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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漫长的午后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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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啊,挺好的嘛。你就试试呗。”总编驹场眯着眼睛,抬起半边嘴角笑了。 梨帆不由得“咦”地出了声,张着嘴呆住了好一会儿。 与电话铃声交叠的七嘴八舌充斥着整个楼层,“校稿给我”“真的吗”“日程太紧”“饶了我吧”,这样的对话碎片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二日 上周,刚过元旦,以东京为首的一都三县就发布了《紧急事态宣言》,新央出版却没有采取像去年第一次那种以远程办公为原则的强硬措施。公司仍维持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准远程状态,是否到公司上班交由个人判断。这次的感染人数和重症人数明明比第一次还多,可隔壁的杂志编辑部几乎全员到岗,书籍编辑部也有超过一半人到公司。也许并不局限于新央出版,大家都开始习惯“新冠”了。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嘛?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难道不想做吗?” 听到驹场的话,梨帆才回过神来:“是,我当然想做。但真的可以吗?” “不是都说了挺好的嘛。当然,那份稿子还是得让我确认一下。既然你一口咬定能行,那就应该能行吧。上面应该也不会拒绝的。不过印数就别指望太多了。” 这倒是未曾预料的情况。 梨帆开门见山地说了过去在新人奖中落选的投稿者又发来了新作稿件,并以希望出版的态度进行了交涉。 梨帆比谁都更清楚,公司已经退出了小说市场。哪怕驹场对梨帆抱有好感,两件事也是一码归一码。她甚至想象过被冷淡拒绝后,以辞职为由来要挟对方接受。 她是认真的,本就已经打算跳槽到做小说的出版社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刚好缺人手的公司,但在这个行业里,人进进出出很正常,编辑跳槽并不少见。只要别太拘泥于待遇,坚持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当小说编辑的地方。就算花费一些时间,就算当不稳定的合同工也好,梨帆只想让志村多惠成为作家。不,必须做到。她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可这事从第一步起就进展得过于顺利。驹场连稿子都没读过,就已经让梨帆以出版为前提行动起来。要再次出版本已放弃的小说,况且还是过去连一本书都没出过的新人写的作品,也就是要让一个新作家出道。很难想象总编一个人就能下这种判断。光在公司内部应该就有好几道不得不跨越的障碍,而驹场对此竟然显得很乐观。 这是怎么回事? 能在新央出版把书推出去自然是再方便不过了,但惊吓比惊喜还大。 驹场苦笑着说:“如果是其他人交这种选题上来,我肯定是骂一句‘别说蠢话’就此告终了。但来的不是别人,是葛城小姐你啊。” “不是别人而是我?” “没错。你是这四年来给公司带来最大利益的编辑。让风宫写出《傲气凛然》的功劳简直大得没边。靠那次的热卖,我们的新书[此处的“新书”也特指固定开本的社科、教养类书籍。]品牌才算是做到了广为人知。新书整体的销量都被抬高了。一点都不夸张,就是你救了公司,你不也得了社长奖吗?” “嗯……是啊。” 《傲气凛然》成为畅销书的时候,梨帆确实受过不少赞誉,也听说不仅是《傲气凛然》这个个例,还起到了广泛的推波助澜效果。梨帆当时的确觉得挺自豪的,但回过神来已经身心俱疲。 “怎么?你自己一点都没感觉吗?”驹场的眉毛皱成了八字形,“大家都很佩服你做的工作。风宫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吧?成了畅销作家之后就更加难对付了吧?我明白她最近的作风已经超出了你的本意,但还是觉得你把控得不错。《傲气凛然》之外的工作也都做得很细致。新书和财经类的书并不一定都是专业人士在写,可你负责的书每一本的主题都很明确,也很好懂。看得出来你是事先对作者的书和经历做过充分调查,然后才去深入接触的。我明白这些都是基本功了,但一本书有没有用心去做,大体还是能从成品优劣上体现出来的。人都是能偷懒就偷懒的。但你不管做哪本书,都很投入。给稿子的批改也很到位,我觉得你当过小说编辑的经验被以很好的形式利用起来了。第一次写书的人都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你,能把稿子交给你的作者可真是太幸福了。你工作真的很出色。” 工作很出色——这句话传进耳朵,在梨帆的脑子里回荡。 她完全没这感觉,只是因为工作交到手里就不得不去完成罢了。对不同的工作一视同仁,也只是因为接触不到小说之后,不管哪本都一样,纯粹是工作罢了。 然而…… “说实话,我还想主动提这件事呢:你要是还想做小说的话,就做做看呗。可不是我自作主张啊,部长也是同意的。”驹场在哑口无言的梨帆面前挠了挠头,“葛城,你当初不就是为了做小说才来咱们社的嘛。《小说新央》停刊的时候,你就明显很消沉。我可是在担心你哪天会辞职跑别处去呢。” 事实上,直到前阵子,梨帆一直在打辞职的主意。 “想在哪里工作当然是你的自由,你要是去意已决,我们也没办法。但这就是天大的损失了。不光是对于公司来说,对你负责的所有作者来说也是。可又不能让小说、杂志复活,立刻打造一个小说品牌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单出一本的话应该没关系。你就去做一本真正想做的书吧。这样的形式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意向层面的话,已经找社长通过气了。” “社长?” 梨帆获得社长奖的时候,曾经和他简短地交谈过几句,但她甚至怀疑过对方是否真的认识自己。 “是啊。社长和那批董事也对小说还有些留恋呢。听说他们聊的时候,气氛比我们办公室还轻松,还说‘如果这样能留住葛城,就做吧’。所以说,我一直在盘算什么时候找你提这件事,没想到你先来了。没名气的新人?挺好的呀。能让你这么入迷的,肯定是个特别好的写手吧?一定得在咱们社出道啊。我也会尽可能掩护你的。” 驹场爽朗地笑了。 “我工作得……还不错?”梨帆不由得确认似的问了句。 “嗯,很不错,相信今后会更好。” 驹场给了梨帆想要的答话。终于让他亲口说出来了,梨帆深吸一口气。 一股暖流从身体深处油然而生,她感到一种鼓动,是心脏在怦怦作响。 并不是白费劲。 《漫长的午后》里好像也有“我”如此释怀的情景吧。梨帆感觉到鼻腔深处一阵酸楚,泪腺松开了。 别哭,现在流泪还太早了,留到更远些的将来再说吧。 梨帆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低下头: “谢谢您。” 那天晚上,梨帆一回到公寓,就从在寝室一角积成小山似的书堆里挖掘出一本,来回翻看。 