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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修饰的十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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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塔·K,亚美尼亚难民,四十一岁 哦!我不想说这个,这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点儿别的…… 我至今都把双手垫在脑后睡觉,这是当年留下的习惯,那时候很幸福。我太爱生活了!我是亚美尼亚姑娘,但出生和成长在巴库的海边。大海……我的大海!虽然我离开了,但我依然喜欢海,我对这里的人民和一切都感到失望,我只爱大海。我常常梦到它——灰色、黑色和紫色的大海。还有闪电!闪电在波浪上起舞。我喜欢眺望远方,喜欢在傍晚看夕阳西下,黄昏时分的红色天空。石头白天被晒得温热,这时候没入水中,发出咝咝的响声,仿佛有生命一样。我喜欢看海,不分昼夜。晚上有蝙蝠,让我有些害怕。我喜欢蝉的歌唱。满天繁星……哪里的天空都看不到这么多星星了……巴库是我最喜欢的城市……没有理由地喜欢!在梦里,我经常在总督花园和纳戈尔诺公园散步……爬上古要塞城墙……到处都可以看到大海、船舶和石油钻塔。我喜欢和妈妈一起去茶馆喝红茶。(流泪)她现今住在美国,经常因为想念我而流泪;而我在莫斯科…… 在巴库,我们几家人住在一个楼里……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桑树,结的桑葚特别好吃!我们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阿塞拜疆人、俄罗斯人、亚美尼亚人、乌克兰人、鞑靼人……克拉瓦阿姨、萨拉大妈、阿卜杜拉、鲁本……最漂亮的是席尔瓦,她是国际航线的乘务员,经常飞伊斯坦布尔。她的丈夫艾尔米尔是出租车司机。她是亚美尼亚人,他是阿塞拜疆人,但那时从来没有人想过这是个问题,我不记得有人说过什么。那时候世界是以另一种形式区分的:好人或坏人,贪婪或善良,邻居或客人。从村庄到城市……我们都是同一国籍,都是苏联人,都说同一种俄语。 最美丽的、最受欢迎的假日就是纳乌鲁孜开春节,那一天象征着春天的到来。我们一整年都等着这个节日,连续庆祝七天七夜,家家夜不闭户地狂欢……到处是篝火,篝火在屋顶上和院子里燃烧。整座城市似乎都在燃烧!人们把芬芳的花枝投入火中,祈求幸福。按照传统,大家都要说:“所有的不幸都归你,所有的快乐都给我。”任何人都可以走进别人家里,人人都是贵客,享受牛奶和红茶、肉桂或豆蔻的招待。第七天是节日里最重要的一天,我们在一起聚餐。大家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拼成一张长条桌,上面放满了格鲁吉亚的包子、亚美尼亚的熏肉和腊肠、俄罗斯的煎饼、鞑靼的馅饼、乌克兰的饺子、阿塞拜疆的烤肉……克拉瓦阿姨带来了她最拿手的鲱鱼烧栗子,萨拉大妈带来了鱼丸。我们大口喝酒,喝亚美尼亚白兰地,还有阿塞拜疆白酒。大家唱着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歌曲,还有俄罗斯的《喀秋莎》,“开花的苹果和梨树,雾蒙蒙的河面……”最后上的是甜品:果仁蜜饼、甜桃酥……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最好吃的甜品还是妈妈做的。邻居们总是称赞她:“你有一双巧手,克纳里克!点心做得那么香滑可口!” 母亲和泽纳布是朋友,泽纳布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叫阿纳尔,我和他在一个班。“把你的女儿嫁给我们阿纳尔,”泽纳布总是这样开玩笑,“让我们做亲家吧。”(她努力克制)我不要哭,不要哭出来……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开始了……我们全家逃跑避难,躲到一些好心人家里,但是泽纳布阿姨,我们的好阿姨泽纳布和她的儿子阿纳尔……却趁夜里搬走了我们家的冰箱、电视、一个燃气灶和全新的南斯拉夫墙板……有一次阿纳尔和他的朋友们遇见我的丈夫,他们还用铁条打他:“你是什么阿塞拜疆人?