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阿克塞尔罗特·杜普雷·费尔利

毒木圣经  作者:芭芭拉·金索沃

赤道酒店,1978年1月

听着,根本就别相信什么童话!说什么“结了婚,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可余下的故事,他们是根本不会告诉你的。就算你嫁给了王子,当你早上醒过来时,嘴里还是会有股阴沟疏通剂似的臭味,头发也全都平贴在脑袋一侧。

那个人就是我,既可怜,又渺小。可我突然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边缘地带当上了外交官的妻子,穿上迪奥的长裙,戴上修长的黑手套,在布拉柴维尔参加驻法属刚果大使馆的晚会。这是童话部分,当然啦,要是能长久下去,也会很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就像真实版的灰姑娘。尽管这里的湿气很重,我的头发还是做得很棒。我有私人的法国发型师。(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可我怀疑他是比利时人。)他每周四和周六会来我们家。这样的生活可以说好得不能再好了。谁都想不到仅仅几年前,我还和家人住在河的另一边——我,还是这个蕾切尔,在烂泥堆里艰难跋涉!为了一件干燥的马海毛毛衣和一听“最终洁净”牌喷发定型剂,我已做好了随时出卖自己灵魂的准备。哈,天哪!作为大使馆人员的妻子,我接受了大量政治方面的教育。新独立的刚果共和国和法属刚果仅相隔一条河,但在同一时期的现代思想方面,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因为他们在那边想把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却又没有那种气质。他们现在还连像样的电话业务都没有。而在法属刚果布拉柴维尔从事外交期间,我要做的最糟糕的事也就是忙着让仆人把草坪上乱糟糟的木槿花修剪平整,把水晶上的霉斑擦干净。

好吧,那已经时过境迁了。不管从不从事外交,反正一个男人要是能为了情人而离开妻子,那就不是什么好鸟。遗憾的是,我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好吧,吃一堑,长一智。就像他们常说的,后视镜才能看得最清楚。

雷米,我的第三任丈夫,为人特别诚恳。他是个老头儿。如果说我命中该有一○一种灾祸,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婚姻惹的祸。但最后我总算在爱情上有了好运:雷米·费尔利至少死得体面,给我留下了赤道酒店。

雷米安息了,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展露自己的才华。告诉你吧,我还好好地把酒店修缮了一番呢。赤道酒店现在已经是从布拉柴维尔到奥旺多之间整条北部通路上最好的商务酒店。城市在我们南面,距离有一百英里,换算成公里的话还要远上好多,但游客的生意依然很好做。法国人和德国人之类的一向不少,他们往北去监管项目什么的,中途就会在此歇脚,或者只是跑出城,想在结束布拉柴维尔的外遣任务、回家见老婆之前,稍微看一看真实版的非洲。他们通常都是做石油生意的,或者是起业家[蕾切尔把“entrepreneur”(企业家)错拼成了“interprener”。]。

酒店所在的地方以前是座种植园,所以房子四周环绕着迷人的橙子树和椰子树。大宅本身被改建成了十二间不同面积的舒适客房,全都很奢华,每层楼都有两间配备齐全的浴室。餐厅就设在底楼的开放式大柱廊里,有九重葛遮荫,总是清风习习。我们最近建起了第二座有顶的小凉亭,内设酒吧。这样一来,客人享用美食的时候,他们的司机就能有个不错的地方休息休息。进餐厅就必须消费。不消说,客人都是白人,因为这儿的非洲人每月挣的那些钱吃不起餐厅里的高级套餐。但我当然也不是那种人,忍心眼瞅着别人坐在雨里,被淋成落汤鸡!所以,我就建了个避雨的地方。这样,他们就不会受到诱惑,跑进来,在主酒吧里游手好闲地逛来逛去了。我喜爱动物是出了名的,在花园和餐厅之间还造了间小动物园,每个人都能来消遣消遣。每天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听到鹦鹉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叫唤。我教它们用英语、法语和南非荷兰语说:“快点喝完!要关门了!”但我得承认这么多年来,它们也从客人那儿学了几句脏话。赤道酒店的客人向来都有很高的水准,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男人。

