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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合欢的醒悟钝悟 作者:汪洁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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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的花语是两两相望。 上穷碧落下黄泉,永沦生死海,莫知休息处。 1 你听过大象的故事吗? 蔡行芸的耳畔,秦楠的声音轻轻响起: 一头大象和父母还有亲密的伙伴幸福地生活在丛林里,可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从那天开始,它决定和大家告别。它用尾巴帮父亲赶走蚊子,母亲洗澡时,它用长鼻子吸了水帮她淋在背上。它和每一个曾经亲密的伙伴们玩耍嬉戏,把采到的香蕉分给大家,每头大象和它在一起都很快乐。 然后在某一天,这头大象会在夕阳下默默离去。它轻轻拨开灌木丛,抚开芭蕉叶,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轻一些,不要惊扰正在清甜的湖水里嬉戏的亲人和伙伴们。 它不敢转身,怕自己无法狠心离开,眼角的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 只能任由滴落。它就这样走啊走,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回不去。 最后,在一棵芭蕉树下,大象再也走不动了。繁星满天,夜色死寂,孤独的大象怀揣着对亲人朋友的深深眷恋,闭上眼睛…… 这是某一堂课上他讲过的吗?蔡行芸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在梦里被冻醒。 被子拉上来盖住头,双腿却冻得冰凉,膝盖也丝丝酸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蔡行芸马上就意识到,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把我按在墙壁上……墙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他的手是冰冷的,他的身体是冰冷的。 什么味道?在嘴巴里,脸颊上,耳朵后,胸口前,在身上的每一处。太令人厌恶的味道了,风一吹,满世界的腐臭。 他在干什么?! 蔡行芸知道必须挣扎,她死命地挣脱,死命地反抗,可为什么没有一点力气?那个男人箍住自己,越来越紧,手指用力地抠住她的肩膀,嘴巴紧紧地盖住她的哭喊,黏着而急促的鼻息包围着她。 蔡行芸欲哭无泪,忽然她摸到身旁有一个锥子,她一把握住,狠狠地扎进那个人的眼睛里—— 在更大的恐惧袭来之前,蔡行芸拼命挣扎着,可是她的双手双脚却被紧紧地绑着,她想喊,才发现自己的嘴巴也被堵上了。 蔡行芸欲哭无泪,只好呻吟哀求,直到又打进一针镇静剂,药力发作后才平复,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为什么总是做这个梦啊?” 蔡行芸问自己,就是这个梦不断地在纠缠自己,她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但那份恐惧,即便此刻还是如此真实 ! 蔡行芸心里清楚,只有摆脱这个梦,自己才有机会好好活下去。可那个梦呢? 关于薛婷婷的。 因为一直争强好胜,两人水火不容,自己恨透了薛婷婷,时刻想报复她。 后来在学校里听说了薛鹤鸣的博士上吊自杀闹得满城风雨,就有意接触纪焕然,故意挑拨他对导师的仇恨。薛婷婷那天到图书馆,也是自己跑去宿舍告诉纪焕然的,然后—— 蔡行芸笑了起来,报应啊,蔡行芸,你有今天,是报应! 蔡行芸从枕头底下抽出素描本,想再看看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可是,翻遍整个本子,里面却空无一线。 2 就在闲凝轩景色最美的房间,吴文熊看到亦如进来。 亦如没精打采地披了一件紫色外套,长发披散,嘴唇乌黑,空洞的双眼,脚不沾地地飘进来。 