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恶魔的记录

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者:横沟正史

我,以三岛东太郎的身份从去年开始入住椿家,本名河村治雄。为了不在突发不测时给别人添麻烦,我在此写下告白并将秘密保存。

一切都已结束。

我已经杀了大舅公和父亲,也作好了杀母亲的准备。母亲还没死,但我的计划应该不会失败。因此我就当母亲已死,在这里写下告白并秘密保存。这应该不算太早。

我是怀着燃烧不绝的憎恨与复仇之心杀了大舅公和父亲的。杀了他们后,我毫不后悔,并且感到了做成该做之事后的痛快,就像任何人都可能体会到的那样,心情舒畅。

尽管如此,现在,在作好杀母亲的准备后,从我心中呼啸而过、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荒凉风暴究竟是什么?就像怨恨大舅公、憎恶父亲一样,我也是怀着对母亲的恨来到这里的,但是……

难道我是一边祈祷杀母亲的计划失败,一边写下这份告白?难道我正在祈祷这份告白被人发现,从而中止我杀母亲的计划?

不,不,这样不行。

母亲还是必须死。让那样的母亲继续活着,对母亲、对美祢子都是不幸。

美祢子,勇敢的美祢子啊。

对了,我就把这告白写给美祢子看吧。得知这样恐怖的事实,像美祢子那样的少女肯定会遭受难以平复的打击。但是,美祢子,你必须忍受,而且你一定可以忍受。

在坦白我恐怖而血腥的罪行之前,我必须先从自己的成长经历说起。

我是作为神户市须磨寺的花匠植辰即河村辰五郎的长子被养大的,也是以辰五郎亲生儿子的身份登记的户籍。

但我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河村辰五郎的亲儿子,而是被领养的。我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听谁说的,但确实早就知道了。

在我开始记事时,我户籍上的母亲春已经过世,辰五郎也辞去了花匠的工作,和年轻的妾一起住在神户的板宿。

后来辰五郎频繁换妾,而当时的妾则是他最初的妾,我记得叫阿胜。告诉我身世的也许就是她。

但是,无论是阿胜,还是辰五郎后来数量众多的妾,都不知道我出生时的情况。直到昭和二十一年夏天从军队复员归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然,辰五郎是知道的。我数次恳求他告诉我亲生父母的情况。每当那时,他总会露出奇怪的笑容。(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令人讨厌的坏笑背后的含义。)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有时,他还会说出别有含义的话:“一旦知道,你恐怕就活不下去了。你现在作为我的儿子入了户籍,可要心怀感激。”

如果我继续固执地追问,辰五郎便会面露怒色。那脸色太可怕,我不得不放弃从他那里打听。

我和辰五郎之间毫无亲子之情,但关系也不坏,也从未反目成仇。

从高等小学毕业后,我立刻离开辰五郎家,到神户的商家当学徒。这既是辰五郎的希望,也是我想做的。我不想待在不断换妾且沉溺于赌博的养父身边。而且随着我不断长大,辰五郎恐怕也觉得我越来越难以相处了。

我在神户一边做学徒,一边上夜校学习。十九岁那年,我进入了一家位于海岸大道的贸易公司工作。那是一家德国公司,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打字。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拜访阿驹母女的住处。当时阿驹和女儿小夜一起,住在离湊川新开地不远的简易出租房。我不太记得阿驹的丈夫源助的事,那人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过世了。阿驹一直在家里做手工活,小夜则在新开地的电影院当服务员。

在户籍上,阿驹和我是姐弟,但事实并非如此。阿驹和小夜也都知道,我和阿驹之间毫无血缘关系。但那时阿驹还不清楚我的身世,她是借由以下契机才知道的。

如前所述,拜访阿驹母女是我当时唯一的乐趣。从小不知家庭温暖的我在阿驹家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阿驹和小夜都很同情我的境遇,只要我一去拜访,总是很温柔地招待我。

那是我二十岁那年夏天的事。我任职的公司举办庆祝活动,大家一起出去喝酒。当时还不会喝酒的我被同事们灌下不少烈性洋酒,醉得一塌糊涂。随后,我去了阿驹家。

当时酷暑难当,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出了一身汗。阿驹和小夜见状,把水盆端到外廊上让我洗澡。我洗得正舒服,小夜忽然大喊:“哎呀,治雄的背后有个奇怪的痣!”

