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田一耕助西行

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二年十月二日。在玉虫前伯爵被杀后的第三天夜里,金田一耕助坐在开往神户的准急列车的二等车厢角落,周围拥挤不堪。

难得旅行,至少应该穿上西服,但金田一耕助坚持穿和服。从他皱皱巴巴的裙裤、到处开线的和服、松垮的衣褶和满是泥水的布袜来看,在二等车厢的角落占得一席之地前,他一定经历了艰苦的斗争。

在昭和二十二年秋天,旅行还是如苦行一样。首先,买票就不算容易。幸好由警视厅负责,金田一耕助才顺利拿到票。但是到了车里,警视厅就不管用了,到处都是吵闹的黑市商人。金田一耕助被挤得像一块破抹布,在满员的二等车厢的角落里缩着身子,几乎奄奄一息。

金田一耕助并非独自一人,一个姓出川的年轻警察与他同行。但在这个拥挤不堪的车厢,他已经找不到出川了。当时,同行的两个人不可能占到相邻的座位,即使能占到,恐怕两人也会分开坐。从旅行的目的来说,两人尽可能不引起他人注意。他们的旅行目的——这一点不用多说。从一月十四日到一月十七日,关于椿子爵的行踪,即天银堂案件发生时椿子爵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必须重新分析调查。

实际上,当人们发现在玉虫前伯爵被杀案的背后,一个酷似已经去世的椿子爵的人如影子般出没时,那种兴奋和紧张是绝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报纸连日报道此事,无论哪家报社都有一半以上的记者投入其中。如果记者们察觉这起案件与恐怖的天银堂案件有关,警视厅一定会被记者们的亢奋与狂热搅得苦不堪言。因此出川这次出差必须尽量不动声色。先不管椿子爵去信州一事(当然,信州方面应该也有警察前去调查),如果敏感的记者们得知警视厅要再次调查天银堂案件发生时椿子爵的行踪,真不知他们会从中嗅出什么来。

金田一耕助申请参加共同调查,是因为他自己还多少有些别的目的。

天银堂案件发生时,椿子爵的不在场证明曾一度得到确认,但那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巧妙的伪装,谁也不知道。如果是伪装,那么可以说椿子爵上演了一出前所未闻的精彩大戏。如果与此相反,警视厅以前的调查准确无误,椿子爵确实去了关西地区旅行,那么其中一定包含着不易察觉的秘密。只有查明内幕,才能解开后来发生在椿子爵家的悲剧之谜。金田一耕助的想法正是如此。

金田一耕助如此重视椿子爵的旅行,自然有很重大的原因。九月三十日,玉虫前伯爵被杀当日,金田一耕助来到警视厅,从告密信中发现了奇怪的打字错误。他立刻给美祢子打电话,委婉地询问情况。但美祢子似乎也不明白其中缘由。“哦,Y和Z打错了?那是什么意思啊。”她困惑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如果用你的打字机打字,会时常出现打错Y和Z的情况吗?”

“是啊,在还没用惯机器时,会经常出现各种打错的情况,但只有Y和Z打错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就是,其他字母都没错,只有Y和Z颠倒了……可能是机器本身的问题造成的,也可能是打字者有错打的习惯。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只有Y和Z打错了……真奇怪啊。到底怎么回事?我家的打字机有什么……”

“不,可以了,可以了,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金田一耕助失望地挂断电话。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对这件事的调查。如果只打错了一两处也没什么,但所有Y和Z都打错了,他不得不怀疑其中另有蹊跷。

但是,到了第二天,美祢子给金田一耕助打来电话。“先生,那个……关于昨天您问的Y和Z打错了的事,我倒是有点线索……”

“有发生那种事的可能?”