吴文熊恍惚间竟又看到那个瘦弱的女孩儿,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被王荣生夹在腋下,正走进宾馆的房间,这件紫色外套是她最后穿的一件衣服。 女孩儿几乎神志不清,嘴里却还苦苦哀求:求求你,放开我…… “你是故意穿这件衣服吧?” “对!还差这个粉色的蝴蝶结。”说完,亦如拿出蝴蝶结,别在自己杂乱的头发上,“这就齐了,曾经你最喜欢的!” “我才知道你恨我到了这种地步……”吴文熊倍感艰难地蹦出这几个字。 “奇耻大辱,永世难忘!” 话不投机后漫长的沉默中,两人都望向窗外跳跃的小雀。几案上一壶水,正等待着被拿来泡茶,含蓄地吐着泡。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要了我的命?我死了就一了百了。” “这样太便宜你了!” 沈亦如望着吴文熊油乎乎的大脸,又涌上熟悉的厌恶。 这种挥之不去的厌恶曾经日里夜里没完没了地折磨她,往死里折磨,折磨到地狱边缘,以至于无数次在吴文熊如雷的鼾声里,熊掌一样紧紧的桎梏下,亦如偷偷摸出枕头下藏着的针,一下一下地刺向自己的大腿…… 如果不是用肉体这样的痛来替代内心那样的痛,自己又如何能继续下去? 而所有的这一切,不就只为有朝一日能与秦楠再见一面吗? “你约我来干嘛?”亦如问,已经起身想走。 “还是坐下吧,我讲一件事给你听……”吴文熊指指椅子。 3 那是禁锢女孩儿的第二个月,趁艳阳高照,饭店老板吴文熊一个人开着小货车去汀澜山附近采购山货。 等买齐了食材开车回城,小货车正行在山间,雨“哗啦”就下了起来。 开始还依稀见路,十几分钟后雨刮器就算拨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一米远。这种反常的天气在海滨并不奇怪,一场大雨一场晴,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须臾间就变成了冒烟雨,这么大的雨开车太危险了,吴文熊只好靠边停下,打开双闪。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收音机,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呆坐了好半天,本以为雨下一会儿就停了,谁知这场豪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已经快黑了。 “一辆经过的车也没有,真邪门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待在山里太危险了,车上的货物价值不菲, 遇到抢劫的就坏了,想到这里吴文熊有点害怕。回望堆满山货的货车后座,忽然看到窗外影子一闪,吴文熊只觉头皮发麻。 “不是抢劫的吧?!” 顺着影子的方向瞟过去,吴文熊只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车子此刻正停在一处墓碑前面!雨虽然大,却清晰看到青黑色的墓碑上亡者的照片正紧盯着自己。 不看不要紧,对视瞬间,吴文熊的心跳停止了! 那亡者,正是被自己囚禁在阁楼的女孩儿! 那眼神如此熟悉如此犀利,吴文熊甚至能感觉出这个怀着深深仇恨的亡灵,带着不能名状的恐怖即将一跃而出,扑向自己! 吴文熊想把眼神挪开,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了。 连吐沫都咽不下去了,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吴文熊不得不用一只手握住另外一只手,费了好大劲才把车子点燃,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着冷战,车子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不记得怎么离开这段山路,已经汗流浃背浑身筛糠。车子胡乱地在雨里冲着,轮子打滑了几次,差点跌下山路。吴文熊在心里祈求着鬼魂千万不要跟上自己,祈求着雨快快停下,祈求着天慢一点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车子转过山腰,雨竟然戛然而止,橙色的夕阳忽然就刺进眼睛。更奇怪的事情是路上根本没有水,抬头看天还是蔚蓝明亮的。吴文熊赶快踩住刹车,回身看来的路竟也是干的,两旁是草长虫鸣的山野。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惊魂未定正纳闷之际,忽然听到钟鼓阵阵齐鸣,车子正停在汀澜山云顶禅寺前,一位 60 多岁的和尚端坐门口。 