我早就知道这颗痣。平时,痣潜伏在皮肤下,几乎看不见,可一旦洗澡或出大汗,就会在皮肤表面鲜明地浮现出来。

不一会儿,我洗完澡回到屋中。看到阿驹脸色很差,我不知为何觉得和我的痣有关。

阿驹确实知道。那个侵犯她、让她生下女儿小夜的男人身上也有和我一样的痣。她由此开始怀疑我的身世,并在某一天去了板宿的辰五郎家,态度强硬地逼问父亲,结果知道了真相。

当然,从那以后,阿驹开始回避我。特别是在注意到我和小夜感情渐深后,就更加惧怕我、冷淡我、疏远我。我误会了她,对她的举动愤怒不已。

按阿驹的说法,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能成为小夜的夫婿。但小夜的亲生父亲不是也身份不明吗?我曾这样当面辱骂阿驹。

啊,如果那时阿驹告诉我真相该多好,哪怕只有一些片段!

不久,小夜被川崎造船厂征为女工。同时,阿驹也被强制疏散到乡下,不得不独自离开。

那是发生在昭和十九年春天的事。从那以后,我可以更加自由地和小夜见面,终于发展成如同夫妇般的关系。

我发誓。我是那么爱小夜,而小夜也那么爱我。

小夜和我境遇相同,也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这为她那美丽的容姿增添了一抹阴影。无论在多么高兴的时刻,她总带着一丝阴郁。正是这点抓住了我的心,而她恐怕也因同样的理由被我吸引。

我们之所以跨越了最后的底线,是因为也许不久就会入伍的我想在小夜的身体上留下我的印迹,而小夜也同样有此愿望。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被征入伍。那时我们发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就结婚。

战争的事就不说了,和我的告白没有任何关系。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我平安复员。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我最想知道的自然是小夜是否安好。

我用各种手段寻找小夜的下落,最终找到了养父辰五郎最后的妾阿玉的住处,在那里得知了小夜的消息。啊,我那时是多么震惊和悲伤……随后便是难以名状的绝望与愤怒。

在我入伍后不久,小夜就自杀了。从她那时已经怀孕来看,那毫无疑问是我的孩子。既然怀了孩子,小夜为什么非要自杀呢?

阿玉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说如果问问阿驹也许能知道,还告诉了我已经在淡路削发为尼的阿驹的住址。我自然立刻去淡路拜访。

看到忽然来访的我,阿驹极其惊恐。那态度激起了我更大的愤怒。看到我一脸骇人的凶恶表情,阿驹不得不把秘密和盘托出。

在淡路乡下那间微暗的尼姑庵中,在已成为尼姑的阿驹说出那令世人作呕的秘密时,我就不再是人了,就已经把灵魂卖给了恶魔。

我在这里简单写下阿驹的话。

大正十二年夏天,阿驹作为临时侍女来到位于月见山的玉虫伯爵的别墅。伯爵的外甥和外甥女,即新宫利彦和妹妹秌子也去了那里。

一天,阿驹偷看到了新宫利彦和妹妹之间那不该发生的一幕。而且就在那天夜里,新宫利彦侵犯了阿驹。他似乎想以此封住阿驹的嘴。

夏天尚未过去,新宫利彦和秌子就回东京了。但不久,阿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父亲的责问下,阿驹方才说出对方是新宫利彦。

得知真相的辰五郎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他立刻到东京找玉虫伯爵谈判,勒索了一大笔钱财。此后不久,阿驹带着身孕嫁给了父亲的弟子源助。

因此阿驹说,她之前并不清楚我被辰五郎领养的经过,更没考虑过我是谁的孩子。她开始在意这一点,就像前文所说,就是在那次我醉后沐浴时。她曾在月见山的别墅见过几次新宫利彦冲洗后背,知道那里有颗奇特的痣。发现我背上也有同样的痣,她震惊不已。

第二天,阿驹找到辰五郎追问,结果知道了我身世的秘密。

大正十三年六月,新宫秌子在月见山的别墅秘密生下一个男孩。出生后,孩子立刻由玉虫伯爵安排交到了辰五郎手里。关于孩子父亲的身份,伯爵和信乃都缄口不言。但辰五郎已经从女儿口中听说了新宫利彦和秌子见不得人的行为,他立刻察觉了孩子的来历。

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对妻子春也没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那时已经决心将这个秘密作为生财之道。如果秘密暴露,就等于失去了敛财的机会。他就这样坚守秘密,并非为了新宫利彦和秌子的名誉,而是为了自己的贪欲。

得知真相的阿驹该有多么震惊!兄妹乱伦生下的男孩现在竟然在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交往!

