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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走出大楼时,贤一看了看表。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他感到疲惫不堪。

虽然大脑莫名地清醒,但也许只是因为神经已经麻痹,感受不到困意而已。

“以后你要住酒店了吧?”优子问道。贤一把自己居住的酒店名称和房间号码告诉了她。

“我是开车来的,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

优子说她把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

“虽然从一大早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感谢,但真的很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优子“呵”地笑出了声。

“你听说过我的‘养子症候群’的事吧?”

“嗯。”

优子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露出苦笑。

“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姐姐太过‘优等生’了。比如当我把父亲心仪的茶杯打碎时,姐姐会先道歉,说‘爸爸,对不起,是我让优子帮我洗盘子来着’。然后父亲就只会说一句‘哎呀,没办法,下次注意啊’。”

“真令人羡慕。我是独生子,所以很想有一个会袒护我的哥哥或姐姐。”

“但小孩子会对那种伪善感到非常愤怒,不是吗?不仅如此,偶尔姐姐不在时,只要我一失败,就会被父母无休止地说教,‘都是因为你平常就冒冒失失的’。太过愤怒的我偶尔也会故意选择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把玻璃杯摔碎。”

“结果我大概能猜到。”

“没错,虽然母亲很生气,但父亲却冲着姐姐说‘没受伤吧?’,所以我便认定了,自己绝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们对我没有一丝爱,再后来就变得有些叛逆——最烦恼的恐怕是被夹在中间的姐姐吧。”

“也许吧。”

听着优子的话,浮现在贤一脑海中的却不知怎的不是伦子,而是香纯的脸。

如果香纯也有这样的姐姐,现在的情况应该会不同吧。

“我也说过,现在我是在为那时的事赎罪,也可以说是终于能偿还欠姐姐的人情,所以你不用一直道谢。等这件事顺利结束,我会让你请我吃烤肉的。”

优子说她明早会先把贤一的母亲智代送到“太阳之家”,随后她便走向了投币停车场。贤一对着她的背影又鞠了一躬。

好累。

贤一回到酒店房间冲了个澡,还没等把在便利店买的罐装啤酒喝完,眼皮就开始沉重了起来。

到最后贤一也没有等到香纯的联络。

在连续不断的荒诞梦境的最后一幕,出现了一个贤一曾在哪里见过的女人,突然用怪鸟般的声音唱起了歌。

“快停下——”叫声哽在喉咙中,贤一醒了过来。

他慌忙直起上身,用力地晃了晃头。在混乱尚未完全消散时,他意识到房里的电话在响。那就是歌声的真面目。

他没来得及穿拖鞋,光着脚下床冲到桌边,拿起了听筒。

“喂?”

声音嘶哑得像是狂咳不止一晚后第二天一早的声音。

“您早,这里是前台,是藤井贤一先生的房间吧?”

“是的,我是藤井。”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前台有您的客人。”

贤一看向房里的钟表,时间刚过早上八点。自己竟睡过了头。

“是谁?”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警戒心,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名叫真壁的刑警的面容。

“名字是藤井香纯。”

“咦?”

处于半呆滞状态的头脑一下子清醒。

“是香纯?我马上下去——不,稍等,能让她来我的房间吗?”

“请您稍等。”

电话那头的人进行了短暂的对话之后,贤一得到了同意的回复。

这个时段,大堂里恐怕都是早餐后稍作休息和等待退房的客人。再怎么想,贤一和香纯接下来要说的肯定都不愿被他人听到。

贤一还穿着充当睡衣的运动服,但只是见女儿应该没关系。脸还是要洗一下。

他用冷水冲了冲脸,正用毛巾擦拭时门铃响了。贤一用猫眼确认,看到了别开眼看向别处、一脸不悦的香纯。

“到底是怎么回事?”贤一一边说一边打开门,结果在香纯背后,优子也走了进来。

“什么啊,原来优子你也在。”

确实,仔细想想,香纯当然不会一个人来。

“早上好。”