并不是因为喜欢才造出了这座书本的小山,只是没有能好好收纳的地方。就算把整个壁橱当书柜来用,就算定期处理掉不读的书,书本也会日益增加,满溢出来。超出书柜的容量,就只能找个地方堆着。 但其中只有一本是她有意埋在了书本的小山中。因为不管是封面还是封底,哪怕看到这本书的一部分,梨帆都会觉得呼吸困难,搞不好会引发过度呼吸。于是她把它放到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她自己也曾想过干脆处理掉算了,可还是做不到。有另一个自己在恳求把这么美好的故事永远留在手旁。 这另一个梨帆,自从在几乎无法回想的年幼时代第一次感受到故事之快乐的瞬间起,就一直隐藏在身体深处最重要的地方,是她不容许自己舍弃这本书。 是牧岛晴佳的《银船载你前行》。 梨帆一看到封面,就感到了窒息——还是没法轻易放下心结。但没事的,不会再有过度呼吸了。 她取过书本,翻动书页,顺着文字的方向阅读。 啊,故事果然好极了,每一行都揪住了自己的心。 真、牧岛小姐,你们的工作真出色…… 佩服不已。但还不仅如此。和初次阅读时一样,大受冲击,也觉得很不甘心,还有一种凄惨的感觉。即使头脑里明白没必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了。 所以至少把它当燃料来用吧。接受这一切,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那里还残留着些微的余热。 《银船载你前行》是以这一行收尾的。这份“余热”就是奋力生存的一切生灵所共有的“韧劲”的象征。梨帆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我身上也有这份余热。牧岛小姐,与你做出正相反选择的我身上也有。” 梨帆合上书,心想。 “我也会出色地完成工作。” 接着,她打了两通电话。 先是打给风宫华子。 “小梨,怎么了?” 还不等梨帆打完招呼,尖锐的声音就直冲入耳朵。从语气听来,对方的心情似乎不错。太好了。 “那个……友江,虽说要过一阵子才能正式开始,但我想把接下来要做的书送给你看看,行吗?” “那当然是没问题啦……怎么突然这么一本正经?赠书的话,你平时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寄过来了呀。” 在新央出版内部,不局限于梨帆经手的书,每当出了风宫华子有可能想读的书,梨帆就会给她送过去。大家都指望着人气爆棚的她能随便在哪介绍一下,多少也能算个宣传。 “这次的书,无论如何都想让你读一下。” “是吗?什么书?” 能听出她的音调降了八度。恐怕是听到梨帆把心思放在其他作者的书上就泄了气。 “是小说。” “小说?你们不是不干这条线了吗?” “是的。但现在决定就出这一本。作者是个无名的新人,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这本书面世。”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接下来说的话,音调就更低了。 “……唔嗯。这样啊。我要不要也再写点小说呢……” 她的句尾还带着点怄气的意思。梨帆只能努力用开朗的语气回应:“好啊。哪天想写的话,友江你也可以写呀。” “啥?” 风宫华子扬起的嗓音里满是惊讶与烦躁。刚才的话听起来像在挖苦吗? “不是的,友江。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生气的。” 梨帆慌忙补充了一句。 “这次我能出小说,也是多亏了有你。友江,跟你的合作在公司里的评价很高,我才得到了信赖,有了今天的机会。所以我想先对你表示一下谢意。” 这份心情没有虚假。 “呃……啊……是吗?” 对方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一点。梨帆面前几乎浮现出风宫不知所措又转悲为喜的模样,不得不佩服她的多变。 如此纤细微妙的转变,光从说话声就能理解,看来我们的交情可真够久的——可我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友江,我一会儿自诩把你捧成了畅销作家,一会儿又自以为是地失望,觉得是我毁了你而后悔不迭,二者态度都很傲慢。 “友江,真的谢谢你。我觉得这本小说你一定也会喜欢的。它在各方面都能给你带来点刺激,所以请你看看。” “哦?既然小梨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一定相当厉害吧?” 能听出她的话中又夹杂着几分嫉妒。 “是的,很厉害。不过友江你写的也很厉害。” “什么嘛?说得像是顺便恭维我一下。” “不是恭维话。所以我们再一起做本书吧。小说也好,随笔也好。你有想写的东西,就提议给我吧。我也一样,如果发现了想让你写的题材,也会不停给你提议的。友江,把你的下一本做成最棒的书吧。我会竭尽全力协助的。” 在一小段沉默之后,对方问了句“真的?”,嗓音变得微弱了一些,带着几分忧虑。 “是啊,当然了。” 梨帆这么一回答,就听见了对面的吸气声。 “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就要被小梨抛弃了呢。” “咦?” “不过你就算抛弃我也无可厚非啦。你想呀,我现在树敌那么多,最近写的东西恐怕也都是你讨厌的。我也是想了又想,为什么就写出那种东西来了呢?可是,血气一上头就忍不住写了……小梨,你已经受够了吧?即便是这样,你还愿意做我的书吗?” 她的声音颤抖着,想必眼睛是湿漉漉的。 全都露馅儿了,仔细一想也是当然的。既然梨帆能只凭声音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些微变化,那对方能同等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何等的失态,事到如今自己还难免傲慢。 “是啊,我们一起做书吧。友江你可以尽情地写你喜欢的东西。写得血气上头也没关系。我会好好帮你掌控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松手,会牵住你的缰绳,一定要做一本不会后悔、能抬头挺胸推出去的书。所以,请你一定要写。” 这件事真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风宫华子是个性情不定的人。梨帆现在不论说了多少豪言壮语,工作起来都会被她耍得团团转,肯定会面临无法想象的压力。这种事梨帆当然明白。但明白这一切,梨帆仍然想起誓,要和这个人一起完成最出色的工作。 “谢谢你……小梨……我……一定会写的……” 风宫华子不禁哽咽了。 不经意间在脑海中浮现的语句,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嘴里跑了出来:“友江,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扬声器另一边的哭哭啼啼又夹杂了笑声:“怎么了,小梨?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这句话?” “是啊,希望有一天,还能在最棒的夜晚来场最棒的干杯吧。” “你说的对,下回再喝吧。” 结束通话后,梨帆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被泪打湿了。