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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少女  作者:大山诚一郎

“我想正式委托你查案,就像当年岳父大人委托你母亲那样。”

走在通往琴折家的路上,旬一对御影说出了如上的话。

“谢谢。”

御影愣了愣,随即用冷静的声音说了客气话。

“别道谢,因为我只是想让你为母亲的失误赎罪。”

“……果然是完全一样的犯罪手法么?”

御影阴郁地问道。旬一在黑暗中“嗯”了一声,静静地点了点头。

“殴打头部的角度、颈上留下的勒痕、砍头的手法,都完全一样。虽然已经过了十八年,但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事情。手法一致到这种程度,不可能是模仿犯。”

“旬一先生,你当年是刑警,两次现场你都是亲眼目睹,我觉得你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判断……可是太遗憾了,母亲的失误什么的。”

小路很黑,手电筒的光只照亮了脚边,看不到御影脸上的表情。

“我也觉得很遗憾。案子竟然还没了结。我和这家人,竟然跟杀人犯共同生活了十八年之久。最重要的是……这说明上一代栖苅大人是被凶手害死的。”

“那可就奇怪了!”

静马急忙发出了异议。

“我确实听到她坦白了罪行,她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御影和栖苅在御社进行的激烈交锋,不可能全都是静马的幻觉。而且在御帐台的浜板下面还找到了砍下三姐妹头颅的柴刀,已经被火烧焦了。

“这我知道,我并不是怀疑你跟御陵小姐的话。只是……说不定,栖苅大人知道真相,为了庇护某人,做出了虚假的坦白并且自杀了。”

大概是因为当过刑警吧,虽然女儿尸骨未寒,旬一却能发表冷静的分析。

“究竟是谁?母亲会庇护杀害女儿们的凶手?这种事真的可能发生吗?”

“不知道啊,我也觉得很疑惑。御陵小姐也一样吧?”

“嗯。”御影停住了脚步,“如果母亲犯了错,那么那个认罪的场面中,多半有凶手设下的诡计……为了母亲,不,为了御陵御影这个名号,当然,也为了至今为止不幸死去的人们,我非抓住凶手不可。”

她的语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警方对雪菜的房间进行了一番搜查后,在会客厅录了口供。与春菜那时不同,雪菜的房间位于西侧别栋的一楼,也就是过去岩仓住过的屋子。据说旬一和纱菜子曾主张在主屋修行,但终究没能拗过传统,两相折中最后定在了西侧别栋。那桩案子过后,人们在同 一地点再建了御社,而小社则被拆除,其上如今竖着三姐妹的慰灵塔。此外,秋菜遇害的古社也被拆毁,不过由于是昔日御社的旧址,所以另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以供祭祀。

雪菜的房间正符合时下女中学生的口味,点缀着各种明亮、可爱的小饰品。春菜那时,多少残存着克己的氛围,颇有显示此地乃下任栖苅大人之修行场所的意味。而在雪菜房中则丝毫感觉不到。

要说与普通中学生房间的不同之处,也就是壁龛中有神坛,屋角里有堆满古籍的书架,沿墙摆着屏风纸门了吧。神坛似乎是案发后制作的,白木上并无多少伤痕。搁板上与以前一样供着裂开的琴。与神坛相映成趣的是,木制的书架古色古香,焦茶色的木板放射出暗光。过去曾摆放在小社的里屋,看来是直接拿来用了。书架宽不过四五十公分,高度却直抵天花板,散发着霉味的书籍满满当当地排到了最上一格。屏风纸门相对较新,初代栖苅以蓬莱之琴击斩龙首的画面绘于其上,色泽十分鲜亮。

幸运的是,这次没发现写有静马名字的信。御影也混杂在警员中做了各种调查,当场未能得出结论,就这么来到了录口供的阶段。静马也硬是旁听了整个问话过程。

十八年的岁月过于漫长,正如旬一和栖苅那样,有人认出了静马而大为吃惊,也有人根本就没注意到。而静马和刑警也没有特地明说,所以这个上穿毛衣下着工装裤、随意站立在屋角的人看来并不像是警察,众人却也只是偶尔投去诧异的目光。这也是因为他们的视线尽悉被与“御影”一般无二的御影所吸引了。当时还不在此间的人,想必也听说过。他们在回答御影间或提出的问题时,眼神中满是戒备,好奇心溢于言表。