吴文熊下了车,腿早就软了,小腿肚还在不停地抽着。 “你终于来了。”和尚睁开了眼睛。 “你在等我?”吴文熊毛孔竖立。 和尚叹口气,刚才的事情你清楚吧?施主算是有缘人,可惜误入歧途。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不知你可受教化? 吴文熊早就吓傻了,扑通跪下了,他哀求着:“受!受!我什么都受!大师请您明示,好吗?” 和尚指指牌楼山门上鲜红的几个大字,汀澜云顶禅寺。这里供奉的不是南海观音大士,而是妈祖娘娘。 妈祖姓林名默,出生至弥月均不啼哭,是为默娘。幼时聪慧颖悟, 性格和顺,然而果敢善忍,穷一生行善济世,福佑群生…… 吴文熊眼珠转转,有点走神,和尚摆手示意他认真听—— “近来妈祖真身落下血泪,恐有大灾邻近。施主逆天恶施正在做大恶之事,只怕害人害己,总有天谴啊!” “大恶?” “你难道还敢否认吗?” 闻此言吴文熊已经目瞪口呆,还想辩解几句,忽然想起墓碑上的亡者。 “大师,那能解吗?” 和尚摇摇头:“恶果已种,是为孽障,除非……” 4 “除非你放了我,给我钱、养活我来赎罪,对不对?” 亦如恶狠狠抢过话头,你已经讲过千百遍了!你今天叫我来,又是告诉我神仙让你放了我,对不对?那神仙是否叫你继续侮辱我呢? 你看见过市场里关在笼子中那些等待被人屠宰的羊和狗吗?你看看它们的眼神,绝望和麻木,我就是这样生活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的孽障消除了吗?做你的白日梦吧! “我年轻的时候糊涂,的确做了混蛋的事情,但吴轩的死还不够吗?这些恩怨不能一笔勾销了吗?”吴文熊痛哭流涕,“你说还不够吗?” “不够 !” 亦如倔强地回答,吴文熊不禁打了个冷战,那亡者的眼神又出现在亦如的眼里。吴文熊无法对视,身体瘫了下去,他无力地摆摆手。不管多少恩怨纠缠,尘归尘,土归土,还不够吗?那位大师又来 找我了,他说是时候你该回去了。“回哪里去?”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回到你来的地方了……” 吴文熊此刻身上的毛孔完全竖了起来,冷汗直湿到脚底板,颤抖地朝汀澜山方向指去—— “我是不是要回去,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亦如发出阵阵笑声。 吴文熊实在不敢再看眼前的厉鬼,汗水已经结成水珠挂在睫毛上。他知道这就是他当年在阁楼上禁锢的女孩儿。王荣生死了之后, 自己把她保了出来,当天晚上在阁楼上再次打骂她。 吴文熊永远忘不了那夜的暴雨,借着电闪雷鸣的掩护,自己下手实在太重了! 不过也不能怪自己!她一直戴着条金项链,命一样金贵。 自己正在气她闹出人命,搞得又浪费了一大笔钱,她却没听到一样,只顾着坐在地上,双手摸索那条链子。 饭店食物中毒被迫停业整顿啊,卫生局长死在床上啊,这是多大的篓子,这个该死的妹子怎么可以这副麻木的表情,这个时候还玩什么破链子!这条链子也许还能卖点钱,正好补补这段时间的亏损。 吴文熊肝火上升,头脑发热,冲上前狠狠踢了对方几脚,上去就扯她的链子,可女孩儿却突然剧烈反抗起来! 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这次却胆敢动手,吴文熊简直气急败坏, 扯住链子一直勒呀勒呀,直到她彻底没了气息,便趁着夜色把她装进一条麻袋,抬进运货的小车,埋在汀澜山后山的树林深处。 那肯定不是纯金的项链,不然早就一把扯断了。 吴文熊后悔呀!其实自己又何苦为了一条假金链子杀她呢! 吴文熊实在不记得自己给她立了石碑,慌乱中怎么可能这样做呢!更不会贴上她的照片,自己何时给她拍照了? 既然她死了,那又是谁和自己继续生活在一起? 吴文熊又想起,在儿子吴轩死后,自己找到女孩儿,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上快艇,一直开到深海,把她直接推进海里了…… 如果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死了两次。 既然她死了,那么十几年后自己重新碰到的又是谁呢? 看来,她终究还是不放过自己,苦苦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之后, 此时露出真正面目! 