她不知不觉哭了一场。明明在公司面对驹场时都忍住了,还以为可以留到更远一些的未来呢。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是梨帆的心里话。 因为短短几天前,梨帆还在想干脆一死了之。 那一天,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原本必须办的重要事项就是这个,她在考虑自杀。她觉得自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想着至少要善始善终,就把公司的桌子收拾了一遍。而就在那之后,她偶然间得到了志村多惠的原稿。 小说中的主角“我”也打算寻死。在梨帆看来是一样的。她感觉这位身处状况与年龄都不同的登场角色仿佛就是自己。 这是我的故事——在接触虚构作品时,梨帆偶尔会有这种奇迹般的感觉降临。而这次的感觉更强烈,把梨帆深深吸引。志村多惠所勾勒出的故事之力,牢牢地攥住了梨帆的灵魂,并把它扣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所以她现在还留在这里,还活着,还能给风宫华子打电话,还能哭泣。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是志村多惠让梨帆的思路转变了。 梨帆用纸巾擦擦泪,操作手机,在通话记录中选择了她的号码。 呼叫音响了起来。它的节奏与自己的心跳声同步了起来。 《漫长的午后》毫无疑问是志村多惠以自身为原型创作的私小说。因为亚里砂这个旧友的幻影而打消自杀念头的部分,大概是创作上的演出效果吧。但主角的许多体验,会不会是志村多惠直接把自身体验写下来了呢?尽管无法断言,但从文笔中确实能感受到。如果说稿件中的故事发生在《养狗》投稿的二〇一三年,那么作品在七年后的二〇二〇年末送来,也是印证梨帆想法的根据。 七年,那是申请将失踪者在法律上认定为死亡的“失踪宣告”所需的时间。 志村多惠有可能真的杀了人。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因为梨帆也曾经杀过人。 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 话筒里传来志村多惠的说话声。 * 我得知亚里砂去世的消息,正是去年儿子的案子刚达成和解的时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我到底是错在哪里了呢? 后悔组成的厚茧将我整个人包裹住。 如果没有生下那个孩子,如果没有和那个人结婚,如果那时拒绝了那个人,如果没进那个公司,如果不是去短大而是上了正经大学——我细数了许多或许能够做出选择的过去。 但是我想不出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不论是上了大学的自己还是没结婚的自己。我具体在哪里学了什么,做怎样的工作,如何活着,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因为这全都是我没选择的“如果”。就算能顺利想象出来,也算不上是宽慰吧。 在这些思绪来回飞舞的茧中,我忽地想起了亚里砂。 那是沉没在记忆最底层,被我彻底遗忘了的,二十五岁见最后一面的那场同学会上的交谈。 当时,我说了如何与丈夫相恋后,亚里砂就开始数落我:“多多,你和那种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劝你现在就回头。” 当然,我并没有坦白说自己是被强奸了,应该只是说了被中意的人强势邀约之类的。其他同学都纷纷说着“真好啊,果然还得是男人主动一点”,显得很是羡慕,可只有亚里砂不同。 好不容易强行让自己接受了这种幸福,可前途又遭到否定,引发了我强烈的反感。 从结果而言,事实正如她所说。 说不定从那时起,我其实已经冥冥中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知道和那个男人结婚之后,更别说给那个男人生下孩子之后,是压根儿不会有幸福的。 从那以后,我跟亚里砂就因为尴尬而关系疏远了。一想起来,就没来由地想听听她的声音,想让她听听我的故事。和丈夫之间的事、儿子的所作所为、我的真心话,那些对谁都说不出的事,真想一股脑儿都说给她听。她说的全都应验了。 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从前,儿子说有个叫西原部长的女上司时,我就问过他有没有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职员姓柴崎的。儿子摇头说:“应该没有。干得久的女人很少,所以特别显眼。从没听过有姓柴崎的。说不定外派到哪里去了。” 亚里砂是辞职了吗?还是儿子所说的外派?又或者,就像她在同学会上说的那样,实现独立了吗? 我想知道她的近况,想和她取得联系。可我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就试着拨打了高中时联络簿上她家的号码。那是今年刚过元旦时的事。 “喂,柴崎家。” 接电话的沙哑女声自报家门,一定是她的母亲吧,看来至少她老家还没搬走。我说自己是亚里砂的同学,想和她取得联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女人回答了我。 “那孩子已经去世了。” 意想不到的话语让我脑海中一片空白。 “还有别的事吗?” 她似乎想挂电话了,我想方设法地憋出一句这种场面下该说的台词:“节哀顺变。那个……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下次请容许我登门上一炷香。”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情感还没追上,就好像在念些不明含义的经文。 “不用了,请你别来了。” 女人的语气不容分说,简直就像在抗议我骚扰她。我的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面对明确的拒绝无言以对。 “不必牵挂了。” 女人反复叮咛似的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 如果那真是亚里砂的母亲,我在高中时也见过好几次,是个温柔又优雅的妈妈。电话中那女人的沙哑嗓音与冷淡的话语,与我印象中的并不一致。不过,这漫长的年月,已经足够让一个人的嗓音和品性改变。如果遭遇了女儿之死之类的变故,就更有可能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电话挂了一阵子之后,我的大脑才终于开始运转。朋友说想去上炷香,她竟然那么强硬地拒绝了,总觉得有点奇怪。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亚里砂是为什么而死的呢?莫非跟那个像是母亲的女人表现出的态度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我很犹豫该不该给亚里砂家再打个电话。就算问了,我觉得那个女人也不会轻易告诉我。 于是我尝试联系了其他同学。 