优子昨天理应花费了不少于贤一的精力,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疲惫,精神十足。

“昨天多谢你了,多亏你的照顾。”

优子仿佛在说“别介意”一般地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房间。

“这房间还可以嘛。不愧是称霸天下的‘诚南Medicine’。”

她的话里似乎带有几分揶揄。

“出于种种原因,这里总觉得令人静不下心来。”

应承过优子后,贤一对板着脸呆站在一旁的香纯说道:“随便坐吧。”

优子也催促香纯坐下,两人分别坐在了两张单人沙发上。贤一把桌边的椅子拉过来坐下,发出了“吱”的一声令人不快的声音。

“要喝点什么吗?”

贤一问了一句,优子回答不用,而香纯则无视他的提问。

优子开始了正题。

“我总是放不下心,就决定在去工作前先让你们两人见一面。”

“谢谢。昨晚你住在哪儿?”

贤一的后半句是对香纯发出的提问,然而她一言不发,最终只得由优子代替她作答。

“最终她还是住在了我家。我让你妈妈睡在床上,我们俩在地上铺了备用被褥,挤在一起睡。要是平时可能会像女孩子的聚会一样开心,但现在并不是那种气氛。”

“我能体会你不安的心情,但你也要考虑一下家人的——”

“等一下。”贤一的话突然被优子打断。

“现在请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家人之间更要齐心协力,明白了吗?”

虽然贤一仍有不满,但毕竟是受了照顾的优子说的话,他只能点了点头。

“好了,既然时间也有限,那就赶紧进入正题。让香纯过来,是为了让她把前天晚上看到的事和知道的情况告诉你。”

优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催促下文般地看向香纯。贤一也忍着没有插嘴,只是等待。然而,香纯依旧只是呆呆地看向窗外,最终还是由优子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我来说一下昨天从香纯那里听到的情况,如果有错请指出。案件发生时,香纯不在家,她与朋友去家庭餐馆打发时间,然后才回了家,进入家门是在案件发生后不久。那个人,是叫南田吧?他后脑勺上全是血,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身边没有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任何人都会感到慌乱。就在香纯快要叫出声来时,她看见姐姐——也就是伦子,正在水池附近洗着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作为凶器的威士忌酒瓶。可以想象得出,后来香纯吵嚷着问姐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还说要报警,姐姐却对她说‘已经报过了’。我说得没错吧?”

香纯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贤一冲她问道:“那时候的妈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既然会把人殴打到致死的地步,想必很激动吧?”

香纯依旧保持沉默,优子继续替她说了下去。

“这点香纯似乎没告诉警察,但她说总觉得姐姐那时很镇静。”

“很镇静?”

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就在贤一努力回想时,优子说出了答案。

“昨天白石律师,我是指那位女性,说到和姐姐见面的印象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对吧?”

“没错。说‘给人的感觉很平淡’,还说‘像是从之前就已经抱有觉悟’。”

“不过,也可以认为姐姐是因为打击过度而吓蒙了。总之,没过多久,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救护人员就来了,家里乱成一团。后来的事情就像我们从警察那里听到的一样。不过香纯说,其实她还有其他事没对警察说。”

“什么事?”

贤一看向香纯,然而香纯依旧不与贤一对视。

“是警察到达之前的事情。香纯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一点血,也许是慌张之下碰到了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吧?感到害怕的她跑到洗手池想用肥皂洗手,却发现洗衣机正在运作,旁边是伯母,不对,应该说是她奶奶?太麻烦了,我就以智代称呼了。总之,她发现智代在那里,吓了一跳。”

“我妈在那里?”

“据说智代那时紧紧地盯着发出‘嗡嗡’声的洗衣机,在看到香纯后,又突然慌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是这样吧?”