吴文熊的思维彻底混乱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沉沦在时空黑洞里,在这场噩梦中,分不清亦如究竟是厉鬼还是自己的幻觉…… 5 梁革华一身白色西装扎着个黑领结走进病房,蔡高峰秘书赶快接过他手中的花篮。 “好些没呀!老蔡。”梁革华拉过椅子坐下,擦擦脸上冒出的油。“你说,她怎么能这样害我?!竟然狠心到置我于死地!” “你说的是谁呀?”梁革华俯身靠近。 “沈亦如,还不就是沈亦如吗?”蔡高峰一把扯过梁革华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梁呀!你评评理,我千里迢迢去寺里接她,她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沙子也不让挖了吗?每天 100 多万,我们不赚啦?海豚就那么重要吗?什么海豚,金海豚呀!她说放弃计划还不够,还一定要我忏悔?我向谁忏悔,我哪里错了,啊,哪里错了?……” 梁革华嘴里附和着,好不容易摆脱蔡高峰的拉扯,回头与秘书交换眼神,唇语道:“还是这样胡言乱语吗?” 秘书撇嘴,可不是,整天叫什么“亦如”“亦如”的,哪知道是谁呀! “老蔡!你要振作呀!不要胡思乱想赶快好起来吧,集团这一大摊子事情还等你主持呢!”梁革华扯着嗓子在蔡高峰耳朵边喊,对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念叨着: “我就算好起来了,她还是要杀我,我自己的老婆都说要杀我, 她果然就动手了,而且这么狠毒,把我推进下水道里……” “老蔡,你是自己跌进去了,而且你的老婆根本不叫沈亦如。”梁革华和秘书忍不住窃笑。 “你胡说八道!沈亦如和我结婚了,你怎么说没有这个人呢!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居心!” 梁革华有些不耐烦,起身走了出来,秘书赶快跟了出来,两个人站在特护病床的外面,透过玻璃张望蔡高峰。 “怎么说了都不信,我们根本不认识一个叫沈亦如的女人嘛!而且夫人去世十几年了,蔡总什么时候结了婚,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呀?” 梁革华笑呵呵的,蔡家这种病是遗传的,他母亲精神分裂症,把父亲砍死了。蔡高峰到了这个岁数终于也发病了,蔡行芸更可怜, 二十出头就犯病了,所以呀,这是家族的诅咒。 “那蔡氏这么大的集团,不能交给一个精神病患者吧?”秘书陪着笑脸,把身子往梁革华身边靠了靠,“梁总,该您出来主持蔡氏了!” “我对蔡氏可没有兴趣呀!”梁革华手扶领结,“不过,作为集团第二大股东我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其他股东负责!蔡总这副样子董事们全都看到了,住了这么久的院也不见好,看来是时候要召开董事会和股东大会了。” 秘书笑逐颜开,太好啦,梁总,此事我马上去落实! 梁革华收起笑容指示道:会议有两个重要议题,一是建议免除蔡高峰董事长职位,松村健死了正好,不然也要把他踢出董事会;二是蔡氏生物永久终止挖海沙和“D 计划”,没有来得及杀的海豚立刻放归大海,记清楚没? 6 滴答滴答的流水声出现在耳边,一条尖角的小船从浓雾笼罩的远方驶来,船家用帽子遮住大半张脸。静谧的河流缓缓延伸到无尽的远方,水却凉得刺骨就像刚从雪山上融化。空气中是栀子花和百合的清香,吸到肺里却有淡淡的咸腥。陈军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船,船家忽然摘掉帽子。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狰狞的脸,立刻向自己扑来…… “师傅,师傅!”林域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陈军渐渐苏醒。 “好了!好了!终于醒过来了!” 陈军深吸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怎么了?” “您在局里的大门口晕倒,已经十几天啦!” “我究竟怎么了?”陈军想问,却发现实在没有力气。“沈亦如呢?”过了许久,陈军缓缓问。 “谁?” 林域果握住师傅的手,把耳朵贴近陈军的嘴巴,细听。陈军费了好大劲又重复了一遍。 “唉!还是念叨这个名字!师傅,沈亦如究竟是谁呀?” “就是当年向我求救的女孩儿,现在嫁给蔡高峰了。” 林域果递眼神给医生,您瞧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还是没好利索。 