有好几个老家跟亚里砂是同一个地方,小学、初中都是同一所的同学。我挑了其中住得离亚里砂家最近的人,她在高中时跟亚里砂并不是特别亲近,但毕竟是邻里关系,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所幸她就住在老家,很快就联系上了。 “详细的我不清楚,不过听说是自杀。大概五年前吧,说是在东京独居的房间里上吊了。她不是还上了大学、进了很好的企业嘛。但好像很久以前就辞了工作。街坊邻居有的说她挪用了公司的钱,有的怀疑是不是搞婚外情,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搞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她家里面都没办葬礼。” 亚里砂自杀了。 挪用公款、婚外情,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我是不会信的。 但她一定是对什么绝望了吧,否则怎么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呢? 连亚里砂也失败了。 在学校里,她总是处于班级的中心,上了好大学,进了大企业,还说过要铆足了劲工作,不能输给男人。就连那个亚里砂也…… 在一日温泉旅行中,我触碰到的腹肌那样美丽、柔韧、坚强的亚里砂,也没能选好自己的人生道路。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了些许被救赎的感觉。 我也去死吧。 疏远的挚友所做出的最后抉择,让我下定了决心。 这个世界已经是个连亚里砂都活不下去的地方,那么我活不下去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是去死吧。 下了决心之后,我就开始调查怎样才能轻松一点地死去。 调查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想亚里砂的事。 我想的并不是她为什么会死,而是她如果一切顺利,能走上多么辉煌的人生。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明明想不出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可亚里砂的“如果”人生却接二连三地浮现。 在一流企业麻利地工作,对来套近乎的男人不屑一顾,只走自己路的孤高形象。不久后,她不满足于公司,实现了独立。这么单纯的成功故事可能会有点无聊,中途一定也遭遇过困难,应该也有过许多几乎要被压力击垮的夜晚吧。但亚里砂没有输,克服了一切存活到了最后。随心所欲、自由地活着。 曾几何时,我拼命地编写出了亚里砂的这个故事: 亚里砂在某一天,因为工作而造访某个街区时,偶遇了早已疏远的旧友,一个对人生感到绝望、将自己封闭在后悔的茧中、决定寻死的旧友。 亚里砂什么都知道,知道朋友悲壮的决心,也知道她此刻即将断绝自己的性命。 能够立即洞察二十五年都没见的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太牵强了呢?不,这小小的奇迹才是故事的内核。啊,没错。这时的亚里砂一定连自己都觉得很惊讶:为什么能理解朋友的心境呢?接着她才意识到,两人之间即便经历漫长的时间,仍然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两人曾经是挚友。尽管只是短短几年,但曾有过密切的心灵交会。过往的记忆、表情、语调、视线等,都成为她看透挚友真心的依据。 亚里砂叫住了那个朋友。 为了再一次与她成为挚友。 为了打破包覆她的厚茧,为了让她的世界更加宽广,亚里砂伸出了援手——我沉溺于亚里砂的这个故事中。 所以亚里砂出现了。我编造的故事中,由我自己创造出的亚里砂,在一步步引导着我。 *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八日 东京的“城区”部分真是绵延不绝。 眺望着在西武新宿线车窗外流动的景色,梨帆忽地有了这种感慨。 就连梨帆故乡栃木县最大的城市宇都宫,能称得上“城区”的地方也只不过是车站周边。坐上电车开个三四站,外面的景色就变成空地和农田比建筑更多的“乡下”风貌了。不仅限于宇都宫,日本的地方城市大抵都是这个样子。 只有东京的城区范围异常宽广。在梨帆的感受中,东京的二十三个区里,包括被称作“下城区”的地方,全都是大都会。离开主城区往外环走——用西武新宿线的车站打比方,就是过了武藏关站——仍然是楼房鳞次栉比的景色在不断延续。 上一次坐这辆电车来这边的时候也有过类似想法。 那是梨帆刚来东京,上大一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不,十六年前了吧。因为通识课有地质学实习,就坐车去了秩父采集矿石。当时坐的也是西武新宿线的下行列车。别说外环了,直到驶入埼玉县的所泽换乘为止,景色都是不变的城市。 在所泽换乘池袋线,前往饭能和秩父的途中,才终于能看见些零星的山峰和农田,这让梨帆松了口气。 今天不用到所泽,在小平站下车了。 时间是上午十点十七分,从南口的阶梯走出站厅,面前出现了环岛路口和一家超市。或许是已经过了上班上学的高峰期,人流量并不多。 梨帆跟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女人擦肩而过。对方戴着口罩,脸有一半看不清,但估摸着和梨帆年纪相仿。男孩大概三岁。 两个人缓缓走上车站楼舍的阶梯。梨帆茫然地目送他们远去。 你是个杀人凶手。 每当在大街上,或者在电视上看到那种母子同行的景象,真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就会在梨帆心中重现。 三年多以前,梨帆怀孕了。 尽管还不想要孩子,但和丈夫真还是会做爱。就算因为要不要孩子发生过冲突,但对他的爱一直持续着。他也一定是这样。也正因此,他们时不时需要做爱,当作和好的手段。每个月就一两次,算不上很频繁,真嘴上总说要孩子,但也并没有强行内射过,每次都会好好地用上避孕套。 所以验孕棒上出现阳性的时候,梨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错。去妇产科做了诊断,确定已经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梨帆才终于意识到这阵子对气味有些敏感、胸口时不时有奇怪的灼烧感,原来都是孕期反应。 但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肚子里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避孕套的避孕率并不是百分百,就算使用方法正确,精液也会很罕见地从缝隙之类的地方漏出,导致怀孕。梨帆知道这条知识,但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没想过它真的会发生。 真也很惊讶,不过他同时也很高兴。 “是命运,是神赐予我们的。这是奇迹啊。”他说了这种话。 命运。梨帆一度也这么想过。她并不是从今往后永远都不想要孩子,只是暂时还不想要。况且“还不想要”的理由连自己都解释不清。可好好避孕还是怀上就没办法了。 她想过生下来。 看到真喜出望外的样子,自己确实也开心了起来。