你是个叛徒!你和亚美尼亚女人生活在一起!她是我们的敌人!”我躲在朋友家,住在阁楼里……朋友的家人每天晚上打开阁楼,我下来吃饭,然后再回到楼上,把门用钉子锤上,用力锤。如果被找出来,就会被杀死!我离开的时候,额头都长出了白发……(完全安静)我劝别人说,不要哭,但一边说我自己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在学校里就喜欢阿纳尔,他是个英俊的少年。有一次我们还接吻了……“你好,女王!”他总是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喊着“你好,女王!” 我记得那年春天……当然,它一直在我记忆中,但我已经不常记起了……那个春天!我刚刚中学毕业,在中央电信局做电报员。站在窗口前发电报的人中,有的在哭,因为他的母亲去世了;有的在笑,因为她马上要举行婚礼了。祝你生日快乐!金婚!电报,电报……我呼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乌斯季库特、阿什哈巴德……我的工作很有乐趣,一点儿都不枯燥。我十八岁了,一直在等待爱情……我想,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次,我认为那才是爱情。爱情来了,你马上就会感觉到。我和他相识的过程很可笑的。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时候我每天早上路过门岗,所有人都认识我,所以门卫不会要求我出示通行证,都是说“你好你好”,从来没有问题。那天早上我听到有人说:“请出示你的通行证。”我傻眼了,面前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不放我过去。“您天天都看见我经过的……”“请出示你的通行证。”可是这一天我偏偏忘了带通行证。我在书包里翻腾,但什么证明都没找到。他通知了我的领导,害我挨了批评……所以我对这家伙很生气!讨厌他……后来有一次我上夜班,他和另一个人来喝茶。哇!还带了果酱蛋糕!现在已经没有那种蛋糕了,特别好吃,但吃的时候要小心,一口咬下去,中间的果酱可能会挤出来。哈哈!但那天我没有理他,因为他得罪过我。过了几天,下班后他突然来找我:“我买了电影票,一起去看吧?”那是我最喜欢的喜剧电影《米米诺》,瓦赫坦·季卡比泽主演,我至少看了十遍,所有台词都烂熟于心。他也是如此。我们用台词互相试探:“我告诉你一件聪明事,但不许生气哟!”“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头牛,我怎么才能卖掉它呢?”于是,我开始谈恋爱了……他表弟那儿有个大花园,他在那里卖鲜花。所以见面的时候,他——他叫阿布尔法兹,总是带着玫瑰,红色和白色的玫瑰,有时候甚至是紫色的玫瑰,好像是染上了颜色,其实都是真的。我幻想……我常常憧憬爱情,但我不知道爱情竟然让心跳得这么厉害,都要冲出胸口了。在沙滩上,我们在潮湿的沙子里写下“我爱你!”几个大字。十米外,再写一次“我爱你!”那时候,这个城市到处都有汽水自动饮水机,每个饮水机只有一个杯子给大家用,洗一下杯子就喝。那一天我们走到一个饮水机前,没有杯子,找到第二个饮水机,还是没有杯子。我渴了,要喝水!我们唱了那么久,喊了那么多,在海边笑了那么长时间,我想喝水!很长时间,都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伴随着我们,后来就不再有了。我当时就知道神奇会出现……真的!我不停地叫着:“阿布尔法兹,我想喝水!你要想出办法来!”他看着我,朝着天空举起双手,举了很长时间,嘴里念念有词。结果,旁边草丛的栅栏后边走出来一个喝醉酒的人,给了我一只杯子:“送给美丽姑娘吧,我不介意。” 那天清晨……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海上有浓雾。我赤脚走过沙滩,又走上柏油马路,雾像蒸汽一样弥漫。突然,奇迹一般,太阳升起了!阳光铺洒万物……在这个夏日,我的连衣裙被露水沾湿。我记得他说:“你现在太漂亮了!”我一直记得这声音:“你,你……”(流泪)我总劝别人不要哭,自己却……这些我全都记得……记得……声音每一次都在减弱。梦也在减少……我当时梦想着我会飞起来!但是……却没有!我们最终没有得到大团圆的结局:白色的连衣裙,门德尔松进行曲,新婚蜜月……都没有出现。