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耳语之人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菲尔博士一边讲述一边心不在焉地往海泡石烟斗里塞烟丝,手稿、照片和信件还放在他膝头,眼睛则昏昏欲睡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如果各位允许的话,我想把大家带回沙特尔,带回八月十二日霍华德·布鲁克遇害当天。

“我不是利高那样的演说家。他可以用一串串尖锐的小词句为各位描述那栋叫作波尔加德的宅子、那条蜿蜒的河流、耸立在树林旁的亨利四世之塔,还有那雷雨未降的闷热天气。事实上,他已经描述过了。”菲尔博士敲了敲手稿,“但我想让诸位了解一下住在波尔加德的那几个人。

“老天啊!情况简直不能再糟糕了。

“费伊·西顿与哈利·布鲁克订婚了。她真的爱上了——或者她已说服自己去爱——一个未经世事、冷酷无情的年轻人,他除了拥有青春和英俊的容貌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你们还记得哈利向利高描述的那一幕吗?哈利向费伊·西顿求婚,一开始被拒绝了?”

芭芭拉再次抗议。“可那件事不是真的!”她叫道,“从来没有发生过!”

“嗯,”菲尔博士表示同意,用力点点头,“此事从未发生。关键是在每一个细节上,它都很可能发生。费伊·西顿内心一定很清楚,出于自己的善意,她不能嫁给任何人,除非她想在三个月内就毁掉自己的婚姻,因为她的……算了,不再提这一点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情况完全不同了。这次她真的恋爱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而且一切都行得通。毕竟,自从她来法国给布鲁克先生当秘书,没有人说过一句厌恶她的话。

“而在这段时间里,哈利·布鲁克——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凭着自以为是的想象力——一直在用匿名信污蔑费伊,把他父亲弄得心烦意乱。哈利唯一关心的是走自己的路,他要去巴黎学习绘画。他对一个沉默寡言、消极被动的姑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更何况当他吻她的时候,她还会半冷不热地从他的怀抱中抽身出来?不!他当然不在乎!给他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吧!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接着,风暴暴发了。八月十二日,有人刺死了布鲁克先生。让我来解释一下这是如何发生的。”

迈尔斯·哈蒙德突然转过身来,走到床沿边,坐在利高教授身旁。这两个人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虽然是出于不同的原因。

“昨天上午,”菲尔博士放下填满的烟斗,拿起那一沓手稿,在手里掂了掂,继续说道,“我的朋友乔治·利高给我带来了关于这桩案件的记录。不论我引用其中的哪一段,你们二位大概都会发现利高在俱乐部的陈述中用了一模一样的措辞。

“他还向我展示了一柄带着邪恶记忆的剑杖。”菲尔博士对利高教授眨了眨眼,“你——呃——现在不会碰巧也带着那件武器吧?”

利高教授用半是愤怒半是惊吓的姿态拿起了那柄剑杖,把它扔向房间的另一边。菲尔博士利落地接住了。而芭芭拉像是受到了攻击似的,退缩到了紧闭的房门前。

“啊,该死的!”利高教授喊道,在空中挥舞双臂。

“你是对我的话有质疑吗,先生?”菲尔博士问道,“今天我已经给你讲了一个大概,当时你并没有疑问。”

“不,不,不!”利高教授答道,“关于费伊·西顿这个女人,你说的是对的,绝对无误。我曾对你们提出一个观点,即吸血鬼的特征在民间传说中也是情色的特征。但我太差劲了,作为一个向来愤世嫉俗的老头儿,我自己竟然没看出这一点!”

“先生,”菲尔博士接话说,“你自己也承认你对物证线索不太感兴趣。所以,即便你已经把它写下来了,你却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芭芭拉问,“菲尔博士,是谁杀了布鲁克先生?”

外面远处传来一阵雷鸣,震得窗框颤动,大家都吓了一跳。在这个湿漉漉的六月里,雨又要来了。

“让我简单地向你们概述一下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菲尔博士说,“把利高教授的故事与费伊·西顿自己的说法比对一番,你们看看自己可以从中得出什么推论。

“霍华德·布鲁克先生大约三点从里昂信贷银行回到波尔加德,拿着装有钞票的公文包。谋杀案中所涉事件从这一时间点开始,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梳理。此时家中其他成员都各在何处呢?