优子寻求赞同,香纯微微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问过智代,答案你也能想象出来吧?毕竟她是几乎连昨天和前天都无法区分的人,所以接下来只是我的想象。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仅仅只是盯着洗衣机看而已,我从前就听说过智代有这种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癖好。”

优子应该是听伦子说的。的确,贤一的母亲智代从以前就有这种习惯。贤一知道当父亲健在时,几乎每次夫妇吵架之后,智代都会没完没了地洗衣服。她会把家里所有要洗的衣物堆在一起,把自己关在洗手池,一动不动地站在洗衣机旁,等待几十分钟的洗衣流程结束。如果母亲是在对等的辩论中输给父亲,那还好说,但如果只是因为“夫与妻”或“男与女”的立场而被迫让步,可以想象不服输的母亲心中的不甘。

对于原本就有些洁癖,又没有其他容身之所的智代来说,也许这里是唯一一处可以使她的心灵恢复平静的地方。

“另一种可能是智代并不只是在一旁看着,而是清洗了沾血的衣物。”

“那也就是说,清洗衣物的人不是伦子?”

据磐田刑警所说,有人清洗了“沾上血的牛仔裤和毛衣”。在试图照顾濒死——或是已经死亡的——南田隆司时,伦子的衣服上可能沾了血。慌忙之中,伦子脱下了衣物。而智代一感到不安就喜欢用洗衣机洗衣服,于是她往洗衣机里偷偷倒入了含氯的漂白剂,开始清洗衣物。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伦子没有对警察说呢?”

依照磐田的说话方式来看,他已经认定洗衣服的人是伦子,目的是销毁证据。

“我能想到的理由之一是她想袒护伯母。就算伯母有痴呆症,如果试图销毁证据的举动属实,那便是有判断事物的能力,警察肯定会怀疑她是不是装病。如果她因此被迫去做精神鉴定,那就太可怜了。也许姐姐就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说是自己干的。毕竟从结果来看,洗的是瓶子还是衣服,都没什么两样。”

听着优子条理清晰的说明,贤一心中一直在意的情况终于变得明晰起来。

“实际上,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伦子在殴打南田常务之后的行动,怎么会……”

一直沉默地看着别处的香纯第一次看向了贤一。

“那种事,你现在叽叽歪歪也没用啊。真够蠢的。”

虽然贤一没想搭理这充满孩子气的顶撞,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说道:“你说谁蠢呢?”

贤一瞪了过去,但香纯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瞪了回来。

“爸,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你明明没错,却不对公司说你‘不想调职’?”

虽然贤一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别管她了”,但由于刚才已经做出反应,情绪冲上了大脑。

“你才是,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这跟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你看,又想这样混过去。”

“我才没想混过去!说到底那根本不是调职,而是借调。”

“你看,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法跟他谈。”

香纯试图站起身时,优子阻止了她,让她再等一等。

“姐夫。”

连优子都微微瞪向贤一。为什么自己会被责备?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哪里做错了?

最终贤一还是屈服了。

“我知道了,只要是和这次案件不相关的事,我就不多计较了。关于你刚才的问题,对于公司职员来说,人事命令是绝对的。如果拒绝,就得从那家公司辞职。”

优子“哎呀”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作罢。贤一继续说了下去。

“那家公司虽然是东证一部的上市公司,本质上还是家族企业。也就是说,如果我惹南田父子不快,一辈子都只能受到冷遇,那样一来,就没办法养活你和你妈妈——”

“又来了、又来了,全都是为了我和妈妈,对吧?”

“有什么不对吗?”

“所以你才不管收到什么命令都说‘好的好的’?那跟奴隶有什么区别?我是奴隶的女儿,妈妈是奴隶的妻子?”

“香纯,你这话有点过分了。”

优子把手放在了香纯的腿上。贤一趁机铆起精神,开始说教。

“没有工作过的人是不会懂的。所谓‘付出劳动并获得相应回报’就是这样,要在不违反……”

他把后面的“要在不违反法律规定的前提下,对公司极尽忠诚”咽了下去。

香纯用比刚进这间屋子时还要冷淡的语气说道:“去年,妈妈怀了那家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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