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贺苏杭不能接受准丈夫就是亲生父亲的残酷现实,也不能面对人们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异样目光,她一刀割断了左手碗的动脉血管,想一了百了。沈岁亭还没有完全从那半场与亲生女儿的婚礼中拔出来,也还没有找到新郎官转换为父亲的感觉,就被苏杭的一声惨叫惊得手足无措了。

金凯瑞似乎早有预感,沈岁亭的电话让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苏杭寻了短见!她立即通知急救中心调度车辆,派出医护人员。

海威一看是沈岁亭的电话,就凭直觉判断:“肯定苏杭出事了!”他调转车头直奔白色木格窗而去,急救车的鸣笛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转眼之间,急救车和海威的白色本田同时出现在白色木格窗下。海威冲进屋去,抱起血泊中的贺苏杭就往楼下跑,楼道里滴落下一串串殷红的血珠。

金凯瑞对准备登上救护车的沈岁亭说:“沈先生就别跟车一了,您还是不与苏杭正面接触为好。”

海威和沈岁亭交换了眼神:“我去吧。”他理解金凯瑞的意思,同情沈岁亭的境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在救护车鸣着撕心裂肺的笛声驶离白色木格窗的那一刻,他才猛地给沈岁亭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他看着护士给贺苏杭挂吊瓶,看着透明的氧气管插进了贺苏杭的鼻腔,又看着小护士将针头刺进了贺苏杭的血管,他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心脏紧缩成一团:苏杭,你有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寻死啊,为什么这么傻!他在心里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苏杭平安。他的心在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粗犷的脸膛滚滚而下。

贺苏杭一阵急喘气,痛苦的表情将美丽的脸庞扭曲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两手冰凉,冷得直发抖,左腕的伤口已被包扎,顺着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纱布,格外扎眼,格外刺心。

“她很危险吗?”海威问。

“是的。”金凯瑞说了治疗方案,护士立刻行动,止血,补血,镇静,抗感染。

“会危及生命吗?”海威问。

金凯瑞看了海威一眼,摘掉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她伤的是要命部位,属于失血性休克。如果治疗效果好的话,问题不大,就怕因失血性休克引发的并发症。一旦出现并发症,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海威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再问并发症的危害是什么,甚至不敢问什么是并发症,他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金医生,我知道你是苏杭最好的姐妹,请你一定要把苏杭救过来啊!无论多大代价,都由我来承担。”

“我们都会尽全力的。”金凯瑞把听诊器放在贺苏杭的前胸听了听,表情严肃了许多,她拿起病案写着什么。眼看救护车驶进了医院,护士报告说,病人的血压测定为O,心脏出现异常。金凯瑞翻开贺苏杭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马上抢救!”

沈岁亭赶来时,海威正盯着急救室上方“正在挽救中”几个鲜红的大字目不转睛。

“都怪我啊!”听到沈岁亭的声音,海威指了指“肃静”提示牌,又指了指靠在墙边的蓝色长椅,两人肩并肩坐下了。

“金医生怎么讲?”沈岁亭问。

“现在还不好讲。”海威回答。

“亲爱的上帝,请保佑苏杭平安无事吧!”沈岁亭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苏杭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的。”海威是跟沈岁亭说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我晓得苏杭很痛苦,她承受不了那半场婚礼所带给她的压力。我本想给她减减压的,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简直是一塌糊涂。”沈岁亭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双手抱住直往下垂的头。

“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面对,偏偏就死死地困扰着你,逼着你必须面对。”海威说。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苏杭啊!看得出来,自从那半场婚礼之后,苏杭根本不想再看见我的。而我却偏偏放不下她……”沈岁亭抬起痛楚的脸。

“我是比较了解苏杭的,她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非常在乎别人看待她的态度,也非常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所以,她活得并不轻松。那半场婚礼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她想不出更好的解脱办法,竟然走上绝路,实在令人痛心啊!”海威说。

急救室的门开了,金凯瑞边摘口罩边朝蓝色长椅走来,海威和沈岁亭急忙迎了上去。

“好危险啊!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再高明的医生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金凯瑞擦去额头的汗水,又说:“表皮伤好办,心病就不大好办了。据我对苏杭的观察和了解,自从宋南方移情别恋之后,她就常常处在抑郁症的边缘,像敏感,多疑,脆弱,自尊心强,情绪低落,易走极端,爱钻牛角尖,总觉得自己不如人,诸如此类的抑郁症表现,几乎都能从苏杭的身匕找到影子,尤其是那半场婚礼对她的刺激,更加剧了她的病态表现。”

“苏杭得了抑郁症?”沈岁亭一脸惊讶。

“我看可能是的。”金凯瑞说。

“什么是抑郁症?”海威问。

“几乎所有人都体验过沮丧、忧郁的心情,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心情可能严重到构成一种需要治疗的障碍。抑郁症属于心境障碍,主要表现就是情绪低落,自觉无望。抑郁症不是人们想像中认为的只是单纯的心理问题或性格缺陷,它是一种生物学现象的病态。抑郁心情可能是由于现代生活紧张,竞争激烈,人们郁积的苦闷心情无法得到宣泄是其诱发因素,抑郁症的自然病程为一年半到两年,这期间会有症状的缓解或恶化,但若得不到及时正确的治疗,约有5%到10%会迁延成为慢性,有些极端严重者还可能有消极自杀举动。”金凯瑞解释说。

“苏杭的问题严重吗?”沈岁亭问。

“按医学来讲,抑郁症属于精神科疾病,高发人群一般有三类,一是老年群体,二是中年白领及工薪阶层,三是中学生。人们因为生活经历各异和自身的性格特质,在抑郁的时候,表现形式也不一样。抑郁症的突出特征是至少持续两周的情绪低落,病人对此感到痛苦,且严重妨碍了日常工作和生活。”金凯瑞先看了看海威,又看了看沈岁亭,她说:“苏杭的问题比较复杂,一是面对情感的困惑和抉择;二是面对事业的竞争和挑战;三是性格本身的局限和缺陷,最终导致她走向极端。”