或许此前那些尴尬的日子也能宣告结束了。 可到了当天晚上,梨帆上了床后,心底总泛起一股迷雾一样的感觉。她心情烦躁,怎么也睡不着。有好一阵子,她连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很快,一个问题浮出水面。 这是我想要的吗?难道没办法就该生孩子吗? 一旦产生了这种自知,就很难忽略这个疑问,况且不必多想就有了答案。 ——否。并不是我想要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因为没办法就生。 梨帆意识到了。 那天决定要生,并不是自愿选择的。只是偶然和那个场面下的气氛,促使她不得不这么选。 梨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也不相信什么神。 是避孕的失败,是失败的结果。只是偶然带来了与真实意愿相悖的心理作用,并不是神赐予我们的。当然,更不是命运使然之类的。 梨帆不想把因为避孕失败而怀上的孩子无可奈何地生下来。排除多余的杂项之后,所剩下来的真心话就是这个。 第二天说给真听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生命吗?” 真这么说或许是没错。梨帆肚子里的是一条新生命,把它断定为失败未免有些残忍。 真的神色中除了哀伤,还同时流露出几分幻灭,他就像看着一个可怖的怪物一样盯着梨帆。至少梨帆是这样觉得的。被丈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是很痛苦的。 “你再重新想一想吧。” 梨帆照他说的,重新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下来吧。这样一来就全都能圆满收场了。心爱的丈夫应该也会开心吧。就算这是一次并非本意的怀孕,但生下来的孩子是毫无罪过的。只要尽全力去爱孩子就行了。没关系的。就算现在有些不安,也一定能爱上的。“生了孩子真好”的那天一定会到来。因为世上没有一个生命是不该诞生的。 孕育生命是一件高贵而美好的事。爱即喜悦。不论何时,这都是正确无误的。 梨帆喜欢的故事中也有许多以此为主题。哪怕不是高声宣扬,也会轻声低语。有时在描写死与憎恶的同时,也会肯定生命与爱。自己不就是被这样的故事鼓励着活到今天的吗? 所以,生下来吧。 故事并不只存在于纸上。不论是谁,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之中。将偶然和失败改写成命运才能成就故事。所以就接受这份命运吧。拼命去爱这个命运赋予的新生命,把他养育成人吧。 梨帆这样劝说着自己。 但还是不行。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又有同样的问题浮现。 这是我想要的吗? 答案依然是无须思虑的: 否。 梨帆完全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但又确实有着强烈的念想。 我想凭自己的意愿去选择。 不必把偶然和失败说成是命运,也不必被正确性强迫着做出选择,而是要凭自己的意志来行动。正因为养育生命和爱是正确的,做选择时才必须遵从自己的愿望。梨帆不想随波逐流地做选择。 梨帆明白,不论费多少口舌,真也不会理解这种想法。她明白自己正在伤害他,让他难过。就连和他的关系都可能会产生根本性的决裂,就连今后很可能会后悔不迭,梨帆也很明白。 即便如此,梨帆还是瞒着真打掉了腹中的孩子。 这并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在决定堕胎后,梨帆还给自己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心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有可能会改变主意,也像是对自己的某种期待。 自愿产下孩子,以一腔热爱养大——能这样自然是最好,其中必然存在着幸福。 但想法仍没改变,反倒是这想法与日俱增地强烈了。 在这腹中孕育的生命,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对真谎称出差,住进在网上找到的地方医院,完成了堕胎。 已婚者堕胎时,原则上需要配偶的同意书。梨帆自己写了一份,是伪造私文书。妊娠十二周之后的人工流产有提交死产申请书的义务,也是梨帆擅自提交了一份。说到底,根据《母体保护法》[《母体保护法》是日本于1948年7月13日颁布的一项法律,主要规定了通过绝育手术及堕胎的手段保护母亲健康的有关事项。],除非怀孕和分娩因身体或经济上的原因对母体健康造成危害,或者因强奸等导致怀孕,否则是不允许堕胎的。梨帆的情况二者都不符合。严格地说,梨帆的行为属于堕胎罪。她把执刀的医生都卷了进来,是犯了罪。 当一切结束,告知真后,他勃然大怒。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咦”,接着就是“骗人的吧?”梨帆说“是真的”,又把医院的发票给他看。他立刻怒吼:“开什么玩笑!”再之后的就记不清了。他用一切可能的言语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哀伤。 他的反应既能说是预想之内,也远远超出了预想。梨帆觉得他终究还是个温柔的人,为失去的生命痛哭,也因为过度愤怒而抓紧了梨帆的肩膀,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打人。 最后他呻吟般地说: “你是个杀人凶手。” 从站前来到街道,梨帆在初次造访的小平镇漫步。有独门独院,有低矮的集合住宅和公寓楼,就是一条如同出现在画册中的住宅街。街上没几个人影。 抬起视线,鲜亮得有些不详的湛蓝天空映入眼帘。明明清早时还是阴天,现在却异常晴朗。只不过气温降到了十摄氏度以下,风很冷。 那一天也是一样。为堕胎而住院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晴朗的冬日。 真说的没错,自己是个杀人凶手。梨帆也认同。 在法律上,胎儿并不算是人,所以堕胎并非杀人。本质上说,胎儿也只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该如何处置应该由母亲自由决定。也许根本就没必要去想什么不生的理由或者借口。 像这种将自身行为正当化的大道理也不是不存在,但心不是用道理就说得通的。哪怕是遵从了强烈的个人意愿,也并不代表不会后悔。 那一天,梨帆撒了谎,杀了人,把无辜胎儿的整个未来都剥夺了。梨帆一直都对这件事怀有罪恶感。 事到如今已然无法挽回,但如果时光能倒流,梨帆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明知是罪,仍然不想做出违背自己意望的选择。 前面有个推着小车行走的老婆婆,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吧。嘴上戴着小小的纱布口罩,可鼻子露在外面。绑在脑后的白发很稀薄,都能看见头皮。蜷着背,步幅也很小。 她有孩子吗?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她在人生的尽头走在这个小镇的这条小道上呢?