“即将三点时,费伊·西顿带着泳衣和毛巾离开宅子,沿着河岸向北走去。布鲁克太太正在厨房里和厨子说话。哈利·布鲁克正在——或者之前正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写信。我们现在知道他写的正是这封信。”

菲尔博士举起那封信。他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继续说道:“然后,在三点钟,布鲁克先生回到家,要找哈利。布鲁克太太回答说哈利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而哈利以为父亲此时正在皮革厂的办公室里(利高也是这么想的,参见证词),他做梦也想不到父亲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因此他没写完信就去了车库。

“布鲁克先生去了哈利的房间,不一会儿就下楼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就在这里,霍华德·布鲁克的行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时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怒气冲冲。我们来看看证词中他夫人对他下楼时举止的描述:‘当时他看上去真是可怜,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步子走得那么慢,像是得了重病。’

“他在楼上哈利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他在哈利的书桌上看到了那封未写完的信。他瞥了一眼,然后又瞥了一眼,吓了一跳;他把信拿起来读了一遍。于是他整个可靠而舒适的宇宙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在给吉姆·莫雷尔的几页信纸上,哈利仔细勾勒出了抹黑费伊·西顿的整个计划:匿名信、败坏名声的谣言,还有吸血鬼的故事。而这一切都出自他儿子哈利之手——那个他无比宠爱、善良无邪的孩子。这些肮脏的伎俩只是为了欺骗老布鲁克,好让他同意儿子的人生选择。

“这一打击让布鲁克先生变得如此麻木!所以他下楼时才会是那副模样,所以他沿河向塔楼走去时步履才会那么缓慢——缓慢至极!他之前和费伊·西顿约好了四点钟见面。他要去赴约。但我认为霍华德·布鲁克是一个完全正直坦率的人,而哈利此前从未有过如此令他厌恶的行径。他会在塔楼与费伊·西顿见面,没错,但他是打算去那里道歉的。”

菲尔博士暂停讲述。

芭芭拉哆嗦了一下。她看了迈尔斯一眼,他正神情恍惚地坐着。芭芭拉忍住了开口说话的冲动。

“现在,让我们回到已知事实上来。”菲尔博士继续说道,“布鲁克先生向废塔走去时,还是一身在里昂信贷银行里的打扮,头戴粗花呢便帽,身穿雨衣。五分钟后,谁出现了?是哈利!哈利听说父亲回家了,便问他人在何处。布鲁克太太把情况告诉了儿子。哈利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然后他也朝废塔的方向去了。”

说到这里,菲尔博士俯身向前,十分认真。“现在是利高和官方记录中都没有提到的一点。没有人提到此事,因为没有人关心这一点。没人觉得这是什么重要信息。唯一提到这件事的人是费伊·西顿,尽管事情发生时她并不在现场。她本来是不可能知道此事的,除非她有特殊的理由。

“但这是她昨晚告诉迈尔斯·哈蒙德的。她说,当哈利·布鲁克离开家去追赶布鲁克先生时,哈利抓起了自己的雨衣。”

菲尔博士望向迈尔斯。“你还记得吗,我的孩子?”

“记得,”迈尔斯回答,努力不让自己的喉咙颤抖,“可是哈利带上雨衣有什么问题呢?毕竟那天一直在下小雨!”

菲尔博士挥手示意他安静。“一段时间之后,”菲尔博士继续说,“利高教授去废塔找布鲁克父子。在废塔入口,他意外遇到了费伊·西顿。

“女孩告诉他,哈利和布鲁克先生在塔顶争吵。她宣称父子之间的对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见,但利高作证说,她的眼神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场面。她说她不应该在这一刻介入其中,然后焦躁地、急匆匆地离开了。

“利高在塔顶上找到了哈利和他父亲,两人的状态也很焦躁。父子俩都脸色苍白,情绪激动。哈利似乎在恳求,而老布鲁克则说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并严厉地要求利高把哈利带走。

“这时的哈利当然没有穿雨衣。他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身上穿着利高描述的灯芯绒上衣。那柄剑杖靠在护墙上,没人碰触,剑身插在剑鞘里。公文包也是一样,但出于某种原因,它变得鼓鼓囊囊的。

“我第一次读手稿时,这个不寻常的字眼使我震惊。

“鼓鼓囊囊(bulging)!