海威和沈岁亭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作为医生,我关心的是病人的病情,治疗的是病人的伤痛。而我们作为苏杭共同的朋友,应该懂得对她的关心和关爱。”金凯瑞说。

沈岁亭一脸苦涩,一脸焦急,不住地往急救室张望。他急切地盼望苏杭早点走出来,又害怕被苏杭看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矛盾把他重重包围了。

“依我看,沈先生暂时不要跟苏杭照面了,她的情绪不稳定,最好别再刺激她了。”金凯瑞说。

“你就回避一下吧。”海威对沈岁亭说。

护士将贺苏杭推了出来。恰在这时,楚美娟、贺青山、上官银珠、巴日丹、乔智等闻讯赶到。看到他们,沈岁亭悄悄地从走廊的另一头下了楼梯。然而,他并没有离开医院,直到从海威口中得到苏杭转危为安的消息,他含泪在胸前划着十字,却不敢去看苏杭一眼。

“我的傻女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啊!”楚美娟拉住苏杭渐渐恢复血色的手说。

“苏杭出事的消息严格封锁,除了台里的几个挚友之外,其他人还以为苏杭接受了荣台的指示,在家反省呢。”巴日丹说。

“不少观众打来电话,问《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为什么不出镜,还强烈要求说,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了呢。”乔智说。

“你们能这样爱护我的女儿,的的确确令我感动,我谢谢你们!”贺青山说。

“爸,妈……”贺苏杭呜呜地哭了起来。

护士进来说病人需要安静,最好不要让病人激动。金凯瑞也说同样的话,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出病房,在走廊的拐弯处果然看到了沈岁亭,她说:“沈先生,苏杭已经无大碍了,您自己也要当心身体啊。”

“苏杭有你们在关心呵护,我也就放心了。”沈岁亭的眼圈红了:“这些天,我总感觉生活在电影故事里,亦真亦幻,心神不得安宁啊。”

“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或许您会感觉好一些的。我知道,再咋整,您也放心不下苏杭,但您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啊!”金凯瑞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沈岁亭才离开了医院。

金凯瑞把沈岁亭送走,转身又回到贺苏杭的病房,出乎她的意料,贺苏杭显得非常理性,一脸愧疚:“对不起大家!”

她说与死神握手的感觉并不好受,再也不希望有下一回了;说爸爸妈妈把她养大成人不容易,她没有权力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的;说她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傻女儿,你可晓得爸爸妈妈不能失去你啊,你这样做傻事,不是等于拿刀子捅我们的心嘛,我们舍不得你!”楚美娟声泪俱下。

“我们把你养大成人不图任何回报,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快乐地生活,快乐地工作。仅此而已。我们却未能做好,或许真的是我和你妈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促成了你的性格缺陷,我们有责任啊!”贺青山一声长叹。

贺苏杭顿觉愧悔难当,她深情地先叫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爸”,两行清泪奔腾而下,似乎要荡涤昨天所有的积淀。

这时,女儿妮妮扑进她的怀中。

贺苏杭的生命之灯被重新点亮。

好朋友们对贺苏杭一时的过激行为守口如瓶,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自然如常,这令贺苏杭感激在心。她说她会配合医生治疗,很快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生活,积极投入工作,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沈岁亭接受了金凯瑞的意见,暂时不与苏杭见面,试着忘掉那半场婚礼,可他偏偏忘不掉,彻夜不能入眠,耳畔是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眼前是庆贺婚礼的张张笑脸。他搞不懂上帝为什么这般惩罚他折磨他,眼看着他被沧桑感袭击了,精神恍惚,浑身酸软,丝毫找不到角色转换的快感,每天苏杭主持的《黄金时间》成了他安置灵魂的寄托。

这天上午,正好赶上《黄金时间》二度重播,沈岁亭聚精会神地守在电视机旁,从苏杭的语流习惯的细微变化,揣度苏杭内心世界的抑郁程度,跟着苏杭的爽朗而爽朗,跟着苏杭的情绪低落而低落。

“唉,《黄金时间》都成了你情绪变化的晴雨表了,照此下去,我担心你没准儿也会患上抑郁症的。”海威递给沈岁亭一杯牛奶,劝他喝下去。

“不会的,只是放不下苏杭而已。现在,我这颗心是悬空的,蛮不是滋味。”沈岁亭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妥,便起身将杯子拿去洗干净。

“苏杭要是知道你天天这个样子,肯定会更加不开心的。毕竟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承认不承认,你都是苏杭的生身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海威说。

“金医生讲了,在苏杭面前最好别再提我的名字,不然,还不晓得会出什么麻烦呢。”沈岁亭说得很痛苦。

“政府已经批准了我们的大项目,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我们必须尽快投入实施。我相信,只要大项目开工,你就不会有更多的时间想心事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所有烦心事都会淡出的。”海威说得也很痛苦,他心里更是惦念贺苏杭,不知道贺苏杭是否会意识到他的存在?如果贺苏杭需要他,他会感到无比幸福。他是活在期待奇迹发生的过程中的。

海威的心事,贺苏宁猜得八八九九,只是贺苏宁不愿再乱中添乱,才没有揭穿他心中的秘密。为此,贺苏宁心中的苦水汇成了河流,她不晓得自己和海威的未来有多远,不晓得大姐在那半场婚礼的打击之后会不会将目标锁定海威,只晓得海威的内心世界始终给大姐锁定了一片天空。仅此而已,足够让她进退两难了。她离开海威公司时,没有跟海威拥抱吻别,没有跟沈先生打招呼,她走得静悄悄的,甚至没有留下脚步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黄金时间》的播出告一段落,贺苏杭含笑告别了观众,也让沈岁亭暂时告别了电视机。

贺苏杭经历了生与死的劫难之后,才真正领悟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她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有一切,活着就是未来,活着才是对死亡的解脱。在接下来的生命轨迹中,她是靠“活着就好”的生命感悟而活着的。她终于走出了生命的阴霾,看到了云淡天高月儿圆。