但阿驹的各种苦心毫无效果。到了第二代,令人悲叹的错误再次发生。承担了结果的小夜从母亲那里听到悲惨的真相,立刻失去了生存的勇气。啊,可怜的小夜!

在淡路那间微暗的尼姑庵里,从阿驹口中听到上述事实的瞬间,我彻底疯了!我变成了恶魔,把灵魂卖给了恶魔。为了小夜,也为了我自己,我发誓要复仇。我总在想,为什么那时我没在极度愤怒中杀了阿驹?如果那时杀了她,后来就不用再费那么大工夫了。

暂且不说这些。我在尼姑庵里住了一晚,翌日早上便离开淡路直奔东京。随后,我一边在黑市干活,一边窥伺新宫利彦和玉虫伯爵的动静。就在那时,我认识了饭尾丰三郎。

简单介绍下此人。这家伙简直对道德没有任何概念,对他来说,善和恶从无区别。如果说他拥有特别强烈的恶的意志,那倒也没有。他相貌温和,性格中也有迷迷糊糊、不可靠的一面。他犯下天银堂案件这种鲁莽的罪行,却又因案件造成的轰动效果呆若木鸡。

饭尾的事暂且说到这里。我就这样在黑市干活。不料我调查的新宫利彦与妹妹秌子,以及玉虫伯爵的生活竟然发展成了最有利于我的状态。他们住进了同一座宅邸。

一确定这点,我立刻去拜访了椿子爵。我不知自己为何会选择椿子爵。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性格,因此也不知道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我只是想避开正面快攻,从侧面一点点下手,所以和我的身世毫无牵连、且和我母亲关系最密切的椿子爵便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我在会客室见到了椿子爵。那时最先让我惊讶的是,椿子爵和饭尾丰三郎太像了。

如果让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应该并不难区分。但只要分开看,从脸形到五官,再加上疲惫而茫然的神情,实在非常相似。不过,那时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要利用这一点。

由于我隐瞒了姓名,椿子爵最初显得莫名其妙。我坦白了我的身份,又给他看了背上的痣(那时我事先喝了酒),他立刻震惊不已。不知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但恐怕就是在那一瞬间,自杀的念头闪过他脑中。他露出极端绝望又充满憎恶的表情。

我一击就已将他彻底打垮。接下来,我缓缓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讲到我和小夜如何发生了关系,小夜又因此遭遇不幸时,子爵脸色煞白,简直让人担心他会立刻昏过去。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听到我讲述那些为世人所不齿的事,子爵竟一次都没有反驳。他曾数次做出捂耳朵的动作,但从未说过“你说谎”或是“那不可能”。恐怕他也认为,他那妻子和哥哥是做得出那种事的。

我说完后,子爵眼中浮现出绝望的目光。“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说我想留在这个家中。子爵眼中的绝望立刻变成了恐惧,问我目的何在。

“我也没什么打算。但我现在没有栖身之处,自然想要求住在双亲居住的地方。”

子爵眼中的恐惧似乎已经无法消退。“那……那我要是拒绝……”

啊,可怜的子爵啊。那时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体因恐惧而扭曲。见他这个样子,我冷冷地嗤笑道:“我也还没考虑我该怎么办。也许会去报社吧。听报社说,有地方很乐意买下我的话题……”

这句话从根上完全截断了子爵的呼吸。

结果,我住进了椿家。作为交换,在椿子爵在世期间,我决不能把秘密告诉别人,也不能对那三个人下手。你看,我不是严格遵守了约定吗?

