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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贤一坐在顶级雷克萨斯的皮革座椅上。

由于南田诚会长的坚持,公司的车都是国产车。然而,据说园田、信一郎和已逝的隆司私下乘坐的都是高级进口车。贤一曾经看到隆司在招待官僚或议员打高尔夫后回了一趟公司,开的是一辆大红色的奔驰。

这么说来,前天晚上,隆司使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呢?

如果隆司坐的是公司的车,司机应该能够成为证人,或许还知道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那也能成为隆司是因公事才造访贤一家的证据。如果他坐的是那辆大红色奔驰,那因私造访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

如果是奔驰,应该很引人注目。贤一家没有多余的停车位,家门前方的道路也不太宽,不能长时间停车。最近的投币停车场在哪里来着?那里的防盗摄像头会不会拍到了什么?

“先在这周围转一转。”

园田命令道。司机没有反问原因,只是点头说“好的”。

真到与园田单独相处时,贤一却不知道应该主动提出什么话题。刚才他只是想利用园田攻破公司的大门而已。

“那我就把你带去见信一郎吧。”

贤一天真地以为园田会这样说,然而他猜错了方向,导致眼下陷入了尴尬的状况。

“您是不是和别人有约?”

贤一终于找到了谈话的契机,却遭到园田的嗤笑。

“那种事无所谓,是一帮人说要来悼念隆司,我就招待他们吃顿午饭。反正只是一些见缝就想钻的乌鸦和黄鼠狼般的家伙,先让他们自己去相互试探就好。”

“啊。”

“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是来找信一郎的,对吧?就我看来,你刚才差点儿就要被轰走了。”

“因为我没有提前预约,是突然来访。”

“然后呢?因为什么事?”

贤一看向园田的侧脸。

园田头发稀疏,梳成紧贴头皮的大背头,满是脂肪的脸上凹凸不平,有点像小行星的立体模型。他转动眼珠看向了贤一,贤一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搞什么?是能跟信一郎说,却不能跟我说的事?”

园田因脂肪而显得沉重的眼皮微微上挑。

“不,不是的。”

该选择现任副社长,并基本确定将是下任社长的园田,还是选择在不久的将来可能长期稳定掌权的信一郎呢?

如果是平时,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年轻一方。然而现在的贤一别说两年,就连两个月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已经无法判断该信任谁、依赖谁了。

“其实我来公司,是因为觉得南田专务也许知道常务之死的真相。”

“信一郎知道隆司事件的真相?”

园田的语气仿佛在问“你想说什么”?

“是的。说到底,我连常务来我家的理由都想象不出。”

“还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为了收拾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的事吗?”

园田轻巧地说着。

伦子和隆司的关系,搞不好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知道。搞不好连贤一夫妇的闺房秘事和香纯正处于反抗期的事,也被其他人知道了。

“我想和他确认的事,也包括这一流言的真伪在内。”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真伪,我听说是隆司生前自己对亲信泄露的。”

“泄、泄露他和伦子的关系?”

“怎么也不会傻到把名字说出来吧。反正他说自己搞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弄得很麻烦。”

“这么一档子事……”

虽然贤一不愿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象。

现在已经排除了被迷昏的可能,如果真的受了凌辱,伦子应该不会忍气吞声。只要提起诉讼,并告诉周刊杂志的记者,隆司就会社会性死亡。既然伦子没有这么做,就说明即使她没有主动,也默认接受了,难道不是吗?

不,这只是贤一擅自的想象,伦子也许受到了无法说出口的伤害——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各种情景却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在那个瞬间,伦子的眼睛是闭着的还是睁开的?如果是睁开的,是看着天花板,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是僵硬地躺着,还是自己主动——

贤一的思绪已经快要不受控制。正因为伦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即使想从脑海中挥去,她的各种表情和身体部位仍不断在眼前浮现。

司机在路口右转,咔嚓咔嚓的转向提示音听起来十分刺耳。

“副社长。”

贤一擦了擦汗。

“怎么?”

“如果您知道,我希望您告诉我,有具体证据能证明我妻子和常务之间的关系吗?或者证人?”

“警察说得并不详细,但隆司的司机做证说他曾经把隆司送到过你家,虽然只有一次。在那之后,隆司似乎一直用的是自己的车。不过隆司也是,看起来像模像样,却这么不会做事,居然和普通人搞出丑闻。”

“可是,搞出那种事的……”贤一至今仍无法说出“怀孕”这个词,“没有证据能证明搞出那种事的人是常务,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让你老婆怀孕的是别人?”