几乎每个人都有两重性,一是自我的,一是社会的。当你处于自我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当你处于社会的时候就不那么自我了,因为社会的角色本身就赋予了责任感和使命感。贺苏杭的两重性尤为突出,她可以私底下不人不鬼不清不楚,可以一刀捅断动脉血管,任生命放纵流失;一旦进入社会角色,她则是理性的忘我的,也是堂堂正正的。

半晌时分,贺苏杭来到荣毅台长办公室,她是容光焕发的,是开朗坦诚的,很难与抑郁症有什么联系,甚至怀疑刚刚与死神握过手的贺苏杭只是做了一场梦,而绝非客观存在。

荣毅事后觉得停止贺苏杭两周的工作有些过分,又不好推翻自己提议的党委会决定,只好硬撑着等两周结束,但他并不晓得那两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停止工作对贺苏杭的精神打击不小。转而一想,年轻人不经历风雨,怎会懂得彩虹的绚烂;不经受打击,怎体会成熟的可贵。他的意图很明确,让贺苏杭痛定思痛,找准不足,才有可能健康成长。他的思维模式是朝着有利于工作的顺向发展,目标是要把贺苏杭推向更高层次的领导岗位。

贺苏杭对工作倾注的热情有增无减。然而,那半场婚礼的鞭炮声突然间在她的脑海中炸响,搅得她魂不守舍,神不安宁,以至于将手中的收视分析报告散落在地。

“你怎么了?”荣毅问。

“没怎么。”贺苏杭重重地拍了拍脑门,苦涩地一笑。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下一步你的工作压力会更大,身体是不能出毛病的。”荣毅说。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贺苏杭努力让思绪从纷乱的婚礼炮声中冷静下来,她晃了晃头,还真的清醒了许多。

“我知道停止你的工作肯定会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也请你能换位思考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让你尽快成熟起来,电视事业的发展需要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同志也需要年轻人接班啊。说得更明确一些,就是想把你尽快培养成具备‘四化’条件的台阶领导干部。”荣毅的脸是慈祥的,语气平和亲切,给人以儒风大雅的可敬感。

“我很惭愧,让荣台失望了。”贺苏杭的语调沉重而缓慢,目光不敢与荣台相遇。

“哎,哪里的话嘛,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对你更加有信心了。一个知道反思自己不足的年轻人,距离成熟的要求也就不远了。”荣毅历数了贺苏杭的许多优点,也帮她分析了存在的问题,又说:“听上边讲,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可能要加快步伐了,首先是机构改革和资源的优化组合。据说将融入大智慧大思路,也将出台大动作。这样一来呢,我分析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的配备会缓一缓的,也很可能要等到新的机构改革方案推出,才会一并考虑台领导班子的整体调整补充。这样也好,你就有更宽松的时间接受组织考验。不过,是金是银是骡是马,我心里最清楚,希望你能把握好这次机会,估计这也应该是众望所归吧。”

“荣台太抬举我了。”贺苏杭说得很惭愧,也很自责,她把差点命归黄泉的经历和盘端出,越是这样,反而使荣毅对她信任有加。

“你真的很不简单。”荣毅赞许的目光看着贺苏杭,他说:“你的坦诚实在令我敬佩,一个自觉自愿地揭开自己伤疤的年轻人的品质是可贵的,也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至于你目前的处境,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能力让自己快乐起来。”

“谢谢荣台!”贺苏杭提了提精神:“我也觉得奇怪,人死了一回之后,突然意识到只有生命才是最伟大的。”

“你能认识到生命的伟大,我真的为你高兴,从今往后再也别做傻事了。关于医生讲的什么抑郁症,你根本不要理睬,都是医生吓唬你的。尽管我不是医生,但从你的精神面貌和坦诚态度来看,就让抑郁症靠边站吧,它与你毫不搭界。相信我吧,不会有错。”荣毅说。

荣毅的一番话,还真让贺苏杭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打趣道:“没想到跟死神打了一回交道,反倒让死神救了我,令我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也更加自信。”

“哎。不要再提死神了嘛,怪吓人的。其实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谁也救不了你,死神更救不了你。在汉语词典中有顿开茅塞一词,比喻忽然开窍、醒悟或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意识到珍爱生命热爱生活,也就意味着懂得了快乐人生的含义。”荣毅说。

贺苏杭重振精神,憋足了劲要把《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叫得更响,荣毅为她叫好。一连几天,《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远远高于《百态人生》,这使得吴世祖又坐不住了。荣毅对吴世祖说,两个王牌栏目既然平分不了天下,就得比个高低,这是竞争规律。

吴世祖不服气,说有朝一日,将来的《黄金时间》也未必就能比《百态人生》更受欢迎。

荣毅笑了,说竞争出效益,竞争更能出人才。说他看好贺苏杭,也看好吴世祖。

新世纪来了。太阳在浙江古镇石塘撒下了第一缕阳光,也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吴世祖看好马野的能量。

大河银行的问题并没有因为《黄金时间》的曝光而影响到马野行长的政治前程,当然得益于他的战友朋友是省里一言九鼎的重量级人物,也得益于关键时刻吴世祖在央视为他唱的赞歌优美动听,从而助了他一臂之力。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大河市调整了领导班子,马野被提拔为副市长主管经济。马野倒很够意思,大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风范,上任的头一天,他挨个打电话,对曾经帮过他的人一一表示谢意,这其中自然忘不了吴世祖。

“马老兄不必太客气,关键是你具备了当副市长的潜质,有不可磨灭的政绩,能力强,有魄力,有智慧,相信有了您的正确领导,大河市的经济增长点一定会是满意的数字。”吴世祖左手握着听筒,右手玩着铅笔。

“听说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可能要加快步伐了,这是好事。不管怎么改法,领导班子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所以,抓住这次机会,得把你老弟的职务问题解决掉,不然,老兄觉得对不住人啊。”马野说。

