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恶魔的百唇谱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晚上七点左右,嫌疑人李泰顺在新井、江马两位警官的陪同下到了成城警局的联合搜查本部。

他是先回成城町自己家中用完晚餐,再到搜查本部的。

这是题外话。李泰顺抵达东京站时,阵势简直就像迎接凯旋的将军。

发生了两起案件,而且两起案件的尸体都是在汽车后备厢中发现的,所以异常轰动。案件的核心人物李泰顺回到东京的消息一出,也就不难理解看热闹的人会蜂拥而至了。此事让一向内敛的中国人李泰顺也有些沉不住气。

但是,在成城警局搜查本部露面时,李泰顺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五十二三岁,身材矮小,体态丰满,不过气色很好,态度温和。略秃的额头上,沉痛之色还是颇为浓重。虽然回了一次家,可服装还是旅途中的打扮,米色的麻布套装配领结,打扮得很体面,干净清爽,没有多余的修饰,让人感觉很有派头。

此人会是传言中的醋坛子吗?但是人不可貌相,金田一耕助心下不由得有些同情他。

“辛苦了,吓着你了吧。”首先开口的是等等力警部。

正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这次侦讯尤为慎重殷勤。在座人员以成城警局为首,相关的世田谷警局和高轮警局的搜查主任也列席了,气氛严肃异常。

“哦,其实……”李泰顺一边镇定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个人,一边说,“昨天在那边看了晚报,大吃一惊……本想尽快乘昨晚的夜行巴士回来,但接到这边的消息,说是会来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不知道李泰顺的国籍,光听他的日语,完全像个地道的日本人。虽然音调有些毛病,但也不明显。比起一口东北方言的田村巡查,他更像个日本人。

“真是不幸。”等等力警部轻轻地点点头,“你太太的遗体已经进行了解剖,目前存放在医院。等你回家后,马上归还府上。”

“如刚才所说,关于案件的经过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路上也听警官先生讲了个大概,死因是心脏部位的致命一刀。”

“嗯,解剖结果明确显示,没有其他异常情况……被害时间是二十一日晚八点到八点半之间。”

“凶手是想隐藏朱实的尸体吗?”

“是的。就是这点难以理解……请恕我冒昧,你与太太是否正式结婚了?”

“不,还没有。朱实一直吵着要结婚,但我吃过两次苦头,想要再观察一阵子。”

“对了,听说这位太太是第三位了,前两位都正式结过婚吗?”

“嗯,那两位都是刚结婚就出轨了,被她们害惨了。一到离婚,就开口要扶养费啦,离婚手续费啦,被连抢带骗,损失惨重。这次想要先观察一下朱实,所以没有正式结婚。”

“如此说来,这次的太太也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没有,她是个很伶俐的女人,没有被我抓住尾巴,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我想是不是养着年轻男子。”

“你说年轻男子?”

“哦,就是在弦卷町发现的另一具尸体啊。那少年是叫园部隆治吧。我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等等力警部虽然看穿李泰顺佯装不知情,但还是不动声色,继续敏锐地观察对方的神色。“哦,这还在调查当中,我们也还什么都不清楚,还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你认识园部隆治吗?”

“完全不认识。”

“是否听说过园部这个名字?”

“没有,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

“SONOJI呢?太太好像曾偷偷用电话联系过一个叫SONOJI的男子……”

“是谁说的?”

等等力警部稍作迟疑说:“是府上的女佣古川夏子姑娘说的。”

李泰顺霎时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屈辱,他一时神色严峻,但马上又气馁似的恢复了平静。

“是吗。看来这姑娘也是一丘之貉。我一向待她不薄,可日本人到底还是帮日本人,血浓于水啊。”

“也不尽然,那姑娘是想努力避免不必要的摩擦,说是不想让你听到太刺激的事情,才没上报。”

“谁知道呢。”

“先不说这个了,如果你不知道SONOJI这个名字,有太太偷偷养男人的其他证据吗?”

“若是有证据我就处理了,就是因为没有才烦恼至今。”

“你为什么有这种怀疑呢?”

“我买给她的戒指、表、项链都哪儿去了?也是我自己干了蠢事,跟她在一起之前,她央求我买,就买了送给她,结果送了又要,简直就像砸钱去养男人。”

“恕我失礼,李先生。”一旁的金田一耕助开口问道,“太太一开始就这样吗?听说两位是去年秋天在一起的,当时就已然这样了吗?”

李泰顺定睛打量起金田一耕助的样子,嘴角倏忽划过一丝微笑。

“恕我失礼,你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吧?”

