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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贤一和伦子同一年进公司,也就是同期同事。

贤一第一次注意到伦子,是伦子开始在前台负责接待访客时。

他记得与伦子交往之后,曾经对她说过“哪怕只见过你一次,应该就不会有人忘记”,但公司说明会和入职考试时他都不记得曾见过伦子。

伦子是个会让男性职员为了她而特意举办同期聚会的美人。贤一无法否定这也是她吸引自己的魅力点,但这并不是最大的理由。

每次与坐在前台的伦子打招呼时,贤一都会被她的笑容吸引。她的眼神和笑容非常自然,有种很难用语言说明的温柔。只要和她打个招呼,无论是上班路上被人踩到脚还反遭咂舌,还是因同事的错而莫名被科长斥责一顿,坏心情都会烟消云散,变得十分舒畅。

贤一的母亲智代十分严格,曾因吃饭姿势吊儿郎当就不给他饭吃,还没收过他新买的夹克。因此在贤一的记忆里,几乎从未对母亲撒过娇。

而伦子身上有一种令他联想到“母亲”的温暖。

后来他才知道,伦子毕业于一所短期大学,原本要就职一家贸易公司,没想到那家公司倒闭了,无奈的她只好应聘了“诚南Medicine”的合同工职位。在招聘面试中,她被恰巧出席面试的执行董事看中,当场聘用为正式员工。

这场史无前例的破格录用在职员中非常有名,反倒该说没听说过这件事的贤一消息实在不灵通。

伦子在高中时代曾与双亲在美国居住两年,能用英语自由地进行日常会话。此外,上短期大学时,她考取了几个商业相关的资格证书。

在南田诚会长发起的一次公司运动会上,贤一和伦子都负责准备午饭的工作,以此为契机开始有了接触。由于伦子的办公地点就是前台,只要贤一有心,每天都可以和她聊上几次。渐渐地,两人开始谈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最终贤一提出了一起去看电影的邀请。

约会那天,看完电影后两人在一家气氛放松的餐厅吃了饭,就各自回了家。

之后贤一又与伦子一起参加了在公园举行的活动,陪她购物或陪她去不太常去的演唱会,从要求盛装打扮的餐厅到居酒屋,都去了个遍。终于,在数月之后,两人在一家豪华酒店共度了美好的一晚。

而让两人关系变亲密的契机——那个运动会,则因越来越多的人抗议,提出“强迫员工参加运动会是触犯劳务规定的行为”,在第二年就废止了。

今年是他们相遇的第二十年,两人结婚也已有十七年。然而直到现在,贤一仍会不时产生“为什么伦子会选择我”的想法。追求伦子的男性应该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也曾问过伦子本人。

“毕竟你在我主动牵你的手之前都没试图碰过我,第一次约会没有约我去酒店的,你是第一个。”这是伦子给出的回答。但因为她说这话时一直在笑,所以贤一总有种被敷衍了的感觉,不过她的话里多少也应该有几分真心。

结婚之后,贤一知道了很多伦子的事,其中也有不那么让人高兴的。

那是婚后大约三年时,两人一边看着电视上播的电视剧,一边随意地聊着公司内部的恋爱传闻,伦子唐突地开了口。

“我在前台工作时,曾被南田约过。”

那时南田隆司还不是常务。也正是他,在录用面试中,当场把伦子作为正式职员聘用。

这样的话贤一当然无法听过就算,他的心情只能用晴天霹雳形容。

“他约你干什么?”

“哎呀,简单来说就是约会。是在我和你认识之前。”

“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什么事都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那他约你之后,你跟他一起出去了?”

“嗯,去了,他实在太缠人了。我们去听了一场演奏会,挺有名的爵士三人组,当时刚好来日本演出。不过名字估计说了你也不知道,然后顺便吃了个饭。”

“然后……你们该不会?”

伦子大声地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喜欢那种没品的人呢。我那时只是被价格高昂又很难入手的演奏会门票吸引了而已,当然还有法餐套餐。哎呀,你吃醋了?”

“没有。”

“真的?”