吴世祖来了情绪,换了只手握住听筒,问怎么操作更合适。马野说按既定方针不变,问吴世祖攻下了几个山头。吴世祖说一一拿下,只是不清楚到关键时刻能发挥多少作用。

“我再想想办法,你就等好吧。不过,你对贺苏杭不能掉以轻心啊。”马野说。

吴世祖放下电话,“等好”二字让他兴奋不已,两眼一眯,摇头晃脑地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

“什么事这样开心啊?”荣毅的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

“噢,荣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吴世祖说着做了一个古时候大臣见皇帝时的动作。

“你小子别逗了。我仔细研究了《黄金时间》和《百态人生》两个栏目,从选题定位到节目风格可以说各有千秋,都称得上大河电视台自制节目水平的标志性作品。从收视群体来看,你们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更具有收视人群的对象性,家庭主妇,下岗职工居多,而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则是以机关干部、白领阶层和大学生为主要收视人群。这就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否以收视对象的相对性,来重新确定栏目的选题,从而把栏目办得更有针对性呢。”荣毅皱着眉头说。

“不见得吧,电视的大众化决定了收视群体的多元化,所以,不能将本以大众收视为对象的栏目有意地局限化,否则必然导致收视群体的萎缩,收视率含金量的减弱。”吴世祖说。

“好啊,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和苏杭的观点惊人的一致,说明你们两个都在用心办节目,而且业务水平旗鼓相当。难怪再怎么改革,大河电视台的新闻中心和社教中心始终是两面旗帜,两个中心的栏目都是样板栏目,正因为我们有两位很棒的中心主任挂帅啊。”荣毅赞叹的口吻说。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能耐,就是对搞电视情有独钟,能受到荣台的赏识很高兴。”吴世祖客客气气地给荣毅泡了一杯茶。

“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快就要来大动作了,有线无线合并,电视资源整合,从业人员重新调配,班子重新组建,看来电视事业发展的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临了。”荣毅的语气却不轻松。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广电资源要整合,就一定有要整合的道理,荣台为什么忧心忡忡的呢?”吴世祖关切地问。

“既然这次广电改革的步伐要加快,很可能不久的将来现有的大河电视台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全新面貌、全新机制、全新模式的现代化电视媒体。”荣毅将悠然的神情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地说:“到那个时候,也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的年纪大了,也该喘口气歇一歇了吧。”

“荣台太多虑了,您虽是老电视,却有新观念,无论怎么改革,也不可能让您喘息的,必然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大河市的电视事业不能没有您这位掌舵人的。”吴世祖说。

“革命自有后来人嘛,这是客观发展的规律。只是你和苏杭的任职问题一天不落实,我这心里一天不踏实。问题难就难在组织上要在你们二人中取其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我说,何不等到时机成熟时,把你们两个都提起来啊。但眼下是不现实的。”荣毅说。

吴世祖深知荣毅在市里的影响,可以说是德高望重,也深知荣毅的话的分量,获取荣毅的信任,就等于在奔向成功的路上走了一多半。既然组织上很可能只任用他吴世祖或贺苏杭中的一个,就不能让荣毅对贺苏杭太高看了。只有荣毅对贺苏杭不那么信任,才能显示出对他吴世祖的信任。吴世祖在心里盘算着。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不变的定律。谁不想进步啊,你和苏杭都很年轻,正是事业上如日中天的金色年华,我真希望你们俩都能进步。只是将来有线无线两个台的班子合并之后,干部指数远远超标,能不能再增加新生力量,就很难讲了。不过上边明确说过,无论班子怎么调整,原定的后备干部还会继续考虑的。”荣毅的底气不足,说出话来轻飘飘。

“没关系,天生我才必有用。当不当官照样能干事业,我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吴世祖说得洒脱,说得自信,紧接着转换为试探的口吻:“据说苏杭很有想法?”

“什么想法?”荣毅很在心地问。

“您知道的,苏杭的知名度很高,认识她的人很多,所以,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的。”吴世祖紧盯着荣毅的表情变化。

“能有什么风吹草动。”荣毅不以为然。

“最近她加紧活动任职的事,难道荣台没有听说吗?”吴世祖煞有介事。

“没听说。”荣毅皱起眉头:“她能怎么活动,如果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她还能活动到哪里?”他对吴世祖的话半信半疑:“即使她真的活动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吴世祖故作忧虑状,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荣毅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有些话您别不爱听,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觉得苏杭太目中无人了,居然连您荣台也不放在她眼里,我有些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在市领导那里说您年纪大了,观念陈旧,有些思路和做法严重阻碍了大河电视台的事业发展。她分明是一心急于任职嘛。”

“你怎么知道的?”荣毅问。

“能有不透风的墙嘛。”吴世祖故作一脸真诚的微笑。

“是嘛。”荣毅的目光游移到了窗外,两眼一眯,锁进心中都是烦。

吴世祖懂得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的后果,他知道荣毅最怕有人说他年纪大了观念陈旧,他偏朝荣毅的痛处撒把盐,搞得荣毅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十有八九会迁怒于贺苏杭,最少也得对贺苏杭有看法。只要荣毅对贺苏杭有看法,就不会在关键时刻热衷于对贺苏杭的举荐;只要荣毅不往上边举荐贺苏杭,就等于扼杀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吴世祖离副台长的位置就会近了一大步。

荣毅偏偏就天性简单,明明吴世祖垫了贺苏杭的黑砖,他反倒认为吴世祖能够给他掏心窝子,什么都不隐瞒,真够意思。他觉得贺苏杭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心高气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也会不把荣毅放在眼里的。一个傲气十足的人,不可能将一个大老头看得很重的。这一点,他似乎刚刚意识到,于是心里非常窝火。

贺苏杭在走廊里遇上了荣毅,她微笑着问荣台好。

“谢谢你能问我好。”荣毅将“我”字拖出一个重音,看贺苏杭的眼神淡淡的。

“荣台怎么了,不会是我得罪了您吧。”贺苏杭调侃的口吻。

“谁也得罪不了我。”荣毅觉得跟贺苏杭一般见识很没意思,就将话题扯到工作上,他问:“前两天《电视研究》的约稿准备好了吗?”