不久,很快地……(停顿)我想说什么来着?话到嘴边想不起来了……我想说的是,不久,很快地……他们就把我藏在地下室里,把我藏在阁楼上,我变成了猫,变成了蝙蝠……如果您能理解的话……如果您能知道,每当夜里听到尖叫声,我有多害怕。孤独的尖叫。深夜孤独的鸟鸣,让人毛骨悚然。而如果这是人的尖叫呢?我活着一直有一个念头:我要爱……爱,我要再爱一次。否则我不可能活下来,不可能忍受至今。怎么能够呢。太恐怖了!只有晚上我才能从阁楼下来,窗子上覆盖着厚窗帘……有一天早上,阁楼突然被打开:“出来吧!你得救了!”原来俄罗斯军队进入了这座城市……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甚至睡梦中也在想。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1988年……广场上有人聚集,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跳舞唱歌,拿着刀和匕首。电报大楼就在广场边上,我们都挤在阳台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问同事:“他们在喊什么?”“让异教徒去死!去死!”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有好几个月……有人透过窗户提醒我们:“姑娘们,这里很危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不要分心。继续工作。”午饭时候我们通常会聚在一起喝茶,但突然有一天,几个阿塞拜疆人进来坐在一张桌子边,接着几个亚美尼亚妇女进来,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他们是同时进来的,您明白吗?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怎么都不能。我那时候完全不在状态。我正在恋爱,我整个都被感情占据了……“姑娘们!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有听说吗?领导说了,很快他就只能让纯粹的穆斯林在这儿工作了。”我的祖母是从1915年亚美尼亚大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曼土耳其政府指责亚美尼亚人协助俄国致其战败,对其辖境内的亚美尼亚人进行大规模驱逐和财产没收,造成约100万人死亡,被西方国家、俄罗斯和亚美尼亚称为亚美尼亚种族大屠杀。——编者注]中幸存下来的。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小,她告诉过我:“在我还只有你这么小年纪的时候,我爸爸就被打死了,还有妈妈和姑姑,还有我们所有的羊……”祖母眼睛里面永远流露着忧伤。“是邻居杀的……在此之前,大家都是正常人,甚至可以说是好人。大家围坐在餐桌上,一起欢度节日……”我想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难道现在还可能发生吗?我问妈妈:“妈妈,你看,院子里的男孩子现在都不玩打仗游戏,而是玩杀亚美尼亚人的游戏了。是谁教他们的呢?”“闭嘴,女儿。别让邻居们听到。”妈妈总是在哭,坐下来就哭。孩子们在院子里争夺一个毛绒动物,还用棍棒和玩具匕首戳它。“这是谁?”我叫住了小奥尔罕,我母亲的朋友泽纳布的孙子。“这是亚美尼亚老婆子。我们必须要杀死她。丽塔阿姨,你是什么民族?为什么你有一个俄国名字?”这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妈妈很喜欢俄文名字,一辈子都想去莫斯科看看……爸爸离开了我们,跟另一个女人过日子去了,但他仍然是我的爸爸。我去告诉他:“爸爸,我要结婚了!”“他对你好吗?”“好极了。但是,他的名字是阿布尔法兹……”爸爸沉默了,他希望我幸福。但我爱上了一个穆斯林,他有他的真主……爸爸不说话了。就这样……阿布尔法兹来到我们家时说:“我想请求你的允许。”“为什么你是一个人来,没有媒人?没有亲戚?”“他们都反对这门亲事,但我不需要任何人,除了你。”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但我们如何处理我们的爱情? 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是……完全不是……这座城市的夜晚,安静得让人害怕。