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女婿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在众人的环视下,由良卯太郎的遗孀敦子走了过来。她已经有六十岁左右了。

照井筒老板娘阿纯的说法,敦子就是一个八幡神男人婆。果不其然,就那种年纪的日本女人来说,她显然属于大个子,身高至少有五尺二寸,甚至有点大块头的感觉。头发已白了一半,却梳理得十分整齐,连一根散乱的短发都没有,看来她是那种居治不忘乱的女人。深灰色小千古诌绸上系着细密的博多织,跟青池里佳不同,穿在她身上似乎有点邋遢。

长相跟她的女儿泰子倒不是很像,造化弄人,不太漂亮的夫妇却经常会生出貌若天仙的女儿来。卯太郎夫妇跟泰子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形吧,会令人这么想,是因为泰子的哥哥敏郎又跟泰子一点都不像。他青肿的脸色让人不禁想起战后曾一度在城市里出现的营养失调者。虽然体格随母亲十分结实,身高却与母亲不相上下。慢吞吞的举止跟他的脸色一样无精打采,让人不禁联想起笨牛。

迎着众人的目光,敦子并未现出一丝慌乱,只见她脚步稳健地来到瀑布潭前面,眼睛像针一样尖锐。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被沉在瀑布潭中的女儿那奇怪的姿态,不久,使劲吸了一口气,骨碌一下朝嘉平回过头来。她此前并未正眼看过嘉平,却很清楚嘉平就在那儿。

“嘉平当家的,”她指着瀑布潭,用一种声音很低却更具威吓效果的语气说道,“这事是你干的吧?”

一瞬间,似乎就连嘉平都没有听明白,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的脸。于是她稍微抬高语调说道:

“没听见?我刚才在问你呢,这事是你干的吧?”

“你、你说什么?”嘉平分明是猝不及防,脸上闪过一阵狼狈的神色,惊讶地重新打量起对方的脸,“我为什么要杀泰子……你可不要瞎说!”

“不,嘉平先生。”敦子打断对方,说道,“你把泰子看作绊脚石,我心里是一清二楚。嘉平,我再问你一遍,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嘉平终于调整好姿态。他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里,比起愤怒,更多的则是怜悯。“不,敦子夫人,这不是我干的。”

“啊,是吗?”

敦子突然扭过脸去,大概是被嘉平眼中浮出的怜悯伤害了自尊心吧。想来,这二人的流言蜚语曾经传遍全村。并且,如果上一次嘉平在浴池里跟金田一耕助所说的事情属实,那么,敦子就是一个被嘉平抛弃的女人了。

“啊,是吗?”

敦子又一次呆呆地念叨了一句。

“那就好。刚才冒犯了。敬请原谅。喂,阿敏。”说着,她回头看看笨牛般的儿子,“你去拜托一下村民,赶紧把阿泰救上来带回家去。我先一步回去,提前准备。”

“啊,夫人。”

立花警部补喊了一声,可敦子充耳不闻,把该说的话说完后,便大踏步地沿原路下山而去。她那挺直的姿势和郑重其事的背影,大概就是她不服输性格的体现吧。正因如此,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悲壮。恐怕连坦率地表达丧女之痛的做法都会被她视作是一种耻辱吧,至少当着曾背叛自己的嘉平的面……

等这简短的幕间剧一结束,瀑布潭周围顿时又变得活跃起来。敦子的身影消失之后,一度被吓得只能挤眉弄眼的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

“总之先把阿泰的尸体打捞上来吧。一直泡在水里太可怜了。”

对,对,对,人们纷纷赞成,幸亏现场的拍照也结束了。

“那,青年团的各位,辛苦一下,能不能帮帮忙把尸体从瀑布潭里捞上来?”