“我正是为这事找您的。”贺苏杭将题为《从(黄金时间)的选题定位看地方台栏目发展趋势》一文呈给荣毅,她说:“请荣台给把把关,您毕竟是老电视了,精通业务,了解受众,帮我看看这篇文章还应该再补充些什么内容。”

荣毅翻看了几个标题,又看了几个关键段落,不由得点了点头:“不错嘛,论点明确,论据清楚。依我看呐,我这个老电视的老观念太陈旧,早已落伍了,就别让我在你的文章上献丑了吧。”他把文章递给贺苏杭,一脸的苦涩。

“荣台怎么了,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贺苏杭问。

“我没怎么,我能怎么?”荣毅不冷不热地背起手走了,留给贺苏杭一连串的问号。她断定荣毅的态度一定事出有因,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吴世祖的无中生有会让荣毅对她产生偏见。

中午时分,贺青山的黑色奥迪轿车途经世纪大道时,他发现大女儿苏杭步行朝东走,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叫司机将车停下。

“苏杭,干什么呢?”贺青山问。

“爸,是您呐。”贺苏杭的脸上跳跃出一阵喜悦:“我请您吃麦当劳吧。”

“好哇,爸还真没尝过这洋玩意儿呢,今天就跟我女儿吃吃鲜好了。”贺青山转过头招呼司机一块就餐,司机说他吃不惯洋玩意儿,要去对面的东北菜馆叫一锅猪肉炖粉条过过嘴瘾。

麦当劳的名气大气魄也大,装潢现代,格调明朗,少说也有三百平方米的大厅人挨人肩挨肩,吃客们或细嚼慢咽品味生活,或狼吞虎咽赶时间找效率。慢也好,快也罢,食客们吞咽美味时都会露出惬意的表情。或许这就是麦当劳的魅力所在。

“爸,您在这里等位置,我去服务台叫餐。”贺苏杭对脸上挂着犯愁表情的贺青山说:“麦当劳的生意始终不错,现在又是午间高峰,来的人很多,我们只好稍等一会儿的。”

“没关系,感受一下洋快餐的火爆也蛮好的。你去叫餐,我找位置。”贺青山一扫脸上的愁云。

洋快餐有洋快餐的特点,整个突出一个“快”字,绝大多数食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服务生叫到贺苏杭的餐号时,靠近里边的位置已经空闲不少,父女俩选择最里边的双人台坐下了,边吃边聊。

“我女儿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劳累啊?”贺青山二脸的慈祥。

“还好,目前《黄金时间》基本步人了良性发展的轨道,新闻中心的工作整体协调,有条不紊,记者们也都非常支持我,捧我的场,所以,做起事来还是蛮顺心的。”贺苏杭说。

“爸对你的敬业精神和办事能力是信得过的。不过,爸还希望你能更豁达大度一些的。遇事既要分析复杂的一面,也要看到光明的一面,只有这样,你才能在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快乐起来。爸也只有看到我的女儿快乐,爸才会快乐的。”贺青山说。

“我懂得的。”贺苏杭孩子般的笑了。

“你懂?你懂得让爸爸不放心。”贺青山故意把脸一沉。

“爸,女儿会让您放心的。”贺苏杭跟小时候一样的撒娇。

“是不是台里发生了什么事啊,不然怎么将你郁闷成那个样子?刚才在路上看见你时,真的又把爸爸吓了一跳呢。”贺青山说。

贺苏杭沉默了。稍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双布满忧郁的眼睛:“大河电视台的情况太复杂,广电改革还只是吹吹风而已,人们就开始浮躁起来,就连荣毅台长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我就在想,为什么改革?不就是想让广电事业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职工得到最大利益的实惠嘛,本来是件好事,可人们为什么一听到改革这个词就发毛呢?”

贺青山微微皱了皱眉头:“历朝历代的改革都势必带来利益的再分配,而且都是未知数。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是未知数,必然存在不确定性,有不确定性,就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在猜测的过程中,人们的思维模式有可能也是不确定的,而这种不确定,就可能直接表现为浮躁。”

“按荣毅台长的成熟程度来讲,他不该沉不住气吧。大家公认的德高望重,精通电视业务,而且年纪也不是太老,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该是上级组织部门所重用的对象,各级领导所信赖的人物。可偏偏是他首先表现出有些反常。”

贺青山又将眉头微微皱了皱:“刚才你说荣台长年纪不是太老,说明他已经老了。一个大半生叱咤风云的人物在第一线拼杀惯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会是什么滋味?而不再年轻,也就意味着快要告别第一线了,这个中滋味你或许还无法体会。爸跟你们荣台长的年纪不差上下,爸能体会荣台长的心情。尤其是大河市的广电改革首先从机构合并下手,台领导班子必然受到冲击,尽管荣毅台长还没有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但谁又能保证他还将主持一线工作呢?所以,这也存在着不确定性,他的任何反常情绪,都可以理解为改革中的通病。”

“我觉得荣台不应该为年龄的事过于敏感。大河银行的马野行长跟荣台同岁,他把大河银行搞成一个大空的躯壳,问题成堆,却虚报出惊人的政绩,上级不是也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大了让他退居二线吗?不是也没有因为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他靠边站吗?组织上不仅没有降他的职,反而将他官升至大河市宅管经济的副市长,够现实吧。”贺苏杭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贺青山把脸一板:“这些话不应该出自我女儿的口吧!马野的问题是体制造成的,也只能是极少数的个案,你怎么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失去原则呢!”