那种感觉,让我难以接受,那就是恐怖!白天,人们的脸上没有笑颜,不开玩笑,也不再买鲜花。若在以前,街上一定满是手捧鲜花的人,接吻,再接吻。而现在,街头依旧人来人往,但大家不再相视而笑,似乎有一种东西笼罩在每个地方和每个人的头上……人们在等待着……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全部的细节了……局势每天都在变化。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苏姆盖特[1988年2月27日,阿塞拜疆的苏姆盖特市发生阿塞拜疆人针对亚美尼亚人的暴乱事件。根据苏联政府统计,事件共造成32人死亡。——编者注]……从巴库到苏姆盖特有三十公里路,第一次大屠杀就在那里发生……我们单位有一个从苏姆盖特来的女孩,所有人下夜班都回家了,只有她留在电信局,在一个侧房里过夜。她一个人哭得泪流满面,甚至不敢往街上看,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我们问她,也沉默不语。但是,当她开口说话时……当她开始讲述……我就不要听了……我不能听!不要听!什么都不想听!怎么会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啊!但就是出了这种事……“你家怎么了?”“房子被洗劫一空。”“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把我的母亲押到院子里,扒光她的衣服,浇上汽油,在她身上点火!还让我怀孕的姐姐围着篝火跳舞……之后将她杀死,用铁钎将她的孩子从腹中挑出……”“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爸爸被他们砍死,用斧头……亲戚只能凭一双鞋子认出他来……”“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了!”“那些男人,年轻和年长的,聚在一起,二三十人闯进一户亚美尼亚家庭,杀人,在父亲面前强奸女儿,在丈夫面前强奸妻子。”“不要说了!不如哭出来吧。”她没有哭,她怕得哭不出来了……“他们烧毁汽车。在墓地捣毁亚美尼亚姓氏的坟墓……连死人他们都仇恨……”“不要说了!这还是人吗?!”于是我们全都开始怕她……所有电视、广播和报纸,没有一家提到苏姆盖特,都只有传言。后来大家都问我:“你们怎么生活啊?这一切之后,你们怎么生活啊?”春天已经来了,女人穿上裙子……但是在这种美丽的周围,在大海边,就有这样的恐怖!您明白吗?还有大海。 我要结婚了……妈妈央求我:“我的好女儿,再想想吧。”爸爸保持沉默。我和阿布尔法兹走在大街上,遇见了他的妹妹:“为什么你说她丑?好好看看,这是多么漂亮的女孩啊。”这是他们两人低声说的。阿布尔法兹!阿布尔法兹!我求他:“我们不要举办婚礼了,不办了。”“你说什么啊?我们阿塞拜疆人认为,一个人的生命由三天组成:出生的那天,结婚的那天,死去的那天。”他不可以没有婚礼,没有婚礼就没有幸福。他的父母都坚决反对!没有给他钱办婚礼,甚至连他自己赚来的钱都没有还给他。所有一切都必须按照传统习俗进行。阿塞拜疆的传统很可爱,我很喜欢:媒人第一次到新娘家里来,女方家人不说话,但第二天她们就会得到答复,是同意还是拒绝。那时候就要请媒人喝酒了。买白裙子和戒指,这是新郎的事情。他必须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上午把东西带到新娘家,因为幸福就是要驱散黑暗。新娘收到礼物,要谢谢新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亲吻新郎。她肩膀上要披着白色的围巾,那是纯洁的象征。婚礼当天,双方带来很多礼物,堆积如山,放在一个系着红丝带的大托盘上。人们还要吹大几百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连几天都在新娘家上面飘飞,飞得越远越好,就意味着两个人的爱情是坚固的。 ……我们的婚礼……新郎家该出的礼物和新娘家该出的礼物,全都是我妈妈买的,白色礼服和金戒指……在餐桌上,新娘的亲属在喝第一杯酒之前应该站起来赞美姑娘,新郎的家人就要称赞小伙子。赞扬我的是我爷爷,他说完就问阿布尔法兹:“谁会替你向我们说情啊?”“我自己为我说情。