“当霍华德·布鲁克在里昂信贷银行向利高展示里面的东西时,公文包肯定不是那样的。我引用利高的原话:包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四捆英国纸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可现在,当利高和哈利把布鲁克先生单独留在塔顶上时,公文包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看这里!”博士拿起那根黄色剑杖。他小心翼翼地拧开手柄,从空心手杖中抽出细细的剑刃,举起来。

“在布鲁克先生被谋杀后,”他说,“这件武器被发现分成了两部分:剑刃靠近死者的脚,而剑鞘滚开了,停在护墙的墙脚处。凶案发生数日之后,这两部分才重新合到一起。警方发现凶器后是原样取走给专家鉴定的。

“换言之,”博士以惊雷般的激烈语气解释道,“血干透很久之后,剑刃才重新入鞘。但是,剑鞘的里面却有血迹。这个时代的耻辱和它迷失的原则!(O tempora!O mores!)这一点不会令你们感到奇怪吗?”

像出演哑剧一般,菲尔博士夸张地扬起眉毛,望向周围的同伴,像是在催促他们思考。

“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芭芭拉叫道,“但我——我还不太明白。我能想到的就是……”

“是什么?”菲尔博士问。

“是布鲁克先生,”芭芭拉说,“他读完哈利的信,走出家门,慢慢走向废塔。他努力地思索儿子的所作所为,试图下定决心做些什么。”

“是的,”菲尔博士平静地说,“让我们顺着他的行踪思考下去。

“我敢发誓,当哈利·布鲁克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已提前回家的消息时,他一定感到有点不舒服。哈利想起自己未写完的信就放在楼上,而布鲁克先生刚去过他的房间。老头儿读过了吗?这是很要紧的问题。于是哈利穿上雨衣——我们姑且认为他确实穿上了——出门追赶父亲。

“哈利赶到了废塔。他发现布鲁克先生已经爬上塔顶——我们感到受伤时都想独自待着。哈利也爬到了塔顶。借着狂风细雨中的昏暗光线,他只消看父亲的面孔一眼,便会发现霍华德·布鲁克已经知晓一切。

“布鲁克先生会毫不迟疑地把他刚了解到的东西倾吐出来。而此时正站在石阶上的费伊·西顿也听到了整件事。

“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沿着河岸向北散步,大约三点半开始往回走。她还没下河游泳,她的泳衣还搭在胳膊上。她溜达进了废塔里。她听到上方传来疯狂的争执声。她穿着橡胶底的镂空凉鞋,能够轻轻地爬上石阶。

“黑暗中,费伊·西顿静静地站在螺旋石阶上,她不仅听见,而且看见了发生的一切。她看见哈利和他父亲,两人都穿着雨衣。她看见黄色手杖靠在护墙上,公文包躺在地上,霍华德·布鲁克边说边比画。

“父亲倾吐出了什么样的激烈责备呢?他威胁要跟哈利断绝关系吗?有可能。他是不是发誓说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允许哈利去巴黎学绘画?有可能。他是不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厌恶,把帅气哈利的所作所为都重复了一遍?讲述儿子是如何损害那个爱上他的女孩的名誉的?这几乎是肯定的。

“费伊·西顿听到了。

“虽然这些真相已经叫她觉得恶心,但她将要听见、看见更糟糕的事。

“这样的场面有时会失控。这次便是。老布鲁克突然转过身去,说不出话来。他背对着哈利,他以后也打算放弃这个儿子。哈利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好日子过了。他脑中的一根弦就这样绷断了。在孩子般的怒火中,他抓起剑杖,拧开剑鞘,从背后刺向父亲。”

这番话令菲尔博士自己都倍感不安,他把剑杖的两部分组装好,然后轻轻地放在地板上。

芭芭拉、迈尔斯和利高教授都没有说话。一片沉默,蔓延了十几秒。迈尔斯慢慢站起身。那种麻木正在离开他的身体。渐渐地,他明白了……

“那一剑,”迈尔斯说,“是那时刺的?”

“是的。那一剑,就是那时刺的。”

“时间是?”