“爸,你可别吓唬女儿啊,我只是觉得像马野那样的问题干部不应该再委以重任了,要追究他的责任的。”贺苏杭振振有词。

贺青山沉默了。

“爸,像马野这种人真的能没人追究吗?”贺苏杭一脸的期待。

“马野的问题是够严重的,不是没人追究,是还没到时候。”贺青山一脸凝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贺苏杭问。

贺青山没有回答,只是表情绷得更紧。

马野荣登副市长宝座之后的第一次朋友聚会选择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对酒当歌,以示庆贺。他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刚理的寸头,根根发丝齐刷刷的直立在头顶;刚刚刮过的胡子,两边腮帮子泛着青白,一套银灰色带隐形条纹西服笔直挺拔,白色衬衣领托出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给人的感觉他像是刚刚娶了新娘子,满心欢喜,满脸惬意。

吴世祖自然是少不了的座上客。

一阵欢歌,一阵笑语。马野习惯地跷起二郎腿,随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旋律,挥动右手在大腿上打拍子。

吴世祖则扯着喉咙高歌,脖子上的青筋憋得直想破裂。

一曲终了,马野提出想安静一会儿,大家在一起聊聊天。

“我早看出马野是个人物,别看他上学的时候成绩不是最棒的,可他的号召力无人能比,只要他不想上哪个老师的课,这个老师准遭殃。”马野的女同学说。

“能怎么遭殃?”马野的战友问。

“那还用说嘛,全体同学一齐捣乱呗。”马野的女同学说:“就凭他的号召力,我就认准他能成大事。所以,只是当了个副市长,有点大材小用了啊。”

“你这么看重马野,当年为什么不嫁给他呢。”马野的男同学说,跟着是人们的欢笑声。

“马野在部队就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枪法奇神,百发百中,而且方方面面都表现出精明能干,我们战友中就他提干最早。到了地方之后,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大河银行搞成市里的典型,全国人民向他学习,真不简单吧。现在又当上了副市长,我们这些战友也跟着光荣啊。”马野的战友说得非常激动,端起半杯酒一饮而尽,说是表示对马野的敬意。

“行了,你们这些吹鼓手。我马野只是做了一个普通共产党员,一名普通领导干部应该做的事,组织上就这么看重我,朋友们就这么抬举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呢!”马野也端起酒杯:“来,大家都将酒杯端起来,我也说一句心里话:我马野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维护,感激万分。谢谢大家!”他饮酒的动作很大气,很潇洒,带有绿林好汉的豪迈。

“组织上对马老兄信得过,自然是马老兄才干出众。我看重的,则是马老兄的人格魅力,够朋友,够义气,讲交情,讲感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兄啊!”吴世祖的语速慢悠悠的,则逐字逐句把握了火候。

“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你世祖老弟也是一位不能轻视的人物啊。”马野给吴世祖斟满酒杯:“来,咱哥俩单独喝一杯,加深一下缘分,我当了副市长以后,说不定麻烦你老弟的机会更多,先表示感谢吧。”两人碰杯干杯,互相奉承,互相恭维。

“您是市里领导,只有我麻烦您的份啊。”吴世祖话里有话。

“哪里话嘛,咱哥俩还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马野的豪气将他衬托成名副其实的大哥,他说:“我今天再当着大家的面重申一遍,从今往后,你世祖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略停顿了片刻,又说:“上边的事谁也说不准,说是大河市的广电改革要加快步伐,有线无线先行合并,资源整合,优势互补。说得好听,操作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吧。听说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意见都不一致,一个主张合并,一个坚持维持现状,稳步发展。公说公有理,婆讲婆有理,很难达成共识啊。”

“不是说很快就行动的吗?”吴世祖问。

“哎,那是糊弄广电部的。上边有命令,要求有线无线合并,下边不执行不行,所以,做做表面文章也得做嘛,无非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者干打雷不下雨呗,一级糊弄一级,有的是招数,就看谁能糊弄过谁了。”马野显得很是老到。

吴世祖一脸的茫然,好像迷失了前进的方面。

“有线无线不合并,对你来讲,未必不是好事;有线无线合并,对你来讲,也未必不是坏事。”马野说。

“怎么讲?”吴世祖的眉宇之间皱成了“川”字。

“当务之急是解决你的任职问题。如果有线无线维持现状,稳步发展,你们台的领导班子几乎不会有什么动荡,只要想办法扼制住你的竞争对手贺苏杭,补充将要退下来那位毛副台长空缺的,极有可能是你;而一旦有线无线走向联合,势必冲击两台的领导班子,现有的班子成员都不可能人人稳坐钓鱼台,很有可能实行分流,因为班子指数是受控制的。假如现有的班子成员合二为一之后已经严重超编,再提拔新人的可能性就会极大地降低,你在新的大河电视台任职的可能性就可想而知了。”马野分析道。

“言之有理。”吴世祖说得很无奈。

“你任职的事,也不是没有希望,大可不必垂头丧气。事在人为嘛,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只要咱哥俩开动脑筋,应该问题不大。”马野说。

“我的事全权仰仗马老兄了。”吴世祖说。

马野强调说,无论有线无线是否合并,都得想办法在气势上压住竞争对手贺苏杭。这一点,必须坚定不移。

吃晚饭的时候,贺苏越被她的宝贝儿子来宾闹得心烦,她逮住丈夫来克远发脾气,说他是书呆子,不会疼老婆不会疼儿子。说人家谁谁家的老婆娇贵得跟菩萨似的,天天供着养着,想吃什么就给准备什么,哪怕说想摘下天上的月亮,人家老公都会说:“亲爱的,别着急,我去给你找天梯。”哄得人家老婆开心得不得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克远说。

这时,贺苏越忽然发现来克远增添了不少白发,心一软,靠在丈夫怀里:“你才多大年纪啊,怎么头发就白了呢?”