话题向着违背贤一期望的方向发展。

“要是按你刚才这种说法,就是你老婆和很多人睡过,那这可就不只是一场家庭主妇的危险游戏了。唉,以前的女人出卖身体都是迫不得已,最近的女人为了赚点零花钱或生活费,就会轻易脱掉衣服。不过,被睡遍了外面的男人的老婆用回家路上买的白萝卜喂饱的丈夫也是够可怜的啊——啊,等等。”

园田费力地弯曲肥胖的身躯,取出了手机。虽然贤一没注意,但似乎是电话响了。

“喂,是我。啊啊,现在正要去那个聚会呢——啊啊,对哦——我知道了。”

在园田和部下通话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股白萝卜的腥臭味,无论贤一用手在脸前挥了多少次,讨人厌的臭味也挥散不去。

“你在干什么呢?”

结束通话的园田对挥着手的贤一说道,随后又问他现在住在哪里。贤一诚实地回答了酒店名和房间号。

“还有,守夜是在明天。”

告别仪式在后天。

“你还是不出席为好。”

“是的。”

虽然不知道从道义上来讲是否合适,但单凭贤一在总部大楼引起的骚乱,就能想象假如贤一出席,会造成怎样无法收拾的局面,搞不好可能会毁掉整个葬礼。道歉和烧香的事,还是等事实关系再清楚一点之后再去为好。

关于事件的真相,在知道贤一掌握的情报并不比自己多之后,园田似乎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附近停车吧。抱歉占用你的时间了。”

车子停在地铁筑地站的出入口附近,从公司到这里正常只需要十分钟,刚才却绕了三十多分钟。

在贤一行礼并想下车时,园田说了声“啊啊,对了”。

“你想去总务部,对吧?”

“是的。”

贤一已经不再惊讶了。估计贤一的履历表已经在高层会议上被所有人传阅过了。

“有一个跟我有多年交情的先生在一家公司担任董事,他们公司的关联企业正在招聘总务科长。你考虑考虑吧。”

这样一来,贤一回归总部的希望就完全消失了。

“谢谢。请让我考虑一下。”

“犹豫也是白犹豫。”

贤一不禁看向园田的脸。园田浑浊的眼睛从耷拉着大半部分的眼皮深处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

“信一郎正打算把你圈养后杀掉。”

“怎么会……”

“你想想看,要是现在把你放走,怎么保证你不会把去年的事情到处去说呢?对信一郎来说,这相当于自找麻烦。从信一郎的角度来看,在自己试图疏通和董事的关系,打算卷土重来的时候被那种事绊住脚,那可忍不了,所以才暂时把你束缚在能看到的地方,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一来,他也可以凭借温情地对待杀死弟弟的女人的丈夫,来提高自己的声誉。”

“温情……”

“对于信一郎来说,什么杀弟之仇根本就无所谓。搞不好他内心还很感激,有人把挡他路的人给收拾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就在贤一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园田又继续说道:“我话说在前头,几年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那,您想让我怎么做?”

“如果你去我刚才介绍的地方忍耐三年,或许能有别的出路。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准说出去年那起贿赂疑云的事情经过。”

“那是当然。”

那是超越了派系之争,会给整个公司抹黑的丑闻。即使没人堵他的嘴,贤一也从未想过对外宣扬。不,说到底,现在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特别是不准袒护信一郎,说你是被隆司哄骗的。”

“我知道了。”

“嗯,总之,凡事都要从长远的角度思考。”

把贤一放下后,园田坐着雷克萨斯离开了。

贤一始终无法释怀。他有点搞不清,自己现在直面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明明是想证明妻子的清白,却眼看着被卷入无聊的权力斗争。什么贿赂疑云,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真的有人死在了我家吗?

事到如今,贤一仍在思考这件事。就在他准备慢慢地走下地铁楼梯时,电话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回到人行道上,接了电话。

“喂?”

“是藤井先生吗?我是前台的野崎。刚才真是失礼了。”

“啊?哦哦。”

是贤一意想不到的人。事到如今,野崎打电话来做什么呢?

野崎尚美以辩解的语气说道:“我向销售一科的小杉问到了您的电话号码。时间有限,我可以直接说正事吗?”

“好的。”

“我打来电话的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

“我保证。”

真是不可思议,贤一完全没有对外散播的念头,所有人却都让他保密。

“其实,我在去年十月看到过您的妻子。”

“伦子?在哪里?”她究竟想说什么事?

“丸之内。那时我在减肥,中午只喝蔬菜汁,剩下的时间为了散心,就经常去丸之内散步。那天,我记得也是在沿着从日比谷大道通往东京站方向的唯一一条人行道上散步时,看见您的妻子出现在对面。”

“你确定不是认错了人?”

“结合之后的事来看,应该不是。之前您不是也给我看过一次您家人的照片吗?”

“确实,但你只看了一次就记住了?”

“毕竟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本来就很擅长认人。”

“然后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看起来似乎在等人,所以虽然很失礼,但我还是好奇地在一旁观察了一下。实在抱歉。”

贤一从未给伦子看过野崎尚美的照片,所以即使那真的是伦子本人,也不会意识到野崎的存在。

“没事,不用在意。”贤一更在意后来发生了什么。

“过了不到五分钟,有一辆车停在那里,把您妻子接上车后立刻离开了。”

贤一后背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虽然不想再听下去,但野崎还在继续,贤一也只好竖起了耳朵。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看到了开车人的脸。”

“那——是谁?”