我最得意的成就是泳池、凉亭和花园,我对它们全情投入。泳池耗费了我相当大的精力。我付钱雇了一大帮当地男孩挖土,每挖一篮土,就给他们一些钱。当然,得像老鹰那样紧盯着,确保他们不会弄些叶子填在篮底。经营这样一个地方确实很累人,你还别不信。要不是我能把每一样东西都看紧,而且惩罚起来毫不手软的话,他们肯定会肆无忌惮地偷东西。换到我这个位置上来,大多数女人肯定坚持不了一星期。我的秘诀是:我就喜欢这一行!真的。尽管有这么多要操心的事,我还是能够穿着比基尼在餐厅走来走去,将白金色的头发堆成高高的发髻,带着一大串钥匙丁零当啷地响着,乐呵呵地鼓励客人畅饮马蒂尼,别去想回国后那些工作上的烦心事。我这么想道:蕾切尔,终于,这儿有了个小世界。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有这么多帅气的绅士围着转,谁还需要找老公?还有,要是我不喜欢某人的举止,他就得滚蛋!如果我想在晚餐时吃咖喱鸡,只需直接对厨子说:咖喱鸡!如果我想要更多的花,只要打个响指,就有人把花给种上。就这么简单。哦,我干起活来不要命,一个礼拜七天营业,礼拜天也不例外。我定的房价也许比平均价格高了点儿,但客人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他们能来这儿,为什么还要到其他酒店去挨宰呢!

我说不定会靠赤道酒店变得非常富有,也会在这儿变成个老太婆,但家里还是没一个人会来看我。真的!他们从没来过。利娅就住在金沙萨,只要跳一跳,蹦一蹦,就过来了。当年在金沙萨举办穆罕默德·阿里对乔治·福尔曼的拳击比赛时,我们这儿来了成堆的游客。他们来非洲是为了看拳击,然后再过河,到法属刚果旅游,因为这儿不管是路况还是别的都要比对岸好得多。他们一宣布要举办拳击比赛,我就明白游客肯定会蜂拥而来。我有第六感,能洞察潮流趋势,我在这方面的能力很强。我把看不顺眼的二楼浴室推翻重做,以拳击主题翻新了酒吧。我甚至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弄到一张货真价实的拳击海报,但最后还是只能拿手头的东西凑合。我让一个帮工的男孩把晒干的大蕉叶缝在一起,做成迷你拳击手套,结果做得很像,我就把它们全都挂到了灯上和风扇上。我讨厌自吹自擂,但不得不说,它们真的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我一直在想,现在这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而利娅离得并不远,也就几英里的路。母亲和艾达老是说会过来看我,要是她们都能穿过整片大洋来到这里,那利娅只要放下身段,乘上巴士不就得了。还有,父亲恐怕还在丛林里瞎逛吧,但老实说,他还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他满可以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来拜访一下自己的大女儿。哦,我梦想过,让我们家来一次真正的班级聚会。如果他们看到这个地方,你就想象一下他们都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吧。不过,我还得加一句,他们一个都没来。

我觉得还是干脆别有这个念想得了。但在我脑海深处,却似乎仍在想着这回事。我想象自己正领着利娅和艾达好好地见识见识这个地方,让自己的手掠过酒吧里优雅的桃花心木护壁板,看,多棒!或者堂而皇之[切尔把“grandly”(堂而皇之)当作了褒义词。]地打开通往楼上浴室的房门,浴室里的镜子四边都镀着仿金(我买得起真金,但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很快就会剥落),加上马桶和坐浴盆,整体显现出了一种大陆的氛围。妹妹们看到我白手起家到现在的成就,绝对会震惊。我才不在乎她们是否很有天分,是否认识字典里的每一个单词,反正她们还得庸庸碌碌。“哎呀,蕾切尔,”利娅会说,“这个地方被你经营得有声有色啊!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在酒店管理业的才能竟堪称典范!”当然啦,艾达说的话还是会很滑稽,比如“哎呀,蕾切尔,你在个人卫生方面的兴趣还真变成了你更高的使命了”。