“没事,我这是少年白。”来克远想幽默一下,却找不到幽默的感觉。

“大河银行不好干,我是晓得的。”贺苏越心疼地抚摸来克远新增的白发。

“好不好干都是我的事,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养好我们的宝贝儿子。”来克远说。

“鬼话,你是我的老公,干好干不好都跟我有关系,怎么能讲是你自己的事呢。”贺苏越说。

“行了,我晓得你疼我,关心我。”来克远显得心事重重,搭在贺苏越肩头的手缺少应有的温度。

“马野去市里当副市长了,大河银行那么多的问题不会没有人过问吧?”贺苏越把儿子搂在怀里喂奶。

来克远不语,他拿来毛巾给贺苏越擦汗,又将毛巾送回原处。这么一来一回,他的脚步是不轻松的。

“你可得多长个心眼的,马野那只老狐狸鬼得要命,你别让他将你当靶子了。”贺苏越说。

还真让贺苏越言中了。

马野当上副市长之后,害怕大河银行的问题被揭盖子,就将自己的责任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瞅准来克远做替罪羊。他还真的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大面上看,马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留情面,不留死角,敢于撕开自身的疮疤,敢于查大河银行的问题,因此,他得到了市长的大力支持。而实际上,马野既要捂盖子掩人耳目,又要旧账新提,图报复,泄私愤。来克远成了他第一个要“整治的对象”,他还将嫁祸于人,彻底把自己解脱出来。

“想什么呢?”贺苏越问。

“没想什么。”来克远一脸苦笑,贺苏越说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他又笑了笑,就像哭一样。

“我累了,想躺一下。”贺苏越抱着儿子去了卧室。

来克远把贺苏越娘儿俩安顿好,说有些材料需要整理,便来到书桌前,足足愣了一刻钟,也没有看一眼材料。忽然,他奋笔疾书道:漫漫征途光阴急,岁月霜染发际。

功过成败身外事,是非任尔去,青石镌正义。

春风吹过花满地,硕果溢出欢喜。

若能留得丹心驻,男儿英雄气,战马自奋蹄。

贺苏杭和上官银珠进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墨香。

“你们怎么来了?”贺苏越高兴地问。

“我们还约了金凯瑞呢,待会儿一起去办点事,先来这里等她的。”贺苏杭说。

“嗬,克远挥毫泼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的。”上官银珠说着到了书桌前。

“你可是不晓得,克远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字体他都拿得下的。”贺苏杭边说边拿起墨迹未干的毛笔字念了一遍,连连称道:“好哇,大气磅礴,苍劲豪迈,又不失洒脱和自信,而且还张扬着一种浪漫情怀,够得上硕士水平。”

“大姐,你就别夸克远了,他的水平哪能跟你和银珠姐比呢,他那是班门弄斧罢了。”贺苏越嘴上虽这么讲,她的表情却洋溢着佩服。

“不对呀克远,半晌不夜的怎么就想起写出这么个东西来了呢?”上官银珠说,一定是遇到坎儿了。

来克远没有回答,说叫苏越去卧室休息。苏越善解人意,乖乖地进了卧室。

“大河银行的情况怎么样?”贺苏杭问。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憋足了劲往上边反映马野的问题,但不是我。”来克远说。

“我看是好事。有人坚持反映问题,就说明马野肯定在某些环节上露出了马脚,一旦找准突破口,就让他纸里包不住火的。”贺苏杭说。

“自从上次《黄金时间》曝了大河银行的光,马野就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他一直怀疑是我要弄他的事,给他治难看,所以,对我也就不客气了。现在他当了副市长,又是主管大河银行的市领导,他声称要亲自查清大河银行存在的问题,还说如果是他的责任,他情愿杀头坐牢,也要还大河银行一片净土;如果不是他的责任,不管是谁,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克远说。

“好哇,就让他查啊,我看他能否查出个所以然来。”贺苏杭说。

“嗨,马野能自己砍自己的脑袋嘛,分别是做出一种姿态,糊弄不知情的人呗。”上官银珠说。

“没错。”来克远拿出一叠材料往桌子上一摊,他说:“这些是我所能掌握到的东西,但核心机密我不可能知道。马野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金融专家、银行高手,无论是玩数字游戏,还是真枪实战,都是我处理的,他根本不过问具体业务。还说,因为他完全相信我。现在又要求我写出详尽汇报材料。”

“简直就是嫁祸于人嘛!”贺苏杭有些愤怒了。

“处理这种复杂情况千万不能乱了方寸。马野当了副市长,回过头来整治来克远,明摆着呢,他是要来个下马威,叫你来克远别说不知实情,就是知道实情你也不敢怎么样。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你有问题,你就有问题。你能怎么样?”上官银珠分析道:“马野的做法带有一定的中国特色,是中国现有体制造成的。当然,也与中国人的劣根性密不可分。要我说,必要时只能暂时先保持沉默。”

“沉默,沉默怎么能保护自己?”贺苏杭和上官银珠的观点产生分歧,两人开始争执。

“我不跟争了,你在这个问题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色彩,需要冷静下来理理思路。”上官银珠说。

“你们俩的意思我都明白。面对复杂局面,我既不能单纯保持沉默,也不能隐瞒实际情况。我所能做的,就是将大河银河的问题系统来看,找准症结要害。不然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来克远说。

贺苏杭仍愤愤不平:“怎么保护自己?当你遇到狼的时候,你就得变成更凶恶的狼;当你遇到狐狸的时候,你就得变成更狡猾的狐狸。这叫适者生存!”说罢,她把两手一摊,又说:“但是我也做不到。”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用不着一会儿变狼,一会儿又变狐狸。累不累啊?”上官银珠把贺苏杭给逗乐了。

这时,金凯瑞捧着一大束百合花来了,香气扑鼻,沁人心脾。她这个东北女人习惯了高声亮嗓,也习惯了人未到声先达,今天却格外的淑女,既没有咋呼,也没有大笑,而是小心翼翼地将百合花插进花瓶,然后才会心地一笑。

“沈先生的杰作吧?”来克远诡秘地笑了笑,又说:“只有沈先生才有这种高雅情操啊。”

“他人呢?”上官银珠问。

金凯瑞没有回话,她观察贺苏杭的表情变化,见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朝着地面,一副难以名状的面容,她就将话题引开了,说她因为有病人,所以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其实,她是在观察贺苏杭抑郁症的治疗情况:“苏杭,还坚持吃药吗?”