贤一轻咳了一声,感到喉咙处有些痒。

“我让您不高兴了吗?是不是不说下去比较好?”

“不,没关系,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是专务。南田信一郎先生。”

耳边传来巨大的喇叭声。贤一惊吓地转身看去,似乎是一辆货运面包车对突然变道的出租车表示愤慨。

他意识到拿手机的手开始发麻,把手机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喂?”

“啊啊,抱歉,我在听。你是不是把弟弟隆司——常务认错了?那两个人从远处看上去很像。”

那就是你老婆和很多人睡过。

“不,我确定没认错。首先,他们的车子不一样。常务开的是方向盘在左边的大红色奔驰,而专务开的是全白的捷豹。由于捷豹的方向盘在右边,所以我看见了他的脸。后来我调查过,车牌号也对上了,就是信一郎专务的私人用车。”

“那应该没看错。”贤一的声音嘶哑到悲惨的地步。

“抱歉。”

——被睡遍了外面的男人的老婆在回家路上……

“不仅如此……”

贤一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在车辆离开之后,我看到有一名女性目送着车辆离去。比起目送,不如说是瞪视。”

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

“喂?”

“啊啊,抱歉,我在听。”

“虽然是我不认识的人,但我记得她的穿着,不像是附近的OL。那人穿着紧身牛仔裤和苔绿色的夹克,头发在脑后扎成一股,与夹克同色系的帽子深压到眼睛上。在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她立刻离开了。就我所见,是个长得很漂亮的人。”

听着听着,一名女性的笑容浮现在贤一的脑海。

“我提个奇怪的问题,现在用来通话的是野崎你的私人手机吧?”

“是的。”

“我给你发一张照片,你能帮我看看是不是那名目送那辆车远去的女性吗?”

那边沉默了一瞬。

“我知道了。那我把邮件地址告诉你。那个,我得回座位了。”

“啊,好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你跟其他人说过吗?”

“我和警察说过,他们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以前受过您照顾,而且我觉得这次的事情肯定是哪里出了错,希望能帮上您,所以请您不要说是我说的。”

“我明白。如果警察跟我说什么,我会设法蒙混过去的。总之很谢谢你。”

虽然贤一还能冷静地应答,但指尖颤抖到无法对准结束通话键。过了一会儿,野崎尚美用短信发来了邮件地址。

贤一坐在护栏上,缓慢地反复呼吸。在稍微冷静之后,他又拿起手机,从照片库中费力找出了想要的那张,发到了野崎的邮件地址。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野崎的回信。

“应该没错,就是这名女性。”

那是去年的四月,家里人一起去小金井公园赏花,就连母亲智代也去了。虽然香纯一脸不情愿,却也被优子半强迫地带了过去。

贤一发给野崎的,就是那时拍的一张照片。

在一脸不高兴的香纯背后,优子展开了笑颜,把手指戳在香纯的头上当作角。瞪视着南田信一郎的车载着伦子远去的女性,就是优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紧接着,贤一的手机又响了。

贤一本以为是野崎发来的补充信息,却是当事人优子发来的短信。

他慌张地确认短信内容。

“我收到消息,你母亲从看护中心出走了。请给我回电。”

“啧,搞什么啊!在这种时候。”

贤一脱口说出对母亲的埋怨,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本想立刻给优子回信息,但贤一在发信息之前打消了念头,原因是他想起了刚从野崎尚美那里听到的话。

伦子坐上南田信一郎的白色捷豹离去,而优子在后面瞪视着这一切——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对,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伦子要与信一郎见面,坐上他的车?如果是在东京站附近,离“诚南Medicine”只有几步之遥,应该是特意约好见面。昨天见面的时候,信一郎还说“不知道是‘林子’还是‘伦子’”,现在来看,那只是他拙劣的演技。假如信一郎和伦子谈的是关于隆司的事,那他并没有必要对贤一隐瞒。也就是说——那就是你老婆和很多人睡过。

难道正如园田副社长所说,伦子不仅曾与被杀的隆司,还曾与信一郎交往?

然而,优子从来没有对贤一提起过这件事。她应该是故意没说,而不是不小心忘记提起。如果是这样,也许她还对贤一隐瞒了别的事情。她可能是在包庇姐姐,也有可能是有别的想法。

“也许”“也许”,一切都只是怀疑和揣测。

不管怎样,贤一开始对之前完全信任的优子产生了怀疑。他没有心情回电话,只是回了短信。

“我现在在电车里,正前往看护中心。”

“了解。我还在工作,如果有什么事,请联系我。”

贤一疾步走下通往地铁检票口的狭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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