给沈先生挂通电话没有。贺苏杭说挂通了,沈先生马上就到。乔智又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谈论令人压抑的话题。”

“只有好朋友到一起,才会说这些深藏心底的话,不妨敞开心扉说吧。”贺苏杭轻叹一声:“我这个人骨子里是崇尚婚姻的,实在不想再过独来独往的日子了。”说着,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红红的。

“我也不想独来独往,但我也害怕婚姻。”巴日丹友善地看了看上官银珠,接着说:“有人说四十岁以后的婚姻才会有安全感,我想也是吧。虽然马欢不能给我承诺什么,但他跟我在一起时是真实的,要比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更像夫妻。有时,真想公开我们俩的关系,想照婚纱照,想有朝一日让他能够把我明媒正娶,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像大多数老百姓那样,过平平淡淡的真实日子。但我实在不敢。一是不想伤害马欢的妻子,二是不想迁就自己。”

“最近,我正在写一本关于独身单身女人心态的长篇小说,书名就叫《独来独往》,但我对一些问题也吃不透,因为我是一个有婚姻的幸福女人。”上官银珠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握住丈夫有力的大手,乔智善解人意,顺势给她来个亲密动作。

沈岁亭和海威一块来的,他俩一进门,大包间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乔智拿起喷式彩带狂喷了一阵,沈岁亭和海威身上头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丝彩带。巴日丹开启香槟酒,如浪花般的飞溅,人们喜笑颜开。

“同喜同贺!”海威举起香槟酒杯:“来,苏杭,为庆贺你荣获‘金话筒’金奖,干杯!”在他的倡议下,人们纷纷举起酒杯,会喝的不会喝的一律杯空见底。

“苏杭人缘好,应该享受人们拥戴的待遇。”巴日丹给贺苏杭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介绍沈先生。

贺苏杭会意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挽起沈岁亭的胳膊:“今天来的都是最好的朋友,我现在正式隆重推出沈先生跟诸位认识。从今往后,沈先生也是诸位的好朋友。”

沈岁亭一一握手问好,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他说认识大家很开心,祝福大家平安吉祥;说这些年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猛然间多了这许多热闹,令他肝胆舒畅,其乐融融;说今后有机会他会多跟大家在一起的。

“问今宵情归何处,帝都国贸,苏杭岁亭。”巴日丹眯起眼睛,轻摆脑袋,一副吟诗歌赋的味道。

“你沉醉什么,跟个老夫子似的。”乔智拍了巴日丹一下,巴日丹猛地睁开眼睛:“为苏杭沉醉,不可以吗?”

“好了,你俩别再打嘴仗了,不然我们的大作家上官银珠小姐会不高兴的。”金凯瑞说。

“没关系的,只要我的老公高兴就行。”上官银珠说。

“嗨,你可真够大度的,乔智这么年轻,这么帅气,你就不担心他给你整出点花花肠子啊。”金凯瑞开玩笑说。

上官银珠笑了,笑得很自信,笑得也很含蓄。

“金医师,你可是我们的老大姐,不能当着我们两口子的面就想整出点调拨离间的事来吧。”乔智也以玩笑话还击。

顾菡起身到洗手间整整头发,扯平衣服,补补妆,特意取出一支大红唇膏渲染朱唇,立时,现代美人挺拔而婀娜了,她迈着优雅的碎步回到原位坐下,颇有万事大吉的安静。

“顾主编也是《黄金时间》的大功臣,来,我敬你一杯,以表示对你的尊敬。”海威端起酒杯立在顾菡右侧,顾菡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她抽出餐巾纸轻拭嘴角,洁白的餐巾纸上渗入一抹鲜红,就像战场上士兵受伤的鲜血一样,扎眼扎心。

“我发现最近两天顾菡特别讲究,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庄重而隆重。不会是有了新情人了吧?”巴日丹眨了眨眼睛:“有了幸福可要大家分享喔。”

顾菡拿起一块干干净净的餐巾纸,极为小心地搌了搌嘴唇,又一抹扎眼扎心的鲜红跃然纸上。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瞬间的慌神儿被她的微笑掩埋了:“我五岁时爹死娘改嫁,跟着舅舅生活,看够了舅娘的白眼……自从有男人疼我,才晓得什么叫幸福……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独享幸福,已经成了凝固的个性,所以,我的幸福不好分给大家的。”

“噢,有好事自己独吞,顾菡真不够哥们。”乔智给顾菡斟了半杯香槟,说是对她独享幸福的惩罚。顾菡欣然举杯:“我甘愿受到惩罚!”说罢,一饮而尽,表情爽快而悲壮。大家都为她叫好,说她深藏大丈夫的豪情,绝对够哥们。

乔智观察到海威的注意力在贺苏杭身上,沈岁亭的注意力也在贺苏杭身上,于是,乔智看海威的眼神儿有些异样:“海大老板在想什么呢?”

海威的心颤抖了一下,憨厚地笑了笑:“我这个人很坦荡,实话实说,苏杭始终是我的梦中情人。”他又冲着贺苏杭和沈岁亭笑了笑:“追求女人跟我炒房产一样,越是都看好的,就越难准确估计未来发展。所以嘛……”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贺苏杭脸发烧心发狂,干笑了一声,笑得尴尬,笑得勉强,笑得不自在,她说:“海威喝多了酒就会讲酒话的。”说着,她将有些发凉的手放在了沈岁亭手上,沈岁亭握住了她的手:“我说怎么听不大懂海威的意思呢。”他的圆场打得恰到好处,在座的都舒了口气,又开始劝酒,又开始欢乐。贺苏杭说,时间不早了,建议大家改天再乐。

这时,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进来了。

顾菡的平静令人吃惊:“我恭候你们多时了。”她伸出双手迎接锃亮的手铐时,就像迎接上帝之门的钥匙一样,面带从容,面带满足,甚至面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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