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失之物 利娅

毒木圣经  作者:芭芭拉·金索沃

基兰加,1961 年 1 月 17 日

你没法仅仅指出那件最可怕的事,然后琢磨它究竟为何发生。这是一整段可怕的时期:起先,干旱让那么多的人或动物或植物没东西可吃,接下来是蚂蚁之夜,到如今,悲剧正在登峰造极。坏事环环相扣,越来越坏。正如阿纳托尔所言,只要你凝神细看,就总是能发现各色理由;但如果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因自己所犯之罪而招致的惩罚,那你就会发疯。当我看着我的父母时,就能清晰地了解这一点。上帝无需惩罚我们。他只需让我们活得够长,让我们自我惩罚便足矣。

回望通向这一天的之前数月,形势急转直下似乎始于十月的教堂投票。我们本应承认失败,立刻离开刚果。可父亲怎么就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呢?他亲募的教堂会众竟然打断布道,召开选举大会,让众人投票决定是否可将耶稣基督视为基兰加每个人的救世主。

那一天天气燠热,又是特旱的旱季,我们的舌头吃着灰陷入昏睡,醒来时舌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我们往昔最爱的小溪中的游泳水段,每年这个时候本应见到褐色的溪水打着旋湍急流淌,如今却滴水未见,只有堆满白色石头的干涸河床。女人们不得不径直去河里取饮用水。她们弹着舌头,说以前旱季的时候有女人掉进水里,喂了鳄鱼;但往年再怎么干,也不似今年。木薯田平平坦坦——全死了。果树瘠弱不育。枯叶遍地都是,散落于途,好似展开的地毯,用来迎接已然临近的、来自时间尽头的脚步声。庇荫着我们村子的沧桑的老木棉树和猴面包树,此时枝头疼得发出呻吟。比起其他植物,它们更像老人。

我们听闻西边的河谷正在下雨。可以想见,这些传闻激起了最最深层的饥渴——枯萎作物与濒死动物的饥渴。远方山坡上的枯草红里泛黄,不是橘黄色,是更干燥的色彩:橘白,犹如空中的雾。日落时分,猴子聚在高处光秃秃的树枝上,搜索着天空,彼此发着牢骚。任何可以弃家而走的活物,包括我们的几家邻居,都迁移到西边去了。从那个方向,我们每晚都能听到鼓声。塔塔·库伏顿度用骨头预测着,村里几乎每个女孩都在头上顶着鸡跳过舞,祈求带来雨水。村民尽己所能地忙碌着,来教堂的人数也就时多时少了。起初,耶稣听上去还像个颇有用处的上帝,但他如今一点儿忙都没帮。

那一天,礼拜天早晨,塔塔·恩杜亲自坐到了前排长凳上。塔塔·恩杜极少踏入教堂的门,所以很明显,这就是个信号,只是谁也说不清是好信号还是坏信号。他对布道并不怎么上心。自从祈雨不成,也没人有多上心:一个月前,暴风雨似乎已迫在眉睫,父亲于是建议会众忏悔自己所犯的罪,主就会通过下雨来奖赏他们;但忏悔做过了,雨仍旧没来。而今他又告诉我们,他不想和迷信牵扯上什么瓜葛。这天早晨,他讲的是《次经》里栖身于圣殿的贝耳。父亲一向都为《次经》辩护,但大多数牧师却因此瞧不起他。他们声称那些经卷都是贩卖恐惧的作品,附着在《旧约》身上就是为了吓唬民众。然而,父亲总是说,如果主无法以其他方式来让你停止犯罪,那他要做的就是将你体内的鬼怪吓跑。

贝耳与蛇的故事并不怎么可怕,主要体现了但以理的机警睿智。这一次,但以理要向巴比伦人证明他们膜拜的乃是错误的偶像……但就连我都听不进去。近来,我极少受到父亲激情的触动,上帝就更打动不了我了。

“巴比伦有一个偶像名叫贝耳。”他说道。他的嗓音乃是悬于我们上方雾气中的唯一清晰之物。村民们都在给自己扇风。

“每天为这偶像耗费十二袋细面、四十只绵羊和五十加仑葡萄酒。”

阿纳托尔翻译这段话的时候,用富富、山羊和棕榈酒取而代之。有好几个人扇风扇得更快了,心想这么多食物竟然都让一个饿神独占了。但大多数人都已昏昏欲睡。

“民众崇敬这偶像,每天都去礼拜 ,可但以理 却崇拜我们的救世主 。国王问他:‘为什么你不崇拜贝耳?’哦,但以理回答说:‘我不敬拜 错误的偶像,我只敬拜主宰 全人类的生活 的神。’于是,巴比伦人说……”说到此,父亲压低嗓门,换成聊家常的语调,“‘你不以为贝耳是生活的神吗?你不见他每天吃喝那么多吗?’”