前来录口供的人员中,菜穗的入赘婿秀树和他俩的女儿菜弥, 静马是头一次见。雪菜的妹妹月菜与花菜因惊吓过度且年纪尚幼,和以前一样,决定稍后再行问话。

听说秀树是邻县某世家的次子,案发后第二年和菜穗结了婚。那桩案子过后,从某种意味上来说,伸生已是自由之身,多半是菜穗放弃了与他继续下去。当年御影道破此事时,菜穗的态度十分强硬,如今这状况倒是令人意外。也许是发现他俩关系的登说服了她。

秀树体形魁梧,显得脂肪率颇高,略微下垂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无处不散发着和蔼可亲的气息,还真有豪门二公子的派头。不光是外貌,言谈举止也都温文尔雅。静马觉得他和极具野性的伸生正好是两个类型。秀树显得如此温良柔顺、易于驯服,也不知合不合美菜子的眼。

菜弥深受菜穗容貌的遗传,也是一个五官分明的美女。说话方式以及对御影的态度也和过去的菜穗一模一样。她还只有十七岁,但比真实年龄显得成熟,看上去倒和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差不多。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穿着相比菜穗毫不逊色的艳丽服装。说起来,她都已经和和生结婚了呢。静马望着菜弥,无所事事地想着。

一个半小时后,问话工作顺利结束,但也没有新的发现。无非就是谁也没见过雪菜;而且与春菜那时不同,大家没看出雪菜身上有何异常之处。大多数情况下御影只是竖着耳朵默默地听,但不知为何,她只针对太阳落山后——也即五点之后的不在场证明,仔细询问了每一个人。想必她自有她的考量,但静马不清楚理由为何。

问询完毕后,屋里只剩下了一干刑警。粟津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收获吗?”

“问了也是白问,一平先生。反正她肯定会答一句‘为时尚早’ 的。”

年轻的石场刑警瞧不起人似的哼了哼鼻子。录口供时也是,跟过去的旬一一样,御影每插进一个问题,他就满怀敌意地瞪视她。

御影对石场的侮蔑不以为意,她正对粟津说道:“我弄清了一件事。”

御影睁开了碧绿的左眼。静马的心也随之波澜起伏。这正是十八年前御影在龙之潭示于众人之前的姿容。静马再次感到,这个姑娘的确承续了御影的血统。

“从放学后,到在龙之潭被杀害的期间,雪菜应该回过一次家。”

“喔!”粟津噘起嘴,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个怎么说?”石场从旁探出身,用一种唬人的低沉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杀人案!到时候来一句‘我只是随便一想’‘我是开玩笑的’可是不行的,大小姐。”

石场的态度轻蔑至极,而御影毫不畏缩,以扇掩唇道:“我当然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在龙之潭时我就提到过两点:手表戴反了,以及罪犯是逆光行凶。”

“这就是被害者曾一度回过家的证据吗?”

“是的。手表很干净,貌似不曾掉落在河滩上。另外,从围巾与颈部掐痕的关系,可以推出罪犯逆光杀人的结论。但是,如果雪菜被害时既没戴手表也没裹围巾,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换言之,先不管斩首现场,至少杀人现场有可能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难不成你想说是被害者的房间?”粟津一挑夹杂着白毛的眉峰。

“只可能是那里。在学校时,她应该一直戴着表;即使放学途中去某人家溜个了弯,围巾也就罢了,手表应该是不会摘的。也就是说,凶手杀害雪菜小姐时,围巾和手表都已经被她自己卸掉了。凶手为 了隐瞒是在这幢宅中行的凶,特意将手表戴回,还把围巾和书包丢弃在河滩上。”

“去某人家遛弯儿时,也可能会出于某种理由脱下手表吧?比如说,对了,进温泉入浴的时候。”

石场大概是想到了琴乃汤,他不肯就此罢休,眼里射出了鹰一般的目光。想不到他脑子转得还很快,举出的反例相当有说服力。

御影似乎也认可这一点:“光凭这些我也不能确定,所以在龙之潭被问到时,才没有明确回答。但是,刚才我检查完雪菜小姐的房间后,就确信无疑了。”

从她充满自信的口吻中,可管窥其母的风采。

御影晕生双颊,说道:“一个是屋子里的书桌。书桌当中的抽屉没有关紧,被拉开了十公分左右。和旁边的抽屉不同,人一旦坐上椅子,当中的抽屉便要面对腹部,所以如果抽屉打开着,就会造成阻碍,一般会马上把它推回去。另外,椅垫也掉在桌下。这个也一样,一旦使用了椅子,就能马上发现椅垫掉了,然后把它放回原处。然而,事实上这些行为都没有发生。反过来说,我们可以设想,雪菜小姐在面向书桌而坐、拉开抽屉的当口,遭遇了某种变故。”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雪菜回家,坐在书桌前时,被人从身后袭击了?”