“时间差不多是三点五十分,”菲尔博士回答,“利高教授当时离废塔已经很近了。

“剑刃造成的伤口很深、很薄,我们在法医学中发现,这种伤口往往使受害者认为自己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霍华德·布鲁克看到儿子脸色苍白、一脸蠢相地站在那里,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老父亲对这一切有什么反应?如果你认识像布鲁克先生这样的人,你就能准确地做出预言。

“费伊·西顿悄无声息地从石阶上逃了下来,没被任何人看到。她在门口撞见了利高,就从他身边跑开了。而利高听到塔顶上传来说话声,就把头伸进塔里,朝他们喊了一嗓子。

“利高在叙述中告诉我们,当时愤怒的说话声立刻停止了。注意,说话声停止了!

“让我再重复一遍,霍华德·布鲁克对这一切有什么感受?他刚刚听到一位家族友人的喊声,利高即便身材矮胖,要不了多久也会爬到石阶顶部。在这场尴尬的混乱中,布鲁克先生的本能是不是继续谴责哈利?掌管家庭纠纷的神灵在上,当然不是!恰恰相反!当务之急是保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猜父亲对儿子大吼:‘把雨衣给我!’我认为他这样做是很自然的。

“你们——嗯——明白重点了吗?

“在他脱下自己的雨衣后,他看到雨衣背部有一道裂痕,已经被血浸透了。一件有优质衬里的雨衣不仅能把雨水挡在外面,还能防止鲜血从里面渗出来。如果他穿上哈利的雨衣,再设法把自己的雨衣处理掉,他就能把背上那处难看的流血伤口掩盖起来……

“你们能猜到他做了什么。他匆匆卷起自己的雨衣,塞进公文包里,扣好搭扣。他把剑身插回鞘里(因此剑鞘里面有血迹);他把两个部件拧紧,又把它靠在护墙上。他穿上哈利的雨衣。等到利高辛辛苦苦爬上石阶顶端时,霍华德·布鲁克已经做好了掩盖丑闻的准备。

“哎,老天啊!如果你们现在再来看,塔顶上那一幕紧张而令人战栗的场景就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脸色苍白的儿子结结巴巴:‘听我说,父亲大人——’老父亲则冷冷地说:‘我再说最后一遍,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这件事!接着又突然爆发,‘可否劳烦你把我儿子从这里带走,好让我照自己的意思把事情处理完?带去哪里都行。’然后布鲁克先生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寒意,心里也透着一丝寒意。我亲爱的利高,你当时就感觉到了,因为你说领哈利下塔时,他像吃了败仗,一副泄气的样子。你还说,哈利在林子里时,眼里闪着奇怪而阴沉的光芒。当时他正在琢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老头儿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么,老头儿到底打算干什么呢?他打算回家,当然了,他要把公文包里那件有罪的雨衣带回家。回家后他就可以掩盖丑闻。我的亲儿子竟然想杀了我!世上最可怕之事莫过于此。他要回家去。可是……”菲尔博士的声音渐渐褪去。

“请继续说!”利高教授催促道,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他要回家去,然后呢?”

菲尔博士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博士简单地说,“霍华德·布鲁克感觉到自己变得虚弱。他怀疑自己快要死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爬下离地面四十英尺高的陡峭螺旋石阶,他肯定会栽下去。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人发现他昏死在此处,身穿哈利的雨衣,而他自己那件被刺穿的、沾有血迹的雨衣则塞在公文包里。人们会有疑问。这些事实,如果解释得当,哈利就彻底完了。

“现在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儿子。那天下午有两个令他不知所措的发现:他打算对哈利严加管束,可他又见不得那个被宠上天的可怜男孩真的陷入大麻烦。所以他做了一件显而易见、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以显示自己是在哈利离开后遭到袭击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雨衣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再次穿上。而哈利的雨衣现在也沾了血,被他塞进包里。他必须设法处理掉这个公文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很容易,因为塔下就是河水。

“但他不能直接把包从塔边扔下去,尽管持自杀理论的沙特尔警察认为他可能是不小心把包碰掉的。他不能把公文包扔下去,原因并不深奥——那只公文包会浮起来。

“不过,朝向河边的护墙垛口上的岩石已经开裂。他可以把碎块掰下来,塞进公文包里,把搭扣系紧,加重过的包就会沉下去。

“他成功地解决了公文包的问题。他把剑刃从剑鞘里抽出来,擦去手柄上哈利碰过的痕迹——所以上面只发现了老布鲁克一个人的指纹——然后把剑杖的两部分扔在塔顶平台上。接着,霍华德·布鲁克就倒下了。尖叫的孩子发现他时,他还没死。哈利和利高到达塔顶时,他还没有死。他死在哈利的怀里,可怜地紧紧拉着哈利,试图向杀他的凶手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上帝保佑他的灵魂。”菲尔博士又补充了一句,慢慢地举起双手,罩住自己的眼睛。