我爱你们的女儿,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很喜欢。然后大家在我们的门槛上撒上小硬币和大米,寓意幸福和富足。在婚礼上还有这样一个时刻,一方的亲戚必须站起来向另一方的亲戚鞠躬,对方也要回礼。阿布尔法兹只有一个人站起来,好像没有亲人一样……“我会为你生下小宝贝,那时候你就不孤单了。”我暗自想道,暗自发誓。其实他知道,我早就向他坦承,我小时候得过重病,医生已经断定:我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了。但是我……我已经做出决定,一定要生。即使我死去,也要给他留下个宝宝。 我的巴库…… 大海啊,大海……大海…… 太阳啊,太阳……太阳……但是没有我的巴库了…… ……门口其实是没有门扇的,本该是门的空间挂着玻璃纸遮挡。 那些青年和少年,让我恐惧得不敢想象……他们用尖木桩扎死了一个女人(在城里他们在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啊?)……她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声息了。人们发现了她,把她抬到另一条街上。警察在哪里?警察都消失了,连续好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一个警察……阿布尔法兹生病在家。他很善良,非常好。大街上那些人都是哪儿来的?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朝我们跑来……双手在滴血,大衣在滴血……手上还有一把长长的刀,平时人们切菜用的……他脸上有一种庄严甚至快乐的表情……“我认识他。”一个我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认识的女孩说。 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从那时起就消失了,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妈妈被辞退了……上街已经很危险了,她马上会被人认出是亚美尼亚人。我还没有事。有一个办法,就是外出时不能随身带任何证件。绝对不能!我下班后,阿布尔法兹来接我,我们一起走,就没人怀疑我是亚美尼亚人。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走上前问:“看看你的护照!”邻居们,那些俄罗斯老奶奶,都警告我:“要么藏起来,要么快走吧。”年轻的俄罗斯人都离开了,公寓也不要了,漂亮的家具依旧摆放在那里。只有老奶奶留下了,善良的俄罗斯老奶奶…… 这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肚子里有了孩子…… 在巴库,屠杀持续了几个星期……有人这样说,也有人说时间更长。被杀害的不只是亚美尼亚人,还有那些收留亚美尼亚人的人。到处都是杀戮。我躲在一个阿塞拜疆女友家里,她跟丈夫和两个孩子住在一起。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带着我的女儿回到巴库,带她到我朋友家,我要告诉女儿:“孩子,这就是你的再生父母。”窗帘厚厚的,就像大衣一样厚,为了我,他们专门缝制了这样的窗帘。半夜一点我从藏身的阁楼下来,他们必须低声和我说话。大家都明白:必须和我谈话,好让我不会变傻,不会发疯,不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不会在夜晚像野兽一般嚎哭。 至今,我仍旧清楚记得我们的谈话。我整整一天就坐在他们的阁楼上反复回忆他们的话。孑然一身的我,犹如在浩瀚宇宙里找到了容身之所…… “他们在大街上截住一位年老的拉撒路(神父),殴打他。神父说:‘我是犹太人。’他们发现了护照,把他打成了残废。” “很简单,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抢钱,所以专门去找那些富有的亚美尼亚人家庭……” “有一家人遭到灭门之灾。最小的女儿爬到树上,他们把她当成一只小鸟……因为夜间看不清楚,他们好长时间也没有把孩子打下来……他们发怒了,就朝树上开枪。女孩掉落在他们的脚下……” 女友的丈夫是一位艺术家,擅长画女性肖像和静物,我喜欢他的画。我还记得他怎样走到书架前敲着那些书脊:“烧掉!这些都要烧掉!我再也不相信书里写的了!