“恐怕是回家后立刻就发生了,不过关于雪菜小姐没有遇见任何人一事,凶手可能还是向她本人做了确认。行凶后罪犯姑且藏尸于壁橱,待日落后才将尸体搬到龙之潭。话虽如此,在宅内扛着尸体走路毕竟太危险,所以凶手应该是先把尸体从窗口运出。另外……接下来只是我的推测,手机失踪或许也与此事有关。雪菜小姐回家后,脱下手表的同时,还从书包里掏出了手机。凶手在龙之潭处理完尸 体后,为做确认来房间看了一眼,发现了手机。当时,大家已开始担忧雪菜小姐的下落,所以凶手无法再去龙之渊丢弃手机,就把它偷偷处理掉了。”

“但是,说是日落,可也不是深夜。搬动尸体的过程中极有可能被人发现,凶手为何要特地做这种危险的勾当呢?”石场仍是一脸难以信服的表情,开口问道。

“可能凶手想让我们以为现场是龙之潭,让命案看起来像是外人所为。然而,当知道凶手采用了与十八年前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时,这一可能性已变得很低。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认为其目的当是为了取得不在场证明。现阶段,从被害者离校至抵达龙之潭的四点二十分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是我们调查的焦点。但是,如果人是在回家后,是在这个宅子里被杀的话,情况就变了。凶手只需在屋里杀人,然后将尸身藏在自己房间,日暮后再搬到龙之潭,就能凭借四点至五点之间人在宅内这一点,使不在场证明得以成立。”

听了御影流畅的说明,粟津手扶宽额,感叹道:“原来如此!”

“难怪你要问日落后的不在场证明。这么说,我们问四点到五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白费工夫了?”

“哪里。凶手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就意味着此人在四点至五点之间拥有不在场证明。只要找出这段时间内有不在场证明而五点之后没有的人即可。”

“你说得对。我们的问话也不全是无用功嘛。那么这样的人有谁呢?你应该筛选完毕了吧。”粟津带着一丝期待的语气问道。

“现阶段,有昌纮先生、菜穗女士、秀树先生和旬一先生。另外,五点之前久弥先生在琴折本家露过脸,也应包括在内。不过,现场转移是否真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若不能确定这一点,我们就无 法断言。”

“这话怎么说?”

“比如,凶手若没有比模仿十八年前之命案更为深远的目的,那么四点至五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有或没有,都是毫无意义的。”

“什么嘛,说了半天还是没用的话。”

石场咧着干燥的嘴唇,挖苦了一句。粟津赶忙责备道“不能这样说话”。

“作案手法碰巧与十八年前一样是不可能的。我还不敢肯定是同一个凶手,但既然旬一先生断定手法一致,那么我也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认可。这位小姐也是如此,虽说对自己的推理颇有信心,但我们从十八年的案例中能看出一个事实,这个凶手的马脚不是那么好抓的。所以她才会如此慎重吧。”

御影朝意料之外的“援军”轻轻点头,说了声“是的”。

“总之,我们必须对这几位多加留意,”老刑警挠着头说,“看护好死者的两个妹妹。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害者增加,重演十八年前的悲剧。”

随后,他在石场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明白了。”石场有力地应了一声,奔出房间。粟津则向御影转过头,满脸是笑,与先前判若两人。

“小姐,啊不,还是称呼你御陵御影姑娘吧。看来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才能了。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乐意效劳。妈妈也不曾与你们争执过。我想效仿她。”

御影言辞谦和地应承下来。其母虽然话语谦虚,但总有一种表面恭敬内心轻蔑的感觉。两相比较,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那就太感谢你了。所谓家和万事兴嘛……对了,有句话只能在 这里说,”粟津一屈身,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你的母亲,一直很想和她切磋一次。同僚中当然有那种心怀敌意的人,不过崇拜者也不少啊。一想到这次也许能如愿以偿……”

粟津喜笑颜开地倾诉了一通后,再次挺直了腰杆:“好了,今天已经晚了。要不我用警车送你回去?还是说你要继续调查?”

“今天不查了。承您的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我还要为明天做一些准备。”

御影坐在警车后座上,侧脸显得十分冷峻,却掩饰不住那份安心之感。那是自然,因为她已经突破了一道巨大的关卡。

然而,前方的路还很长。她能否跨越所有关卡呢?静马只是默默守望着这个已滑入惊涛骇浪之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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