医生点头,我会再给他开点药,现在神智还是不清,幻觉和现实分不清楚。 “蔡高峰呢?”陈军又问。 林域果赶忙凑过来,这事儿您还挂心呢!松村健的案子,王欣美在戒毒所里供出来了,是蔡高峰指使她干的,蔡高峰给了她 20 万, 但蔡高峰出了精神问题,保外就医呢! “那沈亦如呢?” 林域果无可奈何,师傅,您的梦还没醒吗?您真的忘了吗?那女孩儿不是早死了吗?当年让人给害死了! “怎么会!我明明看到她出现在监控视频里,是她把蔡高峰推下去的!我还见了她好几次呢!” 林域果彻底没了办法,只好打开电脑,师傅,求您定定神好好看, 这里哪有什么沈亦如呀! 众人围过来,一起看录像,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打着伞慢慢走进小巷。 “这真的是意外!师傅 ! 您不知哪里的幻觉,竟然看出这里有个女人!” 林域果指点着,众人也劝陈军,明明看得清楚的,这世界上又没有鬼,你怎么就看出来还有一个女人呢? 陈军一言不发,林域果继续说:“师傅,您不记得了,当年那个在派出所向您求救的女孩儿,您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当时带她走的男人,他叫吴文熊,是个开饭店的,您在他饭店外面蹲了很多天,也没看到那个女孩儿。” 您不死心,只要有机会就跟踪他,后来发现他总是到汀澜山后山转悠,也不像去进货的模样,您感觉蹊跷,直到有一天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树林后面的土坡盖土,您等他走了,扒开了土坡,发现在离地不深的地方,有一个已经腐烂了的蛇皮袋…… 吴文熊承认了杀害女孩儿的事实,后来进了监狱,因为有自首情节最后判了死缓,后来又改成无期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汀澜山下的菲城监狱关着呢。 女孩儿被火化之后,民政部门把她埋在了公墓里面,您还是在路边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在王荣生案子的卷宗里找到了她的照片,洗出来贴在墓碑上…… “就是呀!”陈军妻子方莼握住老公的手,这些事情你不是每次喝完酒就讲一遍吗?我都能背下来了,每年清明我不都陪你去给她扫墓吗? 为了查出女孩儿的身份,你还拔下她的一缕头发,做了 DNA 鉴定,留存下来,希望早晚有一天查出女孩儿的真实身份,让她得以安息…… “她就是被我害死的,如果当初我能救她,她也不至于死呀!”往事忽然涌现出来,陈军痛哭。 其实那天她向我求救,我的直觉就是不能让那个胖子带她走,可是,我们派出所所长却用眼神制止了我。 当时我才参加工作,把“前途”看得很重。直到我离开了这个所, 才开始着手调查女孩儿的下落,却发现她原来已经死了…… 林域果拍着师傅的肩膀,真是难为您了,您看看,这世上没有鬼, 就是因为您太重情重义,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心魔作祟,也是时候放下了。 现在她的身份不是知道了吗? 也有人来接她的骨灰,她终于可以瞑目了…… 7 陈军妻子方莼安顿好儿子睡觉,坐在床边给老公掏耳朵。陈军已经上班了,日子回复了正常。 “老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方莼笑了,怎么不记得呢! 那天媒人——姑姑带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到家里来。小伙子挺腼腆的,一紧张连话都说不清楚,害父亲以为他是个结巴,当时就拉下了脸,扯着姑姑到厨房埋怨。 “那你为什么还选择我呢?” 因为啊……方莼抿着肌肉已经松弛的嘴角,笑起来法令纹很深, “因为你的一个动作,一下子感动了我!” 陈军吃惊,结婚都 20 年了,我还头回听说,你快说说看! 那一天在我家吃饭,你头也不敢抬,吃完后,我在收碗,一回身看到你用手指把我沾在筷子上的一粒米吸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就是这个动作,让我心动了—— 因为你要么就是很朴实,要么就是很喜欢我…… 陈军搂过胖乎乎的老婆,亲了亲她的脸颊。 傻瓜!这样轻易就被我骗到手,一辈子跟着我受累。如果你愿意听,我给你讲讲另一个故事。 也是因为一个动作,女人深爱了男人一辈子—— 时间一下子回到 20 多年前的北方小城,寒风呼号着卷起雪花扑向大地。