“吃什么药?谁说我有病?”贺苏杭不耐烦地说。

“我看也没什么病,不要大惊小怪的。”来克远说。

“沈先生很想知道苏杭的状况,就跑到医院找我。我跟他讲,苏杭一切正常,他就放下了这束香水百合。”金凯瑞说。

贺苏杭抬起双眼,眼中布满了一层雾气:“巴日丹怎么还不来呢。”

几个好姐妹左等右等都不见巴日丹的影子,谁知她正陷在马欢的臂弯里千娇百媚。说她爱马欢,很想为马欢生个孩子。

马欢说,生不生孩子他都一样爱巴日丹,想让巴日丹过公主一样的日子,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不是他马欢的性命。说罢,他转身将巴日丹压在身下燃烧欲火,说巴日丹是要命鬼。

“你是怕死鬼,要什么我也不会要你的性命。”巴日丹被压得喘着粗气说:“你太肥了,得赶快减减肥,不然的话,我可承受不住了。”

马欢故意将身体猛地下沉,把巴日丹压得求救声是从嗓子眼憋出来的。马欢忽然朗声大笑,说他这辈子最大爱好就是征服女人,看着女人被征服的样子,他会升腾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满足感。

“我们生个孩子吧。”巴日丹极认真的表情。

“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我已经有了儿子马森,不可能再要孩子了。”马欢大大咧咧地说。

“马森是你和上官金珠的儿子嘛,我想要我和你生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都会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母亲。因为我爱你!”

巴日丹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净说傻话,咱两个不可能生孩子。因为我不可能离开上官金珠,尽管我爱你比爱上官金珠多得多,但上官金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又没有做过对不住我的事,所以,我们俩的婚姻不会解体。”马欢刮了一下巴日丹的鼻头:“别学傻,你可是堂堂正正的新闻记者,如果未婚先育拉扯个孩子,还不把你的饭碗给敲了?我是为你考虑啊。”

“我不管!你若是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学顾菡,一刀捅了你,好图个在地狱里跟你花好月圆洞房花烛夜。然后呢……我们俩生一大堆宝贝孩子。”巴日丹先是一脸的顽皮,随即捂住脸哭了。

“越说越不照路数。”马欢抱住巴日丹一阵狂吻之后,他说:“我们俩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好嘛,相亲相爱,谁也离不了谁,干吗非得生个孩子啊。两个人的世界自由自在,多好啊!”

“别哄我了,我也不会逼你离开上官金珠的,强扭的瓜不甜,一切随缘吧。”巴日丹感到由衷的失落,泪水夺眶而出。

“我最烦女人哭哭啼啼的,好心情都被你给破坏掉了!”马欢忽地翻身而起,抓起衣服正要出门,突然发现上官金珠静静地站在门口,巴日丹也从马欢挡在门框上的臂弯下方看到了上官金珠,不由得羞愧难当,连忙穿好衣服。

“马森病了,想让爸爸到医院去看他。”上官金珠有意背脸站着,给巴日丹留出一条路。

“什么病啊?”马欢焦急地问。

“上自习时跟同学打架碰破了头,医生给缝了十几针呢。”

上官金珠感觉到巴日丹从身后走掉了,便扫了一眼巴日丹的背影。

“娘的,马森这小子像我马欢的儿子,英勇善战。不过,这回可吃大亏了。”马欢也扫了一眼巴日丹离去的背影消逝在黑夜里,便对上官金珠催促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去医院呀!”

巴日丹从她和马欢共同的家出来,一路上哭得跟泪人似的。

说来真是巧合,贺苏杭、金凯瑞、上官银珠原本不打算再找巴日丹的,她仨边走边聊经过东四路口时,却碰到了巴日丹。

“死丫头,上哪疯野去了,再怎么也打不通你的手机,不是讲好的今晚我们四个去听音乐会,放松放松的嘛。你可倒好,千呼万唤,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害得我们三个白白等了一个晚上。”金凯瑞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一番,突然叫到:“哟,咋整的,这两只眼睛跟熟透的桃子似的,谁欺负你了,我们找他评理去。”

“我的心中只有他,非他不嫁!尽管苦苦地等待会流干情人的眼泪,但我无怨无悔!”巴日丹说罢,仰望苍穹,正有流星划过:“哪怕嫁给他一天,我也算没白活一回。”

“肯定是马欢,不会有别人让巴日丹这么痴情的。”贺苏杭说。

“马欢算是个什么东西嘛,值得让你这么为他献出青春献出情感吗?”金凯瑞说。:“不,我还真就跟他较上劲了呢,他要是不娶我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安宁!”巴日丹发狠了。

“傻瓜!你想过没有,马欢是不可能抛妻弃子来娶你的,与其是整天跟马欢一起不人不鬼不妻不妾的混日子,干吗不正而八经的找个合适的男人厮守一生呢!我告诉你,做什么也不能做‘第三者’,更何况你还是文化人呢。”贺苏杭说。

“这跟有没有文化关系不大,有人就专门喜欢抢别人碗里的饭吃。”上官银珠耿耿于怀:“巴日丹,尽管我不大干涉我姐姐的私生活,但你如果逼人太甚,搞得我姐姐家不像家,我也会对你不客气的!”

“嘿,我还就不害怕别人的威胁,大不了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罢了!”巴日丹翘起了下巴。

“你……简直不可理喻!”上官银珠愤愤地说。

“好了,大家都是好姐妹,干吗搞得剑拔弩张的。”金凯瑞以大姐的身份说:“巴日丹的确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了,再怎么整,上官金珠也是上官银珠的亲姐姐,她会容许你骑在她姐姐头上拉屎拉尿吗?”

当晚的谈话对巴日丹触动很大,她第一次非常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行为轨迹。

贺苏杭的心事更重,那束香水百合总在她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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