在立花警部补的请求下,一个人二话不说便哗啦哗啦走进了瀑布潭。是龟之汤的歌名雄。他从泰子嘴里取下那个不祥的漏斗,往升里使劲一扔,然后抱起泰子那湿漉漉的身体。他推开要上前帮忙的胜平和五郎,走上岸来。

“喂,你们难道就忍心让泰子直接躺在泥地上吗?”歌名雄环视四周的眼神已不同寻常。

金田一耕助不禁一愣,和矶川警部相视了一下。青年团中立刻有两三人四散着跑开,不久便从放庵的茅屋中卸下一块门板。

在此期间,歌名雄连工作服的前襟被弄湿了都毫不在乎,一直抱着泰子,这给金田一耕助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歌名雄任由工作服前襟像瀑布一样淌着水,睁着愤怒得发抖的眼睛,逐一看向聚集在周围的人们。当他的视线落到嘉平的脸上时,突然凝固不动了。

在这针扎般的凝视下,嘉平似乎也不由得胆怯起来,但他没有投降,而是以眼神反击。

视线碰撞在一起的四只眼睛逐渐炽热起来。不会是要发生爆炸性事件吧?围观的人们不禁手里捏着一把汗,幸好就在这时,青年团的人扛着门板回来了。

在立花警部补和本多医生的请求下,歌名雄勉勉强强把泰子放到门板上时,嘈杂声顿时像吹过芦苇的沙沙风声一样在四周的人群间响了起来。因为残留在泰子喉咙附近的那道鲜明的细绳勒痕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睛。

“阿泰!太过分了。”

一名警官紧紧抱住就要扑上前的敏郎,本多医生不慌不忙地开始尸检。

其实用不着等待尸检的结果,只要瞥一眼尸体的样子就知道是被勒死的。

金田一耕助朝辰藏转过头来。“您是辰藏先生吧?我想听听您刚才那话的下文……”

“哎?”回过头来的辰藏一愣,“哎?那个,你是……”

辰藏皱起眉,望着金田一耕助蓬乱的头发,眼睛里分明充满了猜疑。

“啊,辰藏,”矶川警部立刻插话道,“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是有名的私家侦探。对于先生的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矶川警部本无意声张这件事,可关西人特有的大嗓门却使在场的歌名雄等人全都一愣,一齐回过头来。大家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哎,这到底是……”辰藏也张皇失措起来,用左手背搓着发红的鼻尖说道,“那,您要问我的是……”

“您刚才说,您把升和漏斗都带回家了,东西现在还在您家里吗?”

“这个……昨晚我扔到厨房了……大概还在吧。五郎,你有没有注意到?”

“这个嘛,我……没怎么注意……”五郎不住地擦着额头的汗水。夏季的阳光逐渐强烈起来。

“如果您家里还有那升和漏斗,就说明这是凶手重新从工厂里拿来的。”

“哎,那倒也是啊。毕竟,这东西都是一样的。”

“您刚才说,您从这条路下来,发现那升和漏斗是在八点半左右,那么爬上这儿的时候又是几点左右?”

“这个嘛……”辰藏低头思考起来,“确切的时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在七点到七点十五分之间吧,因为当时天色已经微暗了。”

跟东京相比,这一带的日落时间要晚半小时左右。因而天最长的时候,人们干完农活回到家,有时也会超过八点。由于现在已是八月中旬,白昼变短了,到七点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微暗了。

“那么,您也是在这喝了水,当时还没有升和漏斗之类吧?”

“啊,这个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啊!”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辰藏瞪大眼睛,条件反射般朝路的上方回过头来。

“辰藏,怎么了?”说话的是立花警部补。由于这边几个人的话听起来很有意思,他便从门板那边走了过来。

“是,啊,不,那个……”辰藏用吃惊的眼神慌慌张张地环视大家,“在离这池塘不远的地方有个叫六道辻的十字路口……我爬上那边的时候,曾看到有个人慌慌张张地钻进了一旁的葡萄地……当时,我没怎么注意,还以为是有人在葡萄地里落了东西呢,但现在想想,那家伙似乎带着样发光的东西,也就是说,好像是带着那玻璃漏斗般的东西……”

“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立花警部补立刻追问道。

“这个嘛……当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是男是女根本就……光凭那么个影子怎么能……”辰藏大概有点紧张,频频用手背擦额头的汗。

“辰藏先生,那个貌似人影的东西所带的真的是玻璃漏斗一样的东西吗?”