“嗯,我很在意那件事,便给教打字的老师打了电话,结果明白了也许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电话里说不太方便,我现在想去找您……其实除此以外,我还有其他事想请先生务必听一听。我发现了很不得了的事……我觉得我之前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美祢子的话让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猛烈地颤抖起来,他心跳加快。“弄错了……啊,没关系,我等你来。”

一个小时后,金田一耕助和美祢子在大森山边松月旅馆中的小屋里相对而坐。

“那个……首先是打字机的事……”美祢子十分亢奋,苍白的肌肤显得凄凉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目光异常尖锐。她勉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张开僵硬的嘴。

“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吧?”

“这是培训班的老师告诉我的,我没有亲身体验……您也知道打字机的键盘不是按字母表顺序排列的吧?”

“知道。昨天在你家也见到了。”

美祢子点点头。“打字机键盘上的字母是根据使用频率排列的。也就是说,最常用的字母排在手指容易打到的地方。在打字时,人们需要用十个手指,但哪个手指打哪个字,是有严格规定的。因此在熟练的情况下,即使闭上眼睛,也能顺利地打出内容,因为指法已经确定了……”

“请稍等。你说闭上眼睛也能打,也就是说在黑暗中也能打?”

“嗯,当然。”

“那Y和Z打错是……”

“那个……说到打字机的键盘排列,每台机器都一样。就算是学习莱明顿牌打字机的人,也能闭上眼睛用火箭打字机打字。但是有种给德国人用的打字机,键盘的排列不一样。”

“什么意思?”

“只有Y和Z的位置与其他打字机相反。”

金田一耕助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开始用五个手指咯吱咯吱地挠起麻雀窝一样的头发。他挠得太激烈,头屑像鹅毛一样四散落下。

“啊!”美祢子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向后退去,同时吃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您别这样。”

“啊,哈哈,对、对、对不起。也、也、也就是说,给德、德、德国人用的打字机的Y和Z键正好和其他打字机相反?”

金田一耕助结巴得很厉害,连忙拿起矮桌上的茶一饮而尽。随后,他丹田运气,总算不再结巴,也停下了挠那一头乱发的动作。美祢子放下心来。

“嗯,就是如此。我不太懂德语。也许德语中Y和Z的使用频率与英语正相反吧。因此就算是同一品牌的机器,如果是出口到德国的,Y和Z的键盘位置就会相反。”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了,那种打字机日本也有吗?”

“有,听说与德国有贸易往来的商会都使用那种打字机。”

“那么,那个打字的人是用给德国人用的打字机学习打字,并达到了即使闭眼也能打的熟练程度。在黑暗中,那人一不留神,用你家的打字机把Y和Z打反了。”

“我家的打字机?先生,我家的打字机怎么……”

“这我稍后会说的。”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起椿家庭院深处微暗的防空壕,随后又开始想象那个坐在防空壕里、并未注意到Y和Z按键位置与他之前所用打字机相反的打字者,内心不禁一阵沸腾。至少那家伙在防空壕里做了件很失败的事。

“哎呀,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会成为很重要的参考。对了,你说还有其他事……”

“嗯……”美祢子直盯着金田一耕助,目光忽然开始颤动,像要哭出来一样,“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自从我明白自己弄错了以后,反而越来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着,美祢子从手包中取出一封信,“先生,您之前已经看过这封信了。请再看一遍。”

信封中是美祢子第一次来时给金田一耕助看过的椿子爵的遗书。前文已提过遗书的内容,这里再重复一遍——

美祢子:

请不要责怪爸爸。爸爸已经无法忍受更多的屈辱和羞耻了。就算椿家是名门望族,这件事只要一暴露,家族就会陷入泥沼。啊,恶魔就要吹着笛子来了。爸爸无论如何都不能活到那一天。

美祢子啊,请原谅爸爸。

“这封信怎么了?”金田一耕助一脸疑惑地看着美祢子,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这是伪造的……”

“不,不,不是的。这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但是,先生,这封遗书没有日期,我就是因此才弄错的。”

“你是说……”

“先生,我说过,我是在父亲失踪很久后才发现遗书的。夏天时我到书库整理藏书,这封遗书从一本书里掉了出来。”

“嗯,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就是这本书……”美祢子从手包里拿出一本二战前T书店出版的译作,是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下卷。

“哦,这本书怎么了?”