我们以为善良会胜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的,这些主人公一直都在!一直还存在于我们中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些内容,我在大学里并没有学过。我只会刚擦干眼泪,就又开始哭……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最好的国家,生活在最优秀的人们中间。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他吃尽了苦头,有太艰难的经历。后来他中风瘫痪了……(停顿)我要平静一下……我全身发抖……(几分钟后继续)俄罗斯军队进城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艺术家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他用这只手抱住了我:“我整夜都在想你的命运,丽塔,还有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生都在和共产党斗争。现在我却怀疑了:不如就让这些老脑筋统治我们,一个接一个的金星英雄牢牢抓住我们,就算我们连国都不能出,不能够读禁书,不能够吃比萨;就算我只能向神哭诉。但是这个小女孩……她还是会活得好好的,没有人会像打小鸟一样把她射下来,你也不会像老鼠一样藏在阁楼上啊……”之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那时候很多人都死了,很多好人都死了。他们无法忍受发生的这一切。 街上到处都是俄罗斯士兵和各种军事装备。俄罗斯士兵,都还是些男孩子,他们也因为所见所闻而晕倒…… 我怀孕八个月,马上就临盆了。一天夜里我感到腹部剧痛,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对方听到亚美尼亚姓氏,就放下了听筒。产院也不接收我,没有床位……他们只要一看到护照,立即表示没有床位。没有位置!我们试了各种方式都行不通。最终,妈妈找到了一个老助产士,一个俄罗斯女人,很久以前她曾帮助妈妈生产……是妈妈在城外的远郊找到她的,她叫安娜……父名记不清了。她每周来我们家看我一次,观察我,告诉我生孩子很困难。一天晚上,我开始宫缩,阿布尔法兹跑出去找出租车,电话叫不到车。出租车司机来了,看到我:“原来是亚美尼亚人啊?”“她是我的妻子。”“不,我不给亚美尼亚人开车。”丈夫哭了。他拿出钱包,掏出所有的钱,拿出他所有的工资:“全都给你……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们无论去哪儿都会遭到这样的待遇,妈妈和我们也一样。我们只好跑到安娜住的村里,到她曾兼职的一家小医院,她在那里干到退休。我们到达时,她已经等我们了,我立刻被安排了床位。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生下孩子……七个小时……产房里一共两个产妇,我和另一个阿塞拜疆女人,只有一个枕头,他们把枕头给了她,我的头躺得非常低,很难受,痛苦。我妈妈就站在门口,他们赶她走,她不走。要是孩子被偷走呢……突然之间,仿佛当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生下一个女孩,他们抱来给我看过一次,就不再给我看了。其他的母亲(阿塞拜疆女人)都给孩子喂奶,但我不行。我等了两天,然后扶着墙壁走到婴儿房。那里没有孩子,只有我的小女儿,门窗都开着。我摸摸她,她在发热,全身高烧。我妈妈一来,我就跟她说:“妈妈,把孩子抱走吧。孩子已经生病了。” 我的女儿病了很久。又一个老医生给她治疗,他是一个早就退休了的犹太人。他愿意帮助亚美尼亚家庭。“亚美尼亚人被杀害,仅仅因为他们是亚美尼亚人,就如同犹太人被杀,仅仅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他说。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我们为女儿起名依琳卡,我们这样决定,是要让俄罗斯名字保护她。阿布尔法兹第一次抱起孩子的时候,幸福得哭了……那一刻太幸福了……属于我们的幸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母亲病了。