你要是问我,我会说这就是她们不来的原因——她们害怕最后还是要把我当回事儿。我敢肯定她们宁愿以为自己还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我呢,就还是个没脑子的金发女郎。她们总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这没问题,但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得说她们的人生都被自己搞砸了。艾达显然因为在学院里有个聪明的脑子而且进了医学院而出了名。(母亲给我寄来一堆剪报,好像艾达每拉泡屎就能拿个奖。)她当上医生的话,应该能干得很出色。但母亲写来的信上,字里行间给我的印象是,她正在亚特兰大的某个正儿八经、没滋没味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忙活着,穿着一身可怕的白大褂,研究那些致病的生物。好吧!我想这种事也总得有人干吧!

至于利娅,就不一样了,她这人我永远理解不了。到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当然已经能像许多人那样同非洲人共事了,只要不叫他们遇见试探就行。可是,嫁给非洲人?生孩子?好像就不合情理了吧。我实在看不出那些小家伙和我有什么亲缘关系。

当然,我可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我发誓,这么多年来,我一个字都没说过。这也没什么困难,毕竟我们不怎么写信。她只会给我寄张圣诞卡,一般都会正好卡在复活节前后寄到这儿。我觉得扎伊尔的邮递员肯定既懒惰又酗酒。当我终于收到一封信时,信的内容总是会让我大失所望。通常只有这一句话:你好啊,我又生了个孩子,叫什么什么。你说,她好歹也该给他们起个正经的英文名字吧,她从来就没问过我有关酒店的事。

我猜,我们都希望继续维持家庭关系,但自从露丝·梅惨死之后,我们这些家人之间就已貌合神离。你大可以一辈子都为此悲悲戚戚,我觉得母亲尤其如此,她应该还是难以释怀吧。而利娅就决定做个非洲新娘,当作她付出的代价。再看看艾达,现在总该交一个凑凑合合的男朋友了吧,因为她总算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但不,她还得把自己的大好年华扔进致病生物的试管里去。

好吧,那毕竟是她们自己的决定。在刚果,我们只不过是运气不好:两个对立的世界撞在一起,就引发了悲剧。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你只能心里怎么想就去怎么做。而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内心好像都截然不同。

我问自己,那件事和我有关系没有?回答是没有。我早就下定决心,要超越这里的一切。要让自己的发型好看,要假装自己在其他地方。见鬼,当初没日没夜地朝大家喊着我们处境危险的,不就是我吗?没错,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年纪最大,我敢肯定有人会说,我本应该照管好她们的。有那么一瞬间,也许我有可能抓住她,但时间太短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了她。再说了,那人要是不爱搭理你,你怎么可能去照管她啊,就算是一家人也没辙。所以,我拒绝认为自己应该负哪怕一点点责任,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到了晚上,在赤道酒店,忙碌了一天之后,我会让酒吧打烊,然后就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临睡前喝点小酒,抽上最后一支烟,听着欢声散尽的酒吧里发出瘆人的声音。有些瘆人的小东西会跑进屋顶上盖着的草里,应该是猴松鼠[蕾切尔把“squirrel monkey”(松鼠猴)说成了“monkey squirrel”。]之类的动物吧。这种声音只有到了晚上你才会注意到。它们东挠挠西挠挠,用珠子似的小眼睛往下瞅着我,直到那动静搅得我快要发疯,大喊大叫起来:“快闭上臭嘴!”有时候,我会脱下人字拖朝它们扔过去,它们才消停下来。最好还是让这地方坐满了生意人,让烈酒四处流淌,我总是这么说。说实话,花太多时间独自待在黑暗里,也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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