“先生,”美祢子加强了语气,“今年春天,这本书曾一度放在我的桌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它放进了书库。但父亲也许并没打算把遗书夹在书库里的书中。如果夹在那里,书库的书那么多,不知何时才会被我发现。因此,父亲把遗书夹在这本《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里时,这本书肯定还在我桌上。而且我是在父亲的推荐下,从今年春天开始读这本书的。”

“是这样啊。但是,这……”

“正因如此,先生,问题就在于这本书是何时被放回书库的。我从没注意过这一点,但昨天发生了那样的案件后,我想重新调查父亲失踪时的情况,便翻了翻自己的日记。结果,”美祢子又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封面的女用日记本,“先生,请看这里。”

金田一耕助看着美祢子颤抖的手指指向的部分。在二月二十日一栏下面写着:

上午读完了《威廉·麦斯特》。

下午决定整理书桌,把读完的书收回书库。

日记是用紫色墨水写的,字体很漂亮。

“这样啊,这本书被收回书库是在二月二十日。因此,你父亲把遗书夹在书中是在此之前。”

“正是如此。但是,先生,父亲因天银堂案件的嫌疑被带到警视厅也是在二月二十日。”

美祢子灼人的目光正面迎来,金田一耕助呆了片刻,但忽然受到惊吓般睁大了眼睛,不禁从矮桌旁探起身子。“什、什、什么?!也、也、也就是说,你父亲在受到怀疑前,就已经决定自杀了?”

“先生!”

“也、也、也就是说,你父亲不是因为天银堂案件才决定自杀的?”

“是的。先生,如果考虑到这封遗书夹进书里的时间,那么就是如此。父亲不是因天银堂案件而自杀的。不如说,天银堂案件反而将父亲自杀的日子推迟了十天。”美祢子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但她并未擦拭。“根据日记,我在二十日上午读完了这本书。因此父亲把遗书夹在里面,肯定是在那天下午至我把书收回书库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父亲本打算在那之后立刻出门旅行并自杀,但警察却找上门来,把他带走了,因此自杀旅行推迟到了三月一日。父亲无论如何都不想背负着天银堂案件的嫌疑死去,所以一直在等嫌疑洗清。”

金田一耕助胸中仿佛涌起层层波涛,一艘小船正在波涛间饱受风暴蹂躏。这一发现对美祢子来说可谓一次强烈的冲击,同时也让金田一耕助震惊不已。

“那么你父亲决定自杀,不是因为天银堂案件,而是有其他理由?”

“应该如此。就算没有天银堂案件,父亲也有不少自杀的理由,但我不明白的是这封遗书。父亲说他不能忍受更多的屈辱和羞耻。这件事一旦暴露,名门望族椿家的家族名誉就会陷入泥沼。先生,我一直以为,这里的屈辱、羞耻,以及一旦暴露就会让椿家的名誉陷入泥沼,都是指父亲被当成天银堂案件的嫌疑人一事。但是,如果这封遗书是父亲在受到怀疑而被带走前写的,就并非如此了。先生,我父亲是那么害怕那些屈辱、羞耻,害怕让椿家的名誉陷入泥沼……父亲因此绝望,被迫自杀。那究竟是什么秘密?”

金田一耕助坐在拥挤的二等车厢中,想起了美祢子如同女巫般黯淡扭曲的脸。在美祢子周身缭绕升腾的寒冷阴气,似乎也正渗入他的身体。

金田一耕助决定进行这次旅行,上述情况是原因之一。

一月十四日到十七日,椿子爵的神秘旅行。

如果那真的是椿子爵……在金田一耕助看来,那才是解谜钥匙所在。

火车在暗夜中奔驰,向西,再向西。

吵闹不停的黑市商人和批发商们逐渐安静地睡去了。混在这些可疑人物中,金田一耕助和出川正怀抱重大使命一路西行。但他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同一趟车上,还有一个与案件关系密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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