伦子探过头来看贤一,两人同时笑了出来,那次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只是去听演奏会和吃饭而已,贤一相信伦子的话。说到底,如果真的做过什么,伦子也不会主动坦白。

就是这个南田隆司,被伦子杀害了……

“那么我们走吧,藤井先生。”

最终,在邻居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贤一被名叫磐田的刑警抓着,在自家门前坐上了警车。

就算贤一理解了事态,也不代表他能接受。不如说正好相反,他那因睡眠不足而无法正常运作的大脑,在被迫听了超出理解能力的话之后,已经就要停止思考,任人摆布了。

贤一被两名警察夹在中间,一边是满身肌肉、散发着烟味的磐田,另一边是身材瘦小、散发着刺鼻发胶味的刑警。刚才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如今在胃里又翻涌了起来。

语调生硬的对话在车里响起,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无线对讲机吧。除此之外,还有车辆转弯时响起的转向指示音。贤一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正当贤一想拜托他们打开车窗时,电话响了。在得到警察的准许后,贤一接了起来。

“喂?”

贤一的声音有气无力,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没出息。

“姐夫?”

“是优子啊。”

贤一平常就这样称呼优子。

“我已经到你家这边了,听说你去警察局了?”

“嗯,正坐车往那边去呢。”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啊,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听说什么了吗?昨晚我这边忙成一团,真是抱歉。”

“没有,不要紧。关于事件,一会儿我去警察局再详细问问……”

磐田咳了一声,贤一选择无视,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问问,我妈和香纯怎么样啊?”

“她们俩都在我家。香纯想去朋友家住,但我跟她说早晨必须去警察局,让她先住在了我家。然后……该怎么说呢,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妈她似乎还没理解状况。”

“你是指?”

“她把我认成她的老朋友了,以为自己来朋友家玩,还挺高兴的。她刚睡着,所以我才打电话来问问情况。”

“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我今天请了假,但也不能每天都请假。我一会儿去和一直照看她的日间看护机构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她送过去照看。”

贤一道了谢,然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你知道伦子到底做了什么吗?”

然而车子恰好到达警署,优子还没说什么,贤一就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贤一被带到了审讯室。

他并没有期待那种有沙发可坐的接待室,他甚至不清楚警署里究竟有没有那种优雅的房间。眼下这间屋子除了铁桌,就只有挂钟和全年写在一张纸上的挂历,没有任何其他装饰,可以说毫无趣味可言。贤一坐在坚硬的钢管椅上,仿佛能直接感受到地板的冰冷。

磐田走进屋,坐在了桌子对面。他没看贤一的眼睛,拿出了一个薄薄的、好似活页夹的东西,问道:“请先告诉我您的姓名、住址和职业。”

虽然磐田的用词很礼貌,但对于直到昨天还辗转于各家各户,对人低头哈腰的贤一而言,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傲慢。

“等一下,能不能让我先和妻子见个面?”

磐田把手里的圆珠笔放在活页夹上,身子微微后仰,椅子发出了“嘎吱”一声。

“问询结束之后应该可以让你们见面,但我也不能保证。请先让我把基本问题问完,请你配合工作。”

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请求的意思。贤一只好点头。

“那么,先从姓名和住址开始。”

贤一认真地回答被问到的问题,磐田则在活页夹上记下几笔,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笔录”吧,也许以后会用作证据。

贤一一边回答着不知跟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的问题,一边在脑海中想着,伦子把人殴打致死,那人是南田隆司常务,地点还是在自己家里。这一切令他难以相信。不,这一切实在太过离奇,已经超越了信与不信的程度,贤一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就在贤一恍惚出神时,对方问到了与他工作相关的具体事项。

“你现在在总部位于仙台市的一家名叫‘东北诚南医药品销售’的公司工作,不过准确来说,你隶属于位于东京的‘诚南Medicine’总部的营销一科,现在只是暂时借调。”

贤一没有谈及被借调的详细情况,只简单地说明了调动之后的工作。

“稍等一下。你刚才说的借调的原因,该不会就是去年曾经在周刊杂志上轰动一时的行贿事件吧?”

如果不是专门负责经济犯罪的刑警,照理来说不会那么快地联想到那件事。看来警方多少已经进行过一些事先调查。

“我不觉得那是什么‘事件’——那件事与这次的案件有关系吗?”

“抱歉,我们必须把大大小小的问题都问到,毕竟被害人是全国知名大企业的常务。”

磐田刑警要求贤一把“行贿事件”之后发生的事再说得详细些,贤一便尽力不带个人感情地叙述了事实。

“我先要重复一遍,那不是什么‘事件’,依我的理解,那不过是法律手续上的一次疏漏。公司内部的决定是,对我、部长及科长追究作为实际执行者的责任。这是企业统治和内部统一管理的一环,而并非只是为了对外做个样子,或表示确实有人遭到了处罚。”

贤一故意用生硬的词语说明,对方果然立刻厌烦起来。磐田刑警忍下哈欠,用指尖擦了擦眼角,又“噌噌”地挠了挠太阳穴附近。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你有没有因为自己成了牺牲品,而对公司抱有恨意?”