“但以理大笑,告诉他们:‘不要受欺骗!它只不过是用陶土和青铜做出来的雕像罢了。’”

父亲停了下来,等着阿纳托尔翻译完。

私下里,我挺喜欢贝耳和圣殿的。这故事挺有意思,但老要停下来等翻译,讲述速度奇慢,没法让人保持兴趣。它有点像私家侦探故事,真的。如果让我来讲,就会讲成这样:但以理很清楚国王的高级祭司们晚上会潜入圣殿,把贡品都拿走。于是,但以理想出了一条妙计。等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贡品放到圣殿里后,他就进去,把壁炉里的炉灰满满地撒了一地板。那天晚上,祭司们也像往常那样,经由祭坛下的一条秘密阶梯潜入圣殿。但他们并未注意到炉灰,所以圣殿的地板上全是他们留下的脚印。他们每天晚上都会举办一场大型派对,为他们的贝耳伙计干杯。但由于地板上的炉灰,但以理就把他们抓了现行。

父亲正准备继续讲故事,塔塔·恩杜猛地站了起来,在父亲竭尽所能传递教义的当口打断了他。我们都注视着他。塔塔·恩杜举起手,用他派头十足的低沉嗓音,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均具有同样的长度和分量,宣布道:“现在应该让村民进行选举了。”

“什么?”我大声说道。

但总是能未雨绸缪的父亲临变不惊。他耐心地答道:“现在嘛,挺好的。选举是一件文明的好事。在美国,我们每过四年就会举行选举,选出新的领袖。”然后他就等着阿纳托尔将这话翻译出来。也许父亲是在暗示,现在应该是村民重新考虑塔塔·恩杜的任职状况的时候了。

塔塔·恩杜用同样耐心的语气回答道:“阿伊班杜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塔塔·普莱斯,我们现在就要举行选举。此时,此地。”他说话时特意将各门语言混合起来,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懂了。像是在开玩笑,我心想。通常,塔塔·恩杜只会比阿纳托尔更不喜欢我们那种类型的选举。

“请恕我直言。”父亲说,“现在这个场合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等我结束布道后再宣布你的计划呢?教堂可不是投票选举公务员的地方。”

“教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塔塔·恩杜说,“此时,此地 ,我们要在基兰加村上帝的私人办公室里,为耶稣基督投票。”

有好几秒钟,父亲一动没动。

塔塔·恩杜揶揄地看着他:“请原谅,这话是不是让你一下没回过神?”

父亲终于正常说话了:“没有。”

“阿布 ,那我们就开始吧。贝托图塔克维库萨拉 。”当身裹亮色缠腰布的女人开始到处走动时,教堂里突然就五彩缤纷地热闹起来了。我觉得背脊直发凉,这肯定是事先计划好的。女人们从裙子褶皱间的葫芦碗里把鹅卵石抖搂出来,在长凳间来回走动,将每一块鹅卵石稳稳地放到每只伸出的手中。显然,这一次,女人和孩子也会参加投票。塔塔·姆万扎的父亲走上前,在祭坛前放了两只投票用的陶土碗。一只碗用来投票给耶稣,另一只用来反对他。所用的象征物分别是一只十字架和一瓶恩桑巴,即新棕榈酒。每个人应该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比赛并不公平。

父亲竭力想打断这个过程,他大声地解释耶稣是不受大众选举的约束的。但村民们都很兴奋,他们最近刚刚对什么是民主程序略有了解。基兰加的公民们正准备投出他们的石子。他们排成一列纵队慢吞吞地往前走去,就好像他们终于准备好去接受拯救。父亲迎上前去,仿佛他也相信这是天堂里的点名仪式。但队列从他身边分开,犹如流水绕过溪中的圆石,继续往前去投票。父亲发现这么做的效果并不怎么庄严,于是又退回到由缠绕的棕榈叶搭起的讲坛后,举起手来。我觉得他是想宣告上帝的赐福,但还没等他在上边说出一个字,投票就已结束。塔塔·恩杜的副手们立刻着手计算鹅卵石的个数。他们把石子五个一排码在地上,两头并列,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这很公平。”他们计数的时候,塔塔·恩杜这么说,“我们大家眼见为实,这很公平。”

父亲脸涨得通红。“这是渎神 !”他把手远远地伸出去,像是要把那些只有他看得见的恶魔扔出去,他吼叫道,“根本就不公平!”