自己也能活到她那样的岁数吗? 无从得知。 梨帆与老婆婆擦肩而过,继续前行。不经意吹来一阵风,干涸的冬日气息让鼻子瘙痒起来,寒冷让耳朵微微生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资格了呢?离婚时确实有过罪恶感,但还没有这么钻牛角尖。 梨帆觉得,或许是失去了工作的骄傲,又得知牧岛晴佳产下真的孩子,使自己彻底崩溃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梨帆邂逅了志村多惠的《漫长的午后》。 区区爱而已,别输给它。 言语、小说、故事,在梨帆的身体中回响。 罪恶感并没有消失。不过,梨帆觉得即便如此也能活下去了,是这份稿件让自己的想法转变了。 那一天,《漫长的午后》原稿被送到自己手头,说白了也是一场偶然,不是什么命运。 但梨帆坚信这次不是被迫选择,而是凭着自己的意志主动选择的。 她要让这个故事面世。 因为那也是她的故事。 从车站出发已经走了十多分钟,一栋四层的白色公寓楼逐渐映入眼帘。梨帆抬头一看,窗户好像都是飘窗,挺时髦的,又有种古色古香的风格。外墙各处都有些泛黑,看得出屋子有了些年头,也许是泡沫经济时期建的公寓吧。 梨帆用手机确认了一下地图。前几天从志村多惠口中听到的住址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二〇二一年的此刻,她就住在这栋公寓顶楼的四〇一室。从《漫长的午后》一文中看来,“我”的居住地并非小户型,恐怕是在埼玉县的某处。实际上,之前短篇奖征稿的时候,志村多惠写的住处就在埼玉县。 电话里,她说是最近才刚搬来的。 梨帆先是从公寓门前路过了一回,走过一个街区再返回来。往返的时候,就到了十点半,是预约的时间了。 跟写手约在外面开碰头会的时候,要提前十多分钟到达,但造访写手的工作室或是自家时,要准时或者稍过一会儿再去。这是刚进公司时编辑前辈教的,梨帆从那以来就一直这么做。 好,进去吧,去见见志村多惠吧。 梨帆走进公寓的门厅。 * “这个新年假期中间刚好还夹了个周末,是九连休呢。” “比夏休还长啊。” “今年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我什么计划都没定,就打算待在老家散散心。” “是吗?确实能算‘灾难’了。你就好好放松下吧。” “嗯,爸,还有妈也是,真的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才能平安过这个年啊。” “要谢就谢在天堂的奶奶吧。” “当然了,我每天睡之前都要回想一下奶奶,双手合十拜一拜呢。” “我说你啊,说什么得意忘形的话呢,真的在好好反省吗?” “在啊,惹上那种女人,真是太蠢了。” “吃过一次苦头,知道疼了吧?多亏你奶奶刚好留了笔钱下来,结果还算好的。要是没那笔钱,说不定就闹得满城风雨,变成大麻烦了。” “是啊。经过这一次,就更加感受到家人对我的恩情有多深了。想告我的那个女人,家教就很差。是母女单亲家庭,大学也是靠借奖学金上的,就是缺钱呗。联谊的时候也是发了一大堆无聊的牢骚。比如生日和圣诞节收到的礼物只有文具之类的,还说反正看不见,把内裤穿破了才买新的。我稍微表示一下同情,对她照顾了一点,她就自己贴上来了。那家伙恐怕是从一开始就想找个出手阔绰点的男人来讹钱呢。毕竟她自己都说过她妈干过陪酒这一行。” “真是个出身就低贱的女人啊。听着啊,太郎,你从初中起上的就是私立学校,朋友也都是很有品的孩子,是吧?但你走到社会上,也有可能会遇到你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下三烂。这次‘学费’是挺贵的,不过也算上了一节不错的社会课吧?” “那当然是深刻教训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跟那些无赖扯上关系了。话又说回来,家庭环境真的很重要啊。突然想起来,那个女人还说将来结了婚也要继续上班,绝对不当全职主妇。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根本就是啥都不懂啊。就因为自己是单亲家庭,母亲还出去抛头露面,所以整天缺爱,心从根上就长歪了。这么一想,反倒觉得她可怜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啊,不,我啊,只是想着必须感谢一下妈妈。从我小时候起,她就一直操持着这个家,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又是接送我去兴趣班啦,又是给我做带去学校的盒饭啦,里面装的菜也从来不含糊。” “当母亲的干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是吧?” “爸爸,现在啊,有很多母亲才不干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呢。” “哼,世风日下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还是得对理所当然地忙里忙外的妈说声谢谢嘛。看这道麻婆豆腐,都是特地分了碟子,为了我们的口味专门做得更辣了,是吧?妈自己又不吃辣。爸,你注意到妈这么体贴了吗?” “那、那当然是注意到了。只是没必要都说出来吧?” “就得时不时地说出来才行啊。是吧,妈?一直以来真的太谢谢您了。来,爸爸也说句话。” “嗯……说的也是。谢啦,很感谢你。” “……这有什么呀。你们俩能这么说,我就很开心了。我才得谢谢你们。今天的麻婆豆腐啊,是我特别下了心思做的。多吃点啊。” 谢谢——那是我由衷的话语。 我决定执行和亚里砂一起制订的计划。哪怕她只是我想象的产物,她也是存在的。她为我拓宽的世界,再也不会收窄了。 我要杀了丈夫和儿子。 下定决心后,我就备齐了所需的工具。从心理诊所配到的安眠药,还有从家庭中心买来的蜂窝煤、铲子和胶带,我把它们一起藏在了寝室的衣橱里。准备工作稳步进行着,但我还是忐忑不安。 靠我一个人把两个男人杀了再埋掉,真的能做到吗? 年末收工后的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八日,见到回老家的儿子的面孔,我的内心动摇了。 不管他做过多么残酷的事,依然是我可爱的儿子。而丈夫终究也是个可靠的人。 真的要把他们杀了吗? 把加了安眠药的麻婆豆腐摆上餐桌后,内心的动摇已经变成了迷茫。 “喔,真不错啊。我最爱吃妈做的麻婆豆腐了。” 儿子这么说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放弃。他们俩熟睡之后,我什么都不做就行了。也许他们多少会产生些怀疑,但总不会想到我在菜里下药吧。 但是,两人在餐桌上的对话让我再次大彻大悟。 不杀不行。 我饶不了这两个人。如果这两个人还活着,我就活不下去。我会被杀死。 没有对也没有错,这是我为回避死亡而展开的战斗。 他们俩在关键时刻为我驱散了迷茫,真是万分感谢。 吃完饭之后,两人边看电视边喝威士忌。儿子回老家的时候,总是这幅光景。他们俩哈哈大笑地看着搞笑艺人接连披露新段子的年末特别节目。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窥探他们的情况,心惊胆战的。安眠药加得还挺多的,也喝了酒,怎么没生效呢? 