“没那种事。”

“为什么?一般不都会怨恨公司吗?”

“我没有怨恨公司的理由。”

“谁都不恨?”

磐田似乎想引导贤一说出他对某人怀有恨意。

“当然。这是董事会决定的事情。”

“你妻子呢?搞不好她比你更生气吧?”

“她……”贤一说不出话。

贤一没有考虑过伦子的心情,不,是他刻意不愿去想。确实,伦子有可能对公司抱有恨意。然而即便如此,事到如今突然把公司的董事杀死,这也太过跳跃了。

不过对于伦子来说,除了隆司是丈夫所在公司的董事以外,她与对方还有过其他接触。警察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她是不是对你的公司怀恨在心?”

“不知道,我不记得她这么说过。”

磐田看了看贤一,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了一句“这方面暂时先问到这里”,接下来转而问他最近隔多久回一次家,以及与妻子及家人联络的频率等。在贤一老实回答自己和家人的关系正在渐渐疏远之后,磐田终于露出了一丝有人情味的笑容,说道:“看来在所有家庭里,父亲都会受冷遇啊。”

以此为契机,贤一开始对磐田发问。

“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磐田刑警把紧紧握着的圆珠笔放下,又靠在了嘎吱作响的椅背上,挑起肿眼皮看着贤一。

“刚才您说我妻子伦子把人殴打致死,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会不会只是事故?那个……该怎么说呢,假设真的是伦子杀——导致了他的死亡,会不会也只是失手?”

贤一嘴里有两次差点儿蹦出“杀死”一词,又咽了下去。

杀人一事已超出想象,杀人的手段更是让贤一难以相信。先不管隆司为何会造访自己家——也可能是为了传达复职的内部通知吧——两人竟因某种理由发生口角,进而扭打在一起,伦子更是把人殴打致死,贤一终究无法将这一形象和妻子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基本可以确定南田隆司是被殴打致死的。”

“我妻子她力气很小,连果酱瓶的盖子都打不开……”

“关于这点,我还专门让他们打印了这个。”

说完,磐田便向贤一展示了一张照片,是一瓶还剩三分之二的洋酒。贤一还在努力辨认,磐田已开始说明。

“凶器可能就是这个威士忌酒瓶——呃,好像是‘拉弗格’?艾雷岛纯麦威士忌……我们这些人,素来与这种高级酒没什么关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牌子。”

贤一对酒也不熟悉,但“拉弗格”还是知道的。因为招待客户时总要带他们去酒吧。

“拉弗格”是艾雷岛的苏格兰威士忌代表品牌,定价五六千日元。当然,如果在有女孩子的店点上一瓶,估计要花几倍的价钱。比起价格,最初涌上贤一心中的念头是:“这实在很像南田隆司会喜欢的酒”。

“这瓶酒,是你喝的吗?”

贤一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印象。”

“那大概是你妻子喝的吧。一流企业真是不一样,丈夫被调到外地工作期间,妻子居然和丈夫的上司一起喝高级威士忌。是不是之后起了什么男女纠纷啊?”

贤一感到血涌上头,两颊火热。

“你这话有点失礼了吧?”

贤一本想还击,却在最终关头忍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副光景。

“说到单一麦芽威士忌,果然要数‘拉弗格’啊”——贤一眼前浮现出用广口威士忌杯喝了一口酒后,一脸得意地吐出这句话的隆司的样子,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而隆司对面的伦子低着头,无法辨认她脸上的表情。隆司摇响杯子里的冰块。

“你丈夫呢,他喝什么酒?大概是从哪个酒窖直接采购的酒吧?”

“不,他喝烧酒或酒精饮料。”不知为何,伦子看起来有些羞愧。

“烧酒?你说的该不会是那种论升卖的酒精吧?”

伦子的头垂得更低了。

快停下——

这种对话不可能发生过。说到底,自己会想象这种事,本身就是对伦子的冒犯。

磐田以不怀好意的语气发问:“你想起什么了吗?”

“拜托了。”

“什么?”

“请让我和妻子见一面。”

无论如何,贤一还是想直接向伦子本人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磐田刑警扭了扭粗壮的脖子,发出“咯吱”的声音。

“我都说了啊,藤井先生……”磐田的话刚说到一半,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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