“啊,在下正是……”

冷不防被点了名,金田一耕助有些慌了神,匆忙低下乱糟糟的鸟窝似的头施礼。

“金田一先生有什么……”

世田谷警局的宫崎警部补眯起眼睛,狐疑地审视两人的表情。

李泰顺嘴角挂笑地说:“哦,刚才就一直想找机会问一下,其实是这样的,金田一先生。”

“嗯。”

“神户那边一听说这次的案件,马上联系了我们这边的同胞,帮我调查了案件情况和搜查经过等。了解到金田一耕助先生也参与了,神户那边很为我高兴。你还记得神户那边一个叫王文详的男人吗?”

“哦,我记得。”

“听说你曾经帮过他。”

“哪里哪里,只是帮了点小忙。”

“你客气了,他说要是当时没有你,他就危险了。他已完全振作起来,现在在关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说近期可能会来东京,到时候还请你多关照。”

“啊,哪里哪里,你客气了。”

金田一耕助很难为情,一脸狼狈。

熟悉他人品的等等力警部和山川警部补只是在一边讪笑,宫崎警部补却是一脸怒色。高轮警局的加纳警部补对金田一耕助多少有些了解,瞪大了眼睛,用奇怪的目光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哦,说了多余的话,真是失礼了。我来回答刚才金田一先生的问题。”

“嗯。”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很好,我还以为自己捡到了宝。我正打算娶她过门的时候,一切变得不对劲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去年秋天的十月。她是十月下旬住进我家的。此前有半年左右我常去红雀,对她进行了很多观察,还对她的品行进行了调查,才开始追求她的,终于在十月下旬成功了。”

都筑克彦在去年九月二十三日的夜里遇害。一个月后朱实答应和李泰顺同居,是不是因为案件的余温渐冷,与胁迫她的人也一刀两断,并且已经确信自己没有受到案件的牵连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在一起之后的前两个月,也就是到去年底都很好。今年开始就不对劲了。身边的东西一样样地消失不见,而且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是本能就会发觉的事情,所以我才生气。她是干那种行当的女人,肯定有不少男人,但我打算既往不咎。而且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确实断绝了与其他人的往来,一两个月都老老实实地守着我一个人。后来和其他男人好上,明显是对我的爱感到不满嘛,我已经竭尽全力去满足她了。”

李泰顺所言似乎既包含经济方面的因素,也有闺房之事的成分。朱实的闺房行事之风似乎很彪悍,五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再怎么精力充足,也会有英雄气短的时候。这使他产生了自卑感,燃起熊熊的忌妒之心。

“这个话题先搁一下……”等等力警部想将话题拉回来,“实在是非常失礼,请告诉我们案件发生那晚,也就是二十一日夜里你都干了什么……这只是走个形式。”

“嗯。”李泰顺目光犀利地看向警部。他应该预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并且也准备了答案。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非常遗憾,恐怕很难回答得让大家满意。毕竟,业务上有很多秘密……”

“这可是杀人案啊!”李泰顺闪烁其词的回答让宫崎警部补实在忍无可忍,他直接逼问道,“而且其中一位被害人虽说只是同居,也是你的太太,这样你都无法回答吗?”

“金田一先生,”李泰顺镇定地将视线移到金田一耕助身上,“你该不会认为我就是凶手吧?”

“李先生,”金田一耕助正色看向对方说,“这得看你如何回答。我还是白纸一张,不,不只是我,在座的诸位都一样。大家都期待能听到你坦白的回答,你先回答问题如何?”

“那么,我会尽力不负众望……”

“我们就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吧。”等等力警部接过话茬,“那天晚上,你本来是计划乘坐银河号或明星号走的,但实际上是乘坐金星号走的。计划为什么推迟了呢?”

“是因为在去神户之前,由于业务上的事情,为了进一步巩固与对方的关系,在某地和某人进行了会面,结果比预想的花了更长时间……”

“能不能更详细地讲一下某地和某人呢?”

“这个嘛,有些为难……”

“那我换个方向提问,你在八点五十分左右打了个电话给渡部,那个电话是在哪里打的?是你所说的某地吗?”

“不,不是这样。说出地点也无妨,是用涩谷站里一家商店的公用电话打的。那时已经是八点五十分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九点十分的明星号,就放弃了,决定乘下一班的金星号出发。”

李泰顺按照问题循着记忆,想要讲出那家商店的地点。可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涩谷站内部非常复杂奇怪,商店的地点也就弄不清楚了。但李泰顺在二十一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在涩谷站内的商店买了两包HOPE香烟并使用了公用电话之事似乎是真的。

但是,就算假设李泰顺八点五十分确实在涩谷站里,这会成为他在此案中的不在场证据吗?

金田一耕助试图在头脑中计算出这两起案件的时间表。此时,等等力警部再次抛出问题:

“之后呢?八点五十分在涩谷站给渡部打完电话后,你干了什么?”

“之后我乘坐国营电车山手线到了东京站,果然没赶上明星号。对了,在品川附近与明星号擦身而过了。”

“然后呢?”

“到达东京站时已经过了九点二十分。在金星号开始检票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不知不觉地走到八重洲口的商店街上溜达。”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那段时间你在八重洲口呢?”