塔塔·恩杜转身径直面向父亲,竟然字斟句酌地用英语对他说起了话。他把所有的r都发成了小舌音,每个音节都念得铿锵作响,好似手里的一块石头。“塔塔·普莱斯,白人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项目,以改善我们的思维。”他说,“耶稣项目和选举项目。你说这些东西都很好。你不能现在又说它们不好。”

教堂里爆发出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多都同意塔塔·恩杜的说法。就在这个时候,两个男人喊道:“库尼安噶,恩盖耶乌耶雷库塔拉! ”

坐在距讲坛不远处的椅子上的阿纳托尔凑过来,平静地对父亲说:“他们说是你苫盖了这片屋顶,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父亲没有理会这番隐喻。“和灵有关的事务根本不能在这种像集市一样的场合决定。”他坚定地喊道。阿纳托尔做了翻译。

“阿布,克维 ?那你说要在哪儿?”塔塔·恩杜问道,勇猛地站了起来。他说,照他看来,一个白人若是从未为家人宰杀过羚羊,那么对于上帝能否保护我们村,他也不会懂行。

当阿纳托尔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后,父亲似乎很是吃惊。出于我们的背景,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父亲放缓了语速,就像在对着某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讲话,“选举是好的,基督教也是好的。两者都是好的。”我们作为家人,从他极端平静的语气中认出了危险,血正悄悄地朝他的发际涌去。“你说得对。在美国,我们都很尊重这两种传统。但我们是在不同的地方对它们做出决策的。”

“那你就在美国那么做吧。”塔塔·恩杜说,“我不会说你不明智。但在基兰加,我们可以在同样的房子里做许多事情。”

父亲火了。“天哪,你简直一窍不通!你这是小孩的逻辑,你就像小孩一样无知。”他猛地用拳头砸向讲坛,干枯的棕榈叶一下子全都往旁边移开,霎时间开始扑簌簌往下掉。父亲恼怒地把它们踢开,大踏步朝塔塔·恩杜走去,但停在了离目标几英尺远的地方。塔塔·恩杜比父亲壮得多,手臂极粗,在那个时刻,似乎更具威慑力。

父亲像举着把枪似的,用手指着塔塔·恩杜,然后又倏地指向周围,指责起了全体会众。“你们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去管理自己这个可怜的国家!你们的孩子感染各种各样的疾病死去!你们连撒尿的尿壶都没有!你们还以为自己能选择或者拒绝我主耶稣基督的仁慈!”

这时若是旁边有人近到可以让他捶一拳的话,父亲肯定就会表现出非基督徒的一面。很难相信我竟然曾经想靠近他。如果说我内心还愿意相信祈祷的话,那就是希望这个气得浑身发抖的红脸膛男人再也不要来伤害我了。

塔塔·恩杜似乎平静得很,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好像都能处变不惊。“啊,塔塔·普莱斯,”他用叹息般的深沉嗓音说,“你坚信我们都是姆瓦纳,是你的孩子。我们什么都不懂,直到你来到了这儿。塔塔·普莱斯,我如今年事已高,曾经也是从其他老人那儿学到东西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教导过我父亲的伟大酋长的名字,以及所有那些在他之前的人的名字,但你必须懂得如何坐下来,听别人讲话。在我之前总共有一百二十二个人。从曼库鲁[刚果语:祖先。]时代起,我们就自己制定法律,并没有依靠白人的帮助。”

他转向会众,俨然是个布道者。下面也没有人打盹。“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与人分享火堆,直至大火熄灭,阿伊?互相交流,直到每个人都感到满意。年轻人倾听老年人讲话。如今,比来奇却告诉我们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的选票和老年人的选票一样重要。”

在雾蒙蒙的热气中,塔塔·恩杜停下来,摘下帽子,在手里小心地转了转,再把它搁回他那滚圆高耸的脑门上。大家都屏着呼吸。“白人告诉我们:快投票,班图 !他们告诉我们:你们用不着都同意,这没必要!如果两个人投赞成票,一个人投否决票,事情就搞定了。阿布 ,就算小孩子也能明白这样的事会怎样结束。火堆里需要放三块石头才能架起一口锅。拿走一块,只剩下另外两块,会怎么样?锅子就会在火堆上泼翻。”

我们都听懂了塔塔·恩杜的比喻。此刻,他的眼镜和大礼帽看上去似乎并不可笑。酋长好像就应该是这身打扮。

“可那是白人的法律,对不对?”他问,“两块石头足够了。我们只要服从多数票就行了。”

的确,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还能有什么话好说?我低头看见自己握起的拳头,手里仍旧攥着石子。我没投票,母亲也没有。父亲紧盯着我们,我们怎么能投呢?我们之中最有种的是露丝·梅。她直接走上前,投了耶稣一票。她投得太重,石子砸到碗边,弹了起来。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已做出了选择,非此即彼。

塔塔·恩杜转向父亲,极为和蔼地说:“耶稣是白人,所以他会理解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律,塔塔·普莱斯。温达姆博蒂。”

耶稣基督输了,十一票对五十六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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