给我三岛东太郎这个名字的当然是子爵。我说话时带有近畿口音,子爵便让我自称是他冈山县故友的儿子。

有洁癖的子爵面对那样的妻子与哥哥,哪怕仅仅住在同一屋檐下,似乎都已感到无比嫌恶。况且那两人罪恶的孩子就在他眼前大笑。胆小怕事的懦弱子爵渐渐有了轻生的念头,这也在情理之中。

子爵决定创作那首《恶魔吹着笛子来》,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由此可见,子爵在那时已经决心赴死,因为在那首曲子中,子爵已经明确地展示了恶魔的身份。

今年一月十四日到一月十七日,子爵迎来了决定命运的旅行。我自然知晓他的目的地,因为他出发前曾再次向我询问已成为妙海尼姑的阿驹的住址。在烦闷与苦恼之后,他恐怕已经下定决心,先去验证我的话真实与否。

讽刺的是,在子爵外出期间发生了天银堂案件。

我最初做梦也没想到是饭尾丰三郎干的。但随着画像一次次被修正,我坚信凶手就是他。

果然,到了二月中旬,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饭尾被警方带走的消息。但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了一出残忍的恶作剧——向警方告密,说椿子爵就是天银堂案件的凶手。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做。那未必是为了救饭尾丰三郎。我那时已经和他断了联系,连现在的住址都没告知他。

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这一举动。我只能认为这是我体内遗传自父亲新宫利彦的卑劣而残忍的血统在作祟。

来到这个家后,我从未在仔细观察新宫利彦一事上懈怠过。在他的诸多恶劣品格中,最明显的就是卑劣和残忍。

新宫利彦最喜欢欺负弱者。他特别怕狗,只要一遇到狗,隔着数十米就开始绕道而行。但如果那条狗被拴着,他就免不了要欺负一番。

我曾见过新宫利彦折磨一条拴起来的狗,那实在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残忍。就算是再不喜欢狗的人,如果看到那一情景,也肯定想砍断锁链,让狗扑过去咬死他。

在我看来,当时的椿子爵就像被家族的命运牢牢拴住的狗。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可能扑上来咬我。他应该知道告密的人就是我,但却无法说出来。对他来说,我是握有王牌的人。

子爵就这样陷入了悲惨境地,最后终于因提出不在场证明而被释放。但就在同时,不,在那之前,饭尾丰三郎也被释放了。

在子爵失踪后不久,我偷偷去找了饭尾丰三郎。当时他独自住在新桥附近收废品者聚集的棚屋中,周围遍布火灾的痕迹。

尽管住在那样的地方,他依旧衣冠整齐,举止文雅,而且意外地手头阔绰,因此被棚屋的住户们称为老师,备受瞩目,但住户们对他的金钱来源普遍感到疑惑。而曾与他有来往的我非常清楚,这是他风度翩翩的外表和不为一切所动的态度所造成的假象。毕竟,他从来就是个对善恶毫无区分的人,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动。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撒谎,也从不把骗人当回事。

尽管如此,我的到来令饭尾丰三郎多少露出了狼狈的神色。我祝贺他逃脱了那不祥的嫌疑,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注视我的眼神中明显栖息着不安。我因此十分满足,很快就告辞了。

后来,根据他的坦白,我是唯一一个从最初就让他感到棘手的人。用他的话说,我的身体周围升腾着一股黑色的妖气,让他十分恐慌,但同时也被深深吸引。在我去找他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毫无胜算。

暂且不说这点。让饭尾坦白罪行并不太困难,因为我很了解他的特殊癖好。他无论得到什么重要的东西,最初都会埋到地里藏起来,就像得到饼干的小狗会先把饼干埋在垃圾桶附近或者枯草堆里。而且我早就知道,饭尾藏宝贝的地点似乎就在增上寺里。

饭尾究竟是怎么处理从天银堂抢来的贵金属的?尽管他对道德没有任何概念,但毕竟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应该不会把赃物简单处理掉。也许他仍把它们埋在增上寺内的某个地方。

我决定秘密监视增上寺。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我去找他后的第三天傍晚,他便来到增上寺。因我的造访而心生动摇的他似乎对最初掩埋的位置感到不安,计划把赃物转移到别处,结果被我逮了个正着。

在手握赃物的瞬间被逮住,就算是像他那样狡猾的人,也无法再蒙混过关。他迅速承认了罪行,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当场勒索他,而是让他每月给我汇款,由此将他掌握在手中。

那时,对于如何处置饭尾,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总之能够提前控制一个酷似椿子爵的人的命运,今后需要用时就很方便了。这样,我就将两个相似的人完全玩弄于股掌之间。

椿子爵确实是在那前后失踪的。我当时便觉得他是自杀了,但那时我最害怕的,是他在自杀前用某种形式把我的事记录下来。幸好家里没有留下遗书,但也有可能是带在身边。于是一发现椿子爵的尸体,我就毛遂自荐,跟新宫利彦、美祢子和一彦一起前去认领。