“是,那个……虽然当时我没有在意,但现在想想,恐怕就是那个……”辰藏又回忆起当时情形似的缩着肩膀,身体发抖。

“警部,既然这样,那就请辰藏先生带我们去那边看一下吧。”

“啊,是啊,那,辰藏,就麻烦你领我们去一下吧。”

“啊,小菜一碟……”

立花警部补略微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大概是因为他对金田一耕助还不怎么了解。只见他懊恼地皱起眉,立刻从三人的背影上岔开视线。

走了一会儿,路就偏离了池塘边,变成了比刚才陡的坡道。右侧坡下就是那宽阔的吃人塘,左侧则是成片的葡萄地,芳香怡人。

“对了,辰藏先生。”

“是。”

“刚才由良夫人说的话,好像是说仁礼家家主嘉平似乎跟这个案子有瓜葛啊。”

“嘁,荒唐……”

“她刚才说漏了一句,说是泰子碍了嘉平先生的事,有这种事吗?”

农村与城市不同,在农村里秘密总是很难被守住的。敦子说漏嘴的时候,在场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明白个中含义,这当然也被金田一耕助看在了眼里。

“啊,那个,大概是因为歌名雄的事吧。”

“歌名雄,就是龟之汤的歌名雄吗?”

“啊,没错没错。就是刚才从瀑布潭里把泰子的尸体抱上来的那个年轻人……”

“歌名雄怎么了……”

“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歌名雄很有抱负,又仪表堂堂,村里的姑娘都暗恋他。村里的姑娘中最出类拔萃的要数泰子,所以歌名雄也未必讨厌泰子。光是看看刚才的情况也不难看出来……”

“那么,由良夫人打算要把泰子嫁给歌名雄?”矶川警部皱起眉。

“没错,没错,听说这事跟龟之汤的老板娘都基本谈妥了……”

“可是,这一带不是有种风习,都瞧不起开澡堂的人吗?”

“啊,老爷,那都已经是从前的事了……战后已经是完全注重人才,什么家世啦门第啦都不顶用了……并且,连升匠也都失去了从前的势力,就连他们家的继承人敏郎,您刚才也看到了,也就是那么块料。”

“说得是,说得是。”金田一耕助随声附和,“您刚才说,跟龟之汤的老板娘都基本谈妥了……”

“结果却被秤匠的主人横插了一杠子。”

“横插了一杠子……”

“啊,也就是说,秤匠家也有一个跟泰子同岁的漂亮女儿,名叫文子。秤匠家的主人就开始游说老板娘,让歌名雄娶自己的女儿。”

“所以龟之汤的老板娘就反悔了?”

“没,事情似乎还远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老板娘开始动摇却是真的。这也难怪,谁让升匠已经彻底衰败了呢,而秤匠家则是家大业大。”

既然这样,嘉平经常去龟之汤玩并让老板娘弹三味线,原来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色欲,而是为了女儿的亲事啊,金田一耕助不禁为自己错误的猜测而有点失望。

“啊,老爷,就是这里……”

果然,辰藏停下来的地方是葡萄地之间的一条狭窄的十字路,往下一看,正好位于吃人塘的尽头。金田一耕助以前曾走过这条路,因为从这里往右一拐就能走到龟之汤的后门。但他不知道这十字路还有个名字叫六道辻。

“那人跑进了哪块葡萄地?”

“啊,就是那边……”

辰藏指着左边的葡萄地,地里的葡萄串已经长得很长了,满眼都是琥珀色的宝珠。果然,如果是钻进那下面,的确很难看到身影。更何况是在七点多的昏暗中……

“那您觉得那人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当然是从上面下来的……”

“可是,不能肯定吧。”

“你看,肯定是正朝着下面走的。因为我听到脚步声往上一看时,就看见那个人影掠过,拿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钻进了这葡萄地里。”

“这条路往左能到哪儿?”

“能到樱。”

“樱?”

“就是村落的名字。那儿有个樱佛堂。对了,正好通过秤匠家后面。”辰藏突然兴奋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并且,这一带的葡萄地都是仁礼家的……”说着,他用胆怯的眼神打量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

金田一耕助一面挠着麻雀窝般蓬乱的头发,一面呆呆地望着左边的路,说道:“对了,葡萄酒工厂是在这上面吧?”

“是是,没错。从那边山丘的一角往左一拐再下道坡就是。”

“警部,既然这样,那就顺便让我去看看那工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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