他要经常回到自己家去,再赶回来。我找不到任何话语描述他回来后变成了什么样,他回来时就像一个陌生人了,一脸茫然。我当然很害怕。这个城市已经挤满难民,他们是从亚美尼亚逃出来的阿塞拜疆人。双手空空跑出来,身无分文,就像亚美尼亚人从巴库逃往亚美尼亚一样。他们也讲述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天哪!哪里都是一样的。霍贾里发生了对阿塞拜疆人的大屠杀[1992年2月25日至26日,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战争期间,亚美尼亚和俄罗斯军队第366摩托化步兵团在亚美尼亚的霍贾利杀害数百名阿塞拜疆人。官方公布的数据是613名平民死亡,包括106名妇女和83名儿童。——编者注],亚美尼亚人杀害阿塞拜疆人,把女人从窗户扔出去,砍掉脑袋,往死人身上撒尿……我现在看任何恐怖片都不害怕,从不觉得恐怖!毕竟我看到过、听到过这么多事情!我晚上睡不着,思前想后——我们必须离开,必须离开!但是又不能,不能这样跑掉。逃跑吧,逃跑是为了忘记……但是如果忍受,就是死亡……我知道,我早应该死掉了…… 妈妈是最先离开的,接着是爸爸和他的第二个家庭。在他们之后是我和女儿。我们拿着假证件,护照上改成阿塞拜疆姓氏……我们三个月都没买到票。长长的队伍!但当我们登上飞机——发现水果和鲜花纸箱占用的地方超过了乘客。那时做生意的人很兴旺。我们前面坐着一些阿塞拜疆青年,他们一路都在喝酒,说自己想走,因为不想杀人,不想去面对战争和死亡。那是1991年,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战争正如火如荼[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战争,1988年2月至1994年5月发生在阿塞拜疆西南的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该地区的主要民族亚美尼亚人主张与亚美尼亚统一,引发严重的种族冲突。苏联解体后该地区宣布独立,并与阿塞拜疆军队发生战争,亚美尼亚、土耳其、独联体部队、车臣反政府武装等多方都卷入了战争。1994年5月双方签署停火协议。——编者注]……这些人公开说:“我们不想倒在坦克车下面。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在莫斯科,一个表弟收留了我们。“阿布尔法兹在哪里?”“过一个月就来。”亲戚们晚上聚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对我说:“你说出来吧,不要害怕。憋在心里会生病的。”一个月后我开始说话了。之前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这些。一言不发,就是全部生活。 我等着他,等啊,等啊……一个月过去了,阿布尔法兹没有来;半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来。整整七年过去了,七年啊!这七年……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是女儿救了我。为了她,我才一直苦苦挣扎,寻找任何一丝生存的缝隙。也是一个早上,他走进了公寓,搂住我和女儿。站在那儿,时光似乎静止了……他就站在门廊上,我看着他慢慢在我眼前倒下,一下子就倒在地板上,还裹着大衣和帽子。我们赶紧把他拖到沙发上,惊叫着找医生,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有莫斯科的户口,没有医疗保险。我们只是难民。在我们苦恼不已的时候,妈妈只是哭,女儿也满眼惊恐地坐在房间角落里……我们一直在等待爸爸,但当爸爸终于来了,却要在她面前死去。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不要叫医生,不要害怕。好了!我回到家了。”这时候我才想起哭,(她第一次在我们的谈话中哭了起来)但却流不出眼泪……一个月后,他跟着我在寓所里慢慢跪着挪动,亲吻我的手:“你想说什么?”“我爱你。”“这么多年来,你去哪里了?” 他唯一的一本护照被人偷走了……现在拿的已经是第二本。他的亲戚们偷走了他的护照…… 他的堂兄们逃到巴库,他们被驱逐出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埃里温。