幸运的是,子爵身边也没有遗书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小日记本上画着火焰太鼓的图案,写着“恶魔的徽章”几个字。这恐怕是他用尽全力的表达吧。对于腼腆、有洁癖、沉默寡言的椿子爵来说,别说亲口道出,就是用笔写出那样令人作呕的事实,都让他顾虑重重。

我在头脑中漠然地整理计划,恐怕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难道不能以某种方式利用椿子爵的自杀以及饭尾丰三郎与子爵的相似性吗?因此,从雾峰回来后,我对秌子夫人,我的母亲说那尸体既像椿子爵,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说得别有深意。

美祢子,你也知道,你母亲那个人很容易受到暗示的影响。就算不是如此,她对子爵的失踪也自有理解,极度恐惧的她毫不怀疑地陷入了我的暗示。在此基础上,我屡次找机会暗示椿子爵还活着,秌子夫人也就完全成了妄想的俘虏。

就这样,待局面逐渐成熟,我终于踏出了计划的第一步。不用说,那就是让饭尾装扮成椿子爵,出现在秌子夫人面前。之前也说过,饭尾和子爵并非一模一样。如果两个人并排站立,识别起来并不困难。但是,子爵失踪已经过了半年。如果让饭尾装扮成子爵,欺骗秌子夫人这样的人应该不难,毕竟两人很像。我在东京剧场进行了试验,结果你也知道。

在给予这家人最初的冲击后,我立刻让计划再进一步,于是发生了沙子占卜那一夜的事。但我要先交代清楚,那晚我并没有杀玉虫伯爵的打算。

我真的从一开始就对大舅公和父母充满杀意吗?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并没有下过那么大决心。当然,我始终都满怀复仇之心,也决心尽可能带给他们残酷的打击,但并没到要杀他们的地步。

关于杀意是在何时浮现的,我想还是这个家中的氛围所致。盘踞在新宫利彦、椿秌子和玉虫公丸三人间的异样氛围令人作呕,让人感觉肮脏又下流,就算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与深层内幕的人也不例外。

这样的氛围让椿子爵自杀,也让我燃起杀意。但我还是不为自己辩护了。

这点先说到这里。沙子占卜那晚,我最初只是计划用火焰太鼓的图案和《恶魔吹着笛子来》的旋律,打响我挑战那三个人的第一枪。

金田一耕助也许已经明白了我那时的手法,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在这里写下来。

在那之前不久,我在庭院的落叶堆中发现了风神像,并保存起来。我在底座上雕刻了火焰太鼓的图案,事先用它替换了沙子占卜房间里的雷神像,随后把雷神像藏在屋门外的花瓶中。

只要仔细看,就能立刻区分风神像和雷神像。但屋里光线昏暗,也没有人注意那里,所以我的计划似乎很成功。在夜灯熄灭的同时,我将风神像往沙子表面按了下去。来电后,大家都被唱片的旋律吓得不轻,全都冲了出去,我便打算趁机掉换风神像和雷神像。

但是,那可恶的金田一耕助的帽子被花瓶口钩住了,无论如何都拿不下来。如果硬拿,可能会扯破帽子。再加上那时已经有人回来了,我不得不暂时放弃。

那时,我还完全不了解金田一耕助这个人,但看到他为了取下帽子而跟花瓶较劲,我腋下还是冷汗直流。晃动花瓶会让里面的雷神像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如果金田一耕助事后想起,不可能不觉得奇怪。

我无论如何都想在那晚掉换风神像和雷神像,于是等到大家睡着后,我潜到那间工作室门前。工作室大门紧闭,电灯已关,一片漆黑。我觉得玉虫公丸肯定也已经回房,便从花瓶中拿出雷神像,打开房门。房门内侧依旧拉着布帘,我钻过帘子进入屋中。

“谁?”尖锐的声音传来,灯也开了。

那时我惊讶万分。玉虫公丸还在那里。一瞬间,我就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他也一样。

我们一言不发,互相瞪了对方一会儿。看到我拿着雷神像,玉虫公丸立刻转头看了看风神像。他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了火焰太鼓的手法。在他拿起风神像,想要查看底座时,我挥起雷神像向他打去。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就像在战场上被命令进行绝望的突击一般,被无法名状的愤怒与憎恨所驱使。