就在这时,丈夫突然像断了电似的趴在了桌上。 儿子说着“老爸也变弱了啊”,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我若无其事地从寝室取出一条毛巾被,说“别感冒了”,给丈夫披上。 接着,儿子就对我说:“抱歉,妈,我也困了。” 回头一看,他也已经在沙发上闭眼睡了。 他的睡脸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看上去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我想起给他唱摇篮曲哄他睡着的样子了,“快快睡呀快快睡,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 一种只能称之为哀伤的感情冲击着胸口,但我无法饶恕,无法饶恕他们。 我将视线聚集,仔仔细细地打量儿子容貌的每个细节,硬朗的下颚,隐约可见的胡须,大大的喉结,宽广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这孩子已经不是天真无邪的幼儿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把大剪刀的意象。我知道这把剪刀,是我在高中时写的小说《裂口女物语》中出现的特大剪刀。将薄情男人的孩子杀死的剪刀。 在意象之中,我用这把特大剪刀剪断了一根丝线,是连接我与儿子的细丝。我剪断了那根闪着耀眼光泽的丝线。 这样也好。 我从寝室取来了胶带和蜂窝煤,关闭了客厅空调,把除了走廊门以外的全部出入口和窗户缝隙都封住,给蜂窝煤点上火。 来到走廊,我从门外把缝隙贴住,就回到了寝室。 我没换衣服,关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突然间,我很害怕。不是害怕杀人,而是害怕充斥在楼下的一氧化碳会泄漏到这个寝室,让我在不知不觉间也死了。 但万一真这样倒也挺好的,也许就能在那个世界见到亚里砂了。 明明我并不真的相信阴间和幽灵这回事,但这么一想让我冷静了些。 一定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回过神来,阳光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整个寝室亮堂堂的。看了眼时钟,都已经过了上午九点。 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一楼。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客厅门还被胶带封着。我把耳朵凑近,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我松了一口气,但暂时没打开门,而是回到寝室躺下来。虽然并不打算睡觉,但不久后意识就中断了。 我做了个梦,一个很短的梦。 是星智女子高中的开学典礼。在前往典礼讲堂的路上,有个高个子女孩给我打招呼。 ——“你的脖子真漂亮啊。” 梦的内容是我们的故事开端。不论多少次,我们都会再次邂逅,再次成为挚友。 我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傍晚六点多。 我下到一楼,这一次我意已决,拆下封条,走进了客厅。 蜂窝煤已经燃尽,房间里也早已冷彻。在没关的灯光照射下,两个纹丝不动的男人就身处室内。 我极力屏住呼吸,将客厅所有入口的门窗都打开,还打开了隔壁厨房的换气扇。 我先来到走廊,原地待了一会儿。 还担心这段时间里,他们俩会不会突然起身呼唤我,但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十分钟左右之后,我再次进入客厅。换气扇还开着,只把窗户关上了。我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不清楚是还残留着一氧化碳,抑或只是我的错觉。 趴在餐桌上的丈夫和横躺在沙发上的儿子都已经没了血气,脸色铁青。我依次凝视两人的模样,丝毫没有会动的迹象。 我靠近儿子,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颊,冷得不敢相信是人的肌肤。 死了——我明确地理解了这一点。 是因为把连接着我和这孩子的细丝剪断了吗?我的内心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还以为真的杀死了家人,尤其是这孩子之后,一定会哭,也想过自己可能会恶心得呕吐。然而我没有流泪,也一点都不想吐。 我只是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我杀了这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风平浪静之中,一股热浪在涌现。换过室外空气之后变得更冷的房间里,我的背后却在渗出汗水。 那是兴奋,我正在静静地兴奋着。 我呼了口气,随之也吐露出一句“好哇”,接着双手握拳,握得很紧。 然后又把双拳举到面前——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胜利姿势。 我的脉搏跳动频率上升,兴奋使其不断加速。 “好哇!” 这一次我大声地、清清楚楚地欢呼了出来。 ——“啊哈哈,多多,你挺能干的嘛。” 我仿佛能听见亚里砂的说话声。 嗯。成功了!我成功了! ——“不过,还没有结束呢。因为还得给这么高大的男人挖出两人份的坑呢。多多,你一直没怎么好好运动吧?能行吗?” 就算不行也只能上了。能行的,我一定能做到万无一失,不暴露给任何人。 接下来真是辛苦极了。不论是挖坑还是埋土,耗费了整整两天。 在院子挖的坑里,躺着丈夫和儿子的尸体。我是边给他们盖土边过的年。 元旦清晨,彻底埋完,我整了整地面,抬头望向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天空越来越明亮,这一定是新年第一次日出。我站在被外墙和房屋遮蔽的院子里没法直接看见。即便如此,还是有种被祝福的感觉。 后面的三天里,我浑身都疼,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吃饭是用冰箱里现成的食物和囤的速食解决的。除了洗澡和上厕所之外,都是躺在床上度过。 到了一月四日,我久违地走出了家。 我来到站前的超市买了点东西,顺便还绕道去了百元店。 还有许许多多该做的事情。我打算假装成丈夫和儿子在新年假期里说要来场两人小旅行,结果离家后就没回来。儿子的公司是从六号开始上班,到时候去交通岗亭找警察商量应该比较自然。不久之后,儿子和丈夫的熟人说不定也会联系到家里。我必须扮演一个突然失去家人、惊慌失措的妻子、母亲。 我在脑海里无数次预演这个“设定”,将它镌刻进了自己心中。 目前还有一些在我名下的存款,但迟早得出去做点兼职吧。啊,对了,开春之后就开始建家庭菜园吧,就在埋了他们俩的院子里。接下来…… 回到家后,我把买来的食材装入冰箱和储藏柜,走向寝室。 我在床上坐定,在边桌上展开在百元店里买的四百字规格稿纸,接着从衣橱最下层取出自动铅笔握在手中。虽然已经不必顾虑任何人,能在餐桌上写,但还是这里最让人平心静气。 ——“多多,你又要写啦。” 嗯,要写。我要写小说。 