每天晚上他们都诉说自己的遭遇,他不得不听着……男孩怎样被剥了皮挂在树上,一位邻居怎样被人用烧红的马蹄铁烙在额头上做记号……“你要到哪儿去?”“我要去找我的妻子。”“你要去我们的敌人那边,那你就不是我们的兄弟,不是我们的子孙。” ……我打过电话给他。但对方回答我说:“他不在家。”而他家里人告诉他的是,我打电话来是说我要嫁人了。我一遍又一遍打电话,他的姐姐拿起电话对我说:“忘了这个号码吧。他已经有别的女人了。一个穆斯林女人。” ……爸爸希望我幸福,他把我的护照拿去给别人,要给我盖上离婚的印章。假的印章。他们画上去,又擦掉重画,护照都擦破了。“爸爸!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知道我爱他!”“你爱的是我们的敌人。”我把护照撕了,现在它无效了。 我读过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关于两个敌对的家族,蒙太古和卡帕莱特。这说的简直就是我们的故事,我理解其中的每一个字…… 他已经认不出女儿了。看到他的第一眼,女儿就露出了笑容,大喊:“爸爸!爸爸!”小的时候,她就从箱子里拿出爸爸的照片亲吻,但是不让我看到,怕我哭…… 这并不是结局,你认为这一切结束了吗?唉,还没有…… 住在这里也像身处战争之中,到处都是陌生人。只有大海能治疗我。我的大海!但是附近没有海…… ……这些年我清洁地铁,打扫厕所,在建筑工地搬砖头和水泥,现在在一家餐厅做保洁。阿布尔法兹在一个富贵之家做维修工。善良的人付出,可恶的人行骗……“滚开,恶棍!要不然我们叫警察了!”我们没有签证,没有公民权……我们就像沙漠中的沙子一样。塔吉克人、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格鲁吉亚人、车臣人……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全都逃到莫斯科。那曾是苏联的首都,可是现在已经是另一个国家的首都了。而我们的祖国,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 ……一年前,女儿高中毕业。“妈妈,爸爸……我想继续上学!”但她没有护照……我们拿的是过境签证。我们生活在一个老奶奶家,她搬去了她儿子家,就把自己的一居室公寓租给了我们。警察总是来敲门检查证件,我们只有一次次像老鼠一样躲藏……他们要把我们赶回去吗?可是我们可以回哪里?二十四小时内驱逐出境!要想花钱通融,我们又没有钱……再也找不到公寓了,到处都贴着传单“本公寓只租给斯拉夫家庭……”“只租给俄罗斯东正教家庭,非俄罗斯人勿扰……” 夜晚被赶出家门,简直无处可去!我丈夫和女儿常常会被拘留——而我总是生病。我总是告诉女儿,出门不要描眉,不要穿鲜艳衣服。已经有亚美尼亚男孩被杀,塔吉克女孩被砍死,还有阿塞拜疆人被刀捅死……在此之前,我们都是苏联人,如今我们有了一个标签——“高加索人”。我早上去上班,从不去看年轻家伙们的脸——我的黑眼睛、黑头发会带来麻烦。星期日,就算和家人一起上街,也只在我们这个区里,在家附近转悠。“妈妈,我想去阿尔巴特街。我想去红场走走。”“我们不去那里,我的女儿。那里有光头党,还有纳粹。那是他们的俄罗斯,不是我们的。”(沉默)没有人知道我多少次有过想死的念头。 ……我的女儿,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叫她“小山女”“山民”……小女孩根本听不懂。从学校回到家,我一遍一遍亲吻她,让她忘记这些话。 所有离开巴库的亚美尼亚人都去了美国,外国接收了他们。我的妈妈、爸爸,还有我的很多亲戚都去了。我也去了美国大使馆。“把您的故事告诉我们吧。”工作人员问我。我和他们讲我的爱情,他们听着,都沉默不语。他们都是非常年轻的美国人。然后他们互相交谈:她的护照怎么损毁了?还有奇怪的是,她丈夫为什么七年都没来?那到底是不是她丈夫?太美丽、太可怕的故事,会让人难以相信,他们这样说。我懂一点儿英语,我明白他们不相信我。但是我没有其他证据了,除了我的爱情……您相信我吗? “我相信……”我说,“我也是和你生长在同一个国家。我相信!”我们两个人都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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