有那么片刻,菲尔博士的喘息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窗外,几滴雨珠飞溅。

“女士们,先生们,”菲尔博士说道,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冷静地看向身边的同伴,“我现在告诉你们了。我本可以在昨晚看完手稿、听到费伊·西顿的说法后就提出来的,这是霍华德·布鲁克之死唯一可行的解释。

“剑鞘内侧的血迹说明剑刃一定被插回过鞘里,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再次抽了出来!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哈利消失的雨衣!护墙上缺失的岩石碎块!还有诡异的指纹问题!

“这个表面上的谜团根本不是什么谜——秘密就在于一个极其简单的事实:父子二人的雨衣看起来非常相近。

“我们不会把名字写在雨衣上。雨衣也没有区别性的色彩。它们的尺码种类很少,而且根据利高的描述,我们知道哈利·布鲁克的身材和他的父亲很像。尤其对于英国人来说,雨衣应当陈旧、低调,尽量不惹眼,这是一位男士的骄傲,甚至是出身和绅士风度的表现。等你们下次走进一家餐馆时,不妨观察一下挂在大衣钩上的那排湿乎乎的东西,这样你们就能理解了。

“我们的朋友利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两次见到布鲁克先生时,对方穿着两件不同的外套。由于布鲁克先生实际上是穿着自己的雨衣故去的,所以没有人怀疑。没有人,除了费伊·西顿。”

利高教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迈着小碎步。“她知道?”他问。

“毫无疑问。”

“我在废塔门口遇到她的时候,她从我身边跑开了,她后来做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芭芭拉平静地说。

利高教授一副烦躁的模样,做了几个手势,好像要让她别说话。“你吗,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可以告诉你,”芭芭拉简单地回答,“因为换成我,我也会那么干。”芭芭拉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和同情的光芒,“请让我说下去!我几乎能看到那一幕!

“费伊去河里游泳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渴望清凉的感觉,她想让自己觉得干净。她真的爱上了哈利·布鲁克。在那种情况下,要说服自己是很容易的……”芭芭拉摇摇头,“说服自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而这将是一段新的生活。

“然后她就悄悄爬上塔楼,听到了一切。她听到了哈利是怎么说自己的。好像他本能地知道那是真的!好像全世界都能看到她,然后就知道那是真的。她看到哈利刺伤了自己的父亲,但她并不认为布鲁克先生受了重伤。

“费伊跳进河里,向塔楼漂去。那一侧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记得吗?接着——当然了!”芭芭拉轻呼,“费伊看见公文包从塔上掉落!”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芭芭拉激动地转向菲尔博士,“是这样吗?”

菲尔博士严肃地低下头。“这一点正是关键中的关键。”

“她潜下水,拿到了公文包。她拿着包爬上河沿,把公文包藏在树林里。当然,费伊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是后来才明白的。”芭芭拉犹豫了一下,“迈尔斯·哈蒙德在来这里的路上把费伊自己的说法告诉了我。我想她始终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

“直到,”迈尔斯带着强烈的苦涩补充道,“直到哈利·布鲁克冲到她跟前,流露出虚伪的震惊,大声喊道,‘我的上帝,费伊,有人杀了爸爸’。难怪费伊对我讲述时,流露出一丝愤世嫉俗的意味!”

“等一下!”利高教授打断了迈尔斯。

利高教授总给人一种在上蹿下跳的感觉,尽管实际上他没有动,只是夸张地举起了食指。

“在这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中,”他说,“我看出了深意。置人死地的深意,没错!这个女人,”他摇摇食指,“这个女人现在掌握着可以把哈利·布鲁克送上断头台的证据!”他看向菲尔博士,“对吗?”

“没错,”菲尔博士表示同意,“你也说到重点了。”

“公文包里是用来增重的石头,”利高涨红了脸,继续说道,“还有哈利的雨衣,内侧沾满了他父亲的血迹。这能说服任何一位法官。这能将真相展露无遗。”他停顿了片刻,考虑着什么,“但费伊·西顿并没有使用这些证据。”

“这是理所当然的。”芭芭拉说。

“为何这么说,小姐?”