在一所中学温暖的教室里,午餐时间到了。 值日生从学校的气锅里把本班同学自带的盒饭抬回来,放在讲台上。 一个女孩儿刚从外面的厕所跑回来,一群无聊的男生把她按进雪堆里,她的旧棉袄已经湿透了,头发打成缕儿贴在额头上。 教室后门开着,女孩儿正要进去,却看见班上几个男生正在讲台上掀起每个人的饭盒指点着。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矮子指着她的饭盒大声嚷嚷:“快来看,我敢保证这个一定是班长的!” “一定是她的,全班只有她一个人天天吃粑粑。”男孩儿们立刻围了上来。 “可不是,南瓜和大米饭这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黄黄的,不就像刚拉出的粑粑吗?” “还是热乎的呢!” 马上有人嬉笑起来。 “ 那还不如我天天给她拉,免得她还从家里带来麻烦!” 女孩儿子羞得赶快躲在门后。这的确是自己的饭盒,因为舅妈没时间准备,自己就把前晚的剩饭拌在一起,现在正被同学品评着。 “听说她爸妈都死了,现在住在亲戚家,难怪她不爱和人说话!” “我还听说她没钱继续上学了,她亲戚也不想要她了。” “我妈不让我和她来往,因为她妈得的是传染病!她爸也是被她妈克死的。” 男孩儿们一听此话,立刻像躲瘟神一样地丢下女孩儿的饭盒。“那我们往她的饭里吐吐沫吧,反正这就是一堆屎!” 小矮子提议,他曾经因为没按时交作业被班长记过名字。立刻有人赞同,也有几个胆小的拿起自己的饭盒悄悄走下讲台。 小矮子正要吐,忽然被一只大手扯住脖领子。回头看,是班上新来的男生。 “你们真他妈的缺德!”男生吼道。“要你多管闲事?” “你是不是皮痒痒欠揍?”男生挥挥拳头。 小矮子和那几个调皮蛋灰溜溜地回到座位,新来的男生拿起饭盒盖,把班长的南瓜饭重新盖好,稳当当地放在讲台旁的暖气片上。 五分钟后,女孩儿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拿回自己的饭盒走回座位。 她掀开盖子,拿出羹匙,大口地吞着南瓜饭…… 陈军忽然感到手上有温热的液体,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方莼已经满脸是泪。 “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要不就是你们合伙在骗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呢?”陈军哀怨地看着妻子。 我相信你! 方莼搂住老公,也许,我们只是没你幸运,无缘见到她…… 8 那一夜,风声化成女人压抑的哭声,秦楠惊醒。 这是亦如最后一次进入自己的梦境,她是来道别的。“你累吗?” 亦如俯身搂住躺在床上的秦楠,掀起被角,和衣陪他躺着,夜色中,秦楠看到疗养院窗外的荷塘,水波在月色下荡漾,耳边传来亦如的叹息: 我真的好累了。 我曾经想过很多种死法,小时候想从树上跳下来摔死,吃饭时希望头顶的灯掉下来砸死,我想咬掉舌头,割断动脉,大出血而死。无数次打算从山坡纵身一跳,掉在石头堆上摔死。 我以为死就是解脱,可真死了以后,才发现死什么都不是。 11 岁我没有爸爸,12 岁时没有妈妈。 爸爸死在煤矿上,尸体埋在深深的地下。妈妈死的那天特别冷,家里没有烧火,屋檐上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子,我看着她被板车推走。我怕她冷,抱着一床被子追了很远,结果被人拖回来…… 活着时我们都认为自己最可怜,痛苦的经历被我们一遍遍重温放大,不肯释怀。死后才发现,活着本身就是修行,没有谁最活该,最悲惨,休戚荣辱,无非都是眼前迷雾,逃不出“三苦”。 所以人生不论长短,都要心怀宽容,长存感恩,顺境逆境一并接受,这才能领会活着的真谛。 我对这个世界早没有留念,除了你…… 我的魂魄流连于人间,只希望帮助你经过这番磨砺,能够大彻大悟。 让我们都和往事诀别吧! 亦如消失后,黑暗中,秦楠的眼泪流进耳朵里。 9 出了疗养院大门,秦楠想自己走一走。父亲扯住了担心的老伴,随他去吧! 这一年多来,秦楠傻了,要么胡言乱语,要么又哭又笑,中了魔障一般,跳了大神没有用,关在家里他又到处跑,只能在疗养院休养。 这事不知道该不该怪秦军,老伴满脸不悦地责怪老头,秦军是老伴的侄儿子,早年父亲去世,很小就被带到南方去了,在菲城当了警察,因为随母亲改嫁改姓,现在叫陈军了。“怎么能怪军儿呢!” 老头也一肚子烦恼,军儿还不是因为楠儿苦苦哀求,多年来一直帮忙打听那个女孩儿的下落嘛! 