美祢子,你也很清楚那间屋里的惨状吧?但那时,玉虫公丸的伤并没有多么严重。只是最初的一击打中了面部,鼻血比伤口的血要多得多。

我把玉虫公丸按到沙盆上,正想多打几下,他喘息着问起我的身世。我靠近他的耳朵,喃喃说出了我究竟是谁。胜负由此决出。

和椿子爵一样,在知道我身世的瞬间,玉虫伯爵就像撒了盐的青菜一样蔫了。因此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教训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家族名誉的伯爵应该不会去叫人,也不会把我送到警察局,像从树丛中挑出毒蛇那样处理我。

我们之间达成了妥协。我会保守自己身世的秘密,伯爵则会为我的将来提供保障。

如果那时他眼中没有掠过可疑的杀气,我也许会就此满足,或是离开这个家,溢满身体的杀意也会逐渐变淡。

可是,在这样的谈判成立后,我在即将走出房间时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玉虫公丸眼中流露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凶暴目光。

我一下子明白了。比起我,他的杀意更浓。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想做,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杀我简直轻而易举。谁都不知道我身世的秘密,因此即使我以他杀的状态被发现,也不会有人怀疑他。

我立刻改变了决定。不,可以说,此前一直含混不清的杀意在那时第一次清晰地成形了。

来到屋外,听到伯爵从内侧关好门、挂好门扣、插好门闩,又拉好帘子。他恐怕要思考该如何跟菊江和其他人交代受伤的经过。

我略加思索后,把放花瓶的台子推到房门前,站到台子上窥视屋内。

(笔者注:随后的部分与金田一耕助的实验相同,因此略过。)

因此那晚杀玉虫公丸一事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如果一开始就有杀人计划,我恐怕不会命令饭尾丰三郎在宅邸内徘徊。

在火焰太鼓的图案和唱片的声音把以秌子夫人为中心的家人卷入恐慌后,我又打算让他们看见酷似椿子爵的人,从而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是我那时幼稚的想法。

如果我在那里杀人,饭尾就会怀疑我。仅凭这一点,就会对我造成不利。如果饭尾被抓,那我的计划便会暴露。就算只有这一个原因,我想你应该还是能相信,那晚我杀人只是意外之举。

这一点在新宫利彦一案时也一样。

杀了玉虫伯爵以后,我燃起了对那个男人的杀意,不断推敲计划。石头已经开始从坡道上滚落,不到达目的地就不会停下,我深知这一点。但我也没有预料到,一切就发生在那个晚上。

那一晚,我很早就回到了椿家,比大家认为的早了很多。我是利用早就崩塌的围墙缝隙进去的。那样就不会引起负责监视的刑警和巡警的注意。

从围墙走到后门,半路上可以远远看见秌子夫人的房间。我不经意间看到了新宫利彦在观察四周后悄悄拉上房间拉门的场面。不久,房间里的灯也关了。

还是不要写那之后的事了。正因如此,我才会毫无顾忌地称那男人是怪物。憎恶似乎就要涨裂我的胸膛。

我埋伏在一旁,等他从母亲那里勒索了戒指,便把他引入温室。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得知我看到了他的行径,也不由得面色苍白地颤抖起来。在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我就用藏在温室里的风神像把这个茫然若失的愚蠢男人打倒了。一击倒地后,他开始像孩子一样放声哭泣,我便骑在他身上,慢慢勒紧了他脖子上的棕绳。

同杀玉虫伯爵后一样,在杀了新宫利彦后,我更是毫不后悔,反而感觉到了一种为世人除害的成就感。不,我曾为了没有用更残忍的方法杀他们而后悔不已。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但让我有些不甘心的是,如果我知道向新宫利彦复仇的机会来得这么早,就不必杀阿驹了。为了避免因阿驹说出我的身世而失去杀新宫利彦的机会,我命令饭尾丰三郎杀了阿驹。

饭尾是我处理的。增上寺里出现的尸体,警察是否意识到那就是饭尾呢?我已经作完了杀母亲的准备,石头终于滚到了终点。

最后剩下的就是我了。我将会怎样呢?是被抓住送上绞刑架,还是自己先行了断?怎样都好。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但是,美祢子,你必须活下去。在知道了如此残酷的事实后,坚强地活下去是非常困难的。但你应该可以承受吧?一彦没有你那么坚强,但华子夫人一定会成为他的支柱。但是……这似乎不是恶魔该说的话。

美祢子,再见了。

一彦,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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