“你还不明白吗?”芭芭拉反问道,“因为她已经进入了一种厌倦、苦涩的状态,她几乎已能笑出声来了。这件事不能再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了。她甚至没兴趣揭露哈利·布鲁克的真面目。

“她是个业余的娼妓!而他,是个玩票的杀人犯、伪君子!让我们宽容彼此的缺点,在这个一切都不会变好的世界里各走自己的路吧。我——我这么说虽然很傻,不过面对那种情况,这就会是你的真实感受。

“我认为,”芭芭拉说,“她跟哈利·布鲁克谈过。我认为她告诉哈利她是不会揭发他的,除非她被警察逮捕了。但是,为预防警察真的逮捕她,她要把公文包和里面的东西藏在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她确实把公文包保管得很好!就是这样!她保管了整整六年!她把公文包带回了英国。她总是把公文包放在随时能接触到的地方,但她从来没想去碰它,直到……直到……”

芭芭拉的声音变小了。她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惊恐,好像在怀疑自己是否太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了。而菲尔博士则睁大眼睛,呼哧呼哧,兴趣十足,前倾着身子,一脸期待。

“直到什么?”菲尔博士催促道,隆隆的声音就像地铁隧道里的风,“老天!你推测得好极了!别停在那儿!费伊·西顿从来没想去碰公文包,直到什么?”

但迈尔斯·哈蒙德几乎没有听到这些。纯粹的仇恨涌上他的喉咙,令他窒息。“那么哈利·布鲁克,”迈尔斯说,“还是逍遥法外了?”

芭芭拉的注意力从菲尔博士身上移开。“你是什么意思?”

“他父亲保护了他,”迈尔斯激烈地做了个手势,“即便哈利有脸俯身对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大声问,‘爸爸,是谁干的?’现在我们知道,连费伊·西顿都在保护他。

“冷静点儿,我的孩子!冷静!”

“这世界上的哈利·布鲁克们,总是能逃脱惩罚。”迈尔斯说道,“不管是因为运气、境遇,或者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我懒得去猜。那家伙应该上断头台,或者在魔鬼岛上度过余生。但恰恰相反,遭遇不幸的是费伊·西顿,一个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女孩……”他的声音提高了,“天哪,真希望我能在六年前遇见哈利·布鲁克!哪怕献出我的灵魂,我也要跟他算算这笔账!”

“这并不难,”菲尔博士说,“你现在还想跟他算账吗?”

一声惊雷炸开,破碎的回声在屋顶上滚动,把噪声扔进房间。雨点打在菲尔博士身旁,他就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未点燃的烟斗,脸色不再那么红润了。

菲尔博士提高了嗓门。“你在外面吗,哈德利?”他喊道。

芭芭拉从门口跳开,她凝视着那里,摸索着回到床边站着。利高教授用法语咒骂了一句,那是在上流社会中不常听到的法语。

然后一切似乎都在瞬间发生了。

夹着雨点的微风吹进窗户,悬吊的灯泡在五斗橱上摇晃,沉重的脚步落在通往过道的紧闭房门外。门把手只扭动了一下,却十分激烈,仿佛好几只手在抢夺它。然后门“砰”的一声开了,打到墙上。三个人扭在一起,同时试图稳住脚步,像摔跤队一般向前踉跄,撞到铁皮箱子时险些翻倒。

一侧是警长哈德利,想要抓住什么人的手腕。另一侧是位穿制服的警官。中间的那人则是……

“利高教授,”菲尔博士清楚地说道,“你能为我们指认一下那家伙吗?中间那个人?”

迈尔斯·哈蒙德看向那人瞪大的眼睛、紧抿的嘴角,扭动的双腿凶狠地踢向抓住他的人。接话的是迈尔斯。“指认他?”

“对。”菲尔博士答道。

“听着,”迈尔斯喊道,“这是在搞什么?那是史蒂夫·柯蒂斯,我妹妹的未婚夫!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正在努力确认此人的身份,”菲尔博士厉声说道,“我认为我们已经做到了。这个自称史蒂夫·柯蒂斯的人就是哈利·布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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