当年从南方带回楠儿,这孩子就放不下那个叫沈童的女孩儿,一晃 20 年了,不结婚也不相亲,好歹给他在本地找了个政府里的闲职, 可他整天就是喝酒抽烟,三天两头去赌博,年纪轻轻这样浑浑噩噩, 一辈子不就废了吗? 这几年秦楠越赌越大,谁劝都劝不住,家里都快被他掏空了。 直到去年楠儿发现那女孩儿早年的梳子,毛囊竟然还能提取出DNA,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和公安系统的数据库对比,才发现那女孩儿竟然早死了。 而且说来太巧了,军儿竟然还见过这女孩儿呢! 秦楠得到信,连夜赶到菲城,守在那女孩儿的坟前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把他拖回来,竟然疯疯癫癫成这副模样! “小手指头都生生剁掉了,可疼死我啦!”秦楠母亲流下眼泪,我儿心里苦呀,我这当娘的知道! 他恨死我那个畜生弟弟,现在也不敢告诉他埋在哪儿,楠儿整天咬牙切齿地要去刨他的坟! 他更恨自己当年去澳门赌博,结果和那女孩儿走散,最后她连命都搭进去了,结果现在自己竟然还沉迷赌博,所以一定要剁掉手指头…… “还好骨灰咱们带回来。”老头叹息,“以后好好安葬了,也算尽了人事。” “可楠儿整天就搂着她的骨灰,抢也抢不下来,谁劝也不听啊!” “那就随他吧,总有一天,他会放下……” 10 怎么又是冬雪初融的季节? 艳阳照在残雪堆积的路上,檐上成串的冰棱噼里啪啦地跌在地上。绿色虽然还远着呢,毕竟近了,又近了一些。 这个世代靠煤炭开采的边陲城市,如今已发展成以重工业为主, 纺织业和制药业为特色的欣欣向荣的城市,连干冷的空气中也有新的希望在孕育。 “砰!” 路边一位老大爷正在嘣爆米花,浓烈的米香伴着一股白烟升腾起来。 “今年的春儿来得早呀!” 衣着朴素却整齐的老大爷吱吱呀呀地摇着铅锅,笑吟吟地望着秦楠。 秦楠停下脚步,坐在大爷带来的小马扎上,掏出 100 块钱递给大爷,拿起一小包爆米花,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老大爷用皲裂的双手在破腰包里翻着,半天才找齐零钱,颤巍巍地递给秦楠,秦楠没有接,不用您找了。 “那我就赠你一言吧!”老大爷似笑非笑。 因为不够聪明,所以要慢慢领悟,急也急不得。 小伙子你虽然错了,也错过了,但人生的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呀,一切都明白了。 从古到今,这个世上降生的人不计其数,能被人记住的有几个呢?无论你是大业有成还是平头百姓,最后都难逃灰飞烟灭,哪个人能活到现在?这就是短暂。 再抬眼看天,我们之于住的这个小球,这个小球之于无边无际的宇宙,多么渺小得不值一提!这就是渺小。渺小和短暂就是人生的真谛。 看透这些,你还执着什么,贪恋什么,有什么放不下呢! 人活一生,少害人少害己,能留下就留下点成就,不能留下就平凡过活,有过的珍惜,错过的也要放下,这就是活一场的道理…… 老大爷的话还在耳边,天边却飘来雪花,其中一片正落在肩头。融化的一瞬间,秦楠看清了那美丽的花朵。 这花朵像极了一个女孩儿的脸—— 那是一个散着长发,跳入大海与海豚共舞的女孩儿。她在海水里自由游弋,五颜六色的海豚跃出水面,发出欢快的叫声。 这样的自由一定令她幸福。 那是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破旧的对襟棉袄的女孩儿。她深埋着头,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在漆黑的路上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这样的黑暗一定令她害怕。 秦楠忍不住也快快蹬起来,也许自己可以送她回家。前几天只是偷偷地跟着,慢慢就肩并肩地骑着。 女孩儿在某一天忽然对自己笑了—— 冬夜里温柔的微笑,不正像此刻这片晶莹纯洁的雪花? 秦楠想得出神,竟又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回忆。 伸手去捕另一片雪花时,只见那截菜刀斩断的小指,渗血的伤口中,隐约有丝新肌萌发。 “各人罪,各人罚。” —— 亦如 • 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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