宫崎警部补按捺不住似的追问也是理所当然的。比起八点五十分之前,有问题的可能是之后的时间。

凶手于九点十五分前后在成城町留下装在后备厢里的朱实,弃车逃走,而园部隆治遇害的时间是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用这么含糊的说辞作为如此重要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换作谁自然都不会满意。

“这个嘛,谁知道呢。”李泰顺毫无兴趣似的摇了摇头,“我谁也没有遇到,至少在渡部拿着文件到月台之前,都没有遇到认识的人。”

“那段时间你没有去咖啡店之类的吗?”

“可是,金田一先生。”李泰顺转过身,眼睛望着金田一耕助。那是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我们……不,至少我不会做这种浪费的事情。我只是晃晃悠悠,一边看商店街的橱窗一边散步。”

如此一来,也就无法找到不在场证明了。但是金田一耕助也无法责备这个中国人没有浪费的毛病。

等等力警部也气馁似的说:“二十一日晚上的事情就先问到这里吧。请讲一下当天白天的事情。你午饭后去了某地,傍晚五点左右一回来就忽然说要去一趟神户,这期间你去了哪里?”

“这也有点不方便……”

“不能说吗?”

“是。”

“也是业务上的秘密?”

“请你这么认为。”

等等力警部敏锐地盯视着对方。“李泰顺先生,在你出门期间,一个同在兴亚大厦拥有事务所的叫佐伯孝的男子,他的汽车在大厦前被盗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报纸上报道了,而且听说从那辆车的后备厢发现了少年的尸体,真是大吃一惊……”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在二十一日下午,你知道佐伯孝的汽车被盗的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那天下午我不是不在公司嘛。”

要从缺乏表情的李泰顺脸上分辨出真假并非易事。

等等力警部只好作罢,问:“那么我问另一个问题,你对太太的忠贞起疑,请坂卷启藏和渡部贞雄帮你当间谍,是吧?”

“是的,这点我不否认。”

“但坂卷拒绝了,而渡部接受了。于是,上个月二十二日,渡部一直跟踪太太跟到弦卷町一丁目,可在那里跟丢了。听说渡部向你报告了此事。那么,在同一个地区即弦卷町三丁目发现了被盗车辆,而且后备厢出现了少年园部隆治的尸体,你怎么看待此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假设朱实与园部之间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儿有他们两人的秘密基地呢?”

“你知道这个秘密基地吗?”

“不,不知道。我倒是很想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警部,渡部的报告让我意识到那儿有什么东西,可是没时间查清楚。”

“那天晚上,也就是二十一日晚上,你就是去追查此事的吧?”宫崎警部补尖锐地问道。等等力警部温吞水似的讯问,让他焦躁不已。

“不是,我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朱实要去的目的地是哪里。”

宫崎警部补正要开口,却被等等力警部制止了。

“那么问题就到这里,最后想让你看些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等等力警部冷不防地将那把双刃匕首举到李泰顺眼前。就算是李泰顺,霎时也没能控制住自己,脸色大变。

“你知道这件东西吗?”

“啊,像是我的匕首!”

“你是说像是吗?”

“不,失礼了。这确实是我的。”

“这是放在哪里的,至少在二十一日那天晚上?”

“应该在办公室,在我办公室书桌的抽屉里。”

“办公室?你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办公室里保管?”

“这……你就当我心血来潮,觉得放在家里不如放在办公室好吧。”

“那有人知道你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着这东西吗?”

“这,谁知道呢。我不清楚。”

“但是李泰顺先生,不用我说明,你也应该猜到了。这把匕首原本插在园部隆治的胸口,不仅如此,估计也是它夺去了朱实的性命。”

“哦。”

“可奇怪的是,园部被发现的时候,这张纸牌,也就是这张红桃J,就像这样插在凶器上。”等等力警部一边将红桃J插到匕首上给他看,一边说,“更奇怪的是,你太太遇刺的时候,这张红桃Q也被匕首刺穿了。关于此事,你怎么看?”

“这……”李天顺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这种事情都是诸位的事情,不,是金田一先生的事情吧。”

“啊,是。”

等等力警部断了念想似的抖了下肩膀。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他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金田一先生,你还有没有……”

“啊,对了,李泰顺先生,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什么事情?”

“你一开始拜托坂卷去监视太太被拒绝了,就改去托了渡部吗?”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拜托坂卷的?”

“啊,那是……对了,是二月左右。因为今年开始我妻子不太对劲,就和坂卷商量了一下,结果被他冷冰冰地拒绝了。当时我也想不要干这么卑劣的事情了,可是妻子的样子实在奇怪,便在四月的时候改去拜托了渡部。金田一先生,这有什么……”

“没什么,只是问问。那就这样吧……”

对李泰顺的第一次讯问到此结束。

此时他被暂时释放了。但是第二天,他就因确凿的证据被逮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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