情节已经构思好了,但不能急躁,不慌不忙、踏踏实实地完成这一篇小说吧。 首先是第一行。 我在脑海里反复斟酌和推敲,献给亚里砂,又或者是献给陌生读者的第一行。这是我的故事,但也希望能是你的故事。 不一会儿,我就把字斟句酌的这一行缓缓写在了稿纸上: 都说女人的下午很长,那么我的下午是从几时开始的呢? * 这个人就是志村多惠。 站在梨帆面前的女人给她的印象与《漫长的午后》中的“我”有些不同。根据从前应征短篇奖的资料来看,现在她应该是五十七岁,就快五十八岁了。她的外表看来和年纪相符,甚至显得更年轻,带着点波浪的短波波头很是黑亮。梨帆心想多半是白发染黑的,下垂的眼角是最明显的面容特征。她长着一张圆脸,体型也微胖。说句失礼的话,梨帆并不觉得她“脖子很漂亮”。 “今天劳烦你特地造访,真的非常感谢,很抱歉招待不周。” 她轻轻低下头,说话声很是轻柔,所传递的情绪比她的面部表情更丰富。毫无疑问,这就是在电话里听过的志村多惠的嗓音。 “哪里哪里,您愿意寄来作品,我真的很开心。也得谢谢您今天能抽出时间来。” 梨帆说着,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房间。 户型大概是1LDK。整体比梨帆的房间宽敞些,天花板也更高些,梨帆被带领着走进的客厅里,摆着一张简单的木桌和两张椅子,两人面对面坐下。 电视机和收纳等家具电器倒也一应俱全,但给人一种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物品的冷清印象。桌子一角只摆放了电视机和空调的两个遥控器,跟梨帆的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房间里最具有存在感的,应该是摆在屋外都可见的飘窗上的果蔬种植盆。宽度看着有七八十厘米,严丝合缝地嵌在飘窗里。 也许是注意到梨帆的视线停在了那里,志村多惠开口说:“啊,那是我的家庭菜园。不能说是阳台菜园,就叫飘窗菜园吧。现在种着西蓝花。冬天的这时候刚好能摘到。” 家庭菜园。 梨帆不禁倒吸一口气。 而志村多惠则是快活地接着说:“我在电话里也说过嘛,最近刚搬来这边。之前住的屋子是独门独户,有个院子,我在那里种过不少东西,茄子、西红柿、黄瓜、长蒴黄麻、芜菁,还有红薯之类的根菜,能算是一点点农业了。” 她也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在埋了丈夫和儿子的院子里培育了那些作物吗? “您是从那边的房子搬来这里的吧?” “是的。我的家人……啊,我也有过丈夫和儿子,他们俩都去世了,也没有其他近亲,所以我就继承了房子,可一个人住太大了,所以就卖掉搬家了。” 丈夫和儿子都去世了——莫非是发布失踪宣告后被认定死亡吗?不,可是…… “那个……您把房子卖了真的没关系吗?”梨帆忍不住问。 在电话预约的时候,听说她现在独居在公寓,梨帆就已经很在意。之前住的房子怎么了呢?如果要翻建,院子就会被挖穿。不会挖出骨头来吗? 但志村多惠则是不解似的歪了歪脑袋:“有什么关系呀?” “呃……那个……院子里……” 紧接着,志村多惠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像个小女孩。 “葛城小姐,你难道以为我真的像那篇小说里一样,杀了丈夫和儿子,然后埋了吗?” “咦?” 不是吗?——梨帆忍住没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但光从这反应,志村多惠应该当作是肯定答复了。她笑得更厉害了:“别这样嘛。啊,对了……仔细一想,从那篇小说发生的时间算起,刚好是七年呢。你以为我是在失踪宣告成立之后才寄出稿子的吗?” 志村多惠愉快地眯着眼睛,抛来一个像是看透梨帆心思的视线。 确实就是如此,可梨帆无法点头认可。 “但还有一点不够充分。那篇小说里,‘我’把两个人掩埋掉的时间是元旦,对吧?向警方报失踪警是在那之后的事,刚好是七年前的这几天。我把原稿寄给你的时候就不必说了,就算照今天来算,失踪宣告也应该还没成立呢。因为手续之类的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啊……” 梨帆瞠目结舌。她说的一点都没错。然而一瞬间之后,梨帆又发现了另一个不自然之处。 志村多惠的解释简直就是应答如流。就连关于失踪宣告的事情也丝毫没有停滞地说了出来,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了答案一样。 况且她的丈夫和儿子也真的已经死了。 “呵呵。那篇小说里还有我之前投稿的《养狗》出现,确实可能让人这么想。不过那是虚构的,都是我编的故事。我丈夫和儿子去世也是去年的事,是因为事故。” “出了事故吗?” “是啊。所以我改了籍贯,已经用回了旧姓。现在姓中林,中林多惠。” “中林多惠……女士。” 梨帆鹦鹉学舌似的复述了她的名字。姓氏变了之后,语感也随之改变,带来了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但这才是她最初拥有的姓名。 “不过我觉得写小说时用的署名还是保留‘志村多惠’比较好。毕竟用这个名字生活了很久,也能把这段体验用作创作题材。” 她所说的创作题材,是哪层意义上的呢?她只说了是事故,可丈夫和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她——中林多惠,像是察觉到了梨帆的疑问,轻轻点了点头,满面绽放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说道: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种假设——如果我真的杀了丈夫和儿子,又用它做题材写成了小说,怎么会照着事实直接写呢?至少也得把手法换了,细节部分也会更改。因为我想写的不是纪实作品,而是虚构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不过,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如果它能触动到读者的‘真实’之处就再好不过了。” 梨帆从“真实”这个词上听到了强烈的回响。 啊,果然没错,面前这个人就是《漫长的午后》中的主角“我”。 “触动到了哦。” 梨帆说着,与中林多惠眼神交汇。 “多惠女士。”梨帆直呼其名。 “是。” “您写的《漫长的午后》触动到了我的‘真实’。我觉得那篇小说里也确实蕴藏着多惠女士的‘真实’,是一部很精彩的作品。” 中林多惠顺着眉眼说:“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能写出来真是太好了,能鼓起勇气寄给你,真是太好了。” 她柔和的面庞上浮现出几分坚毅。 梨帆开口道:“我也一样,能收到您的原稿,真是太好了。在电话里也已经跟您说过,我想让这篇小说面世,想让您当上小说家。我今天也是为此而来的。多惠女士,请让我当您的‘共犯’吧。” 中林多惠有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之后又再次面露笑容说: “你真是与众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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